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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 第六章

1

乔胡子!你怎么搞的嘛,讲好三点钟的,你怎么能不回来嘛……

你嚎什么嚎!

艾妮好不容易打通了乔胡子的手机,兴奋而激动得声音又尖又抖。乔胡子的喝斥使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打公用电话,便蹲下身来,捂紧话筒,压低声音却更加急迫地哀求他快些回来。

我十分钟到。乔胡子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艾妮松了口气,但很快又不安起来,十分钟对此时的她来说委实是太长了一些。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在十分钟后赶回来?

今天她仅仅是在中午时分才打了一针,而且,都是些她过去小心保留下来的锡纸上,用小刀刮下来的残粉,一塌刮子在内,大约比平常一针的量还稍多一些。但这又顶什么用呢?要是十分钟后能打上一针还差不多,不然的话……

更要命的是,她口袋里仅仅只有二十几块钱了,这还是她和曾绍君所能搜罗到的全部财产了。这点钱吃饭都成问题,别提买粉了。而饭可以三天两天不吃,粉却是一时半刻也断不得的。一想起犯瘾时那种悲惨感觉,艾妮的牙齿就咯咯咯咯地碰得直响了。更不安的是,她和乔胡子约好来办货,实际上却是想求他赊点粉的,本来就担心乔胡子会不肯,现在,她更没有信心了。

说起来,乔胡子对她还算不错的,给她的货掺假比较少,价格也不太贵,所以她一般都是在他这里办货。过去她也赊过粉,但乔胡子总是要拿她一个戒指或者耳环什么作抵押,才肯赊那么一小点。今天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他会肯吗?

不行!不肯我就不走了,反正也活不下去了,诈也要诈他一克半克粉才行!

过去艾妮经常对曾绍君说他们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是,那多半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总能想到各种办法搞到点钱,把日子一天天地维持下去。可是近来这一两个月,她是真正地感受到山穷水尽是什么意思了。

对于他们来说,每天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活着时最可怕的时候。身体倦乏,心理阴郁,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一般,更要命的是那种不知道今天的粉在哪里的恐惧,那是比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可怕的。若不是为了这个,他们真希望自己永远在床上躺下去,不吃不喝就那么慢慢死去也行。

为今天的粉在哪里而发愁,真是一种深入骨髓而能致命的悲哀,一发愁就更迫不及待地需要一针海洛英来镇定情绪,却又怎么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搞到这要命的一针粉钱。这首要的原因是他们俩早已吸光了曾绍君的所有老底。而且,曾绍君由于不断地向父母要钱,骗钱,甚至回家偷东西变卖来换粉而被他家人发觉了,已经不止一次将他关在门外不认他这个儿子。后来反过来四处找他,却是为了市里办起了戒毒所,想要送他去戒毒。吓得他至今再也没敢回去过。其次的原因是他们一度赖以维持吸粉的一个主要来源,即当鸭子和陶育华的二道贩子来混一点粉的路子,突然被鸭子完全切断了。鸭子早就嚷嚷着要艾妮提供毒贩地址,艾妮知道他是做生意的,头脑很精明的,他分明是嫌她的粉价钱太贵,怀疑她在揩他们的油,所以想直接和毒贩交易。她怎么肯告诉他呢?

可是百般搪塞也没有用,鸭子毕竟是在江湖上混惯了的,不久就自己摸到了门路,说是八百块就能买到一克,比艾妮提供的一千块一克便宜,而且货还要纯,搞起来也方便,不用通过艾妮绕来绕去了。从此,鸭子再也没找她买过一克粉,不仅如此,陶育华也理所当然地再也不找她了。起先他们俩还照顾艾妮的面子,假装声称自己要戒毒,所以不需要她办粉了。艾妮当然知道他们在说谎,哪个吸毒的不是口口声声戒毒,天天照抽不误?但她对此毫无办法。

后来他俩断断续续也还是和他们有来往,不但自己照吸不误,只要上这儿来,总是慷慨地请他们吸上一针。有时候艾妮和曾绍君实在憋不住又没办法的时候去找他们,他们还是肯救他们急的,但艾妮和曾绍君都很明白,这只能是万不得已才可以偶一为之的事,大家都是吸粉的人,亲兄弟到了这种份上也不再会两肋插刀了,何况是他们这种关系?况且,鸭子和陶育华这样对待他们实在已是太够意思的了。他们自己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陶育华说她男人越来越怀疑她乱花钱必有特殊原因,给起钱来越来越小气。她母亲则已经察觉了她在吸毒,虽然为她着想不敢告诉她男人,却天天在家骂她,劝她,甚至动手和她厮打得头破血流。母女间的感情已经到了完全崩溃的边缘,这就很难保证她母亲弄急了会不告诉她男人真相。真那样的话,她的结局不会比艾妮好到哪里去。

而鸭子的家人虽然眼下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却也对他的花钱如流水感到愤怒、心疼,更对他三天两头在家闷睡,不管生意而忧心忡忡。现在他们都怀疑他是生了什么大病了,说他面黄肌瘦心神不定,多次催逼他上医院去好好检查身体。鸭子死活不肯去。他其实是非常在意自己健康的,也极为害怕自己真的吸出什么病来了,但又不敢上医院,他怕让医生查出他在吸毒,往公安一举报就全完了。

他们曾经多次在一起哀叹吸毒的害处,多次赌咒发誓明天起一起上戒毒所自愿戒毒去,可是一针粉下去就又全忘了。而且他们心底里实际上都对上戒毒所戒毒毫无信心,害怕戒不了反而弄得一切露底,以后出来了,家里人都知道了,就再也弄不到吸毒的钱了。

大家就这么一天天行尸走肉般混着。但无论如何鸭子和陶育华都要比艾妮他们这一对的日子要好过得多。至少鸭子他们现在还有多得多的搞钱对付的办法,艾妮他们可就惨透了。

为了弄到点钱,他们假装恋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战战兢兢偷回两辆自行车,可是一打听,一辆才卖几十块钱,连一针粉都换不到,还要冒被抓住的危险。别人被抓住倒没事,了不得关上两三天就出来了,他们可不得了,关上半天就会犯相,那可不是小偷小摸的事了。所以他们死了这个心,转而真的像艾妮以前对鸭子乱说的那样,两个人到郊边的舞厅里去动脑筋。两人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艾妮去陪人跳舞,趁乱摸人的口袋,摸到钱包就假装上厕所,暗中塞给曾绍君,他赶紧溜走。这样得过几次手后,因为经验毕竟不足,艾妮被一个家伙当场捏住了伸进口袋的手。幸亏那家伙是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而且只有一个人。正当他吵吵嚷嚷抓住艾妮大叫保安、保安的时候,被曾绍君斜刺里冲上去猛击一拳:你个老流氓,胆敢调戏我女朋友?还不丢手!

那男人反被吓住了,捂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艾妮趁机挣脱,拉起曾绍君就逃。后来,曾绍君死活不肯再干这种勾当,艾妮也觉得这不是个可靠的办法。转而又打起自家的主意,他俩趁艾妮家中白天没人的时候,拿她的旧钥匙去碰运气,没想到家里人早有防备,换了锁,还装了结实的防盗门。两个人看着铁门干叹气,深夜又到比较偏背的银行分支点去打自动柜员机的主意,可是横看竖看就是没办法下手,拿小刀撬了半天也毫无收获,只好又作罢。

最近几天,他们完全是靠回忆那些过去相处过、但是并不了解他们现在底细的旧朋友,然后编织种种理由,死乞白赖地骗借几个钱来对付着过。相对讲,这个办法倒是比较成功的,你找三个人,或者对一个人盯他三次,总有人会借点钱给你,可这种有借无还的事情都是一锤子买卖,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因此路子很快便越来越窄,下一步该怎么走,两个人成天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

艾妮倒是想好了一个主意,但不好给曾绍君讲,他肯定不会赞同的,自己也觉得对不住他。而不到彻底绝望的地步,自己也不情愿去做,总觉得那是一个女人彻底堕落的标志。但是,假如纯粹是为了换粉(而且决不仅是为自己换粉,只要自己有了一针,第二针艾妮绝对会留给曾绍君),似乎也还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她对自己走这条道的信心也远不如从前足了。一个人的时候她偷偷脱光了衣服照过镜子,那身体简直是惨不忍睹,胸部瘪塌不说,还露出一排排肋骨,屁股几乎成了块平板,大腿和小腿细成了一样的两根木头,别说肉感,纵横毕露的青筋恐怕还会吓人一跳。这样的身体还有哪个男人会有兴趣呢?但也不一定,有的男人说不定还就喜欢这样的呢,不然那么多女人疯狂地减肥干什么?再说我又不是给哪个男人做老婆,他喜欢我就混久点,不喜欢就换好了,反正我的长相是摆在面上的,脸上气色不好化化妆就行了。身体嘛,等他们能看出真面目来,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艾妮心慌意乱地呆在乔胡子家门口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感到老这么呆站着难受得不行,心里也渴得慌。可是走动吧,一个女人老在乔胡子家门口转来转去难免不让人生疑。于是她索性转悠着向巷外去迎乔胡子。

可是走着走着,几个弯一拐,她差点把自己转糊涂了。以前她从来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办完交易就走,从来不关心这儿的地形地况什么的。现在这么一遛达,才惊讶地发现,怎么堂堂皇皇的一个大城市近郊,和汽车穿梭、大楼林立的城区仅几百米之隔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肮脏混乱、臭气冲天而拥挤不堪的居住区!

这地方还不小,方圆至少有上万平方米的一大片。里面通道逼仄不堪,家家房前屋后难得的空地上,不是放满杂物就是堆满腥臭扑鼻的垃圾。好些个脏孩子和好些条狗在垃圾上乱翻、乱嗅,弄得纸屑、灰尘和废塑料袋之类到处乱飞,艾妮躲都躲不及。至于苍蝇就更多了,她一路上还看见好几只老鼠大摇大摆地在她面前爬来爬去。

实际上,这里是谈不上街巷、住房这样的概念的,可能很早以前是一个没几户人家的背地方,看得出有这么一条终年不见阳光的小窄巷的底子。做毒品生意的乔胡子大概原来的家就住在这里。现在他早发了财,必定是另有住处的,但他之所以还在这儿做交易,想必是这儿缺乏管理,对他的生意就比较安全的缘故。这儿明摆着是毫无管理可言的。四面八方里里外外凡有空地处,都被外地来打工和做小生意的搭起的违章建筑给占得满满的。其中大多数实在是连建筑也算不上的,就那么用些油毛毡盖在半截土墙上,或者借一两棵树当柱子,加个简易屋顶就住人了。艾妮还看见几户人家,干脆就在这“小区”的外围紧靠河边处支起几顶帐篷。艾妮探头看看,里面漆黑麻乌的,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这也是人生呀?这些人怎么住得下去的,又为什么非要窝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呢?艾妮感慨万端地摇着头:总觉得自己怎么怎么绝望,怎么怎么没出路了,可要是让我也这么地过日子,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混一天是一天,早早地抽死了拉倒好呢!

