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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 第五章

1

陶育华专心致志地打着掌中机的时候,听见女儿在门外喊:妈妈,妈妈,快来看,下雪啦,快来看下雪啦!

嗯?才什么时候就下雪啦?

但陶育华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身子一动没动,手也依然在机上忙个不停。已经打到七万多分了,看来今天是能破十万大关了。她的心思完全集中在这对她来说多少有一种特殊意义的进步上了。她结婚后就不用上班,家里的杂事也有保姆操持,她无聊的时候不是上街购物就是和鸭子等旧日朋友上舞厅、卡厅疯玩。自杀后她身体不行,哪儿也不想去,又不想看书什么的,就玩开了俄罗斯方块,以致她打过十万分是家常便饭。但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打到三五万分就熄火,一次都过不了十万分,她怀疑是吸粉落下什么后遗症了。看起来有这个可能,现在她时常感到手会突如其来地发抖,身子怕冷,胃口不好,脾气变化多端,经常喜怒无常,脑子也常像灵魂出窍似地云里雾里漫游,甚至被什么东西突然一梗似的“停止”一会儿,出错自是难免的了。但她总不愿意相信真是这个原因,就算是这个原因,她觉得也只是身体一时不能适应的问题,时间长了这一切异常感觉都应该自然消失的。所以,为了证明这种想法,她现在打起俄罗斯方块来就多了一种特殊期待,哪一天打不过十万分就焦躁不安,好长时间心情抑郁不快,偏偏却一次也过不了这个关!

妈妈,妈妈,快来看呀,雪越下越大啦,天上有那么多小蝴蝶在飞!小蝴蝶真漂亮,真呀真漂亮……

五岁的女儿是不会懂得母亲的心思的。她一个劲地叫唤着妈妈出来看雪。陶育华感到恼火,却已无心再玩,偏头看看窗户上,果真纷纷乱乱地飘满雪花,心里也为才十一月中旬就下雪感到好奇,便按了下停顿键,打开总是紧闭着的房门,跑到外屋陪女儿看雪。

女儿见妈妈终于出来了,开心地牵着她衣角就要往楼下去“捉雪花”玩,陶育华一巴掌打开女儿的手,厉声说: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出去?在家里看看不一样吗?

女儿不高兴地扭起了身子:我不冷,我不冷嘛!

不冷也不许去,小小年纪就这么疯!陶育华又是一声喝斥,吓得女儿嘴一瘪,乖乖地躲到一边,忍了一会儿忍不住,终于嘤嘤地哭了起来。

陶育华没睬她,顾自站到窗户前去。窗外天色很阴沉,仿佛有谁拿墨汁将天空涂染了一遍,乌沉沉的空中没有一丝风,大朵大朵银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洒不已,默默地将黑暗的底色点画得支离破碎。有的雪花简直就像是沉甸甸的流星,闪闪烁烁地几乎是直直地往下坠,而地面上一定还很温暖,所有的雪花到了地上就很快地融化了,没有积起来,地上像下了雨一样潮湿而肮脏,这幅景象在陶育华眼里没有引起一丝愉悦感觉,相反,她感到阴冷而不畅快,胸口沉闷而抑郁。

还是做小孩好,什么事在他们眼里都是美好有趣的。一个人活到我这个年龄,都该去死,要不,都该去做苦力才对!陶育华莫名其妙地发着怨烦,沉重地叹了口气。忽听女儿又在身后高兴地喊:妈妈,我跟婆婆去捉雪花玩喽。

她回头一看,刚才在厨房忙活的母亲换好鞋,颤巍巍地抱起女儿准备下楼去。

妈,她迟疑地说了句:这么大的雪……你这是何必嘛。

小孩子嘛,哪个不喜欢雪的?母亲淡淡地答了一句。

马上就是大冬天了,雪有得她看的了。现在湿里滑答的,衣服又要弄脏了。

弄脏了洗洗就是了,怕什么。母亲的口气忽然硬起来,显然蕴含着对陶育华的不满,陶育华一下子敏感到了,便伸手去抱孩子:既然这样,还是我带她下楼吧,看你这吃力的样子。

可是母亲把身子一扭,没让她抱着孩子。

陶育华被她激怒了:你也真是,老这么宠着孩子,对她有什么好处?

母亲白了她一眼,低下头不看她也不再睬她,顾自走出门去。下了几级楼梯后又站住了,突然回过头来,对陶育华说:你要是真想去,就一起去走走也好,老闷在家里对你不好。

我可不想去。

那就……母亲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小孩家家的,能有什么错,以后别老这么粗声大嗓的吓她!说完,头也不回地抱着孙女下楼去了。

陶育华心头一震,不禁追到门口,看着母亲颤微微的背影,眼里不觉涌出一泡泪水。她木然地回到窗前,把眼睛贴在玻璃上,不一会儿就看见母亲和女儿在院子里的身影。母亲拿手遮住头上的雪花,怜爱地看着孙女,不时地提醒着她什么。穿着黄色小风衣的女儿则完全忘了先前的不开心,像只撒欢的蝴蝶似地在雪中欢蹦乱舞,仿佛是一只领舞的美丽精灵。

母亲的话和她哀伤的眼神又在陶育华心中闪现,她的泪流得更凶了。

吸上粉以后,陶育华开始一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可是没多久,便明显地感到了它的害处。但她仍然不怎么在意。因为她觉得这东西对自己有着特别的好处。吸上它以后,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了,过去的许多恩恩怨怨虽然仍时时会在胸中汹涌,但只要一针海洛英下肚,立刻就被奔腾的血液溶化成微不足道的泡沫了。世上的任何事情在她获得的种种幻觉面前都变得滑稽而无聊。她不再有兴趣过问丈夫的行踪,他偶然回来时,她也不再故意躺在床上哼哼这里疼那里不舒服了。虽然仍一脸的冷漠,却不再有任何伪装的成分。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丈夫问她什么她想答就答,不想答就当眼前没这么个人一样置之不理。

丈夫对她的变化既惊奇又显得无所适从。他曾多次小心翼翼地探问她的想法。但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随你住到哪儿去。只是有一条,不要来管我干什么,给我够用的钱。我要求你的只有这一条了。

丈夫自然一口答应她的要求,却总是满腹狐疑,并多方试探她变化的原因,有一度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外遇了。可是观察下来,发现她反而比以前更少外出了。便也以为她真的是性情改变,不在乎什么了,渐渐也就放下心来。

而陶育华则感到老是在丈夫眼皮底下吸粉,时间长了难免不被他察觉,再说呆在这个家里,对心已成灰的她来说实在是没有任何趣味的了,便以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为借口,带着女儿住回了娘家。女儿本来是她唯一的希望,但自从和丈夫感情破裂以后,她对女儿的感情也受到了一层微妙的影响。吸上粉后她对女儿就更漠然了,五岁的她什么事也不懂,成天在她身边转悠,有时候甚至使她感到种种妨碍而心烦。之所以要把她带在身边是因为她感到这是抓住丈夫的一个办法。如果哪一天他对她彻底绝望,有女儿在,她相信凭他的性格,至少不会少给她们俩生活费用。

回娘家以后,她才发现,自己感情上对丈夫实际上并没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样完全死亡。尤其是夜半从麻醉品中清醒过来以后,哀怨失落仍会让她辗转不眠,医治这份不死不活的哀情的,又只有毒品。于是她迅速成瘾,仅仅一个多月来,她的用量便达到了每天两次甚至三次,而且也早已改口服为注射。这局面在她清醒时又令她开始恐慌,毒品造成的种种后果又加剧了这种不安。如此恶性循环,她的心情好一阵坏一阵,感情上及对人对事方面经常显得麻木不仁,表现在人前就是频频的喜怒无常和无端生事,母亲和女儿不明究里,总当她是为这种与丈夫的不正常生活而烦恼,所以尽管困惑不快,多半还是小心翼翼地纵容她。偏偏她还就此越发闹腾得频繁而厉害,疯狂起来,泼妇般摔盆打碗都成了家常便饭。以致后来母亲也经常为护孙女和她大吵一气,她自己也常在事后痛悔不已,却又无法遏制这种状况。

想到这些陶育华心里涌起一股内疚的潮流,忍不住跑回房中,披上件外套便下楼去,想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可是刚走到二楼,便听到女儿兴奋得尖声怪气的喧嚷声,她住足从楼道窗子一看,原来是丈夫来了,正在院子里泊车,而女儿怀抱一只毛茸茸的哈巴狗,欢天喜地地满院子乱跑。

她立刻回房中,脱下外套,身子往被子上一靠,拿起掌中机就打起来。可是心旌大乱的她根本是打不下去的了,没一会儿就死了机,看看数字又不到八万,气得她将游戏机一扔,抖开被子就想装睡,就在这时,门声响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这声音又让她心烦意乱。过去总是事事向着她的母亲和女儿,现在是越来越明显地偏向了丈夫。这也是自然的事,丈夫对她们事事那么体贴,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呢,正好形成越来越尖锐的反差!

