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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 §4 大辩论

神父们的战书在噶丹寺掀起轩然大波,喇嘛们不但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而且还被愚弄了。这两个当初的求学者,谦逊的商人,原来是钻到佛像底座下阴险的毒蛇。在寺庙的最高宗教机构“拉昔会议”上,噶丹寺的所有活佛、掌教堪布、掌坛师(也被称为“铁棒喇嘛”)、领经师,拥有格西学位的高僧等,都对白人喇嘛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一筹莫展。高僧们先讨论了他们所不熟知的上帝、耶稣、基督等促使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峡谷里传播一种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仰的因果关系。上帝是谁,住在哪里?他是和释迦牟尼一样的佛陀吗?但是他怎么连一幅肖像都没有呢?我们藏传佛教的任何神灵和佛祖可都是有名有尊位的。我们凭此知道怎样顶礼他们。耶稣又是谁,是和宗喀巴大师一样的圣者吗?从他们所带来的耶稣画像看,他不过像一个苦修的普通僧侣,看上去一点也不尊贵威严。只不过西洋人把他画得非常逼真罢了。应该承认,白人喇嘛的画技是我们那些画唐卡画的喇嘛们所不及的,他们一定有什么魔法,他们画画的颜料也跟我们的不同,连水也不能将之冲洗干净。总之他们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从画画的颜料到白色的神奇药丸。但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也有自己的佛陀,可为什么他们非要到这里来传播一种跟我们毫不相干的宗教呢?这里面是不是有魔鬼的阴谋?是不是佛法的仇敌派他们来的呢?

五世让迥活佛从他六岁被确认为四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时起,他的师傅、导师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宗教与他所信仰的藏传佛教在救世渡人上大体相似,但其仪轨、教宗、教义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尽管白人喇嘛的苦行律己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好感,连高僧们也承认,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慈悲坚韧、如此苦修行善、普渡众生的僧侣。因此在这次“拉昔会议”上,五世让迥活佛一直没有发言,不过他感觉到其他高僧们也是站在澜沧江的此岸,讨论彼岸的问题。因此在穷结仲永堪布邀请他谈谈看法时,让迥活佛说:

“我不了解白人喇嘛是什么人。我目前还不能对他们下什么肯定的结论,但我可以否定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他们不是魔鬼,尽管他们有着跟我们不一样的皮肤、眼睛、头发,但他们身体的这些器官仍然是一个人的器官。至于他们的思想是不是魔鬼的思想,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他们从不做任何生意。他们不是官吏,虽然汉人官吏和他们关系很密切,但他们从不对这个地方发号施令。他们不是无赖,因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奉献他的慈悲之心,所有的人也都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甚至连我们这些和他们持不同信仰的人。他们也不是医生,尽管他们神奇的药丸和刀子证明他们的医术有区别于藏医藏药的独到之处,他们自己出钱,离开自己的亲友,从比印度更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行善,像我们对待众生一样为百姓们服务,而且还不期待得到任何报酬。我认为,这种鼓励自己的教徒不怕路途遥远、甘冒生命风险去愉快而无私地帮助其他国家的人们,大约不是一个坏的宗教。但是他们的宗教肯定没有我们的宗教好,他们的神祇太少,宗教经典不多,竟然只有一本书;他们能控制的魔鬼也没有我们的多,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护法神。仅从此点看,白人喇嘛的宗教不会长久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你们来看看,这块土地历经无数次劫难以后,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究竟是哪种宗教。”

穷结仲永堪布说:“我在一个上午曾经看见白人喇嘛手里拿着一个镜子,对着路边的岩石左看右看,就像在上面找金子一样。我推测,白人喇嘛来到我们这里,或许是来找黄金的。我想他们也像那些汉人一样,只对黄金感兴趣。”

让迥活佛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来找黄金的,那他们就找错地方了,隔一条山岭下的金沙江里才产黄金,澜沧江里却只产盐。但如果他们真是来传播一种宗教的,峡谷里麻烦事就多啦。藏传佛教的红、黄、白、花、苯五种教派,这里就有四种,还有一种纳西人的东巴教。俗话说部落太多上师苦,管家太多仆人苦。这教派太多,百姓还不是苦啊。我看他们除了藏族人的皮肤和酥油茶不能改变外,峡谷里的一切他们都想推倒重来。要是他们能像摘树上的核桃一样将太阳摘下来,连光明和热量也要被白人喇嘛重新分配。”

