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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施虐与复仇

如果打一个比方,柯的十五周岁是一页浓墨淋漓的狂草。

急风暴雨式的文革在这一页上涂满了大大小小的叉叉。柯的生命充斥着新奇却忧惧、无奈而剧烈的变化。突出的标志是他的并非高干的父母作为设计研究院的中层干部,也双双被打成走资派,双双剃了个阴阳头。

还没被关进“牛棚”的日子里,父母每天进进出出都得在手上提着块写明自己是某某牛鬼蛇神的大木牌,有时还得加上顶硬纸糊就的尖顶高顶子一一那是刚被批斗或游街回来,高帽子得自己保留着,以备次日别的造反派批斗时再用。至于臂上缠着标明身份的黑袖套,则必须24小时全天候戴在衣袖上,否则将成为对抗革命的又一大罪状。轻则挨两个巴掌,重则随时又被揪上台去,开一场即兴批斗会,再乘一趟双臂后举、头揿成90度的“喷气式”……

父母的身份使刚刚够戴红卫兵袖章年龄的柯失去了梦寐以求的资格。终日躲在家中,被屈辱、自卑和不敢公开流露的悲愤啃噬着。并且,一听到“造反有理”的广播曲就心惊胆战。“造反有理”是劫夫谱曲(虽然他很快就失去了这种资格)的一系列***语录歌中最具杀伤力的一首。所谓“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文革刚开始一段时间内,它天天不歇气地在设计研究院的主楼顶上咆哮。而只要它一吼起,柯和同为院里职员家属的同学或伙伴们的心就会拎起半天高,侧耳谛听是否与自己父母有关。因为这首曲子是院内各处所、各帮派造反派们通知召开批斗本院或本处所走资派或反动学术权威的前奏曲。不等它落音,肯定会响起内容大同小异、语音杀气腾腾的狂吠:

通知,通知,xx研究所xxx革命造反司令部,定于今天上午10点,在院部大礼堂召开揭发批斗走资派xxx大会,请全体革命造反派战友们准时参加,勒令xx研究所所有走资派和黑五类、反动学术权威、保皇派准时到会陪斗……

后来,柯的两个哥哥在跟着一伙造反派闹腾了一阵以后,被人家以黑五类子女为由开除。两人一气之下,留下张条子,结伴大串连去,而且一去多年不还。柯的父母起先还能收到他们寄自北京、广州、武汉、昆明等处的几封信,报告他们大串连的最新收获。随后就断了消息。他们到处打听,得到的信息有众多版本,不知该信哪一种为好。而柯最相信的是,他们最终从云南临沧偷渡出境,穿上了缅共军装,帮助缅甸人民抗击美帝去了。姐姐在这一年的年未初中毕业,被下放到郊县插队。她带着投身广阔天地的满怀豪情欢欢喜喜走了。她的父母却在家里暗自叹息。柯感到的则是越发的孤独和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和忧伤。

现在想来,柯的无名焦虑主要缘于青春期的内在骚动和社会家庭环境剧变的双重挤压。而他又缺乏起码的心理准备,缺乏基本的知识或理解。许多事他无助,在当时也绝不可能得到必要的帮助。

幸而,正如部队流行的名言“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一样,柯在经历了头几个月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后,心理上习惯成自然,渐渐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等东西开始麻木起来。

对于接二连三却没有多少新鲜内容的批斗父母的通知,他听了再也没了先前那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而且,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可玩或须做的事情,他兴来之时也敢于跑到现场去观摩一番了。这部分原因是同院住着的几乎家家都有走资派,从心理上说,就比只有自家人被打倒要好受一些。同时,父母和同事们很快先镇定了下来,他们找来理发推子,相互把阴阳头剃成全秃,不仅显得体面一些,也使造反派失去了可揪之物。有时他们回到家中还相互交流一下挨斗的感受,传授一些如何对付的小窍门,得意处还嬉笑一番。在这种气氛影响下,柯的心情渐渐也就舒展了些。

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就本质而言,那段日子的滋味终究是不好受的,特别是看到批斗会上父母挨打或受体罚特别惨重的时候,尽管死命咬紧牙关,泪水还是汹涌地糊住了柯的双眼。