她向一个在窝棚前晾晒收来的杂物的老太婆打听这后面的小河叫什么名字。老太婆挤揉着堆满眼屎的眼睛,大惑不解地盯了她半天,才迷迷瞪瞪地说她也弄不清叫什么,只听人叫过它青龙河。什么鬼青龙河呀,整个儿一个龙须沟!艾妮想到这个不禁又有点愤愤不平起来,这个城市年年总有几天要大呼小叫地嚷嚷着要创建卫生城市并且让所有卖早点的摆地摊的收起活计几天,以应付上面来的检查团。检查团和这儿的官员配合得也真够好的,每回回去总说这儿卫生达标,苍蝇只有多少只,老鼠没有发现云云,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条青龙河在吧?不,恐怕是未必想不到,就是不想到,这儿的头儿们也不会让他们到这儿来看看罢了。巷外的确有一条弯弯曲曲、现在几乎已被垃圾、腐叶和死猫死狗漂堵死了的小河浜,青龙河想必是因此而得的名。

但是,就在艾妮厌恶地回过头来,打算去看乔胡子回来没有的时候,她的视线忽然被肮脏的青龙河对面的景致牢牢地牵引住了。臭河浜对面几百米外是一大片正在热火朝天地新建的居民小区,至少有上百幢房屋已经初具雏型。塔吊林立,脚架成阵,叮叮□□的喧声纷乱,看上去不能不令人对生活、对未来产生一种深沉的感慨。但是艾妮对这个不感兴趣,她对自己和社会的未来早已麻木而不敢想象的了。吸引她的是那片工地和小河之间,大约三五亩地的沿河空地上,不知是这个棚户区的谁在那儿种满了油菜。而这片油菜长势极好,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在午后的阳光下开得充满欢势、充满生气的油菜花,金光灿灿,香气喷喷而令人目眩神迷地在和暖的春风下东摇西晃。仿佛是一大群喝醉了葡萄美酒的顽皮精灵,正手挽手肩并肩兴致勃勃地细声曼语的歌唱,歌唱它们蓬勃的生命,歌唱属于它们的春天!

是的,属于它们的春天。艾妮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潸然泪下,浑身也禁不住地热乎乎地颤栗不已:起码,春天是再也不属于我这号人的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要不是看见这一片美丽的油菜花,我哪里还想得起又一个春天早已轰轰烈烈的来临了呀?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又看见了一次春天啦。春天,春天真是太美了呀,它的温暖、祥和,热情、美丽、和平、宁馨,连我这号人都感觉出来啦……

她一时不舍得离开这里了。她痴痴而久久地凝视着那片令人陶醉而酥软的金黄,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现实,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心神恍惚而迷离,仿佛又回到了久已忘怀了的过去。

过去!一个人有关于过去的美好记忆,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幸福呵!叽叽喳喳蹦蹦跳跳随老师去参观大自然,在油菜花间大惊小怪地追逐着蜜蜂;三五要好的少男少女,相约到郊外去春游,偷偷地采了一大包田间的菜花,衣袖上魂魄里都沾满了油菜和田埂上泥土的芳息;黄昏和初恋的情人沿着城郊的小路,走啊,走啊,说不尽的未来,道不尽的憧憬,脚步心照不宣地、一个劲往花开得最浓、最密的田野里走个不停,直到双双拥倒在菜花的深处,回来后才发现满身都是香气袭人的金黄金黄的花粉……

唉,过去,一个人有关于过去的美好记忆,又是一种多么残酷的折磨呵!在你失意的时候,在你堕落的时候,在你痛苦而迷茫的时候,尤其是像我这样彻底绝望的时候,“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美好的过去简直就是一支支如雨的利箭,无情地射穿着你的灵魂。让你无地自容,让你痛不欲生,让你欲哭无泪,让你想逃无门,让你恐怖绝望,让你不知所措……

蓦地,艾妮一个激灵猛省过来,自己懵里懵懂地在这里站了好长时间了。乔胡子早该回来了吧?他该生气了,我得赶紧找他去……

可是,这么长时间我怎么一点没想到粉呢?而且好像也不觉得怎么呀?这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只要精神上能够忘记它,或者说,只要真正有了意志力,一个人还是可能戒掉毒瘾的?

然而,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脚步却匆忙而飘忽不定地向着乔胡子家急急奔去。而且,一旦想到毒品,立刻就呵欠连天起来。天哪,那充其量是一种暂时的忘却呀,有什么用!这该死的白粉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个人要是吸上了瘾,就像是掉进了引力无穷的黑洞里,什么指望都是徒劳的……

她一边小跑着,一边不知为什么又向身后那片神话世界般热烈金黄的菜花飞快地瞟了一眼,回过头来时,眼里已涌满了泪水:

我还能看到几回春天呵?

2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跟我捉迷藏还是怎么啦?我当你给抓了呢,急死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我转迷路了,后来……你们这地方也实在是……

行了行了,你给我少啰嗦吧。乔胡子情绪放松了些,重新跑到门口去张望了一下,回进来把门关上,又把锁上的链条带上,还将一道显然是后加上去的横销使劲销死,这才放心地回过头来。他先是疑心重重地盯着艾妮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冷冷地说了声:钱带了吧?

怎么……会没带呢?艾妮虚弱地强作镇静,因为撒谎,她不敢正视乔胡子的眼睛。嗯。乔胡子哼了一声,却仍然没有动。他的声音也分不清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艾妮不安地偷看了他一眼,正好碰上他审视的目光,她迅即又把眼皮垂了下去,并弯下腰假装去拍打裤管上的泥土。

乔胡子其实脸上光光的,没有一根胡子。个子也很矮,长着张平庸而扁平的大脸,完全没有外号给人的那种粗犷的感觉。这外号怎么来的也让艾妮感到奇怪,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留过长胡子的缘故。艾妮和他打交道的次数很多了,却始终停留在交钱拿货的程度上,彼此也都没有深一步交往的愿望。

她只知道这乔胡子做这个买卖有些年头了,从来没有失过手,而且他本人不沾一点粉,是个标准的靠毒品吸人血赚黑心钱的毒贩子,比起那种不得已而以贩养吸的人来说,这种人实属十恶不赦。而太平盛世时期,一般买卖都可以说是买主老大,钱在我手上,买不买某种东西至少在买前是我的自由,东边不亮西边亮,这边不满意那边去,所以商人尽管大多是违心的,总不得不把个顾客尊作“上帝”。但唯独这毒品买卖,两者关系完全是掉过来的。原因很简单,货源因为打击严厉而时常紧张,买主又是必需不可的,有时甚至是眼泪鼻涕流着急吼吼地甘愿用成捆的钱换上一针海洛英,却往往不是卖主因有风险躲起来了,就是他手上暂时断货。以致瘾君子大多都有过坐着出租满城乱转去找救命粉的经历。因此货源比较充足又相对比较公道的乔胡子,对于艾妮简直算得上“衣食父母”,一直处于居高临下的地位。而艾妮对乔胡子做交易的性格一向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印象,有时候他高兴起来,价钱可以让得很低,有时候他死犟起来,又变得冷漠无情,锱铢必较,让艾妮感到很是难缠。更使她吃不透的是他的眼睛,她一向觉得乔胡子的眼睛很奇怪,不大,小小的两条线一样躲在浓黑的两撇粗眉毛下面,有时候你感到它的光芒很平和甚至很温柔,简直让你感到微不足道。有时候,比如现在,却又让你感到凛然而威严,像芒刺一样扎得你不敢正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乔胡子突然长长地喘了口粗气,不知是叹息还是生气。好在他没有再问一句话,便独自钻进里面房间去了。艾妮心头一阵轻松,但仍然坐着没动。他没让她跟进去,她不敢造次,怕再惹恼了他,就更赊不成了。以前她跟他进屋去过,知道里面面积不小,却空空荡荡。除了有张大床和两只硬木凳子,还有一口暗红底子面漆都掉得斑斑驳驳的老式大衣柜,大衣柜顶上有只装旧衣服的破皮箱,他的货都藏在那儿。

不知为什么乔胡子好一会儿没出来,焦灼而心中没有底的艾妮觉得这一刻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因为她觉得乔胡子方才分明是信不过她了,怀疑她又想赊粉,现在一定是在里面考虑是不是赊给她。或者就是故意拖延时间,让她难受不堪,然后狠狠要挟她出高价。她真的是越来越感到难受了,浑身不由自主地绷得像张弓一样弯曲着,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搓个不停,嘴里不由自主生病似地呻吟不已。在她包里,注射器早都准备好了,一拿到货首要的事情就是得给自己来上一针,否则她根本出不了门就要大发作。

也许是先前这个地方的坏印象太深了,此刻她也觉得乔胡子这个地方充满了一股酸朽霉烂的臭气,窗户也紧闭着,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的尖顶有檩的平房,地上是潮兮兮的水泥地,加上黑乎乎的光线,使艾妮万分惨苦而恐惧地觉得自己是被什么恶魔给锁进了永不见天日的地堡里了。

终于盼到了乔胡子出来的那一刻,艾妮混浊迷茫的双眼陡然放出一线微弱的光芒。她看见乔胡子手上端着个不知哪辈子传下来的盛针线碎布的柳编笸箩,因年代久远,那笸箩已经被磨得油光泛红了。艾妮知道那些破布里有她的救命魔粉,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想接过那笸箩。可是乔胡子手一抬,笸箩便高高地飞到他的头顶上了:你还没说要多少呢?

我要……货正宗的话,我要个三四克吧,如果……你总得先让我看看货再说吧?

