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临的某一天,姐姐突然出现在柯的面前。
姐姐是随生产队进城装粪的船回来的。乍一看见那黑而又瘦的姐姐时,柯嘴唇咧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哭出声来。
可姐姐看见他更是心酸,虽然她也不过大柯三岁,却母亲般揽了弟弟在怀里,无声无息却扑簌不已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柯头上。
无怪姐姐要大为伤心,她眼里的柯的确够惨的。父母每逢月末才被允准从郊区农场牛棚中回来看他半天;学校又根本不正常上课,成天无所事事,空虚得发慌,又被忧郁和心理障碍缠绕得烦累不堪的柯,过得几乎是流浪汉的日子。虽然自己会做饭,却无心也无钱正常吃几顿热饭;脸儿又瘦又黄,头发拉茬龌龊,身上的衣服也因长期不换而油污不堪。家里的状况就更不用说了。饭桌上、水槽里堆着不知积了几天的脏碗,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地上满是垃圾,房间里弥漫着莫名其妙的怪味,床上则乱七八糟堆着没迭也没洗的衣服。蚊子都有了好久了,柯还没想起也不会支帐子……
姐姐望着这一切发了一会愣,什么话也没说,卷起袖子便收拾起屋子来。一边在水槽上刷着碗,一边还眼泡肿肿地流着泪。
当屋子里差不多有了些人气的时候,姐姐插队村里的生活队队长、跟她对同船来的毛胡子阿兴装完粪找了过来。嗯嗬、嗯嗬地在门口咳了几声。
姐姐迎到门口让他进来,他却直往后退,还不停地在打了好几个补丁、已完全泛白的中山装上擦着手。
姐姐说进来吧,我们家什么也不讲究的。说着用劲拉他。阿兴这才在门口狠狠地蹭了几下脚,进了门却死活不肯坐,僵僵地竖在饭桌前,两只浓眉大眼望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骨碌碌地转来转去。
姐姐没再和他客套,张口就央求阿兴准许她将孤伶伶的弟弟带到乡下去。
阿兴这才有了点队长的样子。他伸手捏了捏柯的胳膊,又站近他和自己比了比个头,捋了半天胡子拉茬的腮帮子,终于点点头:
让他跟女人组做吧,一天记四分工。
我不要他上工。已然和当初下放时欢天喜地的模样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姐姐,坚决地说:他又没到插队的时候。他还是城里户口。造反派每个月还让他领回我爸妈的十块钱,够了。他还能帮我烧饭,我就可以为队里做更多生活。
阿兴的眼中倏地放出一道异样的光芒,像打量百万富翁似地盯了下柯的口袋:
这样个小赤佬就有十块洋钿一个月,那还要做啥个生活?
的确,当时的十块钱现金,在阿兴这样的农民眼里,无疑是一笔诱人的财富。他们那个地方,他们那个大队经济条件在当时还算不错的,一天最高工分十分工,价值也还不到三毛钱,而且还是帐面收益。到年底分红时七扣八扣的,人均恐怕还拿不到十块钱。
就这样,柯坐着姐姐他们的装粪船去了乡下。
装粪船是普通的水泥船,没有马达。船后是摇撸的地方,另放着张木条凳,阿兴和另外一个人轮流摇橹,还可以再坐一个人。但因为是下风头,粪臭很重,姐姐自己坐在那儿,让柯坐在相对比较宽敞的船头上。
船头处有两只小木疙瘩当凳子,还有一只小小的陶土行灶用来烧饭吃。姐姐插队的郊县以今天的眼光看并不远,汽车个把小时就到了。而在当时却也属于“远方”了。橹声欸乃的水泥船从天不亮开始摇,到队上要后半夜了。这样,路上就要自己烧几顿饭。小行灶用稻草引燃,加点沿路拣拾的枯枝之类,烧起来火很猛。米是自己带来的,再用点酱油煮一锅水萝卜便是下饭的菜了。
第一顿饭柯一口也没吃,倒不是嫌那饭菜不好吃。相反,那行灶火烧出来的饭菜闻着特别香。问题是粪舱里的粪水就在身边晃晃荡荡,虽然上面盖着几片荷叶,粪水不至于溅到碗里去,但毕竟臭气熏天,惨不可睹。柯坐得再远,也靠它不到半米距离,看了它再看饭菜,怎么也抵制不住泛胃的感觉。
后来,一是肚子实在太饿,二是到了天黑后,看不清粪舱里的内容,他也就眼不见为净,大口狂咽起已好久没这么吃过的热腾腾的萝卜饭菜来。
小赤佬,比你阿姐还娇气。一离开柯家就活络起来的阿兴,换档休息时来到船头和柯说话。见柯胃口开了,高兴地将一口夹杂着臭气的烟雾喷到柯头上,还摸了摸他的头。
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实说:
我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吃过饭。
城里人就是花样筋足。在哪里吃饭还不都是一样装到肚皮里去?阿兴大约是为了证明粪水并不是什么讨嫌的东西,竟伸出手去,到粪舱里搅乎了一下:你看,呒啥稀奇嘛。
柯目瞪口呆了几秒钟,猛地放下碗,掉过头去将口里的饭吐到河里,并趴着船沿呕呕地吐了开来。
阿兴你怎么这么恶赖的?姐姐从船尾冲过来,愤怒地敲打着阿兴的背:滚,滚!滚到后面去!