“那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一个年轻一点的喇嘛说。

“人家在峡谷里尽行善事,一点罪孽也没有做过。你凭什么赶人家走呢?如果你的慈悲没有人家的大,你就得尊重人家的德行。”让迥活佛训斥道。

“他们魔鬼的面目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罢了。”那个喇嘛不服气地说。

“放肆!”让迥活佛喝道,“他们不是要求辩论么?辩论是我们宗教的特长,哪一个格西大喇嘛不是在拉萨的高僧面前辩论出来的呢?依靠语言和智慧战胜他们,正体现了我们宗教的宽容和慈悲。躲在暗处的对手现在终于站到了台前,对峡谷的僧众来说不啻为一件好事。就像有人类就有魔鬼一样,宗教总有自己的对手。告诉他们,我等待他们前来接受教诲。他们只学了点藏传佛教的显宗常识,密宗大法我还没有来得及传授给他们哩。性急的学生总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三天以后,在卡瓦格博县的县衙门前,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和天主教的神父展开了两种宗教的对话。知县刘若愚和顿珠嘉措土司见证了这场彬彬有礼、用语言和智慧交锋的宗教大辩论。比起后来在峡谷里两种宗教你死我活、充满着血与火的争斗,不同教派的僧侣们此刻就像宗教讲坛上的学究。在他们耐着性子讨论一个宗教问题时,峡谷里的杜鹃花有的是花开花落的时间。当满山残红飘零、雨季即将来临时,他们还没有弄清对方宗教中的一些起码问题。不是双方缺乏智慧,而是他们都是自己宗教坚定的卫道士。

他们首先讨论了世界的起源。依照神父们的论说,上帝创造一切是信仰上帝万能的最根本问题。而让迥活佛则驳斥说,宇宙间根本没有造物主,更没有什么上帝,诸法因缘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现象的生起,都是相对的互存关系和条件。杜鹃花为什么漫山遍野地开放,那是因为有大地。大地催生万物,万物让大地光彩重生。你们的上帝离澜沧江峡谷九万万里远,他怎么能知道峡谷里杜鹃花开放的季节?如果佛陀的慈悲感天动地,峡谷里的杜鹃花便会全部开成白色的。这样的事情几百年就有一次。你们的上帝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因缘关系呢?

“恰恰相反,这正证明了上帝无所不在的力量。”杜朗迪神父舔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说,“愚痴的人啊,我们的***上帝在创造世界的第六日就说过,‘我要使地上到处生长鲜花瓜果,结满籽实,赐予你们为食;我要把青草绿树全赐予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以及一切生物为食。’因此,即便峡谷里的杜鹃花为你们的佛陀全部开成白色,它也是上帝的杜鹃。”

“神父说得对,”知县刘若愚打着哈欠说,“那确实是上帝的杜鹃。”

他像一个不称职的裁判,对竞赛双方的规则与评判标准一窍不通,但是他只掌握一条从朝廷一品大员到八品官员都通行的准则,那就是不能得罪洋大人。他到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来做官,并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偌大的中国只有这一个位置留给他。

让迥活佛身后的喇嘛们眼睛都快要气得掉出来了。白人喇嘛的诡辩术没有一点明断和智慧,只有像公牦牛发情时的野蛮。他们用上帝的罩子笼罩一切,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便将这罩子往上一罩,说这是属于上帝的。

让迥活佛微闭着双眼,不急不躁地问:“请问,你们的上帝是慈悲的吗?”

“啊,上帝的仁慈遍及世上万物。”杜朗迪神父说。

让迥活佛说:“我们先不论仁慈。世上之人,有因造孽而失明、聋哑、瘫跛者,有因贫寒而饥饿、病痛、困顿者,有因战争而丧夫失子、因瘟疫而家破人亡者。那么,这一切无量之痛苦是谁造成的呢?如果上帝创造了一切,那么你们的上帝就没有大慈悲心。他给一些人带来痛苦,给一些人带去幸福,你所说的上帝的公正何在?其实在我们的宗教看来,一切痛苦都源于造孽,一切幸福均来自积德。今生之苦和前世有关,今生积德则为了来世。生命是一条链,不是谁赐予的,而是生生世世,相互关联。”

“你错了,尊敬的喇嘛。”沙利士神父插进来说,“人们的痛苦不是因为他们的前世造孽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有罪,没有在上帝面前忏悔。人死后没有来世,只有地狱和天堂,在主的面前忏悔认罪的人,直接升往天国。而你们的宗教,虚构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来世,可是有谁能说出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呢?尊敬的知县先生,在你来这里做官之前,你干什么?”