乔胡子傲慢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子从笸箩里摸出一小包粉来递给艾妮,艾妮觉得自己的呼吸和血流在这一瞬间都停止了。她强装无所谓的样子,却迅速从小包里取出针筒、用具,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上一针再说。

然而,这是需要时间的,没等她弄成,乔胡子的大手鹰爪一样攫住了她的手:干嘛?你还没付钱怎么敢……

你先让我来一针好不好,你看我的眼睛,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不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是我……艾妮一急,什么也不顾了,扑通一下跪在乔胡子脚前:

我说老实话吧,我今天实在是没带钱,求求你赊给我一克半克粉吧,哪怕是一针也行,等我……

滚你妈个蛋!我早就看出你今天是想来讹我。乔胡子猛一掰,把她手上的粉抢了回去,转身就想往里面走,双腿被艾妮死死地抱住,怎么挣怎么踢也抽脱不了:

乔大哥,乔大哥,求求你听我说,求求你相信我,我和你交易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时候骗过你呀。过去你也赊过我粉,今天就再帮一次忙吧,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有多可怜,没有粉是一分钟也活不下去的呀……

那你就去死!过去,过去你有东西抵押,现在你还有什么?

我……我一个亲戚答应借给我钱,一大笔钱,好几千块呢,他可是个大阔佬,台湾人。来投资,就是说……就是还没有来,等两天,只要再等两天他就飞过来了……

嘻,你大概是发幻觉了吧?你这号人还有什么亲戚会借给你钱?松手!要不然我就,别怪我不客气啦。乔胡子说着,真的狠狠地在艾妮头上捶了一下。

我不松,你要真不肯赊我一针粉,就打死我吧。我自己早想死了,就是下不了狠心,干脆请你帮帮我这个忙吧。

嗨——

乔胡子顿时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地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确很为难,艾妮怎么样他都不怕,但一旦她无赖起来,他还真怵了三分,打,不管用也不值得。喊,骂,不起效也怕外人听见坏了自己。末了,他只好压低嗓子无奈地吼道:你松开手,松开手再说!

艾妮一听他这么说,立刻像溺水者抓住根稻草一样兴奋起来。她松开乔胡子的双腿,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拼命抓紧他一条胳膊,更加可怜相地哀求道:乔大哥,你是好心人,聪明人,你顶清楚我这号人的了,不人不鬼,十恶不赦的废物一个。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活到这份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哪怕现在就去寻死上吊,死前也还想来上一口粉的呀。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一回吧,只要一针,我保证只要一针!你就当赏口饭给条狗吃,赏我一针吧,等我混到了钱,保证加倍还给你,好不呀,你就开开恩吧,你说话呀?你再不答应我……不行不行,我要犯相了,我真的要受不了……要不,要不……乔大哥,乔大哥,你要是还有点看得起我的身子的话,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要先让我……

你的身体?笑话,我乔胡子是缺女人的人吗?再说了,要是我看得上你这号人,我还不早就……

乔大哥,别这么说,我这号人是让人恶心,可是我到底还年轻呀,我过去还是个名气不小的歌星呢,你不是还给我捧过场的吗?

这话倒还不错,可是那时候你眼里哪有我乔胡子?

还不是给这该死的粉害的吗?所以我要你看在过去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呀。

别提什么过去吧,我听着都替你害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现在你跟过去还它妈的有哪一星哪一点像的地方?浑身臭气,还他妈的无赖、泼皮,连点羞耻心都没有了,还……

是的是的,乔大哥说得对。我现在完全是无赖,完全是……可是你真的一点不感兴趣吗?怎么说我也还是……你就当我还是过去那个我不行吗?你就当我还在舞台上,容光焕发,珠光宝气,满场彩声地为你一个人演唱还不行吗?怎么说我也还是那个叫艾妮的红歌星呀……

得了得了,你真要觉得自己还是红歌星,就赶快给我起来,再这么跪着我可真要动武撵你走了。

然而,没等乔胡子的话落音,艾妮已经自动松开了双手,但她并没有爬起来,只听她闷闷地哼了一声,一会儿缩手团脚,一会儿又张手蹬腿地在地上打起滚来,双眼紧闭着且披头散发,那早已苍白如纸的面色,此刻已完全像死尸般萎黄而僵硬,口角还不断喷吐出粘乎乎的白沫来。

乔胡子惊呆了,他知道她这不是装的,真真是在犯瘾了。而除非他打算让她死在这儿,或者让她一阵紧一阵的哀嚎招惹来外人暴露自己,只有一个办法,立即给她来上一针。

我操你妈个泼皮啊!他恶狠狠地向着艾妮的屁股猛踢一脚,艾妮看都没看他一眼,顺势翻向墙角,拿脑袋一个劲地往墙上撞。

找死呀你?乔胡子气咻咻将艾妮拖到地中间,同时慌忙翻出艾妮的针具,取出毒品来给她调好,吸进针管后递给她,艾妮的眼中闪出一丝微光,使劲喘息着才从嘴缝里挤出几个字眼来:谢、谢你,求、求你帮、帮我一把、我……快、快点,快、快、点……

乔胡子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来帮她注射,可是艾妮的两只胳膊上都布满了密密的针眼,他找了半天找不到血管,心里又慌张,胡乱扎了一气,结果弄得一手的血,还是没有把药水打进去。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乔胡子被满手鲜血吓糊涂了,脸色霎那间变成了一张白纸,他觉得自己真要晕过去了,慌忙扔掉针筒,用胳膊肘捂住脸往墙角上一靠,蹲在地上干呕了好半天,才渐渐缓了过来。

艾妮见乔胡子这副样子,焦渴使她突然间焕发出一股力量,她一骨碌爬起来,拿起针筒,飞快地扯下自己的裤子,一手使劲绷紧细瘦的大腿皮肤,一手就往勉强露出来的一丝血管上迅速扎了进去。霎那间,随着一声获得起死回生般的深长叹息,她脖颈一仰,直挺挺地又瘫倒在地上——针筒还在她大腿上轻悠悠地晃动着,她像个死人一样毫无声息。

乔胡子偷偷睁开眼睛,起先还以为她是过足了瘾在那儿享受呢,试探地唤了她一声,毫无反应,壮着胆子近前一看,不禁大叫一声,魂飞魄散。可能是艾妮注射得太快的缘故,她昏死了过去。

乔胡子以为她死了,本能地抬腿就往大门口跑去,要开门时头脑才清醒了些,重又回来拿手试了试,发现还有一丝鼻息,赶紧将她抱起来,放到里屋床上。又手忙脚乱地找了点凉水,用嘴含着往她脸上喷了几口,并拼命掰开她紧闭的嘴唇直往里面灌水。好一会儿,艾妮才沉重地哼了一声,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那死鱼眼珠般的双眼愣愣地盯着乔胡子看了半天,脸上终于绽出一丝笑容:谢谢你救了我。

别别别……也许是艾妮那一笑特别凄楚而朴实,乔胡子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极为复杂难言的情感,他赶紧打断她的话:什么废话也别说,好好歇一会儿回家。他一歪头,这才注意到那针管还在艾妮大腿上颤颤悠悠地扎着,急忙把它拔下来,顺手想把她的裤子套上去,不料手被艾妮拦住了。她语气疲软却平静地说:我还没还你的情呢,现在没事了,你……来吧。

乔胡子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话,你真当我是为了这个才……穿起来穿起来,能行就赶紧抬腿。今天没让你吓死,就算我命大了,别指望我还有半点那个胃口。

现在不想要,等一会儿也行呀……

艾妮非但不肯走,还一个劲地央求他来一次。因为她还想求乔胡子赊点粉给她带回去。乔胡子听她这么说,勃然大怒,自然也就更没那兴趣了,但被她缠得没办法,又急于打发她走,最后只好又拿出两小包粉来,一本正经地说好,这两包加刚才那包共是三包粉算是赊给她的,下次除非他有兴趣跟她做那个事,否则必须先还了这三包粉钱才谈得上别的买卖。

乔胡子没忘了特别强调一下:如果他同意以那个事抵粉钱,三包粉至少要给他来三回。就这样还是便宜了她。他说,他在外面操一回鸡顶多三两百块钱,一小包粉至少也值这个价钱。

行行行,只要你看得上我,随便你多来几次也行。艾妮恢复了精神,小心地揣好粉,千恩万谢地走了。

3

一路上艾妮都在昏昏欲睡的沉醉之中,后来竟断断续续时醒时睡地做起梦来。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又在歌厅唱歌,只是面对着狂热鼓掌欢呼她复出的老歌迷们,她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嗓子里堵了块东西似的,吭哧吭哧就是清不出来。台下人哄哄乱乱地大笑开来,曾绍君从乐池里冲到她跟前,啪地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一个激愣,喷出一口浓痰。好啦,好啦,曾绍君哈哈大笑,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她感激地张口就唱,清亮、圆润的歌声如欢喜的云雀,在掌声中轻盈地翻飞……

有人跳上台来,抬着一只巨大的花篮,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却不料开出口来说得竟是自己也没想到的词儿:其实你们还不如给我个小红包呢,比这玩艺实惠多啦。话没说完,花篮突然被谁推翻在她肩上,竟把她的身子都撞得摇晃起来——

到啦,嗨,到啦!

她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明白是的士司机在搡她的肩,顿时感到说不出的失望。摸摸额头,热乎乎地粘了一手的汗。到了就到了,吵什么吵?她没好气地扔下钞票,重重地摔上车门,却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上。酥软,像从每一根骨头里发出的酥软,绳子般捆紧了她的双腿,她几乎是挣扎着才挨到了家里。

曾绍君不在,不知又到哪儿去想办法了。他是知道自己去办粉的,怎么不在家里等我呢?他不相信我能搞到货。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望着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徒剩四面白壁的“家”,艾妮又涌起来一针的渴望。她跑到水龙头前仰脸灌了几口水,长长地出了口气,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半天不想站起来。

阿君真好,有时他虽然恨我,但从来不嫌弃我。他虽然也感到绝望、恐慌,却很少流露出来,心里总是拼命地想办法。但凡有了一点钱,也总有我的一份。可是他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不想想,我要是有了办法,也会想到他的呀……

曾绍君不在,她感到格外凄凉、孤独甚至有些恐惧。这屋子真是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电视机卖了,冰箱卖了,音响卖了,最后一台电器洗衣机也卖了,天稍暖和一点,两个人一时不用穿的衣服也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如果再没有了阿君,我还怎么活得下去呢?