阿兴也慌了,一边在河里洗手,一边连连向姐姐告饶,并乖乖地溜到船后摇橹去了。
好一阵以后,他又讪讪地回到船头来,憨态可掬地向柯一笑:
恨我啊?
柯张皇地摇头: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恨你。
阿兴点起水烟筒,吧嗒吧嗒吸了一会烟,拔出烟杆,将烟锅里的灰和着一口浓痰喷向老远的水中:
你阿姐刚到乡下的时候,最怕的也是粪水,还不敢赤脚。但不过,你这是在乡下啊,乡下人不碰粪水还怎么过日脚呢?不过她还是比你来事,着双套鞋照样挑粪去,挑好粪还是照吃饭不误。其实呀,你仔细想想,乡下人把粪水当个宝是有道理的。粪水和米饭本来就全是好东西,一点没啥两样的嘛。不过是气味有点不一样,那是因为一个已经到人的肚皮里走了一趟,沾上了肚皮里的臭气,另一个还没有。你再想想,米是人吃的饭,那粪也是稻米吃的饭呀,它归根到底还是要让人吃到肚皮里去的。你说,阿是这个道理?
当然是这个道理,但柯实在没法细细品味这种道理,也直觉地不欣赏阿兴这个理论。但他不敢流露出半点怀疑,相反还点头表示赞成。因为刚下乡的柯心目中,虽然并不清楚队长是个多大的官,却本能地有所敬畏。并且,虽然自己不是知青,但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也耳熟能详。他觉得阿兴这是在对他进行再教育,于是装出一副虚心接受并受益匪浅的样子,表示赞赏。
事实上,到了乡下后,柯也很快就发现,阿兴这个芝麻绿豆官在村民眼里果然还是很来事的。因为他手里捏着他们的工分、分红、农活安排等重要利益。他们对他,至少在当面多半是低眉顺眼的,而阿兴对他们又多半是吆五喝六的。虽然时间长了柯觉得他骨子里其实并不凶。
记得刚到姐姐处的第二天中午,柯和姐姐正在吃中饭,一个干瘦的黄脸女人端着碗炒螺蛳来他们家。柯后来知道她是阿兴的老婆。姐姐这回来,给他们家带了点白糖来,她还情来了。姐姐显然已很熟悉当地的风气,故并不客气就收下了。只是她把螺蛳倒出来后,又在空碗里装了两小只她从城里带来的桃酥还给那女人。这也是当地风俗之一,收人任何东西,是不兴还人空碗或空篮的。
当时姐姐并没有对柯介绍她是谁,她和那女人在寒喧的时候,柯听到正在播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的有线嗽叭里的歌声,突然中止了。哦嗬哦嗬几声咳嗽后,冒出一个剌耳的男人声音:
四队的社员同志,大家听好了__***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这个这个,啊__今朝早上头,队里发生一件严重的反动事件:有人在昨日夜里偷队里的蚕豆梗,偷了一担都不止!日你娘了个x的!老子正在进行调查,看起来很可能是女人偷的,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两个。哼哼!小贼骨头你们听好了,要是给我查清楚,我不会送你们到公社派出所,不会罚你们工分,不会动你们一个指姆头。老子我定要剥脱你们的衣裳和裤子,让前村后队都来看你们的西洋景……
这是谁在骂人呀?广播里怎么能说这种话?柯大惑不解地问姐姐。
没等姐姐回答,那个来送螺蛳的女人已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还不是那个贼棺材、活死人!喊伊少吃点山芋干老酒,就不听,又在发酒疯了……她向柯陪着笑脸说:这个人是个粗胚,其实呒啥好怕的,你只管吃饭,只当伊在撒屁,只当你啥也没听见。
姐姐笑着向柯解释:
这位是队长阿兴的妻子。广播里喊话的是阿兴。乡下都是这样,队里有什么事情,就在嗽叭里喊。反正不管说什么,都跟你没关系。而且,现在的蚕豆差不多都收过了,所以经常有人偷它的茎杆来喂猪。阿兴也是吓吓人的,真抓住谁,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的。
事后,姐姐还告诉柯,阿兴的老婆是童养媳,对阿兴从来是言听计从。所以刚才那番话也不过是对柯说说而已。见了阿兴面,绝不敢吐半个不字的。
那这个阿兴也太坏了,怎么就能任随他在村上和家里横行霸道?