“我念书,后来中了举人。”刘若愚说。

“然后呢?”沙利士神父又问。

“后来,后来我家出了些银子,为我捐了这个知县。”

“这就是了。”沙利士神父击掌道,“如果你不念书,你当不了举人;如果你家不出银子,你做不了官。你现在的官位可以用你前世的钱来买吗?”

“神父说得对,官品只和现世的银子有关,前世的银子买不来现世的官。因为谁都知道,前世的钱是冥钞。”刘若愚站了起来宣布道:“时辰到啦,第一回合,西洋僧人胜,喇嘛败。第二回合之辩论,明日再说吧。”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抵挡不住的烟瘾一览无余。

接下来的几日里,喇嘛们和神父们辩论了佛、法、僧三宝和圣三位一体的关系,藏传佛教密宗的“破瓦法”与耶稣的复活是否是一回事,什么是真正的祈祷,是“主啊,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还是六字真言“崦嘛呢叭咪吽”,佛教徒的“苦”和天主教的“罪”孰重孰轻,两种宗教中都涉及到的地狱和天堂的区别等等。尽管在刘若愚不着边际的评判下,辩论越来越缺乏公允。有一天当辩论的双方来到县衙门前时,喇嘛们发现给让迥活佛坐的凳子变矮了,而对面白人喇嘛的凳子却加高了,白人喇嘛高高在上,傲慢地俯视着峡谷里人人尊敬的活佛。让迥活佛坐下时就像聆听老师讲课的学生。穷结仲永堪布气愤地说:

“活佛,不辩了。他们欺人太甚。”

“那么你们就认输吧。”杜朗迪神父得意地说。

“坐在高处的人,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就高远。”让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说,“雪山顶上只能长出矮小的荆棘,山腰的大树却从不和荆棘比高矮。”

“上帝从来都是站在高处怜悯你们。你们的宗教是那样的荒谬,所以只配坐在矮处,接受我们的教诲。”杜朗迪神父摇晃着脑袋说。

对面的喇嘛们喘出的粗气已经像澜沧江的轰鸣了,让迥活佛挥手压住了他们的怒气,他缓缓说:“如果你们非要认为一张凳子就能代表你们宗教的优越,我可以不要它。”

人们看见活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目微闭,仿佛睡意袭来,他马上就要进入美妙的梦乡。多年以后,峡谷里年长的老人还会回忆起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凭借自己深厚的法力,从凳子上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中和白人喇嘛展开捍卫自己宗教的大论战。当时所有在场的藏族人全都冲让迥活佛跪下了,白人喇嘛骇得目瞪口呆,他们往自己的凳子下垫石头,试图抵消自己出身低贱的自卑感,但让迥活佛始终高出他们一头。直到今天,五世让迥活佛说的话还让峡谷的众生没齿难忘,让迥活佛说:

“辩论让我们彼此了解对方。我们是在不认知你们宗教的情况下和你们辩论,而你们并不了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对这片土地的意义。我认为我们或许应该尊重你们的宗教,但是你们也要尊重我们的宗教。我们都是替神说话的僧侣,尽管我们各自供奉的神是多么的不一样。但是我们对众生怀有同样的悲悯。”

可是那天杜朗迪神父将此视为佛教徒认输的表示,他固执地说:“谈论真理和谴责谬误是我们的责任。而你们的宗教恰恰充满了谬误。就像你现在靠巫术悬在半空中不下来一样。”

让迥活佛大度地说:“这不是巫术,这是你还没有学到的东西。不是我不愿意教给你,而是你们太性急了。请记住,在众生面前,我们不侮辱你们的宗教,你们也不应侮辱我们的宗教。这是你们能够在峡谷里传播自己宗教的前提。”

“而我认为,这个前提是用一个真正基督徒的矛,戳穿你们的谎言。”杜朗迪神父傲慢地说。

那边的喇嘛们气得嗷嗷乱叫,但是让迥活佛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会发现,你的矛将被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