她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动作麻利地取出带回的两小包粉,先放了一包在老地方。同时又给自己注射了一针。但这两次间隔的时间太短了些,所以这一针还没打完,她眼皮一震,又一次什么也不知道地晕死过去。

重新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但还看得清那仍在腿上晃悠的针头,她偏过脸让出光线,看见针头里还剩下一小点药水,毫不犹豫地推进体内。呵……真好,真好,我又飘啦,我又飘啦,呵,呵……

这种感觉她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过了。现在打针纯粹是成了抵抗毒瘾,求得一点平静了。她知道这是因为长期注射,身体逐渐耐受了的关系,要重新获得飘飘欲仙的感觉,除非不断加大剂量,但这一来抽不起,二来很危险,稍一不小心就可能因过量而送了命。前两天报上还说在铁道边发现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经法医鉴定,不是他杀,也不是被强奸,而是自己过量注射海洛英的结果……

看到报纸的当天,艾妮和曾绍君都不寒而栗,愁眉相对了半天,几乎同时赌咒发誓,再也不吸了。可是现在,艾妮想起这事却并不害怕。海洛英在她体内呼呼奔涌着,她感到身轻心欢,什么恐惧也不复存在。与其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穷愁潦倒地混着,不如再痛快几次,死了省事了。刚才,我要是就那么过去了,不也就过去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么一想,她突然猛烈地打了个哆嗦:不行,不行,就这么死掉也太……

她的视线里霎时又妖雾弥漫似地涌上一股股推不开挥不去的黑暗,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赶紧挣起来,使劲揿亮电灯。灯光一亮的刹那间,她突然醒悟到了什么似地,情绪又振奋起来:既然我还没死,既然我早晚活不了多久了,既然我今天实际上已经是在用身体换粉了,那我还管什么东南西北天昏地暗呢?……

主意一定,她的心情顿时平静如水了。她跑到水龙头前又喝了几口水,然后仔细地洗了把脸,回到卫生间镜子前,她取出还剩下的小半截唇膏,细心地将自己的面容妆扮了一番,又用毛巾蘸着水将裤子上的污迹擦洗了一番,尽量抻理平上面的皱摺,然后从容不迫地关上门,走了。

她知道阿君回来后会到那个地方去找粉的。她给他留了一包,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于她到哪去了,明天她会跟他解释的。不管我怎么说,不管我实际上会干什么,只要弄得到粉,只要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就对得起他了。

她知道一个地方最容易搞到钱。她曾经和曾绍君去过那儿一次,后来曾绍君便再也不肯也不许她上那儿去了。那儿叫“金寓”,的确是一个有钱人销金买乐,没钱人卖身换金的好去处。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辆辆红灯闪闪的汽车便悄悄地栖聚过来,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便幽灵般飘浮出来,一曲曲销魂的曲子便天籁般回旋开来。

哼,不相信我真会让钱逼死!钱,它妈的算什么东西?别看它总是铁板着一张毫无血性的脸。只要你摸透它的脾气,它就会乖乖地成为你手里一条温顺的叭儿……

4

春来草自青。

只有在远离都市的深山老林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简单却富含哲理的言词中真正的韵味。都市里当然有春天,有春草,当然也会青绿红黄的季节转换,但是它们的存在相对于如林的钢筋水泥大厦,相对于烟尘滚滚的车水马龙,实在是太微弱了。以致于成天忙于钻营、奔波的都市人,对于季节的敏感已是大大的下降了。或者说,节令的变化与温度、湿度、风力等气象预报一样,成了干巴而若即若离的抽象玩艺了。

山里的春天可不是这么简单苍白的啦!

山里的春天,就像一个受够了委屈,憋足了劲的顽皮精灵,一到它扬眉吐气的日子,不管你天翻地覆,任凭你世事变幻,说醒,他就醒了,说来,它就来了,简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呢。它那鲜明而热烈的个性,狂放而不羁的来势,简直就像是对凶悍酷烈的冬天发出的一顿当头棒喝。一阵紧一阵的春风,是它的前奏,一夜呼吼的惊蛰,是它的开道锣鼓,一夜之间,百虫苏醒,一日之计,百鸟还乡,吱吱喳喳,咕咕叽叽,麦苗拔节,春草泛绿;转眼之间,浓冽喧腾的春天,便像乡里迎亲的仪仗一般,前呼后拥,大喊小叫,噼里啪啦,伊哩哇啦,风一样顷刻便占领了枯黄死白的每一面山坡,每一道沟渠。桃花水轰轰地下来了,杜鹃花欢欢喜喜地开足了。房前屋后,山里山外,眼前闪动的尽是新芽的嫩绿,老叶的苍翠。空气、阳光、晨雾、夕岚,无不泛出盈盈的绿意,连石头也湿润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这才叫青,这才叫绿,这才叫春天哪!

然而,对于一切生命来说,尤其是对于人来说,哪怕他是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春天的意义都决不仅仅在于它丰富迷人的色彩。春天的鲜朗、明快能使人振作,春天的热情、豪放,能令人奋发,春天的绚丽多姿,能促人想象,春天的温煦祥和,能予人慰藉。实际上,春天就是希望、温暖、理想、进取、启迪、呼唤、催促的代名词。春天本身就是生命,就是意义,就是美丽,就是幸福。

但是,春天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对于人来说,每一个春天都各各不同,每一个人眼里的春天,都打上了他自己独有的那一份感情的色彩。

鸭子和陶育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受到春天的可爱,春天的可贵。尤其是这浓烈似酒,温馨如雾的山里的春天,他们还是第一次领略过它的韵致。

5

他们是昨天来到这里的。

鸭子原本没想要带陶育华来,她知道后死活要跟着来。鸭子就同意了。反正在城里时,陶育华就三天两头住在鸭子那儿不回家。现在形式上他们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实际内容上却有了根本的不同。两个人原本就有相当的感情,又都成了可怕的瘾君子,相互间又多了一种同命相怜的依赖。而这种依赖,在陶育华方面来得更强烈得多。她经常住到鸭子那儿,与其说是感情的和欲望的需要,不如说是这种依赖的结果。她在自己家几乎一分钟也呆不住,独自在房里时,她除非吸了粉闷头大睡的时候,此外便无端地感到孤独恐惧、烦闷欲炸,心里空落落地常常坐立不安。但母亲和女儿在家的时候,却又总是没法像她清醒时期望的那样和和睦睦。

现在她和母亲几乎成了鸡和蜈蚣,见不得面,一见面就炸,就吵个不可开交。原因很简单,母亲已经证实了她的怀疑,深深地为她担忧,虽然她明白利害,从没有对她男人吐露过一个字,但却天天死死地逼着她戒毒,甚至多次跪在她面前,不得她允诺就不起来,陶育华当然知道母亲是好心,也知道她的心理上深深地埋藏着对毒品的恐惧;母亲多次说过,她的祖父曾经是一个家道厚实的大地主,就是因为好上了鸦片,把两百亩好地和十来间房子吸了个精光……但从小任性惯了的她却顶顶受不了母亲的“纠缠”。于是母女两个在家里除非互相回避,否则,必然是上午几大吵,下午几小吵,弄得家不成家,亲不似亲。

六岁的女儿小小年纪,闹不清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向着她外婆,还是向着她妈,只好天天跟着活受罪。流泪,难受倒还罢了。陶育华还常常因内心无可遏制的狂躁而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甚至没来由地抽她耳光。虽然事后总不免暗自后悔,或者上街给她买一大堆她根本不喜欢或不需要的东西表示愧悔。但一转眼她又会毫无道理地为某件小事冲她猛喝一声,吓得她浑身哆嗦,以致一见她就习惯性地战战兢兢。如果女儿就此疏远她躲避她或者哪怕是恨她或和她对骂对打,陶育华心里也许还会好受些。但她偏偏还总在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尽管总是徒劳地依然在期望能改变她的态度。最明显的例子是她明明非常喜欢阿林送来的小狗,可是因为陶育华也喜欢小狗(陶育华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对自己的亲骨肉她脾气古怪,乖戾无常,对那条小狗她却从没有一点脾气,什么都挑好的给它吃,一打个喷嚏就赶紧打的上诊所去看病),只要陶育华在家里,她就从来不去碰小狗,看见她脸色不对,还赶紧把小狗给她抱去……

陶育华深深地感觉到了毒品的害处,但自己已在毒品里陷得太深,越是心里难受、悔恨或对母亲和女儿感到内疚,就越是依赖毒品,迫切地需要它来为自己减轻内心的压力。而越吸,这种恶性循环就越甚。她并不是不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也不是没动过戒毒的念头。实际上她早就不同于先前,早有了戒的念头,现在和鸭子在一起俩人常常说的话题也就是戒毒。但这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要戒起来,她连一天也忍受不了。这也是所有吸毒者的一个共同规律而已,几乎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一开始认为自己上不了瘾,后来又认为自己有把握戒掉,再后来就吸吸“戒戒”,“戒戒”吸吸,以此达到一种自我欺哄、自我安慰的目的,毒还是照吸不误,除非他再也没有一分钱买毒的钱,或者被抓住。

为此,她越来越频繁地溜出去,整夜整夜地住在鸭子那儿不回来。这样避免了一些与母亲的冲突,多少心里好受一些。母亲当然知道她不回来是干什么去了,她心里是什么滋味,陶育华知道,但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现在常常还感到很仇恨母亲。她觉得正因为她的干预,才使她心情如此糟糕,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因为母亲的缘故,也已经面临着严重的经济障碍。过去她并没有这方面的压力,但现在不同了。母亲虽然出于对她的爱护,没把她吸毒的情况告诉阿林,却不断地在威胁着要是她再不痛改前非,她终究会不顾一切把事实告诉阿林。而且,她一定是对阿林编造了什么理由或者暗示了什么,现在阿林给陶育华钱越来越抠,说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母亲去要,他已经把女儿的生活费和她的生活费给足了她母亲。

陶育华因此差点气疯了,和丈夫和母亲都不止大吵大闹过一两次。但丈夫和母亲的态度都少有地坚决,而钱一旦到了母亲手上,陶育华几乎一个子儿也要不来。除非她开出必需用品的单子,母亲总会实实足足的买来,但要现钱几乎一分也不可能。阿林多少还给她一些,吵得凶的时候,还会多给个三百五百,但这根本挡不了什么风水,陶育华不得不动用她过去暗暗攒下来的私房钱来应急。这笔钱数目还不在少数,但消费起来却快如流水,陶育华因此而一天天焦虑不安,却看不到办法或出路在哪里。