而柯自己,作为黑五类的家属,虽然没有直接受到批判之类,但间接蒙受的屈辱、羞耻之多,也令他心灵战栗,创痕累累。

这些经历在当时由于心灵的自我保护机制吧,处于一种被麻木压抑了的状态,似乎越来越能适应它;而且随着时光流转,似乎也很快就淡化了。但多年后当他看到一些控诉纳粹题材的影片时,才恍然悟及,某些心灵的创伤是终身的、深刻而不可能完全愈合的。即便勉强被时光痂盖,稍一触碰即又疼彻骨髓,鲜血淋淋一一自己少年时期的某种遭遇,和那些在集中营里戴着屈辱的徽标、失去自由、巴巴地望着铁栅外灰青色的长条状天空度日的犹太孩子们,心灵上蒙受的污垢和斑痕,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武斗初定的那个国庆,占领院部的造反派们搞了台盛况空前的双庆会,庆祝国庆和他们的胜利。小小的院部礼堂上演了久违的歌舞演出。虽然都是些批斗走资派的活报剧及***语录歌表演唱等大路货,偶然也有几个“十送红军”、“井岗山上太阳红”之类有点味道的节目。当然,更主要的是,人们尤其是荒在家中没学上的孩子们,已经很久不见这种太平景象了,所以小礼堂满满腾腾地,挤得水泄不通。

柯和几个同院孩子还是设法从把门的学生腿间混了进去。

然而柯在热腾腾乱哄哄而挤满人头的走道上,踮起脚尖还没看清台上演的是什么,突然觉得身子在向上飘窜,同时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疼从耳根掠过脑门一一他的耳朵被一个穿件旧军装,腰里还束着条宽皮带的高个子红卫兵牢牢揪住。

他哇哇地叫起来,本能地伸出双手拉那只手,却又被那人顺势把他一支胳膊拧到背后,连揪带拉地向小礼堂外送去。

放开我!

柯愤怒而无助地尖叫着,双脚却不得不快速跟着他向外移动,否则耳朵就非被他揪下来不可。

滚出去!那人非但不放手,还大声斥骂着柯:你有什么资格混进来?

我是家属!

呸!你是什么家属?你老子是走资派,到现在还拒不认罪!

礼堂过道两旁的座位上发出阵阵快意的嬉笑,有人跟着喊道:

原来是某某家的黑小子。对,对,赶出去,把他赶出去!

柯停止了踢蹬。很快被揪出了礼堂并顺势一推,柯顺着台阶踉踉跄跄地冲下去,一个倒栽葱扑倒在台阶下。

他挣扎着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个自己很面熟的学生干部,文革开始前他经常会提着些苹果或桔子罐头什么的,趁着天黑毕恭毕敬地来到他家。

是什么使他一下子成了这么个恶魔,还是他本来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是什么使那么多向来显得文质彬彬而温良恭俭让的知识分子、天子骄子们,一夜之间成了人伦尽丧、亳无理性的“造反派”、施虐者、偏执狂甚而还有杀人犯?

柯不得而知。他默默爬起来,摸了摸耳朵,耳朵仍掉了似地火辣辣地疼痛不已。被水泥地碰破的鼻子也如水般流出鲜红的血来。他愤怒地向那人吐出一口血水,不料他竟又冲下台阶,向着他屁股就是一脚。柯哪是他的对手?只好掉头逃开去,身后响起那恶魔和看客们快意的狂笑……

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温暖柯的记忆的,就有一个天使般的笑容。

那也是一个柯熟悉的学生,父亲叫他小何的,文革前也来过柯家。记得他最后一次来是文革刚开始的一个夏夜。已经有“我的一张大字报”从北京传来,此地也开始有了些打倒、炮轰之类噪音。而柯的父母虽然还没被触及皮肉,却已越来越紧地锁起了眉头。

那夜,柯和两个哥哥洗完澡,在院里的竹榻上乘凉,小何捧着个大西瓜来了。吃西瓜的时候,柯听他和父亲谈论中央文革、聂元梓的大字报等等,还有些小何家里和研究院里的杂事。但他们的话都不多,言辞中分明都有一份异样的沉重。不过柯因此了解到一些关于小何的情况,知道他是个烈士遗孤,父母都是八路军,双双牺牲于一次突围中。小何是父母的战友领养大的。而那位继父在小何读大学后又死于车祸……

那夜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何再也没有来过柯家。但柯有一次在研究院的操场上看到一队头戴安全帽匆匆跑过的红卫兵,其中就有小何。

忽一天深夜,柯家的门扇被人擂得咚咚山响,有人在唤父亲的名字,声音很凶地叫他赶快起来。

父亲起床的时候,柯也下了地。从开门的父亲身后,他一眼就看见门外竖着的三个人中,站头前的就是小何。三个人都穿着一身军装,佩着红卫兵袖标,脸色冷硬,而且还人手一根白腊棍。

小何看见父亲出来,头一歪,说了声:跟我们走。掉头就走。

父亲迟疑地迈着步子,小心地问小何能否告诉他为什么要跟他走?