柯愤愤不平。姐姐却不以为然:
不,不,你还不了解阿兴。他是算不上横行霸道的人的。他也只有喝了点酒才会在嗽叭里那么喊。他对老婆表面上是很凶,在家里也比较专断,但是从来没有人看见她动手打过老婆。而且,他家有四个小孩,经济很困难,因此根本看不起毛病。但他老婆的腰子病阿兴还是很放在心上的,有上城去的机会时,总不忘记借点钱,自己连烧饼也没买过一只吃,却帮她找土郎中买几副中药吃……
一个明显的区别是,柯从下乡时刚上船就发现,阿兴对姐姐(包括后来在村上对另外一个女知青肖梅)几乎从来没有粗声大嗓的时候。相反,总是不由自主地露出副温顺甚至有点谦卑的表情。姐姐提什么建议,他几乎是言听计从。而他自己说什么话,又时不时会斜眼瞟瞟姐姐的反映,似乎有什么畏惧似的。
柯很快就明白,这里也并没有多少神秘费解的原因在,无非因为姐姐是城里人,更是城里女人。作为男人的阿兴,在她面前有一种潜在的自卑和讨好的欲望。而这又或多或少地促使他在村里女人尤其是自家女人面前趾高气昴,潜意识里或许是想要挽回点自尊之类的东西来吧。
*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那时的报纸上、广播里乃至城镇和乡村土墙上随处可见的最高指示。柯对这句话的真理性是一到乡下就大大叹服了的。
那时的乡下可不象现在这样到处是厂房和小楼房,那时可真叫个广阔:满目是平崭崭的田块、纵横交错的阡陌和亮光闪闪的河渠港汊。散落在其中的房子呢,多半倒也是飞檐翘角的青砖瓦房,只是都很低矮,而且年久失修歪歪倒倒的多,还有不少的草房。下乡的路,从城里到乡里,从乡里到村上全都是水路。初次体验的柯更觉有趣。
那时的河水也真叫河水,清清的,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却挺好闻的水草气息。不时还会有游鱼泼剌一声跃出水面,或者在哪个白胡子老头设置的扳罾网里蹦跳不已……曲曲弯弯的河流中,一路都浮满绿油油的水葫芦。岸上除了歪歪倒倒的村舍外,还有不少老旧的石拱小桥或独木桥,看不到一根烟囟。
早稻刚熟,一片绿海金波。蚕豆鼓荚,缀满村前屋后。船及村口,一下子涌过来一大帮正在嬉水的光屁股娃娃,还有一伙大胆的小子爬上临河的树上,接二连三往水里“插腊烛”,闹得鸡飞狗跳的。
柯那布满阴云、塞满了嚣斗之声的心中也刹时云开日出,广阔无边而活气升腾。
好几天里,柯都像处于一种晕晕乎乎的境地中,觉得空气也是香的,感觉上恍若来到了桃源。
到姐姐家次日晚上那顿米饭,也是柯出世以来空前绝后的一顿。
队里刚收了一块早稻,按人头家家先分了一些。姐姐分得15斤,当晚就挖了两大碗米,做了顿喷香的新米饭。队长老婆中午送的螺蛳还没吃完,下午阿兴又为报答进城时在柯家的一饭之恩,慷慨地从吊在老高的房梁上的一小条腌猪肋上,割下巴掌大的一薄片送了来。姐姐将它在饭面上蒸了,又炒了碗绿汪汪的新蚕豆。
饭菜还没做好,柯就被那香味给熏迷糊了。上桌后,他暗地里松了两回裤带,忍不住又添了一碗饭。
那饭实在是太诱人,雪白如珠的米粒软糯、新香。灶火上做出来也别具风味。柯从未吃过这种米,何况他久未象样地吃过饭了,这诸般因素凑在一起,仙人也要垂涎,何况是柯!也正由于那一顿印象太深,此后至今,柯也多次尝过新米饭,终究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份美感。
相反,姐姐看柯吃得那么带劲,暗悔饭烧少了,吃了一小碗就再也没添。但见弟弟吃得开心她比自己吃还舒坦。阿兴送他们的那片腌肉经熟后几乎缩成了一小摊油。她一片也没吃,全搛到了柯的碗里。
柯并不知道领情,一边吧叽吧叽嚼着硬皮,一边埋怨阿兴小气:
没见过送人东西这么送法的,还不够我一个人塞牙缝的。
嗬,你省省吧。姐姐用筷子敲了柯的碗一下:这片肉说不定够阿兴一家人吃一个星期的啦。送我们这点肉在他来说,是破天荒的大方了,保不定让他有多心疼呢!