即使是在鸭子那里,陶育华的感觉也远远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理想。自从那个雪夜他们睡到一起后,陶育华心里仿佛突然萌生猛长起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树来。也许是早就有一粒芯芽翠绿的种子深埋在她心中的缘故,她忽然发觉鸭子是那么值得她信赖和恋慕的一个人。她几乎不需要任何世俗的考虑,就自然而然地将鸭子看作了她未来生活的一个依靠,一种精神支柱了。虽然两人好像都明白什么,都极少提及什么未来的生活。但两人都把彼此长期的相互厮守当作了一种既成事实,一种理所当然的结局认定了下来,却是没有任何疑虑的。问题是,鸭子尽管也很依赖她,只要她一两天没到他那儿去,就会急不可耐地打电话找她。但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反应却让陶育华感到太平淡甚至有时候是太冷漠了。

虽然陶育华自身也很少有性的需要,但鸭子和她做爱的兴趣似乎更淡,话也很少,常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盯着电视发呆。兴致高起来时,他也会郑重其事地打扮一番,像以往他们经常做的那样,邀请她到哪儿去喝点酒或茶,然后上歌厅去泡上一会儿。但这种情况越来越稀少,即使去了,俩人也都觉得无聊至极而不约而同地希望早早回去。可是就这样,在这短短的过程中,乃至回到家里或平时在家两人毫无别的干扰相处在一起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有平静的时候了。两个人的脾气明显都变得缺乏耐心,缺乏理智。除非刚打过一针,否则,彼此间尤其是鸭子,便会像吃了枪药一样,动不动发火,骂娘,甚至歇斯底里地摔东西,踢门,敲桌子……

你干嘛老来碰我,不能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吗?明明陶育华是想给鸭子理理头发或扯扯衣襟,却必定会惹得他大为光火。

你怎么这么唠叨,我告诉你一百遍不想听你再啰嗦这个了,怎么还要啰嗦?实际上这个话题压根儿就可能是陶育华第一次提起。

天气怎么这么闷,干嘛把窗户关得这么紧,想要闷死我吗?

吸吸吸,你今天吸过几次了,还要吸,怎么这么贪得无厌?

我的针头怎么啦?又是你弄弯的!不会用你就不打不行吗?

诸如此类。以往什么事都会让着陶育华的鸭子,有时候甚至还会为谁先打针而脸红脖子粗地大骂她一顿。陶育华本来也心烦意乱得很,常常便被他弄得也火冒三丈,噼哩啪啦大吵一通。吵着吵着,话题又常常会滑到相互攻击对方,争辩是谁害了谁,谁先吸毒的老套子上去。

鸭子经常会怪罪是陶育华把他连累的,陶育华起先并不在意这个,总认为谁害谁在他们是毫无意义事情。可听多了,也开始反唇相讥,乃至自己也越来越相信自己实质上是鸭子的受害者。

要不是你先对我提起什么包治百病的白粉,说什么与其去寻死,不如吸白粉,我会沾上这个害人的东西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好的啦,又快活,又治病,一口解千愁,这话是谁说的?……

谁说的,我说的。可你是木头一根吗?活在世上,是好是坏全凭别人说吗?是谁先吸粉?是谁说从今我只要有口粉,天翻地覆都不管它去啦?……

火气发泄掉了,或者打了一针过足了瘾头,两个人才会短暂地和好如初。有时在麻醉的恍惚中他们也会紧紧抱在一起,像受了委屈或惊吓的孩子一样,谁也不肯先松开谁。这种时候,陶育华总是要呜呜咽咽地大哭一气,然后心情又慢慢好起来。而从来不见她流过泪的鸭子一般是铁青着脸拼命地吸着烟,屁也不放一个。但有时也会泪流满面,而且一旦哭起来便抽抽噎噎女孩儿似地哭个不停,不是向陶育华道歉,便是请求她宽恕自己的无理和变态,等等。

但是,这丝毫不能改变什么本质的东西。这种时候,每个人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堕落的身影。他们互相厌恶,因为自觉到自己很丑恶。于是他们不由自主地彼此攻击干着同样事情却欲罢不能的对方,潜意识里都想表明自己还没有丑恶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这种自我抚慰和宣泄式的谩骂好斗,在陶育华方面则更多地表现在对他人而不是鸭子身上。现在去商场购物时,她一看见提着大包小包趾高气昂地挽着个油头粉面男人的年轻女人,就会无名火起。常常便会假装不小心,将那女人撞个趔趄。有的人手里的包被她撞掉在地,这时候她就格外挑衅地瞪着女人,碰上好斗的敢翻翻白眼或骂她一声,她立刻唇枪舌剑地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直到狼狈溜走为止。有时候她甚至会嘴叼香烟,故意粘在他们面前很近的地方,把香烟往女人身上喷去,惹得女人惊怪地尖叫,她则故意放声大笑,引得许多人向她翻白眼也在所不顾。虽然事后她自己也会惊讶自己的举止,想象着假如别人这么对自己,自己一定要极端厌恶这种没教养的人,并反唇相讥,甚至大打出手。但是下一次她看见这种情况时,仍然会忍不住恶作剧一番,自己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么个人。

当然,她和鸭子在一起又比较清醒的时候,心中也还会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担忧和厌恶的。这时候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戒毒。

这回要来真的了……明天就戒……

其实我完全戒得掉,只不过没下决心罢了……

有一次鸭子和陶育华从外面回来,天下着小雨。他们没带伞,但俩人都不想打的,宁愿在雨里淋着慢慢往回走。这时候他们又谈到了戒毒的问题。鸭子完全变了个人一样,用胳膊温情脉脉地紧挽着陶育华的腰,陶育华感动地看着他,只见他脸上在灯光下闪动着一条条不停的水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若无其事,一擦也不擦地任它们流着,只顾激动地宣泄着他的痛苦:

以前我们真是太没头脑了。我们活得好好的,突然间,走到了一条黑古隆冬的死胡同里去了!你还记得吗,过去我们不愁吃穿,不愁没钱花,不愁身体会不会垮掉,更不会担忧还有多少天好活。总之我们非常自由,非常潇洒,虽然也感到许多苦恼,不愉快,可是哪一样能跟现在相比?现在,我总觉得我已经不是我了,完全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权力,好像被什么恶魔牢牢地控制住了。

如果现在有谁会问我什么是人活着最可怕的感觉,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欲罢不能!欲罢不能,自己对自己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这真正是人活着最可怕最糟糕的地步啦。

当然,身体也不行了,而且没想到垮得这么厉害,这么快。前两天我妈突然又逼着要带我上医院去检查,说我的脸色黄得很不对劲,像是肝炎病人。我当然不敢去,可是我暗地里照照镜子,真是太不对劲了。我想我恐怕真是得了肝炎了,宣传材料上说得很清楚,由于食欲不好,抵抗力太差,又经常共用针头,吸毒者很容易得肝炎、艾滋病什么的,真那样的话,我才刚刚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呀,我……也许我们还来得及,像下棋一样,我们突然走了一步臭着,很臭很臭,臭极了。

但是,下棋毕竟是下棋,输了,错了,可以重新走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重新走过呢?……

鸭子的肺腑之言让陶育华感动得抽泣了一路,一个劲地表示明天就开始一起戒毒。结果呢,到了明天,两个人又目光呆滞地面面相对的时候,仿佛都忘了昨晚的事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巡回。昨晚说的话,完全就像是小狗对着茅坑发誓再不吃屎一样,被臭烘烘的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听说鸭子想到这远离毒品,远离吸毒者,远离繁华、迷乱、灯红酒绿的山里来戒毒的想法时,陶育华死活也跟他一起来。她真的想戒毒。

但是,鸭子却害怕她也来了,两个人在一起会互相影响,还是戒不成。说是要等自己完全戒除了毒瘾后,再来接她,把她安排好,让她一个人在这儿戒,这样才有可能。但最后,他还是没拗过陶育华,带了她一起来了。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临行前他们又大吵了一架。因为陶育华藏在小包里的几克毒品被鸭子搜出来了。

我就料到你会这么做,鸭子怒气冲天地把毒品摔了一地:根本就没有一点诚意嘛,还谈什么戒毒?你当我们是去郊外野游还是去乡村度假?不,不,我们不是去度假,也不是去野游,我们早就没了那个资格,有资格也没了那个心思,那个体力。我们是人见人恨的吸毒鬼,我们是去戒毒,去挽救自己!我扔掉了生意,扔掉了一切难道是为了去玩玩,或者为了跟你哄哄玩儿的吗?我可没那份闲心!我们面前只剩下两条路了,要么戒掉毒瘾,要么就是去死,可是你倒好,居然还带了这么多毒品,你他妈的不是开玩笑吗?不是在害我吗?

陶育华一面慌急慌忙地把地上的白粉都拣起来,一面自知理屈地辩解说,她真是铁了心要戒毒,只不过不想一下子就来,也怕那样的话身体吃不消,她想采取逐步戒断的办法。可是说着说着,她忽然心头一动,扑过去抓住鸭子的包就往床上一倒,没等鸭子反应过来,她已经在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准确地找到了装有注射器和几小包白粉的小塑料包了。

哼哼,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还好意思说我呢,自己的诚意呢?自己的决心呢?你这也不是打算去郊游,去度假吧?