小何没有停步,语调稍稍放缓了些:

我代表xx红卫兵总部,宣布对你进行隔离审查!

父亲立刻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跟随他们出了院门。

母亲拉住了两个哥哥,却被柯趁机溜开去,跟在他们后面直到研究院大门口。暗夜中,他发现局面有了些变化。小何和那两个红卫兵一出家属院大门就放松了表情,再没有对父亲吆喝,反而将他围在中间,几个人凑在一起,边走边作窃窃私语状。

柯的心情为之一松,但因为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仍感到担忧。于是暗暗加快步子凑近他们身边。这时,小何一扭头看见了他:

你来干什么?

柯低下头不作声。没想到小何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而伸过手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并露齿一笑。

柯的心突地一跳,这种时候,小何的笑容虽然很内敛,但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显得分外灿烂,令柯浑身泛起一股暧流。

这时,父亲也看见了柯,忙叫他回去。并叫他转告母亲,他一点事也没有。

既然没事,为什么又深更半夜凶声凶气地把他带走呢?

父亲一去好几天没回家。而当他回来时,神情比离家那夜更沮丧了。这时柯和家人才弄明白,父亲被小何他们带走后,一直住在小何他们那派红卫兵占据的大楼里。那夜,小何他们得到消息,与他们对立的一个造反派组织,要在第二天一大早,将父亲等十几名院里的“走资派”押送到市里的工总司关起来审查。那样的话,父亲不被整死,至少也要脱层皮。于是为了保护父亲,小何他们才以审查为名,抢先将他带至自己的总部。

然而,没几天就被打成保皇派的小何终于没能保护住父亲。他们的红卫兵总部被对立派从市里请来的工总司纠察队砸了个稀巴烂。小何在楼道里拼命阻挡他们上冲时,被几个工人拦腰抱起,直接从四楼窗子里扔了下去。

据父亲后来说,小何还算命大,被几个学生抬进医院抢救过来后,成了截瘫并被送回了原籍。

从此,柯就再也没见到过小何。但只要一想起他来,那个闷热而特异的夏夜里,小何那亲切的笑容,便会如天使的灵光般在他心头闪过。

另一件直接受到父母株连的事情就发生在柯的家里。

那天母亲所里忽然来了一伙红卫兵抄家。家里已被父亲所里的红卫兵翻腾过两回了,因此他们除了搬走十来本别人不感兴趣的剩书外,竟要把几张印着研究院字样的(原是按规定出租给干部的)书架、写字台和父母睡觉的大床强行抬走。

一直低首默立,任凭他们翻腾的母亲突然不安地挤上前去,并招呼瑟缩在门口偷望的柯道:

柯,他们要把单位里的大床抬走,你快来帮我把床上的东西收拾一下。

柯挤到母亲身边,但见她迅速从翻卷的被絮下抽出手来,将一只半折的信封偷偷塞进柯的学生装口袋里,并向他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溜开去。

但这并没有逃过一双阴毒的眼睛。而这双眼睛不动声色地粘在柯的背影上,直到他溜到门外的院子里,那双眼睛飞快地转到他的面前。

拿出来!一个冷冷地声音截断了他的去路。

拿什么?柯企图装糊涂。

拿出来!

说着,那人一把拉开柯捂住袋子的手,把母亲塞进去的信封拿了出来。只见他手指一捻,快速看了看信封的内容,更快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衣袋,大步向院门外走去。

你还我!柯追上去,在院门口一把揪住那人的后衣。

放手!那人一巴掌打开柯的手:你竟敢帮黑帮分子转移黑材料?小心我批斗你!

不是!我家没有黑材料。

我已经拿到了。

那不是黑材料!

就是黑材料!

你打开来看,肯定不是黑材料!