妈妈,妈妈!爸爸给我买了个小白狗,快来看,好可爱好可爱的小白狗啊……

女儿边喊边嗵地一声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将怀里的小叭狗直往陶育华怀里塞。陶育华偷眼看了一下,果然是一只半大的小哈巴狗,浑身毛茸茸的,两只机灵的黄眼珠子好奇似地直直地盯着她看,还伸出热乎乎潮兮兮的舌头来舔她的手。

她心里觉得这小狗的确很讨喜欢,嘴上喊出来的却是:去,去,脏兮兮的别抱到床上来。说着还顺手在狗头上轻抽了一下,小狗不高兴地呜噜着跳下了地,女儿哇地叫起来,抱着小狗就往外屋去:

妈妈真坏,爸爸,妈妈打我的小白狗!

母亲和丈夫闻声出现在门口,母亲边哄边将女儿连狗抱开了。丈夫有点尴尬地走进来坐在她身边说:怎么,不喜欢这狗?

陶育华将头一扭不理他,拾起掌中机,顾自打起来。

丈夫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仍然堆着笑说:你不要小看它,是条纯种的北京犬,三千块呢。

三千块?陶育华不相信地叫起来。

当然,这还是便宜的,一个客户家自养的狗下的,市场上远不止这个价呢。

哟,有这个钱买条狗,还不如多给我点用用。陶育华这话完全是心情的自然流露,现在她和从前判若两人,买粉的巨额开支使她对一向不怎么当回事的金钱,有了一种入骨的关心。

用钱嘛,你要多少只管说就是了。买小狗是为了给你和洁洁作个伴,解解闷,看洁洁多开心。丈夫说。

陶育华心里浮起一丝暖意,嘴上却只是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丈夫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没话找话似地看了看天说:怎么不把空调开开?外面很冷了。说着跑过去将屋角的空调打开。陶育华像什么也不知道似地闷着头玩她的游戏。

丈夫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来,说:本来我打算来接你和孩子回去住的,冬天了,你这儿比不上家里暖和的。可是……他见陶育华没有反应,终于又说:没办法,又要出去,而且,恐怕没个十天半月的还回不来。所以……

陶育华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去好了,好像哪回我不让你出去似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只好等我回来再来接你们娘俩回去。而且,你要是离不开你妈,让她一起住过去好了,家里那么大房子空关着,这里又……

我哪儿也不去,这是我自己的家,我住着蛮好。

阿华……丈夫的脸一瞬间挂了下来,但他偶一偏头,发现斜对面的穿衣镜里,陶育华的目光正审视地注视着他,立刻又拂去阴云,换了个角度说:我本来一向不干涉你的自由,你爱住哪里住哪里,还不都是我们的家?可我也是为了你好,看你的脸色,他对着镜子里的陶育华指了指,镜子里的她一怔,立即偏过了头去。他不禁笑了笑,依旧对着镜子说:你别逃,你仔细看看自己的脸色……说真的,怎么人也瘦了不少嘛?他正色起来,偏过头扳转陶育华的脸认真看了看说:你现在自我感觉怎么样?我看还得再上医院看看保险,别是落下什么后遗症了?

我没事,你放开我。陶育华有点心虚地挣开丈夫,把脸扭过去,一眼落在镜子上,丈夫在那儿注视着她,赶紧把头埋了下去。丈夫又走到窗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返身回来时,拉开了皮包拉链,取出个信封递到她手上,说:时间不早了,我还有点生意要谈。这钱你收着先用……

陶育华一听他谈到钱,情不自禁问了一声:多少?

七千块。

陶育华哦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点钱能用多久,如果丈夫出去十天以上的话,就很紧张了。她正动着心思怎么跟他再要点,听到他说:

天说冷就冷了,你跟洁洁应该添点冬衣了,还有你妈,你该给她买件羽绒衫什么的,住在这里老麻烦她的。说着,丈夫犹豫地看了她一会,终于又说:我也无意中……查询了一下你的卡,上面都没什么余额了……

我是……陶育华没料到他会去了解这个,有点慌了,顺口便说:我看病,吃一个老中医的偏方,非常贵。还要……

丈夫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既然是看病,那花多少钱也该。只是那药管用吗?

还行。现在胃就不大疼了。

哦,这就好,丈夫想了想便又说:既然这样,就继续看吧,看来你是得好好调养调养了。这样吧,这些钱不够的话,你找我会计提,我会关照他的。

陶育华嗯了一声心定了,同时也泛起一阵潮热,赶紧吸溜了几下鼻子才没有落下泪来。毕竟心虚,现在在丈夫面前,她越来越感到不自在,恨不得能往个老鼠洞里钻进去。

幸好,丈夫又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叮嘱的话就走了。

丈夫一走,她的眼泪就无声无息却热辣辣地成串成串地往下掉了。女儿在外屋咯儿咯儿地逗着小狗,母亲在厨房砰砰碰碰地剁着什么,只有自己这里死气沉沉,冷若冰窟,虽然开着空调却仍然感到身上的血液像被人抽空了似的寒丝丝地。她下意识地关紧房门,想钻进被窝去。一回头,目光落在镜子里,立即想起刚才丈夫说自己脸色不好,瘦了的话。她哪一天也没少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脸色不好,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变瘦了。她不禁脱下外套,贴近镜子前前后后仔细端详起自己来。看来真是这样,什么时候要去称称体重了。生孩子后她一直偏胖,很长时间天天照镜子,吃了不少这样那样的减肥药,却一点效用也没有。弄得她灰了心,只好掩耳盗铃,以不称体重来安慰自己。

现在看来,还瘦得不轻呢。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失为吸粉的一种意外益处呢。女人瘦一点怎么着也比胖来得舒心呀?可是,她很快又颇有些伤感地想到,一般人盼瘦是希望自己漂亮些,在人前尤其是自己男人面前好看些,可自己盼瘦又图个啥呢?现在我成天都想着的是刺激、刺激,别的什么都上不了心里去了……

但是,自己明显消瘦这一事实仍然让她着迷,让她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以致她愣愣地站在镜子前好久不想离开,甚至忘了身上的冷。我瘦了,因为我吸粉,我是一个吸毒女了!而且,我现在几乎饭菜不沾,什么也不感兴趣,这样下去,我肯定还会变得更瘦更弱,这样会有一些什么结果呢?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在看着一个别的人:你的脸色真的太难看了,你要想想办法了。不过这也好办,用心化化妆就是了。可是,你又没这个心思了,真古怪呀……

她一边想,一边从衣橱里翻出好些套夏秋天刚穿过的衣服和裙子来,一件件地套上身,一件件地在镜子前打量,瘦了,真是毫无疑问地瘦得多了,所有的衣服都显得又肥又大——这模样倒使她一时间产生莫名的得意——哈,我如此苗条,如此美丽,要是再化化妆的话,走出去决不比十七八的黄花闺女差呀!

