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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 §9 神话与现实

三年前,独身闯进澜沧江大峡谷的德芙娜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更多的惊奇,深感惊讶的倒是这个在世界各地我行我素的闯入者。尤其是当她在藏传佛教气氛浓郁的西藏看见十字架时,她的兴奋与激动不亚于看见了教皇。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堂的时候,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剥核桃,她穿一身黑色的长袍,头上也裹着黑色的包头。那时德芙娜已在西藏旅行两个多月了,藏族人这样的衣着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这个一身素黑的老人看上去颇有风韵,有某种若隐若现的贵族气质;与终年在地里劳作的妇人不一样,她的皮肤细腻,似乎保养得十分得体。使人想到东方古老的瓷器,虽然年代久远了,但仍然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像大多数康巴地区的藏族人一样,她的五官长得很开很饱满,眼睛和鼻子特别传神。那目光始终是慈爱平和的,带着一股博大无边的爱。她年轻时候一定长得很漂亮,圣母玛丽亚温存和蔼的目光也不过如此,德芙娜想。老人和她一照面,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地拉住了她的手,邀请她到教堂里坐坐。那时德芙娜小姐连简单的藏语都不会,除了堆出一脸的笑容,她不知该怎样感谢对方的盛情。但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用略显生疏的拉丁语问:

“姑——娘,你——从哪里——来?”

德芙娜小姐吓了一大跳,仿佛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忽然听到一个外星人跟她讲话。好在她在上中学时学过拉丁语,她激动地拉着老人的手说:“法国,法国。我从法国来!”

“噢,噢,主啊,主。”德芙娜看见老人抬手去抹眼角的眼泪,还不断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她从来没有看见一个老人如此动情地哭过,但是没有一点声音。

这时一个看上去很厚道的中年男子从教堂一侧的屋子中走出来,看见德芙娜后他却有些惊愕。他用藏语和那个老人急速地说了些什么,但是老人只是无声地哽咽,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后来他大约猜出来德芙娜是一个旅行者,便帮她放下背上的行囊,请她到屋子里喝酥油茶。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个哭不出声来、但能说拉丁话的老人便是教堂的凯瑟琳修女。在以后的时光中她充当了教堂神父和德芙娜小姐的翻译,德芙娜小姐发现凯瑟琳修女所说的拉丁语陈旧而生涩,很多地方夹杂着一些她不明白的藏语。老人平静下来以后曾告诉她,她的拉丁语是跟当年的外国传教士学的,好多年不说了,她以为已经彻底忘记了呢,但当那天一见到德芙娜时,仿佛是天主的圣意,它们从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来了。不过她们之间还是不能流畅自如的交流,比如当德芙娜小姐急切地问起当年在这个教堂传过教的都伯修士的情况时,凯瑟琳老修女便沉默了,像一口古井。而这个教堂的安多德神父却出生在红汉人解放西藏之时,对教堂从前的历史知之甚少。

实际上,促使德芙娜小姐对这个地区流连忘返的并不是这座在西藏还惟一存在着的教堂,而是这里迷人的人文风情。峡谷两岸连绵巨大的山体和天地之间纵向排列的雪山是在传说中生长的令人敬畏的神灵,他们庇护着峡谷里的牛羊、野兽、青稞、麦子、男人、女人以及江边的盐田——当德芙娜小姐深深爱上西藏后,她便学会了用西藏人的眼光来打量那些雪山、江河、玛尼堆和到处飘扬的五彩经幡。受过良好地理学教育、又对人类学深感兴趣的德芙娜小姐发现,这条隐秘的峡谷完全可以作为人类进化历程的教科书。史前造山运动和河流切割的痕迹新鲜而滋润,仿佛创世传说中的世界刚刚在这里完成,而创世的祖先们,还隐匿在那人类永不可及的雪山之巅。山体表层的运动如此剧烈,由山崩和泥石流造成的伤痕处处可见,那些巨大山体的伤口,年年都在流血,年年都在增添新的创伤。头年还在放牧的高山草甸、树林,耕种的坡地,第二年就可能面目全非,甚至不翼而飞。流传在峡谷里的创世歌谣和英雄传奇被人们唱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每一代的吟唱者给人们叙说的并不是洪荒年代的历史,而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开初德芙娜听见这些吟唱和传说时,还认为这里的人没有时间概念和历史观,她不知该为他们悲哀还是该赞赏他们的乐观健忘。但是当她在峡谷里几次进出,并呆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她发现沧桑演变在这里不是漫长而无声的,而是急迫又形神兼备、山呼海啸般的。在最古老的寺庙里,活佛们坐着最新款的日本丰田越野吉普,喇嘛们身上除了挂着佛珠和护身符外,腰间还别着爱立信手机。神话和现实,在这里实际上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很久以来,噶丹寺的喇嘛们每年春季都有一个向寺庙后一座大山开枪射击的仪式,人们告诉德芙娜小姐说那山下镇压着一头被降伏的野牛,如果不开枪予以威吓,野牛就可能在雨季到来时拱破山体,威胁寺庙的安全。那些射向山体的子弹都是被活佛念经诅咒施加过法力的,即便野牛不惧怕子弹,也得敬畏活佛们的咒语和法力。