鸭子一下子傻了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噜了半天,最后也只好老实承认,他也有些心虚,所以才……但他又铁青了脸强调,自己真是下狠心要戒毒了。带这几包也只是备备以防万一的,如果到那儿头两天能坚持下来。他就会把这几小包白粉统统撒到山沟里去,一点也不碰它。

那我也这么做好了。

可是你带得也太多了,这哪是……

那好,我现在就打掉一包,然后……

可是在陶育华给自己打针的时候,鸭子也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来了一针。一边扎着针,一边还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陶育华,说果然让他说准了,两个人在一起早晚要互相影响,弄不好又是一场空……

6

村前的山坡上葱葱笼笼,层次分明地种满了各种果树。平坦的地方是一层终年长绿的桔林,高些地方是一球一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园,往上些便是桃树、梅树、杏树之类,再往上则都是高大壮实的栗树或马尾松之类个儿不高却长得浓密青翠的经济林了。无风的日子这些树木都仿佛睡着了似地凝成一幅庄重的画,风来的时候则又仿佛万马飞奔,满山遍野呼啸着滚滚松涛。这时候,山腰的梅花和桃花刚刚谢过,枝头沉甸甸地坠满了青青的让人望一眼就直冒酸水的桃、梅。杏树一般都长在桃梅的外围,现在花事正盛,粉白嫩红的花朵鲜艳夺目,远远望去,像一圈一圈粉红的彩绸在风中散漫自如地飘舞,惹得成群的蜜蜂和蝴蝶,成天粘着它们嗡嗡地飞个不停。

这就是岭下公路旁那个路边小店两姐妹住的村子。鸭子上回在这儿住过一次以后,脑海里断断续续一直翻腾着关于这个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和那两个纯朴善良的山里女子的美好记忆。他一直想到这里来看看那姐妹,好好住几天放松放松。后来有了找个地方躲起来,远离毒品诱惑以彻底戒毒的念头之后,他头一个就想到了这里。这地方山清水秀,又几乎与世隔绝。更主要的是那两姐妹给鸭子诚朴而完全可以信赖的印象。

果然,两姐妹非常热情地欢迎了他们,因为自家房子小,母亲又瘫在床上,她们便给他们在村里亲戚家找了间空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让他们爱住几天就住几天;吃饭则随便自己做还是在她们店里或村上家里吃都可以。她们还惦记着他上回走时悄悄放下的那两百块钱,一见面就往他手里塞钱,鸭子和陶育华一起推让了半天,她们才勉强收了起来。

这地方不但民风淳朴,风景也美丽得让人心醉。

鸭子和陶育华是傍晚时分到的,当他们随着满面羞涩的妹妹上山到村里去的时候,山里宁静温煦极了,一轮嫣红的落日在他们身后遥遥地注视着,漫山的绿树、野花和身前身后翩翩起落的归鸟,都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烁着奇异而动人的光泽。两人一路上都在赞叹不已,以致忘了疲劳,甚至很长时间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仿佛真是来度一个愉快的假期了。

山里没有电,晚饭时他们在晃动着火苗的汽灯下,却感到特别新鲜而有诗意,还破天荒地吃下了很多松柴火大灶做出的炒仔鸡、煎鸡蛋。当然,也有意无意地喝了很多的啤酒,弄得人飘飘然地,感觉比吸粉也差不到哪去似的。两人都不停地暗暗询问着各自的感觉,在黑地里紧紧捏着彼此的手给对方鼓劲,都觉得在这里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心情很亢奋,完全可以不吸毒了。

回到自己房间去休息时,鸭子背着陶育华,把各自带的毒品都取出来想悄悄扔掉。但当他出了门,一个人站在冷冽清凉的月光下时,他又忽然觉得心头凄清得发慌。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毒品往屋角一堆松木柴里一塞,便赶紧回了屋。陶育华分明是察觉了他的举动的,但她并没有阻止鸭子,只是不安而满怀疑问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问。

鸭子从她的目光中猜出了她的心思,也没说什么,上前就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坐在窗前那老式的雕着各种古怪图案而油漆剥脱的木床上,久久地望着窗外山坡上方那缺了小半个却仍分外明亮的月亮。汽灯火焰在他们身后轻轻地晃动着,把两人的身影投射到窗外的枇杷树上,并时而发出一两下轻微的噼啪声,应和着房前屋后到处鸣响不已的蛙声。

后来,鸭子感到酒劲快过去了,紧接着便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陶育华立刻受他的感染,也不停地打开了呵欠。这是累的,一路上太累的关系,鸭子喃喃地嘟哝着,赶紧取出准备好的路菲脱,两人用带来的矿泉水,按计划各吃了一大把药片,便早早地睡下了。

鸭子没想到自己没费多少功夫就睡着了。但是,因为睡得早的关系吧,他又一改往日深睡不起的习惯,一大早便被满耳叽喳喳的鸟叫惊醒,然后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先起来,看见两姐妹给他们做好留在外间的面条,心里很是感动,想吃却又觉得肚子里很饱,勉强吞下几口便放下碗,轻轻推开吱呀有声的木门,独自在晨雾弥漫的村子里转悠起来。

外面的空气极其清新,树叶和石路的表面都好像打湿了似的。当太阳在麻石垒起的院墙东边丈把高的地方露出已是红里发白的脸庞时,静静的小山村完全醒来了。许多人家的男人女人到山泉边洗漱担水时,看见他都会拘谨而谦卑地主动向他笑笑。昨天他们都知道他是谁家的客人了,有些人在他们吃饭时还都以各种借口到他们跟前来寒暄过。所以并不奇怪,也很客气。

鸭子想起他们来时的情景心里便觉得暖暖的。他们或带几只鸡蛋,或用小竹篮装一点板栗,或从自家菜地里掐来点青菜之类,总之没有空手来的。两姐妹也将鸭子带来的糖果、香烟之类分给他们一些。这种情调和氛围,都是鸭子和陶育华所陌生而又倍感亲切的。两人甚至私下还觉得,要是自己从来就是这仿佛完全是与世无争的村庄的一分子多好,至少,要是今后真能戒掉毒瘾,他们真愿意永远在这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

只是村里的狗们仍然不习惯看见他这么个陌生的男人,总是汪汪地向着他狂叫,胆大的扑上来便被主人喝住,胆小的一边叫一边直往主人脚下缩去,使鸭子感到十分有趣。在一户人家门口,他意外地撞上一群吱呀吱呀尖叫着的小雏鸡,领着它们的是一只体态丰硕,满身一色油光光黄色羽毛的老母鸡。鸭子刚往前迈了一步,它立刻警惕地张开翅膀护住它的子女,低沉而凶狠地发出咯咯的叫声,然后突然向鸭子猛扑过来,鸭子本能地一退,它便得意地回过身去,更大地张开翅膀,把所有鸡雏都兜入其中,并作出新一轮进攻的态势,逗得鸭子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他忽然感到心头一动,眼窝里滚出两颗泪来,老母鸡的慈爱和勇敢,唤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母亲那忧郁的眼神电影镜头似地在他眼前闪了好几次,令他心潮久久回荡。

转了一圈回来时,陶育华也起来了。等她梳洗过了,浑身血脉通畅的鸭子感到精神仍很好,便催她快吃点东西,然后到山上去走走。陶育华迟疑地想说不去,看看鸭子的脸色又勉强地答应了,却又说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吐。鸭子也不勉强她,便回屋揣了两包香烟,带上两瓶矿泉水和药片,硬拉着萎靡不振的陶育华,告别了两姐妹和她的父母,缓缓地顺着石块和石圪瘩垒出来的山道,停停爬爬,气喘吁吁地攀上山去。

昨夜吃饭的时候,村上人说这半山腰上有座小小的山神庙,就在一面山崖下,说是灵得很,而且照远不照近,他们有什么心愿去求一下,一定能行。陶育华走累了,鸭子就拿这个来激励她。果然就在一片栗树林的背后,他们看见了那座倚着山崖的小庙,黑乎乎的山洞里面有几尊他们也弄不懂各是什么神的神像,雕得粗糙而又不成比例。像前供着很少的一点残香,看起来到这儿来的人也不多。鸭子颇有些失望,可是还是学着陶育华的样子,默默地在心里许了个求山神老爷保佑我们彻底戒掉毒瘾的愿后,给每个神像都叩了三个头。看看四面并没有功德箱之类,他还是和陶育华一人取出一百块钱,小心地压在神像前的香钵下。在家时鸭子和陶育华都曾到市里有名的庙里去烧过香,这回是不是会灵验些,他们也没有底。但从小庙里出来时,鸭子却真的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于是他又硬拉着陶育华再往山顶上走走。他的用意是离住处越远一些越好,这样可能抵消那断断续续冒上来的想回家来上一针的欲念。可是陶育华却没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块石头上,捶肩打背唉声叹气地死活也不肯往上走了。鸭子突然又光起火来,二话不说,扔下她径直往上攀去。他知道,陶育华就是独自回去了也没用,她找不到毒品的。

可是他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陶育华真的没有跟上来时,又有些发慌了。便返身去找她,却见她蹲在山道旁,望着路边乱草丛生的山沟呆呆地看着什么。她又想寻死了吗?他快步过去一看,原来她脚下的草丛里流着一条细细的泉流,泉流涌自一口脸盆大的泉眼,泉眼平静得像一面光亮的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的脸庞。家里没镜子呀,在这里照什么照呀?

真奇怪,你别看它这么小,深得很呢,扔一个石子进去半天都像没沉到底。

鸭子跑过去趴下来看了看,只觉得眼前明晃晃地,圆圆的泉面宛如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脸容,由于光线的作用,那脸容虽然黑黑的,却清晰得连眼角眉梢的几缕细纹都看得出来。然而他只是浅浅地看了一眼,就突然收回目光,像躲什么似地往旁边一跳,然后一声不响地掏出香烟,脸色阴沉地闷着头狠命地抽开了。陶育华感到很奇怪,关心地凑过去,摸摸他的额头说:你怎么啦,说不开心就不开心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吧?我说不要瞎爬乱跑的耗精神,你偏不听,要不我们还是回去歇歇吧,反正我肯定不抽粉就是了。

鸭子粗鲁地推开了她,却又怪异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你现在还照镜子吗?

女人还有不照镜子的吗,这有什么啦?陶育华觉得鸭子的心理现在变得越来越怪诞了,下意识地看看这空落落的山野,心不禁嗵嗵地跳起来。

怎么没什么?反正我是早就不敢照镜子了。过去满脸的肉,现在都剩了什么了?简直跟个骷髅似的。你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你今天没化妆吧,再看看,好好看看自己的脸色,憔悴得什么样了?瘦了多少了?

陶育华不由得摸了摸脸庞,却没敢再去看那泉眼。她想安慰鸭子,便说:你也别太那个,一个人瘦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喜欢自己瘦一点呢……

糊涂!这是什么个瘦法?再这么瘦下去的话……鸭子打了个哆嗦,猛地站起来,把烟屁股往泉眼里一摔,也不招呼陶育华一声,顾自发疯似地往山上呼哧呼哧地爬去。

陶育华更慌了,哎哎地尖叫着,拼命地在后面追着鸭子。

终于爬到接近山顶而又看不见一个人的地方时,两个人同时啊哟一声,倒在一块稍平的岩石上,呼哧呼哧喘息个不停,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出气的力气了。

但是鸭子的心里少有地兴奋。他就是想看一看,自己还有没有爬这段山路的体力,不论怎么说,他还是爬了上来,仅这一点,他就感到安慰。更何况,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和陶育华都没有碰过一点粉,现在他的感觉也并不太难受。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成功呀!