可是,老这样下去的话,也许我四处风光没几天,我就会瘦没了,瘦死了,我……她猛不丁打了个哆嗦,突然感到身上非常的冷,脸上皮肤上都泛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慌忙将衣服胡乱卷起来往衣橱里一塞,飞快地钻进了被子里。

身上刚刚暖过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鸭子叫她过去聚聚,她说不想去。鸭子说你今天一定要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曾绍君和艾妮也要来,我们好好乐乐。一听他们要来,陶育华立刻答应了。手上的货不多了,正想过一两天跟丈夫要点钱再去办一批来,现在倒好,丈夫自动送钱来了,正好叫艾妮再办批货来。哈!看来有这么个男人,倒真算得上是自己的一种福分呢。

她飞快地起身,梳洗,然后将先前试穿后最满意的一件红羊绒衫穿在里面,特别还仔细地在脸颊和唇上用了点鲜红的唇膏,使自己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开门到外面的时候,女儿正抱着小狗在喂它喝牛奶,见到她出来,抱紧小狗就往厨房里的外婆怀里钻。这孩子!她苦笑一下,追进去,抢过小狗就搂在怀里亲亲热热地抚摸个不停。

还以为她不喜欢小狗的女儿开心地拍开了巴掌。陶育华忍不住也在女儿脸上热热地亲了一口。其实她一眼就喜欢上那条小狗了,小时候她家邻居有条大黑狗,她天天要去逗它玩,还想自家养一条,父母怎么也不允许。这么条良种而又漂亮的小巴儿,如今心灵倍感空虚的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此刻,在她的眼里,无论是小狗还是女儿,都是那么的可爱。

一抬头,看见母亲不相信似地注视着她的眼神,想起先前的自己,不禁也暗暗感叹自己真的也是变得太古怪了。

2

天色向晚,外面更黑暗了,但随着气温的下降,地上已薄薄地积起了寸把厚的雪,白碜碜地泛着寒光,但仍然很烂,脚踩在上面卜叽卜叽地泛出下面的水来。陶育华穿着高腰皮靴,并不怕路上潮烂,只是尽管看看别人似乎都不怎么觉冷,她抽紧了黑色皮大衣的腰带,却仍觉得寒气直往骨头里钻。瑟瑟缩缩地出了小巷,到大街上才意识到这个天气里,打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禁后悔自己不该答应鸭子出来。大街上也积了雪,却又被来来去去的汽车和自行车辗压得一片稀烂,看上去狼藉而污糟,令所有赶路的人都凭添几分急于回家的焦灼。可是出租车虽然不少,但都坐着客,小心翼翼慢吞吞地在雪水浆中磨蹭。

陶育华等了好一会儿,没一辆空车,想想这儿离鸭子约定的饭店也不太远,身上又冷,不如走着去吧。便拣人行道边没什么人踩过的雪地慢慢地走起来。谁知走着走着身上非但没觉着暖意,相反从心窝处一波一波地往脑门子里直冒寒潮,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幸亏她本能地蹲了下去,才没有昏厥过去。她低着头闭了会眼睛,感觉好了些才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身边街道上有几个人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着她,她想站起来,可是,眼前的人影忽然被一大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黑点子弄得模糊起来,那些芝麻大的小黑点子像一只只奇怪地一挣一挣的小虫子,在眼前一个劲地乱舞乱动,她赶紧闭上眼睛,身子又像坐在船上似地晃荡起来。

怎么会这样的呢?她的意识还是很清楚的,很快就明白这是自己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是吸粉的结果。她生怕自己真的晕过去,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身子重重地倚在旁边的法桐树上。好在树下的雪没被人践踏,还很干净,身体靠稳了,感觉也慢慢好一些。渐渐地,小黑虫子消失了,先前看着她的人被她狠狠几个白眼也都跨上车走了。天色黑透了,越来越少的路人也忙于回家,顾不上来注意这个奇怪地坐在雪下的女人了。陶育华的眼前只剩下纷纷扬扬在刚刚亮起来的路灯下飘洒不已的雪片,把乱七八糟烂稀稀的脚印重新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泛着微红淡绿光泽的白色。

陶育华不敢再走了,感觉好一些就重新站起来,到马路边去等车。可这时的道路更滑了,车子也少了,来来去去的仍然没一辆空车。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车子,怎么有这么多奔丧的人呢……满心雪片一样充塞着凄凉和孤独的陶育华,等得心里焦躁不已,不停地咒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她一会儿觉得这个世界和这些人好像都存心在和自己过不去,都在车窗后面唾弃她,嘲笑她;一会儿又觉得万分羡慕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目标,至少都有一个正常而明确的活法,唯独自己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副越来越糟糕的身体,和一颗需要不断麻醉的心灵。她第一次万分自卑地意识到,像自己这样活着的人是不是太特别,太孤独了?怪不得连个的士都找不到,谁让自己这么选择了这么个活法的呢?

可不这样活又能怎样活呢?

她的视线落在身边人行道上,那儿有一行清晰的脚印,从路中那一片乱七八糟的印迹中分叉出来,弯弯曲曲地沿着墙根延伸出去大约二十来米的时候,突然中断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实际上可以肯定)那是一个人的脚印,怎么会突然中断了呢?那地方前面还有路,后面也完全可以退回来,为什么没有退回来,也没有往前走的印迹?那个人好好地走到那儿的时候,为了什么原因又突然停止不前,然后又到哪儿去了呢?也许那是个孩子,走到那儿突然出于玩闹的心理而跳到了路中间去了?可脚印不像是孩子,而且,什么原因使他突然生出跳开去的心思的呢?

她觉得自己一个劲地思索这个问题太无聊了。就是弄清楚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她几次扭过头来,又忍不住再扭过头去,愣愣地看着那行脚印琢磨个不停。直到一辆亮着灯的出租车主动在她身边停下——可是汽车开出好远拐了好几个弯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好几次,思想仍止不住地在那条古怪而孤独的脚印上萦绕不已………

3

陶育华披着满头雪花找到鸭子讲的小饭店的时候,不禁皱起了眉头:鸭子这小子是怎么啦?从来没见他来过这种下三烂的地方呀?

这饭店实在太差,又小又脏,扑面冒来一股怪味和呛人的烟、酒气。怪的是这儿生意格外兴隆,外间四五张桌子上挤满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乱哄哄地在斗酒的斗酒,划拳的划拳,还有扯着破锣嗓子在唱卡拉ok的,那音响沙沙嗡嗡,令人听了牙酸。

陶育华没看见鸭子他们,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便问了老板娘一声,老板娘肯定地指指屋后角一个小门说:在包间里呢。来好一会儿了,就等你了,电话都打了好几回啦。她殷勤地挪着身子,从小得刚好容得下她那水桶般粗腰身的吧台后出来,给陶育华引路。陶育华强抑着烦躁挥了挥手,老板娘会意地挤回自己的天地,顺口又说:那你快进去吧,要什么只管喊一声。刚才也不知是不是等你等烦了,他们吵得可凶哩。

吵架,怎么可能?陶育华听她这么说,不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摸错了地方。走到包间,便先从虚着的门缝向里看了一会儿。这所谓的包间,不过是在唯一一个大间里用五夹板隔出来的小空间,刚刚容得下一张桌子。屋里的烟酒气更浓,桌子中间架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鸭子和艾妮、曾绍君三个人果然都在,虽然现在没在吵架,但气氛似乎是有点异样,艾妮和曾绍君都懒洋洋地歪在铁靠椅上,抽着烟,眼望着天花板,心神不定地顾自喝着啤酒。鸭子一个人趴在桌上,一只胳膊支着无力的脑袋在喃喃地嘟哝着什么,陶育华多了个心眼,便留心听了一会儿。

鸭子又在说他丢了手机的事情。这事陶育华早知道了,鸭子为此找艾妮他们问过,他们说没看见。后来鸭子拼命拨自己手机的号码,总是被告知关机了。第二天终于拨通了一回,一听他问起手机便又关了机。第三天他正想报停,谁知却收到一个神秘的来电,说有人捡到他的手机,交给公安局失物招领处了。鸭子赶去,果然领回了手机。

这事过去一个月了,怎么他还在絮絮叨叨呢?听了好一会儿,陶育华才弄清,鸭子为这手机又倒了大霉。原来手机找到后,他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还高兴得要命。不料这个月电信局账单下来,把他吓了一大跳,电话费高达一万三千多!这才猛省过来,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出租车司机把他的手机让谁烧了机,然后交回手机,使他白白为别人(说不定还不止一个人)付了一个月电话费。

鸭子骂骂咧咧地说:本来我不该这么傻,早该想到有这种事的,都他妈的成天飘呀飘的误的事。后来也想到过这层,却没心思去找懂行的人查询、试验一下,结果倒这么个血霉。这个月我成天昏头乱脑的,生意都没怎么料理,自己用的话费了不得千把块,这下可好……

艾妮和曾绍君大约先前已经听他讲过这事了,所以都是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一句话也没接。陶育华听了却忍不住闯了进去,劈头就骂鸭子:我看你是活该,既然这样,你还不快把机子停了?