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呀?这点肉能吃一星期?
就是能!乡下人家平常是不吃荤的,吃起来也就是个意思。阿兴家就更特别了。经常是切一小片肉放在饭上面,出锅时一家人看着它咽咽口水。下一回再放到饭锅里蒸,直到味道都闻不出来了,才让吃。这就算是有荤了。
这不成了那个古代笑话啦?挂一条咸鱼在房梁上,吃饭时看一眼。有一回小儿子多看了几眼,大儿子向老头子告状,老头子就大骂:让他咸死掉!
就是就是!阿兴这个人哪,姐姐忽然掩口吃吃地笑起来:村上人有句形容他的话,听起来很难听,但对他实在是非常准确的呢!说他是……说他是个抠屁眼吮指头的货色。
什么什么?
那意思就是说……姐姐有点难为情:他小气得连抠了屁眼也要把指头吮一吮……
明白过来的柯顿时为之喷饭。笑够了,大叫这个阿兴真好玩,催姐姐讲点具体的事例给他听听。
姐姐跑到窗前望了望外面,确信没人后,回到桌前给柯讲了好些队上人传说的阿兴的吝皮事:
阿兴家很苦,他老婆身体不好,四个小孩也都还小,只有老大算得上个半劳力。所以他家很苦的。天好的时候晒被子,你就可以看出来,他家晒出来的从来就没有一条没补丁的被子,棉花胎更不要说了,全是拉拉挂挂千疮百孔焦黄黑臭的死棉片子。而且还一股尿骚臭,因为他家小三子好尿床。可能因为太穷吧,阿兴的抠门是全村出了名的。而乡下人,别的本来没什么好省的,要抠也就是抠在嘴上了。有的是我亲眼见到的,比如饭锅里蒸一小片肉算荤菜等等。但是我到他家去时,碰上他们吃干饭是破天荒了。平时总是一大锅薄粥,好的时候加一点山芋或者芋头。耳朵里一片唏哩唏哩的吸粥声。难得吃一顿掺一小片咸肉的菜糊饭,就好像过年了。
有一件事,是村上人都传遍的。问阿兴,他总是不承认,问他家里人吧,有抿嘴笑的,有摇头否认的,反正我相信是真的。村里人也相信是真的,顶多说得比较夸张吧。
是这样,说是有一天阿兴到公社开三级干部会去了。开这种会照例是管一顿饭的。于是他老婆和大儿子商量说,中上我们趁阿兴不在,弄顿菜馄饨吃吃吧?一家子自然是皆大欢喜,哪知道菜锟饨刚出锅,小三子从大门外狂奔回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原来阿兴居然没在公社吃饭,回来了。
后来才弄清,那一回的三干会,新来的公社书记说要节约闹革命,规定每人要交两毛钱饭钱。虽说吃回来的肯定不止两毛钱,但阿兴舍不得了,就饿着肚子走十几路赶回来吃中饭了。
家里人一听阿兴回来了,个个吓呆了。因为阿兴在家里说一不二不说,平常日子里也是绝对舍不得吃什么菜馄饨的,要是让他知道家人居然背着他吃菜馄饨,准会大发雷霆。
还是阿兴老婆了解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个好办法一一她冲到柴房里,从瓮里抓了把留种的黄豆,往场院里一洒,黄豆于是滚散了一地。
阿兴果然上了当,他一进院门就踩着一粒黄豆,大叫起来:
这地上哪来的黄豆?哟,这里也有一粒,这里还有……吾个老娘哎!哪一个吃天打的把这么多黄豆洒了一地?