滚吧你!急于脱身的那人狠狠将柯推倒在地,砰一声关上院门溜之大吉。

事后,柯从母亲那儿知道,那个信封里是她暗藏在棉絮下的两百块钱……

自己的遭遇倒也罢了,特别令他伤痛的还是父母的遭遇。

有一回,他去给被宣布关两天禁闭的母亲送晚饭。母亲被关禁闭的原因是她在天天读时背不准一段***语录。而说是关禁闭,实质却是和一帮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们一起,从早到晚在所部楼前用双手拔草。说是拔草,实质又是一种体罚。因为不管年纪多大,身体如何,一律不许坐着拔,只许跪着或蹲着,并且不许戴手套或使用小铲之类工具。正是夏天,烈日曝灸,热风熏烤,一天下来,个个灰头土脸,唇皮干裂,憔悴得死人一般。就这样还不算,傍黑收工后,还要逼着这些已然直不起腰来的老弱病残立正排队,进行“晚汇报”。

汇报什么?当然是背***语录。而且是一个一个轮流过堂,造反派指定你背哪一段,就得背哪一段。

柯去的时候,刚好轮到他母亲背语录。暮帘低垂,残存的一点晚霞从楼上的窗玻璃反射下来,映照在母亲枯涩干瘦如木乃伊的脸上,红红黑黑地,令柯心酸不已。但母亲没看见他,他也不敢作声,躲在一行人侧面的树影下,听造反派鬼哭狼嚎般叫嚣:

什么什么?再背一遍,“不是绘画绣花”下面一句是什么?

是……是……不能那样雅致……

母亲的声音嘶哑而有气无力,犹豫中听得出她的慌乱。显然正是这种慌乱加上一天十来小时的受虐,使得她失去了正常记忆的能力。那段语录在当时亦十分流行,柯不加思索就能背出来,可母亲却吞吞吐吐,怎么也背不完整。急得柯眼冒金星,不知如何是好。

背下去!“不能那样雅致”下面是什么?

那样文质彬彬……

什么?

柯的心顿时抽得更紧了。母亲显然是太紧张了,“不能那样雅致”的下面,分明是“那样从容不迫”,而她居然就是背不准确!

哦,是……母亲的声调更软弱了: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过,母亲歪倒在身边一个“牛”的身上。被他扶住后,又一个耳光将她打向另一个人肩上:

老黑婆!连这段语录都背不对,竟然还敢要求出去?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头晕。我家里只有一个小儿子在家,他才15岁,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很想能回家看看他……请你行行好,让我看一眼***语录本吧……

不行!

我只要看一眼,看一眼就全都背得出来了……

看半眼也不行!背不出来就在这里站到天亮,站到背出来为止!

请你让我看一眼吧,真的只看一眼……

啪,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柯再也忍不住,从树影里窜出来,照准那个打母亲者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的造反派疯狗般尖叫一声,狂怒地追打柯去了。由于现场只有两个造反派,另一个见场面一片混乱,慌忙宣布散会,押着他们进牛棚去了。而十分熟悉研究院地形的柯乘着浓厚起来的暮色,三闪两闪就甩掉了追他的坏蛋。

当他停在大院后面的假山洞里呼呼喘息的时候,嘴里方感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他呸呸地吐着唾沫,丝毫不为那是别人的血而恶心,心头反觉得极度痛快……

复仇的怒火无疑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燃烧起来的。

躲在漆黑的假山洞里时,柯就想像着,如果此时有一把驳壳枪该有多好,像《地道战》里的游击队一样,食指一勾,叭勾,毙了那在假山外探头探脑寻找他的造反派。虽然这是不可能的空想,但想办法杀了那些最残无人性的红卫兵造反派们,为父母报仇,的确成了那天夜里盘踞在柯脑海里惟一的意愿。

不久,他就找到了现实并行之有效的复仇方法,和坚强而目标一致的同志一一院里许多同命相怜的伙伴,都有着和柯一样的复仇情结,一人怂恿,个个响应。群策群力的结果是:让那些坏蛋尝尝“暗器”的滋味。

他们人手做了把弹弓,趁黑到造反派为准备武斗而圈起的铁丝网上,偷绞来许多10号铁丝,用钢丝钳剪成约两厘米一截,弯成一个个v型,作弹弓子弹。躲在暗处去射他们各自确认的一切仇人。

那铁丝子弹十分了得,弹弓力度也够强劲,因而飞去嗖嗖有声,穿过树梢,落叶纷纷。遗憾的是命中率不太高,目标又常常与别人混在一起,成功的机会很少,而有机会的时候自己又常常缺乏隐蔽,只能悻悻放走目标。