鸭子深深地感谢这清新的空气诗意的山野。这种美妙而陌生的环境中,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一切都刺激着他,激励着他,使他产生出必需的信心。但是,他心里仍然对犯瘾的感觉存有极度的恐惧。他知道自己离精神上真正战胜自己还远得很。他身体依赖毒品的时间并不长久,以前还很少尝到“断粮”的苦头。但他看见过别人犯瘾的情景,这使他惊异地注意到他们是如何的敏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非常脆弱。

这一点对鸭子的打击特别严重,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吸毒者,已经全然不同于以往那个鸭子了。一个吸毒者只要一犯起瘾来,就完全垮了,甚至不敢同人顶嘴。为了一点粉,吃屎都可能,人格全无。鸭子从来不能想象自己有这么一种可能,他一向活得自尊,潇洒,大大方方。而作为一个吸毒者,他首先觉得自己的精神和人格都在迅速变异、消失。仿佛有什么人在指着你,一点点地揭你的老底,戳你的痛处,让你一点点地垮了下来。而当这个吸毒者犯起瘾来的时候,则根本用不着别人来戳他了,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个精神上和体力上软弱到什么地步的人。支撑门面的一切都彻底垮掉了,吸毒者哪怕过去是个山大王,到了这个地步也不会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强了。这可以说是一个吸毒者最大的悲哀,最可怕的结局,甚至比妻离子散,倾家荡产还要令人绝望。鸭子最害怕的也正是这一点……

这一步我总算走对了。他仰望着头顶上云飞云涌的天空,心里也像是充满了浮云般波荡不已。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只要坚持过一天,就能坚持两天,坚持两天,就能坚持一星期,一个月,一辈子……

7

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无情。鸭子精神振作了刚刚不到半小时,突然就发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那是他们快回到村头那一小块麦地的时候,仿佛有谁拿把锤子猛然在鸭子脑袋上狠敲了一下,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震,起先他以为是天气变化造成的错觉。这时正好有一片乌云飘过头顶,遮住了阳光,青翠的麦浪忽然在鸭子的眼中变成了乌黑而翻滚不已的浊浪,他惊慌地叫了一声,想问问陶育华有什么感觉,却见她远远地蹲在他身后,一手捂脸,一手捂着肚子在低低地呻唤。他顿时心乱如麻了。紧接着就一切都不对劲了。树上的鸟叫声变得刺耳,像什么妖怪的哭泣一声紧一声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一只被拴在小树上却伸出脑袋到麦地里偷啃麦苗的小羊,也把他吓了一大跳。太阳虽然很快就驱走了乌云,他却感到身上嗖嗖地掠过一阵阵阴冷砭骨的寒意。他竭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手抖得怎么也掏不出香烟来,好容易点着火,却觉得自己连抽烟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到了那座小小的山神庙,不禁软绵绵地坐在田埂上悲哀地祈求起来:山神爷爷,帮帮我!别的都好说,我知道一切都该我自己承受,可是您千万别让我犯瘾,哪怕就让我死在这里,也别让我再吸了……

他突然恐惧地意识到,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使足最后的力气猛跳起来,跑过去二话不说,拉起陶育华就往住处跑。

求求你,把我带来的粉还给我吧,这样太难受了。我只要再来一针,最后一针,绝对是最后一针……陶育华一路上都在哀求着鸭子,鸭子被她说得更恐慌了,忍不住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可是陶育华仅仅闭了几分钟嘴就又不停地嘟哝起来。鸭子看她神志恍惚披头散发满嘴白沫的样子,心又酸疼起来,再也没忍心打她,只发狠地拖着她踉踉跄跄地跑。幸好一路上没有碰上什么人。

他们跑进住着的小院时,鸭子把陶育华往屋里一推,自己就直往屋角的柴堆跑去,到了跟前,他却陡然顿住了。柴堆好好地在那儿,他的心稍稍松了一些,一路上他都在担心柴堆会不会被人动过,毒品被人发现或弄丢了就完了。可是现在他又犹豫起来。不行不行,这一开头就又全完了。

他咬咬牙回到屋里,看见陶育华把两人所有的包包都翻了个底朝天,疯了一样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徒劳地翻寻着。他一见这情景反而更坚定了不碰那粉的决心。他抓起昨晚喝剩的啤酒瓶,往桌上的杯子里咕嘟咕嘟全倒出来,然后从杂物里找出带来的路菲脱和安定等几种镇静剂,胡乱地在手里倒了一大把,就着酒一仰脖全送了下去。然后,他又同样倒了一些,端着酒杯,揪着她的头发,硬逼着陶育华吃了下去。

陶育华吃了药,却仍然死死地揪住鸭子,要他把毒品拿出来,鸭子被她吵得没办法,只好又回到院子里去,陶育华想跟他出来,被他狠命推回去,并把门反扣上了。可是他走到柴堆跟前时,只是掏出那包东西看了看,又把它放了回去。然而,回到屋门口后,他又忍不住回到了柴堆前,在那儿犹豫盘旋了一会儿,复又回头。就这样,大约十来分钟光景里,他竟像着了魔似地在短短的两个地方间来回转悠磨蹭了七八次,最终,也许是体内的药物开始起了作用,他感到天旋地转,心神迷糊,跌跌撞撞地闯进屋里,往床上一趴,很快就睡着了。

浑身瘫软地歪倚在墙上的陶育华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见他没拿回毒品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骂了他几声,渐渐也头一歪,就那么倒在地上睡着了。

其实根本就不能算睡着。尽管吃了那么多药片还有酒,一个正常人早就该被麻翻了。可是鸭子还是觉得自己是醒着的,因为他耳旁时断时续地一直在响着陶育华的哼哼声。实际上他是时梦时醒,醒来时听得见陶育华的呻吟,梦里则没完没了地在给自己扎针。或者就是看见一个他前些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吸毒者,双腿完全发黑、腐烂了,屁股上肿起一大块感染造成的大疱,满屋子都是他身上发出的臭气,来看他的亲人都远远地捂着鼻子,医生戴着口罩还厌恶地偏着脑袋给他治疗。鸭子惊恐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那副惨象,醒来时满头大汗,同时多少为自己还没到那种地步而深感庆幸。

可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还是犯瘾了。正是夜半时分,外面的蛙鼓像雷一样令他心惊胆战。他挣扎着爬起来,把桌上一大杯凉水喝了个底朝天。又就着酒吞下一把药片,但是完全无济于事。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腿弯重得像灌了铅。他躺在地上拼命伸展腿,想把它伸直,活动活动肌肉,但根本无法伸直。他把腿抵在床架上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仍然伸不直。他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翻滚起来,双手狠命地在全身上下乱抓乱挠,浑身所有的皮肤、肌肉、骨头,甚至好像心脏也在发痒,像有无数的蚂蚁在乱啃乱咬,却毫无办法,有十双手也无法抓得到这么些地方。他嗷嗷地叫喊起来。声音在静寂的深夜像鬼哭一样瘆人,他怕惊动乡邻,从床上拖下被子,蒙住头并死命咬住。尽管这样,他仍然感到很冷,冷得直发抖。同时却出了一身汗水,汗多得他简直以为会要了自己的命了。

这大概是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向外冒毒品,是那些药在起作用吧,他迷迷糊糊地拼命安慰着自己。

陶育华似乎更糟糕。她完全爆发了。她冷得发抖,一直在叫唤,可是却把衣服几乎全脱光了,只穿着胸罩和三角裤衩,后来竟把胸罩也扯下来,撕碎了。她躺不住,也坐不住,便弯着腰、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褪了毛斩了头的母鸡一样滑稽地在屋里到处走来走去。鸭子偶然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看,见她这副样子,便大声喝吼她,禁止她乱动乱走,可是她根本不听。

鸭子终于也忍不住从床上跳了下来,像下雪天光着身子在雪地里绝望徘徊的流浪汉一样满地乱晃起来。他的腿细得像两根火柴棒,一会儿抖得像筛糠一样,一会儿又紧紧地绞结一起,像两根扭结死了的麻花,分也分不开。他不停地擦掉满脸汗水,身子弯成了两节,痛苦地吼叫着。

我要死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把粉拿出来吧,阿华我真的吃不消了!

陶育华听他这么说,立刻也跟着喊起来:我只要打一针,再打一针就永远不再打了,再打一针我就去死,再也不受这个罪了……

鸭子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陶育华简直丑恶至极,披头散发,眼睛一片混浊,满嘴流涎,还散发出一种令他欲吐的特殊臭气——可是他立刻想到自己也一定在散发着这种可怕的死人一样的臭气,他们一定把整个房间都搞得臭不可闻了。

把窗户打开,门,把门也打开,他歇斯底里地冲着陶育华吼叫。陶育华根本不听他的,相反扑上来揪住他死命地搡摇:快把粉拿出来,我的粉,是我的粉,我要吸关你屁事,你这个混蛋,坏东西!都是你害得我,我明天就离开这里,我不戒毒了,我要痛痛快快吸个够,吸到死。吸死也比痛死好呀,求求你了好鸭子,快把粉拿给我吧,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鸭子的心志也完全乱了。清醒时他知道;两个人一起戒毒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肯定会有一个坚持不住,把另一个也拖下水去。陶育华能坚持到这样已经不错的了。大早起来她就明显缺乏精神,却一直不向他要粉,说明她下了很大的决心。现在她实在吃不消了,而鸭子自己也感到要垮了。他记得曾听人说过,吸毒者之间是谈不上友谊和爱的,毒品把人的一切都消蚀掉了,何况是什么虚幻的友谊和爱呢?他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仗义,重交情,对陶育华更是有着根深蒂固的爱情。但现在,他觉得陶育华已不再是他爱过的那个朴实善良而美丽的姑娘了。她几乎成了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巫婆!但即使她仍是原先那个可爱的姑娘,如果现在只有一份白粉的话,他肯定不会先让她满足的。而她,她肯定不会容忍他来享受——多么可怕的毒品!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咳,直咳得俯伏在地,嗷嗷地呕吐起来。地上被弄得全是污秽的白色泡沫样的东西,今天他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全是刚才吃下去的药片和胃酸,刺鼻的怪味熏得他屏住了呼吸,同时,他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既然我们已经让这个恶魔牢牢控制了,那就听凭它把我们怎么样吧——