“现在他们还向那座大山开枪射击吗?”德芙娜小姐向陪同她参观寺庙的一位县宗教局的干部问道。

“现在寺庙不允许有枪支了,但每当举行这个仪式时,我们会借枪给他们。”

“这么说,你们作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也相信那山体里真有一头野牛吗?”

“不,我们不相信。但是我们尊重藏民族的宗教传统。”干部一本正经地说。

“就像你们并不信仰上帝,但也允许一些藏族人信仰天主教一样。但它可不是这里的传统。”

“是的,尽管那是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产物。”干部忽然想到德芙娜小姐也是一个来自帝国主义国家的人,现在他们正需要她的投资和帮助,就聪明地打了个比喻,“好比一个私生子,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不太合乎道德常理,但他也有生存的权利。对不?在文明社会里,我们还应该给予他更多的关爱。”

德芙娜小姐争辩道:“尊敬的先生,我不同意你的比喻,但是我赞赏你们给予教民们生存的权利。”

“你会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还打算拨款重修教堂呢。”

这样的答复让德芙娜小姐感到很惊奇。在她来中国前,她从西方的媒体上读到过许多在共产党中国的教堂因无人信教而关门或被封闭的报道。现在连西藏的教堂都要重建,那真是比上帝的福音还要令人感到欣慰的事。

其实这个峡谷中的教堂并没有多少西式教堂建筑风格的特征,它不过是一座土木结构的简陋大房子,与其说是一座教堂,不如说是一座大仓库。它有一个前院和一个广阔的后院,那里种有一些蔬菜和玉米,还有一个约两百多平方米的葡萄园。教堂内部的陈设却可以和欧洲的任何一座乡村教堂媲美,人们对待上帝的态度是虔诚和正规的,无论是神父布道的祭台还是信徒的忏悔室,无论是彩绘的耶稣像和泥塑的圣母像、圣约瑟像,以及两侧墙上悬挂的耶稣受难时的“十四苦路”图,都让人感到在上帝的世界里,不论是哪一种民族,人们对他的尊崇是一样的。教堂的安多德神父说,从前教堂四周还绘有许多宗教壁画,但是文化大革命时都被毁了。德芙娜问是谁干的,安多德神父犹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当年捣毁教堂的人,我是其中之一。”

德芙娜惊讶地问:“为什么?”

安神父羞愧地说:“你不用问了,那是一个灵魂堕落的时代。”

德芙娜小姐感到,这个地方有很多的秘密,如果她能搞清其中的一两个,那么她会让全欧洲大开眼界。历史的真相正在被时间所遗忘,动人的人生命运也正在被现代社会的喧嚣所湮没,天地间曾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超过任何一个最聪明的脑袋瓜的想象。了解这些秘密的难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对他人来讲,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教堂所在的村庄位于澜沧江峡谷的东岸,被称为右盐田,据说是在这个世纪初由外国传教士带领藏族人开辟出来的;同在东岸与右盐田隔着一条山涧的山梁上生活着当地的少数民族——纳西族,他们的村庄叫左盐田。正如右盐田的藏族人过去因为信仰被迫迁到澜沧江东岸一样,峡谷里的纳西人也是从地势相对平缓的西岸迁过来的,只不过并不是为了信仰,而是因为盐。