他低着头东一粒西一粒地拣起黄豆来。家里人趁机掩起门,又吹又吸,狼吞虎咽地把菜馄饨吃了个精光。而黄豆也没损失,阿兴一粒不剩地全拣了回来……
柯笑得哦哟哦哟直喊肚痛。
怎么会不肚痛呢,不光是事情好笑,那肚皮本来就让新米饭给撑得滚瓜溜圆了。
关于阿兴的吝皮事,后来柯和阿兴熟起来后,自己也见识了不少。这阿兴不仅是吃的抠,拉得也抠,屎尿在他眼里真的非但一点儿也不脏,用他的话说,还是“黄金宝”。他家人也真像民间故事上说的守财奴一样,无论大小,无论走出多远,无论内里有多急,屎尿是一定要拉回家里或就近的自留地上的。
对此柯倒觉得可以理解,那年头化肥紧缺,村上人都十分看重自己的粪肥。但阿兴对屎尿的珍惜和利用,有时简直到了让他深恶痛绝的地步。
有一天柯正和阿兴家的小三子在他家场院前玩,亲眼看见阿兴屁颠屁颠地从河边跑回家来,吭哧吭哧地蹲在猪圈边,把一堆大便拉在个喂猪用的瓦盆里,然后将那盆还冒着热气的大便往场院里一放,嘴里咯咯有声地唤过几只鸡来。那些鸡显然是吃惯了,你争我夺地,不一会就把屎叨完了。
这还不算,鸡嘴叨不干净的盆底,阿兴也不放过。
“阿黄”,来一一
他家养的那条大黄狗,早已在一边急不可耐地转着圈子了,阿兴声音未落,阿黄蹭地窜过去,几只鸡扑楞着翅膀惊飞开去,阿黄则津津有味地,把盆底舔了个一干二净……
*
书归正传。
刚到乡下那一夜,天气奇热,填了一肚子新米饭的柯肚子很胀,心里又很兴奋,老晚睡不着,就在门前竹靠椅上纳凉。满耳蛙鼓,满眼流萤。举头望天,竟觉得月亮也是乡下的亮,忽然便来了少有的诗兴。哆嗦着回屋拿出书包,就着星光在小日记本上涂了一会,倒也成了四句:
一梦依稀到水乡,
新人新米新月亮;
回首不忍望故园,
从今只念爹和娘。
几年前柯迷过唐诗,后来也哼过几回,早没了雅兴。这一首却觉得特别象样,第二天便翻开本子向姐姐炫耀。
正埋头扫地的姐姐一眼望过,说:
谁的诗?我唐诗记得不多。
唐诗?你觉得象唐诗?柯受宠若惊地大笑:我呀,我作的!不到半个钟头就好了。
姐姐扔掉扫把头,抢过本子又看了一遍,正色瞪着柯:
瞎说吧你?这种诗我都写不出。抄袭是可耻的!
你才瞎说呢。我向***保证!
姐姐立即相信了。闷着头一连重看了几遍,忽然抹开了眼泪:
爸妈在牛棚里要能看到你的诗,不知会有多高兴呵……
这天没到天黑,姐姐同村的三男一女四个知青全看了柯的诗,个个自叹弗如。到晚上,毛胡子阿兴来串门,姐姐又念了几遍柯的诗给他听。
阿兴似懂非懂地叹了口气:
好是好。不过乡下终归比不过城里的。
临走时,他忽向姐姐歪歪嘴,到门口才悄悄对姐姐说:
小贼胚以后有出息的。不过,再也不能让他写诗了。
为什么?
我是为你们好。
阿兴深沉地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姐姐愣愣地望着阿兴的背影,好一会才返回屋来。而此时她的脸已变得惨白:
真是的。幸亏阿兴好心。你的诗是有点反动呢。快撕下来烧掉。
怎么会反动呢?柯不高兴地夺回自己的本子:我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
嘘,你说从今只念爹和娘。不念党和***啦?
柯顿觉头皮发紧,二话没说撕了诗塞进灶膛里。
姐姐跟上来,拿火柴点着了火,望着在火中心有不甘似地翻卷着的诗页吁了口气:
再也别写了。要写就要写歌颂文化大革命的!
然而,一直到现在,那首诗仍是柯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