他拼命挣起身子,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缠在他身上的陶育华,就那么弓着腰弯着腿,也不知是滚还是爬地,很快来到屋外的柴堆前,这一回,他没有半点犹豫,拿上毒品就回了屋……

第二天上午,陶育华醒来后,鸭子还在呼呼大睡着。她没有惊动他,自个简单梳洗了一下,然后给自己扎了一针。她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看看鸭子还没有醒,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又取出只香烟盒子,在上面写道:亚洲,我不行,没你的决心大,在这里只会继续带累你。我先回去了。粉我带走一包,其它给你备着,但是希望你成功。你成功了,我也就有信心了。再见!阿华。

她轻轻推开门,满眼明晃晃的阳光眩得她一阵恶心,浑身发软。但她只是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带上门就下了山。虽然一路上她的步子都是飘飘的,但她的去意已定,再也没有回过头。

8

傍晚时分陶育华回到了自己家的楼下。

出租车司机在找零钱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妈妈,妈妈,声音稚嫩而遥远,仿佛是从云中飘来。她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却仍抬头向楼上寻找,一眼就看见女儿趴在窗户上在向她呼唤、挥手,小小的身子探得那样出,好像要从开着的窗户里飞下来。她着急地跳下车,向洁洁大叫:洁洁别喊,别喊!当心掉下来!妈妈马上上楼来。

可是女儿更使劲地挥起了手:不要回来,妈妈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她的话没说完,身子忽然从窗前消失了。随后陶育华看见母亲的头在窗前探了出来。妈,洁洁她怎么啦?

母亲有点迟疑地看了她片刻,才说:没什么。你回来吧。

陶育华一边上楼,一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知不觉加快了步子,刚走到三楼的时候,突然看见拐角处匆匆下来两女一男三个人。那男人走在前面,见到她突然加快步子,粗鲁地越过她,在她身后停下来堵住了她的退路。

你叫陶育华吧?已经逼近她正面的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问她。

是呀,怎么啦?

陶育华的话音还没落,两个女人同时扑上来,一人一条胳膊紧紧地抓住了她:不要喊叫,我们是派出所的,在执行公务。请配合我们。

为什么,你们这是在抓我呀,为什么要抓我?陶育华还是拼命地挣扎了一番。她怎么也没法把自己和什么派出所、什么执行公务联系在一起。可是那个男警察已经从她包中搜出了注射器和一包白粉,举起来向她冷笑一声说:这就是为什么,走吧,我们依法传唤你,有什么话到所里再说吧,我们可是等了你两天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片向她扬了扬。

陶育华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了。两个女警察一边一个架着她,快步向派出所走去。到了楼道外面时,陶育华听见了女儿尖厉的哭声,她一抬头,看见母亲抱着女儿,在窗户前愣愣地看着她。

洁洁,我的好女儿,我,叫我怎么谢你呀……可是妈!你好狠心呀,她愤怒地跺着脚骂起母亲来:你还不如小洁洁懂事呢,你这不是……你可把我害苦了呀……

母亲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样,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她还在窗前站着。泪水从她的脸上淌到怀里的外孙女的手上。

外婆,你哭啦?你干嘛让他们把妈妈抓走呀?

怪她不学好!你忘了她是怎么打你骂你的吗?你还向着她。外婆嘤嘤地哭出了声来,双手更紧地抱住了在她怀里又踢又挣不让她亲吻的外孙女,风吹乱她满头的白发,温柔地拂在外孙女的脸上。

9

其实陶育华是错怪了自己母亲。虽然对她吸毒深恶痛绝,对警察找上门来抓她女儿也持配合态度,但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并没有动过检举女儿的念头。虽然她相信只有公安机关才有让她改邪归正的可能。

就在陶育华和鸭子动身去山里戒毒的前一天,他们不知道已有一个人在父亲和弟弟的监随下,走进了派出所的院子。

这人是曾绍君。

很久以来曾绍君就感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从偷自家东西到偷亲戚家东西,再发展到在公共汽车等场所偷钱包,偷自行车,在工厂或机关拎包及和艾妮合伙骗人钱财等,能尝试的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都因为技术不够、运气不好或心理不适应,不是被人家发现绝了偷路,就是被人当场发现差点给打个半死,总之是失手得多成功得少。偶然的成功也根本无法满足巨额的吸毒需要。幸而不久前,艾妮突然声称她找到了生财之道,并且的确经常带回钱和足够的毒品来,曾绍君才得以苟延下来。

然而,曾绍君虽然吸着她带回的白粉,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更坏。他怀疑艾妮的钱来路不正,几次三番坚持要和她一起去找钱,却都被她以人多会坏事为理由拒绝了。于是他暗中跟踪艾妮,很快证实了自己的猜疑。可是结果除了和艾妮大吵大闹一番外,他无法制止艾妮继续卖淫。而且吵过架,还得靠她卖身得来的粉来麻醉自己的神经。他更绝望也更无奈了,有时想说服艾妮一起去公安办的戒毒所戒毒,艾妮根本不听。自己去,又缺乏勇气和信心。只好每天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着,希望能有一天醒来之后,一切都变化了,一切都得以重新开始……

他一天比一天憎厌艾妮却又一天比一天更离不开她了。然而,艾妮却不知何因突然连续两天没回来。吸完最后一点粉的他一筹莫展,惶急中他只好又带上起子和钳子潜回自己家中,企图撬门弄点钱应急,结果被父母逮了个正着。

父母把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曾绍君绑在凳子上,打电话叫回了弟弟。他们愤怒焦灼地争执着怎么处理他好时,曾绍君呜呜咽咽地开了口:你们别争了。把我送派出所去吧,我要自首去,让他们强制我戒毒吧,这也许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父亲一听这话,顿时老泪纵横,扑上来解开绑着他的绳子,抱住他呜呜地直喊: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自己有这个想法就有救了。

去吧,去吧,只要你肯戒毒,花多少钱我们来出。要住多久你就住多久。母亲也哭着说:只是你要来就来真格的,把那些贩毒的吸毒的统统检举出来,你已经被毒品害成这样了,不能让那些贩毒的再用这东西来坑人了。也不能让那些吸毒的再堕落,再祸害他们的家庭了!

曾绍君早已有了这个念头了。所以进了派出所,一口气报出了艾妮、鸭子和陶育华的姓名地址,还说出了他知道的乔胡子等几个毒贩的姓名、地址或电话号码。正在加紧扫黄打非禁毒攻势的公安机关,立即撒下了天罗地网。首先落网的是乔胡子和另外一个毒贩,作为贩毒犯,他们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依照政策,当天下午曾绍君即被送往公安局戒毒所。因为他检举揭发有功,得到了免费戒毒的奖励。

两天后的深夜,艾妮在陪一个嫖客从外地回来后,发现曾绍君不在家,她根本没想到会是那回事,等到天亮还不见人才有点急起来,刚想出去给鸭子他们打电话问问消息的时候,两个派出所的人把她堵在了门口……

数日后,陶育华落网。

本地的政策是,凡初被发现吸毒者,一律送戒毒所强制戒毒。再吸而被发现者,则视情节送劳动教养所劳教。作为初被发现者,陶育华和艾妮先后被送到戒毒所强制戒毒,所不同的是她们将承担一期四千五百元的戒毒费用。

10

陶育华是在看守所呆了三天后才被送往戒毒所的。原因是她死不开口,怎么也不肯说出鸭子现在何处。当她听说是曾绍君检举了他们时,恨得当场大叫:除非你们枪毙我,要不我见到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非要咬下他几块肉来!

你错了。他这样做恰恰是爱护你们,救了你们!公安人员说:要不然,吸毒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这个害处难道你还没有尝够吗?

有什么害处?就是有害处,我吸的是我自己的钱,伤的是我自己的身体,关他什么事,关你们什么事?

胡说!吸毒本身就是触犯法律的违法行为。吸毒者的存在扰乱社会治安,危害社会秩序,危害自身及家庭的利益,你还敢说没有害处!

那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依据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禁毒的有关法令和国务院的有关规定,首先将你实行强制戒毒,然后根据你的表现作出相应处理。

强制戒毒?我不想戒毒你们怎么可以强迫我戒,这不是侵犯我的权利吗?

是不是侵犯你的权利,到了戒毒所你就知道了。在那儿你会学到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所有法律和政策。所以,奉劝你还是服从法律,老老实实配合政府工作,老老实实地把毒戒了为好。

没门!你们总不能把我关上一辈子,出来我照样吸给你们看!

两个公安人员相视一眼,冷笑笑,然后对她说:出来了是不是再吸,还是等你出来了再说吧,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再吸,再被我们抓住的话,那就不是简单的戒毒问题了,等待你的是至少一两年的劳动教养或别的刑罚。所以,还是不要和法律盲目抗衡的好。现在,请你说说李亚洲的情况吧,他现在在哪里?如果你能配合我们……

不!我知道他在哪里,这两天我就是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可决不是出卖朋友的小人,所以,别指望我会告诉你们半点他的消息。

告诉不告诉区别并不大,我们终究是会找到他的。只是你这样做,就失去了帮助朋友的一次良机……

少来这一套!

……

尽管陶育华态度死硬,她还是在戒毒所里见到了憔悴不堪的鸭子。他是在吸光了陶育华留下的白粉后,又硬顶了一天后回到家里的。随即便被他已经知情的老子一把揪住,送进了派出所。

四个昔日的好友,而今的毒友,就这样又在戒毒所相会了。这是他们的必然结局,也是他们还可能有希望重新做人的唯一理想归宿。

鸭子倒并不像陶育华那样仇恨曾绍君。虽然他初见曾绍君时曾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句小人,并说:你还记得那个发洪水的夜晚吗?

曾绍君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讷讷地说:正因为我记得,才希望你们早点到这里来。

鸭子愣了一愣,当时什么也没再说,两周后,当他的身体初步脱毒,各方面感觉明显好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对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曾绍君说: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就是没这个勇气。谢谢你,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曾绍君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默默地埋着头盯着地面出神。许久,才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了一句:现在说这话,还早了点。

鸭子怔住了。回味了半天,心突地一跳,不由得也深深地垂下头,什么话也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