阿华,可把你盼来啦,怎么这么晚?艾妮和曾绍君忙不迭地跳起来搬椅子、倒酒地招呼陶育华,陶育华一边脱着皮大衣一边打着寒噤说:别提了,不是下雪吗,半天都打不上个车,气得我差点回去不来了。

鸭子却好像她早就在这儿似地,身子没动头也没抬地说:怎么不报停,我再昏头也不会昏到这种地步呀。可是一万多块还得我出呀?嗨,算了,就当我多吸了十来天粉吧,倒霉的是机子也用不起来了。

怎么会用不起来,改个号就是了。

改它干啥?手机我干脆不用了,有那个钱,以后还不如多吸点粉,快活一天是一天喽。

话也别这么说,一个月的手机费正常也费不了多少钱,再说这样不要影响生意吗?

管它影响不影响呢。真正有影响的,也根本不是手机不手机的,是这脑子,懂吗?鸭子忽然抬起手咚咚地狠敲着自己的头脑,恨恨地说:这里面现在装的都是一泡浆糊了,成天想的是粉粉粉,飘飘飘!不是为有几个吸粉的钱,我他妈的根本不想做什么鬼生意了。你们自己说说看,谁还有这份心思吗?照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下去,别说什么生意,只怕这条小命都不知扔哪里了!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霎时都变了脸色,一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半晌,艾妮突然低下头嘤嘤地哭出卢来,曾绍君咔咔地揿一会儿手关节,猛地跳起来拉开门跑了出去。

你干啥去?艾妮止住哭,慌乱地站起来想拦他,被他一下甩开了,恶狠狠地吼了声:小便,干啥?

艾妮被他吓了一跳,不哭了,可怜巴巴地拿眼瞟陶育华。

陶育华心里早已塞满了乱草一般不舒服,现在鸭子的话更使她心烦意乱,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她一把端起倒了满杯啤酒却基本没动的大玻璃杯,咕嘟咕嘟就是几大口。又从鸭子桌前的烟盒里抽出支烟来,抖抖地点上,一口接一口地猛吸开来。

过去她不抽烟,也不太能喝酒,现在她抽了半个月烟了,酒也比以前喝得多了而且并不怎么容易醉。看来并不是吸上粉的人都不能喝酒,陶育华觉得自己天生是个嗜毒的胚子,除了离不了那东西,还会迷恋一切有麻醉作用的东西。

半支烟下肚,陶育华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便忍住自己的不快对鸭子说:鸭子我看你现在变得也太不像话了,连酒量也越来越不行了,才喝几口啤酒就胡言乱语了?这么大雪你叫我来就是让我听你说这些的?

我说什么了?鸭子有些后悔地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了陶育华一眼,口气比先前软多了:叫你来是有事嘛。不然……

艾妮轻轻扯了扯陶育华衣角说:本来今天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鸭子的生日呀。

原来是这样?陶育华顿时觉得很内疚:瞧我这记性,你的生日我应该是知道的呀——可你也是,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带点鲜花或者蛋糕来呀?她抬眼看看桌上谁也没怎么碰的火锅,忽然悟到了什么,心里又“格登”了一下:鸭子,往年你过生日,我们总是前一天或者后一天才在一起聚。今年怎么你不在家里过生日?

谁规定生日非得在家里过了?鸭子又变得怒气冲冲的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喊着:阿君,阿君,你上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随即也跑了出去。

他一走,艾妮便赶紧告诉陶育华说,鸭子今天心情很糟,原因就是手机被人烧机的事让他爹知道了,心疼得拍桌打凳和鸭子狠狠吵了一架,还逼他交待最近为什么魂不守舍,把生意荒了不少,威胁说要把他的公司承包给别人,不让他干了。气得他从家里跑了出来……

怪不得他会上这种鬼地方来请客,陶育华恍然大悟地说:看样子他的处境很不妙,说不定用钱都有问题了。闹不好,会不会他老子是发现他吸粉的事了?

这个不会吧,怕只怕,今后要是不小心让他发现的话,真会把他的运输公司给夺了,这就太糟糕了。

这倒不至于吧,不过真要提醒他多加小心了。坏就坏在这家伙干什么事都是大大咧咧的,而且什么事都是没个数,要么不吸,要吸起来就没个完。他现在买粉一定很勤吧?不过,虽然吸这个开销是不得了,按理他现在也不至于吸不起。

是的。他现在比我都吸得多。所以……艾妮突然顿住不说了。

所以什么?所以你不想帮他买还是怎么的,他才跟你吵架了?

艾妮的神色变得慌张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们吵架了?

老板娘说的,吵什么我又不知道。

其实我也……怎么说呢,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人呀?硬说我不仗义,其实天地良心,他要我给他号码,说自己急起来买粉方便些。我就给了他个传呼号,可是他打了几回都没回,就说我在糊弄他。我是那样人吗?人家做这个的顶要紧的是谨慎小心。这一阵严打风声那么紧,公安的禁毒布告贴得到处都是,他应该有数的。我以前认识的粉友,好几个都跌进去了,一个进去,熬不住犯瘾就会咬出一串来。好多贩粉的不是进去了,就是吓得东躲西藏了。看见陌生的电话号码怎么还会回?但是他就是不相信,刚才又是怪我,又是要我带他去见那个人。这我怎么能带呢?人家的规矩就是单线联系,这种时候带了陌生人去,连我的路子也要断了。

这我完全相信,毕竟是这种事嘛。陶育华连连点头:这个问题不大,以后我说说他就行了。不过有一点我也一直放心不下,我们现在全靠你一个人在办粉,这总不是个事呀。不是不相信你,可万一哪天找你不及,不是要人命了吗,这可是一分钟也误不得的事呀。

这个你们只管放心,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人,怎么会找不到。就是有什么事,我也会先帮你们办足货的。

陶育华点点头,又思量了一下后,从怀里掏出五千块钱递给艾妮说:这点钱你先帮我办货。我现在手头也不比从前了,我男人暗地里查了我的信用卡,吓出我一身冷汗,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事,分明有怀疑的意思了。不过没关系,他是想不到那个上去的,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如果一两天能搞到钱再给你,我想平时有钱就多存点起来,以防万一。不瞒你说,我试过一两回,断了粉的滋味,比我吃安眠药中毒的感觉难过一百倍都不止!

正说着,鸭子和曾绍君笑嘻嘻地进来了。两人一见他们高兴的样子,也开心起来,便煞住话头问他们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鸭子说:肥老板娘傻×一个,缠着我们要介绍妞呢,我们跟她糊了一把,她立马要打拷机。我说我们里面不是现成有的吗?你们知道她怎么说?——家花哪有野花香?就是我这样的,换个口味也比那两位小姐滋润哪!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了一阵,可是气氛好起来不一会儿,鸭子却又心神不定了。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看着冷下去都浮起一层厚油的火锅说:你们还吃吗?我是一口也不碰就饱了,全冲着老板娘的话才拼命吃了点,鬼用也没有,你们觉得有什么意思吗?说是有不少特殊调料,恐怕是糊弄我们的。

三个人都说没什么特别感觉。曾绍君说:也不一定骗我们,不然这里哪会有这么火的生意?不过,就是满锅大烟壳子,对我们这些人也不会起什么作用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嘛。

也是。鸭子拍拍脑袋说:那我们还泡这干啥,做我们该做的去吧!