但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偷袭的绝佳场所。他们所住的家属院和研究院的学习区中间隔着一条市河。河不宽,趴在这边围墙上可以清楚看到数米外的对岸。对岸是一个学生宿舍,学生们上食堂时,必经的一条甬道正在他们弹弓的射程之内。于是,每天傍晚食堂开饭前后,柯和伙伴们就守在那儿,以围墙为掩体,头戴柳条编织的草圈作伪装,俨然游击队战士般,嗖嗖连声地向对面倾射出愤怒的铁子弹。

遗憾的是,这一本来颇富正义性的复仇壮举,很快演变成几乎是犯罪的闹剧。他们起先还耐心地寻觅着各自的“仇人”,看准对象才发射子弹。可由于目标偏少,发现他们的概率不多,有时候等了几个晚上也碰不上一个目标,倍感无聊的他们便逐渐失去控制,将子弹射向了许多无辜的目标。

现在看来,青春期骚动的性本能乘机嚣张,无疑是“走火”的根本内因一一于是,铁子弹便长了一副色欲的眼睛,专门以女学生的臀部为目标。一旦命中,顿时爆发出由衷的喝彩,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过后甚至夜里躺在床上犹反复回味那命中时的快感,和被命中的女生手捂屁股却又茫然无措的惨状……

柯自然也这么做了,并且也从中体会到一份特殊的快意,尤其是看见女学生捂着屁股四面寻找原因或哇哇啼哭时,他一点也没有羞耻的感觉,深心里充满着剧烈膨胀的满足感,兴奋得呼吸紧迫甚至下体勃起……

这样做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女生们虽然发现不了偷袭者,却因此而纷纷绕道,不从院墙对面上食堂去了。柯和同伴只好再度深入大院,在游走中寻找机会和目标。

机会终究是要来的。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柯和伙伴阳阳隐在学生食堂后面一片小水杉林里,耐心地搜寻着目标。突然,柯屏住了呼吸,他发现一个小个子女造反派独自端着饭菜向宿舍走去。而她正是柯必欲打击的目标之一,柯亲眼见她在游斗时拼命领喊打倒父亲的口号,还狠狠踢过父亲一脚……

柯使劲拉了阳阳一把,两人后退了几步,蹲在小树林后面的冬青丛后,柯抑住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拉足弓果断射出一发子弹。

这发子弹是不掺和任何其它杂念的,它的全部目的就是一个:复仇!所以,它飞向的目标便是那女造反派的脸而非臀部。

中了!

随着一声尖厉的惊叫,饭盆落地,那女造反派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呻吟开来。

阳阳欢呼了一声,拔腿便逃。惟独柯却突然拔不动脚步,呆愣在原处没动:

我射中她眼睛了吗?

他突然产生强烈的恐怖:

如果她瞎了,我不是成了罪人吗?

柯悄悄躲到紧靠她的芭蕉丛后,想看看究竟。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许多,小树林间被人为踩出的小路上灰朦朦地再没了旁人。那女造反派独自蹲了好一会,捂着脸缓缓站了起来。她拣起饭盆来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柯躲着的芭蕉丛后看了一眼,她的脸便在残存的霞光里闪了一下。

那一刹那柯的心抽得更紧了。他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只是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女孩子。瘦瘦的脸,用像皮筋扎起来的黄巴巴的羊角辫,还有,她穿着件过肥的旧军装,臂上戴着的红袖标也过于宽大,都使她显得十分稚气。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

少年的柯仿佛第一次品尝了懊悔。

此后两天柯一直想再看到她却看不到。他闷闷不乐。直到三天后他终于又看到了额头上贴着块纱布的她,心头的石头才怦然落地。

或许是柯盯着她看的缘故,她也仔细盯着柯看了一会。柯以为她认出他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不久,学校开始了学***语录之类所谓的复课闹革命。而柯也停止了复仇。当然这并非复课的缘故。

而今每当柯重抚往事,都不免有几分感慨。实在说,柯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之说的,但当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强加于人头上,使生存都几成奢望时,还有何性不性、善不善可言?念此柯不禁为当时的自己还残存一点良知,因而没惹出更大的祸乱而庆幸;更为自己也已上了初中的儿子庆幸:

仅仅因为不必再经历一个人性扭曲而同类相残的年代,仅仅因为在该读书的年纪能够安心地坐在教室里,他就是有福的。也许他现在还不以为然,但想到他有一天也会如自己般回眸往昔,也会有种种遗憾甚或悔恨,但他眼里的花季绝不会再如父辈般,凋零成一幅血迹斑驳的荒诞画时,柯相信他至少会为之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