多年以来,澜沧江深处的这段峡谷以产盐而闻名于藏东地区,因此人们称这个地方为盐田。在苦寒贫瘠的高山峡谷地区,盐是珍贵的,它是男人力气的源泉,是女人乳汁的催化剂。峡谷里耕地太少,许多地方连一只盛满水的木桶都不能平放,更多的地方连在山崖上奔走如飞的岩羊也不能立足。但正是因为有了盐,人们才能够在这块土地上繁衍。同时,二十世纪在这条峡谷中演绎的林林总总的爱情故事和大大小小的战争,也都和盐有过关系。就像盐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料一样,它也让一段乏味的历史有滋有味。

比起藏东南的其他地方来说,盐田县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地区,它既拥有澜沧江湿热河谷地带比较平缓的坡地,又拥有大自然恩赐的盐井。那些常年从地底冒出盐卤水的井穴就位于澜沧江边,现在人们已经无从考证是谁最先发现井穴里的泉水就是大峡谷里的子民世世代代的财富、梦想、以及家族繁衍的力量之源。一则流传了很多代人的传说直到今天还经常被人们提及。几百年前当野贡土司告诉迁徙而来的纳西人不得在牦牛行走的地方开地时,纳西人把眼睛望向了天空,可是天空已被藏族人的神灵住满,然后他们又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纳西民族的自然之神“署”,东巴经书告诉纳西人,“署”和纳西人的祖先从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在宇宙间纳西人的祖先控制了农耕和畜牧,“署”则主宰了大自然中的一切。“署”用一根棍子在澜沧江边戳了几个坑,说:

“那里有你们的财富,有你们的子孙万代。”

于是含有生命力量的盐卤水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了。但是纳西先祖们发现他们无法把盐和水分开,江中的鱼尚可以靠人的力量用网捞起,分离出水中的盐则需要神灵的指引。一个勤奋的东巴祭司在树皮纸上书写这一段历史时,发现滴落在树皮纸上的汗水晾干后结晶出了盐粒。那绝对是“署”神对他的启示,没有比自然之神更智慧的神祇了。

神祇的启示就像黑夜里天空中的闪电,一瞬间照亮大地上的万物,点燃人们智慧的火花。澜沧江岸没有平地,于是人们就在江岸的坡地或悬崖上用圆木搭起一座座像吊脚楼一样的平台,用山上的黏土将平台夯实抹平,然后把从井穴里背上来的盐水倒进平台里,这就是澜沧江峡谷独特的盐田。它利用峡谷里干燥的大风和高原火辣明亮的太阳,将盐水中的水分蒸发干,田里留下的就是结晶的盐了。在没有化学工业的时代,人们将盐和水分离依靠的是火,而在澜沧江峡谷里崇尚自然神灵的纳西人首先想到的是公正无私的太阳。

盐带来了有限的商业繁荣,藏东地区崇山峻岭中的马帮驿道嗅着盐的味道蜿蜒延伸而来,很早以前这里就成了汉地到藏区的咽喉之地。过去那些精明的汉族人、白族人、甚至纳西人,将从汉地贩来的丝绸、茶叶、布匹、红糖等物品,驮在马背上,组成一队队的马帮,雇佣能吃苦又能爬雪山的藏族人为他们赶马,从这里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雪山垭口,走两个月的路程就可到拉萨,再走一个月的路程便可到印度,然后他们又把印度的香料、藏区的药材等驮回汉地。这样一个来回,一般要一年的时间,在没有公路的时代,马帮是这个地区惟一的运输工具,也是这里的人们没有被世界所遗忘的证明。要是没有成群结队的马帮往来,山外世界改朝换代无数次了,也跟这里的人们没有一点关系。

德芙娜小姐曾经跟着贩盐的短途马帮在澜沧江峡谷的古驿道上走过一段,驿道的石板上还残留着碗口大的马蹄印,马儿们步步都踩在这些古老的蹄印上,一步也不会错。在驿道上行走时,给人的感觉就像这儿的时光永远不会流逝。德芙娜在日记中曾写道:“历史的足迹完好地保留在隐秘的大地上,清晰而神奇。但是却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