陶育华说:别忙,不管怎么说,今天总是你生日,怎么也要让老板娘给弄点蛋糕或者面条来意思意思呀?

得了,得了!鸭子不耐烦的挥挥手,迫不及待地往外走:我们这号人,还讲究这个!

4

四个人一出门,就都蜷起身子裹紧衣裳,连连喊冷。这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地上却白茫茫地积起三四寸厚的雪来,泛映着稀疏的灯光,把天上地下映出一片迷朦的寒光。四个人都变得畏畏葸葸的,谁也没精神说话,只顾低着头匆匆地到巷口去打车。至于去哪儿,也没有任何说法,似乎大家早就有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雪明显坚实了,每个人的脚下都咔咔地踩出一片脆响。走了没几步,艾妮便有气无力地吊在了曾绍君身上,跌跌滑滑地发出哎哟哎哟的嗲声。鸭子见状,便也挨紧了陶育华,破天荒伸出手去挽紧了她的腰肢。陶育华抬头看了看他,并没有出声。鸭子感到了她身体的重量,胆子更大了,便用另一只手在她额上抚摸了一下,陶育华轻轻地唤了一声:干嘛,冰冷的……他便把手滑向她的头发,一路上不停地抚摩并叉开五指梳理着。

陶育华心里流淌起一股细细地暖流。她刚认识似地,偏过头暗暗打量起鸭子来。他也比以前瘦了,脸的侧面瘦削而苍白,轮廓塌陷,使他的眼睛比平时显得大,显得忧郁,有一种她很少注意到的英俊。她愀然感到一阵不曾有过的内疚,也感到很久以来少有的幸福。真怪呀,这个男人其实一直是关心着我,爱着我的。我怎么从来不把他的感情当回事呢?

她默默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却怎么也得不出明确的答案来。但是她很清楚的是,现在他们几个尽管也有各种矛盾,感情上却是越发趋近的。她已经体会到吸毒者同命相怜、自卑而绝望地越易疏远于正常人群的必然心理。何况,鸭子这人本来就蛮好的。她想。

大街上冷冷清清,难得看见一两个路人。这在这种天气是自然的事,闲人都缩回自己家里了,汽车也被开始上冻的积雪逼退了。难得见到几辆出租则几乎必定是坐着客的。看来我们要么走回去,要么打电话叫出租,否则在这儿等到天亮也别想有车子搭。鸭子满脸焦虑地说着,放开陶育华在路口上来回打着转转:可我的手机没了,到哪去打电话?

对面有个磁卡电话,我去叫车。曾绍君说着便跑到马路对面去打电话了。大家便满怀希望地等着他。

曾绍君跑到电话前,却突然记不得哪一家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了。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明明以前打过电话,平时乘车时也看到车上写着各家公司的叫车号的,怎么要用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呢?他怨恨着自己越来越坏的记忆,猛然想起可以打114查询一下。不料那电话磁卡插进去以后,话机上却暗暗的没有一点反应,他噼噼啪啪地敲了半天话键,话机显示屏上忽然又有了亮光。他赶紧拨号,显示屏上跳出114三个洋码字,听筒里却没有一丝声音。他耐心等着,身上一阵阵哆嗦,感到特别的冷,他明白这是身体快要犯瘾的前奏,更加焦急地盼望电话接通。可是话机里仍然没有声音,显示屏上的三个数字也突然不见了。他想重拨,一串数字突然从屏幕上跳出来,直往他眼睛里钻,黑色的数字也变成光怪陆离的彩色,刺得他眼睛难受,双脚也下意识地往后一跳——数字消失了,眼前除了光光的显示屏,什么也没有。

他蓦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的幻觉。自吸毒上瘾后,他经常会有这种感觉,某种颜色突然变成耀眼的它色,或者记得清清楚楚的一件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这台磁卡机根本就是坏的吧?要是叫不到车子,啥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呀?

这么一想他陡然感到极端的绝望和恐惧,嘴里满是唾沫,他咽下去,口水马上又涌上来,再咽,又涌上来。他抓起话机上积着的雪往嘴里塞了一把,感觉稍稍好些了。可是五十块的电话磁卡怎么也退不出来了。

我操你妈的!他愤怒地骂了一声,一股恶气火一般贯彻了全身——他像一头饥饿的狼一样四处盘旋了一会儿,终于看见露出雪地的半截砖头,捡起来就往话机上死命一砸,砰的一声,这黑夜里听来格外吓人的巨响将他震醒了。他拔脚就跑回了对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向那三个目睹了他行动却弄不清怎么回事的人挥了挥手,四个人便像作了贼一样不要命地一起奔窜起来。

可是跑了没几步,艾妮就妈呀一声,四脚朝天滑倒在雪地里,正在她身边的鸭子顺手将她拉起来。可是又跑了没几步,两个人都跌作了一团。曾绍君和陶育华上来拉他们,非但没拉起来,反而也跌倒在地。四个人索性不跑了,坐在雪地上你看我我看你地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笑了没一会儿,就一个个笑不动了,咳嗽的咳嗽,呼哧呼哧拼命喘气的喘气,好半天才渐渐缓了过来。

妈的,过去我打得死一头牛,现在怎么变得……不行了,不能再吸了,人他妈的都掏空了……鸭子喘喘地叹息着,眼里忽然涌出一泡泪来。

5

门一开,陶育华就本能地用手捂住鼻孔。一股似臭非臭,似腥非腥,混合着阴潮霉气和浓重的体臭味、宿烟味和脚气的怪气味,强烈地刺激着陶育华的神经。她打着恶心直奔窗前,正想打开窗户的时候,艾妮将她的手拉住了:不能开窗。特别是晚上,没看见窗上涂着漆吗。

为什么不能开?陶育华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这还不明白,我们这种人不特别小心,一让人发现就完了。

陶育华紧张起来:有人注意你们啦?

这倒不一定,但我们发现对面楼上像有人用望远镜看过我们。

瞎说吧?再说,为什么不配幅窗帘?

哪有那个闲心呀,再说配了窗帘也不放心呀,透光怎么办?风吹起窗帘怎么办?就这么凑合着算啦。一会儿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这味道也实在太浓了。鸭子也紧皱着眉头说:像死了人似的。

这算说对了。本来跟死人没多大两样。已是有气无力的曾绍君,摊手张脚地瘫软在破椅子上,满眼放射着怪异的光芒,令鸭子看了也禁不住害怕起来。他掉过头去,双手痉挛似的在桌上哒哒地拼命弹着,神情不无鄙夷地问正在掸着身上雪污的艾妮:艾妮,如今我们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说句实在话好不好?

艾妮斜眼乜了鸭子一眼,警觉地想起他今天一直不够友好,便不冷不热地答道:好呀,不是蚂蚱,也是同命运共患难的兄弟姐妹。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嘛。

那好,鸭子嘲讽地拿食指直指着艾妮的鼻子说:先问个问题,你们自己想过没有,你们俩原先都是什么人?现在呢?这个家弄成这个样子,你们是不是太潦倒了点?别忘了,我李亚洲曾经有多么崇拜你们!

艾妮心头一震,下意识地看看曾绍君,却被他白了一眼,便没好气地说:那是你的事,对我们来说,崇拜不崇拜都一样过日子。潦倒不潦倒的,只要自己习惯就行了。

说得倒潇洒,可是我就不相信你们能习惯多久!不过,你们也别当我看不惯你们,老实说我这是真心为你们急!我再问你一声:你们两个这样吸粉,一个也不干活,靠什么混的?能混多久?下来怎么办,你们倒是有个数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艾妮一听这种话就觉得胆寒,她虚张声势地跳到鸭子跟前,以攻为守地尖声说:我们靠什么混的关你什么事?我混你的啦?吸你的啦?我有没有数你干嘛要知道?

