十年前结婚的时候，社会上刚兴起摆婚宴拍婚照什么的。因为其时年轻，处事未免偏颇，不知怎么就生了抵触情绪，偏不随着老套子来。结婚当日，上午去街道领了婚书，中午在附近饭店吃了一顿饭，记得很清楚，付出六块钱。回到机关宿舍，挨家发一袋喜糖，目的同样简单，表明我们不是“非法同居”。当晚丈夫没有再回他的研究生宿舍。

很遗憾我当年没有丈量过那间单人宿舍的面积，仔细回想，撑死了不过八个平米。如此蜗居中，要放下我的两只竹制书架，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衣箱鞋盒、煤油炉及锅碗瓢勺，那么我的一张单人木板床该有多大，是不言而喻的了。加之我属女人中的高个，丈夫块头不比我小，两个人蜷缩在这样一张床上，关系想不亲密也得亲密。

宿舍楼是一幢极旧的木板房，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隔壁邻居吃饭叭嗒嘴唇的声音，我这边能听得清清楚楚。如此，每晚上床，我有一种做贼心虚的紧张。自然紧张也是一种乐趣，它给我们简陋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刺激，使之变得情趣盎然。多少年后，生活开始日渐富足而庸常时，丈夫有一天却突然说：“我很怀念住在你们单位宿舍的日子。”我心里咯噔一跳，有一种往事如烟的很浓的怅意。

孩子快出生的时候，我们搬进了现在住的房子。丈夫意气风发，亲自动手设计家具图样。鉴于在单人小床上“劫后余生”的经历，我很想有一张极宽极大的床，用以舒舒服服度过我今后生命中的三分之一的时间。丈夫善解人意，用四大块木头拼接成床帮，木头上包有厚厚的海绵，外蒙宽条灯芯绒布。包了海绵的床帮是席梦思床垫的外延，如此我们这张床果真极宽极大，横着睡四个大人绝无问题。孩子刚出生时，裹了小被子放在床上，朋友来看她，居然在满床杂物中找不着她那颗不成比例的小小的脑袋。

烦恼接踵而来。大床太占地方不去说它，买不着相应的床上用品很是窝囊。床单什么的可以对付着拼凑，反正藏在下面只有自己看见。床罩却是马虎不得，它关系到家庭形象问题。有一天我灵机一动，给生产床罩的苏州的厂家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有床没罩的困难，请求按尺寸为我订制一幅。厂家很快回信，表示愿意帮忙。钱汇去之后，不久床罩便寄了过来，迫不及待铺上床去，大小正合我意。床罩是淡桔色的，房间里铺开这暖暖的一片，顿觉柔情万分，心里真是非常的温馨。不知道如何感谢人家才好，便给《扬子晚报》写一篇小文：床罩的故事。想不到这文章竟又获了当年的报纸副刊奖。稿费之外还加奖金，早已大大超过了买床罩的钱，可见福中有祸，祸中又有福，凡事是早有定数的。

因为床大，女儿自小便跟我们同睡一床。两个大被筒之间加一个小被筒，一家三口睡得优哉游哉。星期天早晨醒来，女儿游曳于我和丈夫的两个被筒之间，左亲右抱，得意忘形。冬夜晚上弃了电视不看，早早蜷缩上床，一边一盏床头灯，和丈夫各自看书。女儿不怕灯亮，照样沉沉入睡，小脸在我身边喷红如苹果。

女儿稍大，另置一床将她安顿下来。女儿却贪恋大床的温暖，每每将她爸爸赶入另室，自己钻入被筒不走。父女俩常常爆发争床大战，结果落荒而逃的总是父亲。不知道别人家做女儿的是否也这样娇横？

十年过去，大床舒适依旧，只颜面变得苍老暗淡，一如日日安卧其上的女主人。年初在别人家看见一张新式铜床，真正是富丽堂皇，使满室生辉，心里很有些喜欢。回来就想将大床淘汰，左看右看，却又不舍。想到床拆散开来，只是四块粗陋的厚板，拿下楼去，只有被人捡去劈柴的份儿。如若劈柴也没人肯要，这四块厚板就只得踞在墙角，忍受凄风苦雨的同时，还要被同院人嫌恶。伴我十年的家具落得此等下场，心里是怎么也不能隐忍的了。委决不下便打电话给远方的丈夫，征询他的意见。电话中他沉默好久，才说一句：随便你。细嚼此话，居然也是一千个不舍。如此，换床的念头暂且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