话不是这么说,鸭子被她呛得嗫嚅起来:我想来想去总弄不懂,我都越来越觉得吸不起了,你哪来的钱……

偷的!怎么样?

笑话!谅你不敢,也不会!

真不是笑话。真敢,真会!

艾妮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的,但话一出口,她倒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回答。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鸭子是对她有了猜疑了,不如这么说下去,反正一般人都知道,吸毒者没了钱,不是偷抢、贩毒,就是卖淫。承认偷,在现在的她看来,还是挺光彩也挺能让人理解的。而且,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路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要么去死,要么就去偷,去卖身,反正混一天是一天了。问题是要说得圆,说得让人相信。至于曾绍君怎么想,过后她会解释的。所以,她显得神色自若地说:

鸭子你说得没错,我们两个是早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瘾头反而越来越大了。所以人到了这一步,也管不上那么多了。老实告诉你们,我早就开始了。

听她这么一说,连曾绍君都大眼瞪小眼地围了上来,充满惊疑地看着她,鸭子仍然哼哼地不相信,要她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偷法的。艾妮便故意满不在乎地乱吹起来:其实什么事,一做了就不过如此了。偷东西也不是有什么硬规定的事,看机会,看条件下手呗。不过我有个原则,看上去跟我一样穷的人不偷,女人不偷,老人和孩子不偷,偷够了数就暂罢歇手。我是专偷那种色迷迷的男人,一偷一个准,所以从来没有失过手。我主要是在公共汽车上和舞厅里下手,有时候阿君问我晚上出去干什么了,我说去弄粉,其实就是到舞厅去混了。那些人跟我贴得越紧,我越好下手。还有,有时候我也直接偷粉贩子的,假装看货的成色,跟他不停地搅,趁机多捞个一包两包的,他也没什么数,有数了下回问我,我也不承认……

你们别听她胡扯,完全是胡扯蛋。曾绍君厌恶地推了艾妮一把说:我说你准是犯瘾了,发幻觉了。鸭子、阿华你们别信她胡说八道,她现在经常这样,说话十句没有两句准的。我算是看透了,咱们这号人早晚恐怕都得这样,脾气越来越变,品质越来越坏,思想越来越绝望……

行了,行了,阿君你这是扯到哪去了?鸭子不喜欢听曾绍君这种话,而且他对艾妮的话倒是将信将疑了:起码她要是真像那么做的话,是能得手的,有些狗男人就是会吃这一套。不瞒你们说,我就上过这种女人的当。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无聊话了,我也不想听了,反正只要你们混得下去,我看怎么都行。

说着,他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同时烦躁地对着艾妮直拱手:快快快!快拿点出来!

艾妮的身子早已哆嗦得像矮了一截了,这时,便一声不响地进了卫生间。

陶育华本来就心神恍惚,对他们的争吵没认真当回事。屋内的臭气一直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后来她觉得连他们几个的身上也好像都在散发着奇怪的臭气,不知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他们都犯瘾而弄成的,只好不声不响地拿块纸巾挡住鼻孔坐得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却仍然止不住地一阵阵干呕得眼泪鼻涕直流。

鸭子的看法有一点她是深有同感的,这屋子的两个主人曾经也很让她喜欢的,没想到如此迅速地潦倒成这副样子,这让她大为震惊,简直不可思议。以前来的时候这屋子就很乱,可比现在不知要好多少。现在这儿乱得脏得臭得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一个坟地!而且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连块墓碑都没有的荒坟!这就是吸毒者的一种必然吗?有一天我也会变得这么肮脏、潦倒,这么漠然、颓废吗?陶育华吓得不敢往下想了。

屋子里至少一个月没扫过一次地了。桌子上堆着乱七八糟没洗的脏碗和菜渣、废包装纸,地上到处是一堆堆的烟头、烟壳、塑料袋和空罐头盒,有的罐头盒打翻着,里面的汁洒在地上已经凝结成黑色的油胶状。里间床头和沙发边的地上乱放着酒瓶、果汁瓶和一个积着半盆黄黑色不知是尿还是脏水的脸盆。陶育华原想在床上歇歇,刚坐下去就嗅到一股更浓的臭味,低头一看,床下一块踩脚的化纤脚垫上竟斑斑点点布满了黑褐色的血迹,再看被子上和床里的墙壁上,也都洒着成条成线的血迹。怪不得这屋里这么怪臭无比。他们两个现在一定经常就在床前打针,血迹喷到哪里是哪里,时间长了,自然和其它垃圾一起腐败发臭了!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拿把扫帚稍稍挥那么几下?难道他们连这点气力或精力都没有了吗?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苟活着,这么脏这么臭都漠然不管,难道他们已经连分别香臭好坏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陶育华越看越寒心,越想越可怕。心里像被他们硬塞进一堆垃圾一样沤着绝望。唯一的安慰是她自己并不是这样,至少现在不是这样。至于将来,她相信自己决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真的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再死一次呢!

可是她就没有想到:现在既然如此憎厌这个环境,完全可以离开,为什么却一点儿也没想到离开呢?她在焦急并且因为此刻心境糟糕而倍加期待的东西,原本是造成这个屋子和它的主人如此堕落的根本原因呀!

这时艾妮从卫生间拿出三小包粉和针筒等用具放在桌上,说:大家看看,全在这里,就这么些了,但也够大家来一针的了。怎么样,把它分一下还是调在一起算了?

分什么,快点弄出来打就是了。

那好,艾妮一面拼命舔着干燥的嘴唇,一面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我要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是知道我的了,我的钱来得不容易。所以别的还好说,这个客我是请不起的,明天各位一定要还我一针,不然的话……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就快点了,叽吧噜嗦个啥呀。快弄,快弄,这些都算我的,我请客,行了吧。鸭子整个人都萎了下去,缩缩着蹲在地上狠命地捶着自己脑袋。

不要,算我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着我也该有点心意的。

陶育华话音未落,只见鸭子一个箭步扑向艾妮,嘴里大叫着:你也太不像话了,凭什么该你先来?为什么不能我先来?艾妮一个闪身躲开了鸭子,可是一只手却被鸭子死死揪住:不行!我请客就得我先来!

当心洒了!曾绍君也从桌子另一头跳了过来,拼命分开扭在一起的两个人:抢什么,抢什么,谁也不许抢,谁也不许多打,大家看好,一个个来——可是艾妮早已趁此机会眼明手疾给自己推进去将近三分之一针管的药液,她呻吟着将血淋淋的针筒递给鸭子,鸭子一看剩余的药液便勃然大怒,朝着艾妮就是一脚,但却踢了个空。

他已经顾不上再和她理论了,用袖管擦擦针管上的血,赶紧扎进自己胳膊。

他尝到过心脏被狂飚一样猛烈袭击的滋味,不敢打得太快,而且,曾绍君的眼睛巴巴地盯在边上,所以他很公平地给自己推了剩下的药液的三分之一,就主动拔出针头,交给了曾绍君。

轮到陶育华的时候,针头已经弯曲了,针头上地上满是沥沥拉拉的血滴,药液里还回缩进一些不知谁的血液。她倒不在意这个,也不像他们那样心急。相反,她觉得最后一个打更好,有一种独自品尝盛宴般的快乐。她担心的是药液里的血液会不会凝结而阻塞针头。以前她听艾妮说过,有的品质不好的粉里会有杂质,打进去人很难受,甚至出危险。

她跑进卫生间,又兑些水将药液稀释了一下,小心翼翼将针头别直,然后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慢慢地将药液推进身体。一阵期待中的晕眩和风般地掠过全身,她呻吟了一下,扔掉针筒,扶着浴缸壁蹲了下去。

这时,她听到身后马桶里哗哗的水声,以为是艾妮,回头一看却是鸭子,就那么近地站在那里,迷迷瞪瞪、满不在乎地对着马桶在小便。但她也并没有觉出有什么异样,笑了笑就扶着浴缸小心地站起来。可是身子一直,感觉便上来了,像站在船上一样,鸭子和房子都在眼前飘摇,遥远而虚幻。她赶紧又蹲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鸭子小完便,偏着头来看她的脸色。

蛮好,蛮好。陶育华说着,也努力地睁大眼睛来看鸭子的脸:你怎么样?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早就没有多少飘的感觉了,现在打这点粉,简直就是为了……唉!鸭子叹息着,语气却明显比先前轻松多了:好像你是在天上跟我说话。你的脸怎么回事?怎么一会儿长,一会儿扁的?说着,伸手来抓她的脸,却总是抓个空。

哈哈!瞧你这傻样。陶育华开心地大笑起来。同时,她也想小便了,便褪下裤子坐到了马桶上,嘴里仍吃吃地笑个不停,一点儿也没想到,其实她和鸭子原本是不这么毫无顾忌的。

而鸭子竟也像根本没看见她在干什么似的,挥挥手,道了声拜拜,就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6

等陶育华来到房间里的时候,只见他们三个人都横躺在床上,脚搁在床外的凳子上。艾妮在左边,曾绍君在中间,两人身上合搭着条被子。鸭子躺在曾绍君身边,头下垫着条棉被,身上什么也没盖,这会儿也不喊冷了。三个人人手一根香烟,烟灰就顺手往身边乱点一气,偶尔嘻哩哈啦地谈笑几句,先前的不愉快都随着浓浓的烟雾飘散在屋顶上了。

陶育华见状顿觉很开心,故意怪叫一声,从他们头旁摸了根香烟点上,脱下皮衣往沙发上一甩,便爬到艾妮身边也想躺下来,却被艾妮推开了:挤死我了,去去,跟你老公挤去。

陶育华捶了她一下,也就真的爬到鸭子身边躺了下来。

这会儿她早忘了屋里的臭气,也没在意被褥的肮脏,可是曾绍君却记得很清楚。他从床上跳下来。头拱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从一只旧纸板箱里摸出块新枕巾,扔给了陶育华。

陶育华没想他有这个心思,感动得连说谢谢,还对艾妮说,艾妮你看见没有,怎么着也要好好待阿君,他可真是个好心人。

什么呀,本来就是你买的。曾绍君不好意思地笑笑,爬回床上去了。艾妮一把搂住了他,在他脸上吧叽吧叽得亲得满屋都是响声:阿华说得对,我们阿君真是天下第一好心人,就是脾气倔起来怪吓人的是不是?可再怎么着,你不嫌弃我才是真的,我敢不对你好吗?一边说,一边将被子扯起来,兜头罩住了他们俩。

鸭子见状,回过头来看着陶育华说:看见没有,你也该学学人家呀?

陶育华没等他话说完,搂住他脑袋就在脸上亲了一口,鸭子一阵高兴,翻个身一把抱住陶育华,不防被她一口浓烟满满地喷在脸上,呛得松开她,捂住脸就咳,直咳得满脸眼泪和鼻涕。

等他喘过气来,擦干泪花,却发现屋里已是一片黑暗。人都静静的,一个不出声。谁关的灯?他问。

管那么多干嘛?曾绍君从他们的被窝里瓮瓮地接了一句,鸭子便不说什么了。他偏头看看身边,只见陶育华紧挨着他平躺着,头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嘴里间或喷出一团团烟雾,烟头火星闪闪烁烁地映出她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角和扑闪的眼睛,蒙蒙的,令他感觉她今晚特别美。

他的心战栗了一下,久抑在心头的情愫火星般倏然又溅出来。可是他的身子却一点也没有动静,虽然他很激动,很想有所举动,可在陶育华面前固有的某种东西却也复活了,横亘在近在咫尺的两个人中间。他感到很奇怪,也有点别扭,便又摸索着抽出根烟来,向陶育华要烟头来点火。

在他点着火的时候,陶育华侧过身来,就着跳动的火星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接着又伸出手来,抖抖地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起来。他又想搂她,胳膊被她捏住了,他想抽回来,她却将他的胳膊放到了自己头下,他会意地将胳膊弯过来,也用手轻轻抚摸她蓬松而滑爽的头发。

陶育华顺势便将头挪了一下,脸凉凉地贴在了他的脸庞上。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躺着,睁大眼睛望着窗子,好久没动一动。

半晌,陶育华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外面真安静呀,又下雪了吧?

大概吧。要不怎么这么暖和呢?雪就像一条大被子,把咱们的屋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啦。

怕真是的,窗户上很亮呢。

也可能是雪住了,月亮出来了,雪一定积得很厚了,才这么亮。

多有诗意呀,这样的夜晚,这么静,这么美,连点风声都听不到。你说呢?

我可不懂什么诗意不诗意。不过,要是这个世界就此让雪给冻住了,从此永远定在这个时间、这个样子上,那该多好呀?诗人也该叫这是幸福了吧?

你这就是诗哎!陶育华欣喜地赞叹着,情不自禁翻身抱紧了他,将头拱在他颌下,凉冰冰的鼻子在他颈项和嘴边不停地轻轻厮磨着,半晌,由衷地说:其实你也是个好心人呀。

嗯,这话才像是你该说的……

可惜我发觉得太晚了。不对,其实我……

鸭子一动没动,只轻轻地哼了一声。陶育华忽然觉得鼻子上热丝丝地,用手一摸,湿漉漉地。她吃惊地支起身子,偏过头来,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光仔细一看,鸭子紧闭着眼睛,成串的泪珠仍不断地从他眼皮里挣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我想戒毒,明天就戒!你也要戒,这样,我们说不定还有戏好唱……

亚洲……陶育华颤抖地唤了一声,猛地抱紧他的头,满头满脸地拼命吻着、舔着、吮吸着他的泪水——鸭子也展开双臂死命地搂紧了她,双手痉挛着在她浑身上下摸着、捏着、掐着,弄得她强抑住嗓门仍低低地呻唤不已。

突然,陶育华又使劲推开了鸭子,粗重地喘息着半跪在他身边,偏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直直地盯着他久久地看着。鸭子不知所措地仰起脸,疑惑地正想说什么,却见她嫣然一笑,同时低下头,默默地脱下了自己的羊毛衫。鸭子恍然大悟,一翻身,将头下垫着的被子抽出来,兜在了两人身上。

这时候,艾妮和曾绍君的被窝里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两个人搂作一团,看上去像个不规则的坟堆,也不知他们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出声。

外面真的又下雪了。雪片里夹着细碎的雪粒,扑簌扑簌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听起来分外真切。

这个雪夜无比凄美……

7

鸭子小心地抽出压在陶育华颈下的胳膊,酣睡着的陶育华翻了个身,又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大部分被子被她卷了过去。鸭子没有动,痛楚地捏着被压得酸麻不堪的胳膊,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他把手表贴近眼睛,借着窗户的微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时间已近深夜四点。这个时候本来是最好睡的,别人也都睡着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在他耳朵两旁搅得他又羡慕又心烦,可是他却仍然没有半点睡意。这几天他总是处在烦躁不安、火气十足和沮丧低落交织的状态中。打过针他觉得好一些,可是要不了多久又开始不舒服了。

更让他沮丧的是,破天荒第一次和陶育华做爱后,他非但没感到预期的快慰,心头反而更空虚,身上也觉得更疲乏了。那种空虚伴随着难以遏制的恐慌感,让他伤心至极。事先他没料到自己竟会那么快就泄了,而且心理上完全缺乏应有的激动,缺乏想象中新鲜或神秘的感觉。甚至好像是勉强地在应付陶育华,结束的那一霎那的感觉也和以往迥然不同,几乎没有一点快感就完了事。

我完了!我已经给毒品掏空了吧?不,不至于。要说掏空恐怕首先也是精神上的。对,一定是这样。我有多长时间没玩过一个女人了?好像连这样的想头都很少了。成天想的是粉粉粉,想的是没有粉我怎么办……生意没心思,女人也没心思,这样是不是太怪了点,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你看,过去我对阿华是什么心思,现在呢?要不是她自己来迁就我,恐怕我也不会怎么她。这可太不寻常了,无论如何起码也要睡她一下,本来是我的一大心愿呀?现在我睡了她,可这又怎么样呢?起码今天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完全和想象的大不一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女人就这么回事,有感情没感情没什么两样?不对不对,没什么两样我怎么会觉得这么对不起阿华似的?

不对,总之一切很不对头,这种生活过得跟一般人太他妈的不同了。我现在什么都和正常人的感觉大不一样,分明是在拿正常人的一切感受来换取短暂的“飘”,这代价岂不是太大了吗?老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不过,可能我们不该在刚吸了粉以后做这种事,比起白粉的刺激来,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所以让我感到乏味吧?鸭子这样安慰自己,心情才稍稍舒展了些。

但是,随之而来的那种疲乏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也是他极少体验到的,像是生了什么绝望的大病似的,浑身从骨头里往外酥。想哼哼,却觉得哼哼的力气也不够似的。盖上被子便觉得热、燥,额头上不断出虚汗。不盖被子,一会儿又冷得你心慌。他想要是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一定会好得多,偏偏怎么也睡不着……

现在他又觉得身上冷了,可是又不想惊动陶育华,索性悄悄爬下床,先把自己的衣服都穿起来,然后用陶育华的皮大衣盖住,打算在沙发上睡一会儿算了。可是躺了没一会儿他又爬了起来,不是腰酸背疼就是颈子怎么也放不安稳,他愤愤地坐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又感到口干舌燥了,便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到厨房找水喝。然而水瓶里如他预料的那样,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他气得差点将水瓶砸了。咬着牙忍了半天才轻轻地放下了水瓶。他找了个空碗想放点自来水喝,突然又想到刚做过那个事恐怕是喝不得冰冷的水的。只好含了一点在嘴里润润嗓子。冰冷砭骨的凉水刺激得他打了几个寒噤,昏昏沉沉的头脑也更清醒,更没有睡意了。他不想回到沙发上去翻烧饼,就那么缩着身子木雕似的在水池前呆呆地蹲着,半天也不想动一动。

突然,他觉得脖颈后一阵尖锐的刺痒,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摸到,却见一只黑乎乎的蚊子从他头顶上方飞过,没飞多远就飞不动似地,落在水池上方的墙上。都下雪了,居然还有蚊子。是这房子又闷又臭,它才活得这么久吧?他奇怪地想着,弓起身子想拍死那蚊子,可是,手刚举起来,蚊子忽然自己从墙壁上滚了下来,落在了水池里。他把脑袋凑近了仔细一看,那蚊子的肚子圆滚滚黑乎乎的满是他身上的鲜血,细细的腿痉孪般地抽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怪不得呢,他快意地想,这小子吸了我这么多鲜血,还不活该要胀死吗?

然而,这念头仅仅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就立即被另一个念头赶跑了:不对呀,哪个蚊子吃人血不是饱饱的,从来没见过它们当场毙命的呀?它怎么会……

蓦地,他呀地一声惊叫起来,同时情不自禁地在自己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它吸的是我的血!我的血里充满了海洛英,它是被海洛英毒死的!

天哪,幸亏我不是蚊子,要不然……可是,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海洛英真是毒品,真是有害的!虽然我没有像小小的蚊子一样立刻死掉,毕竟也是个肉体凡胎呀,毕竟蚊子吸得只是一丁点毒血而已,而我的血液里却充满了毒素。再这么天长日久地吸下去,早晚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他惊呆了,兔死狐悲地看着那黑乎乎的蚊子,好一会儿,才心情复杂地放水把它冲掉。

忽然,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鼓,起先他以为是窗外什么地方传来的飞机声,可定神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时候哪来的飞机呢?而且声音好像来自头顶,嗡嗡营营,越来越响,越来越烦人。他惊恐地抬头找了半天才猛然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墙角节能灯的整流器。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他觉得那声音十分讨厌,而且好像存心和他作对似地越来越噪,越来越响,以致他捂着耳朵还觉得那怪声像无数细小的金针似地,闪闪烁烁地直往脑子里扎个不停。他终于感到忍无可忍,从地上蹦起来,把灯揿灭。

声音消失了,但屋子也陷入了一片沉闷的黑暗之中,这同样使他感到恐怖、不安,尤其是手上的烟头火星一闪一闪,鬼火似的,令他毛骨耸然地联想起死亡,联想起妖魔鬼怪。他扔掉香烟,想逃回他们那里去,可是一转念,又拐进了卫生间,那里的灯是一盏普通的黄色白炽灯。灯光不亮,窗户上被漆涂得严严实实的,这都让他感到宽慰,颤栗的心渐渐安宁了下来。他又在水龙上接了点水在嘴里含着,心情更舒展了,想起刚才自己竟会被一盏灯吓得心惊胆战,不由得还咧开嘴笑了一笑。不管怎么样,我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不就是吸了点白粉吗,多大的事呀?里面几个不都在吸吗,人家好好地呼呼大睡,我怎么愁成这副鬼样子?

他伸手去掏烟,啪嗒一响,一个小纸卷被带落在地上,他拣起来一看,眉头顿时又紧皱起来。他陡然意识到,虽然自己最近一直在为吸毒感到烦恼,但今天整天都心情很烦乱,恐惧绝望,很大程度上与这个纸卷有关系。

好像是受到了什么神秘的启示,今天上午他睡了个懒觉起来后,感到好几天饱饱的肚子里,似乎有了种空落落的感觉。于是他临时决定,到市中心的“享福里”去,好好吃一碗以往最喜欢的焖肉大面来补补身子。可是,等他到了那儿却又没了胃口,觉得那东西实在是太油了,于是要了客虾仁汤包。汤包来了,他闻着那味道又觉得莫名其妙地想吐。但他还是就着很多醋使劲将汤包全吃了下去。然而,几分钟后,他又慌急慌忙地冲进洗手间,把吃下去的东西连那些醋呕了个精光,弄得嘴里喉咙里酸麻不堪,胃里还一个劲地翻腾不已,赶紧又买了罐可乐喝下去,才感到好受一些。

就在他沮丧而茫然地穿过广场,不知该回家再睡一觉歇歇,还是上公司去看看的时候,被街边一个穿着警服的女人喂的一声喊住了。

本来,他是注意到那一长排长桌前围了许多人的,长桌后还打着一条横幅,但他现在已不知不觉地像一般吸毒者那样,有了种回避一切人群和热闹场合的下意识,甚至走路也习惯地焉不搭搭地溜着墙根走。因此他没心思也懒得抬头看一眼横幅上写的是什么,以为又不过是哪个单位在推销产品或者宣传什么什么“日”的,所以根本没当回事。没想到竟突然冒出个女民警拦住他,顿时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定神再一看,原来长桌后都是一帮宣传禁毒的公安!他更害怕了,以为那女民警塞给他的是逮捕证什么的,要抓他去戒毒。他的心倏地狂跳起来,差一点就拔腿而逃了。幸好,那女民警塞给他东西后,立刻就转向了另一个路人。再看她身上披着红绶带,而且并不是有针对性地对他一个人这么做,他才镇定了些。

他虽然很想知道一下他们到底在宣传什么,却仍不敢停留,加快步子溜之大吉。回家后,他把那卷东西翻了一下,都是些宣传禁毒的资料,并宣称,本市已成立了公安系统主办的正规戒毒所,希望群众检举揭发吸贩毒分子,或动员吸毒者自愿上戒毒所戒毒。

鸭子看着这些不禁又心虚起来。越想越怀疑刚才那女人塞给他这些东西,很可能是有针对性的。至少,她可能从我的气色上产生了怀疑才那么做的。他像当头挨了一棍,瘫在那里好久回不过神来。末了,他勉强撑起来,跑到镜子前,希望从里面看到自己是在多心的证明。可是这一看,他更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了。镜子里的他面色晦暗、萎黄,两颊凹陷,蓬乱的头发早就该剃了,双眼更是浑浊无神,哪还有几个月前那生龙活虎的鸭子的影子?

怎么过去我就没想到这东西不光耗财,更会耗人的精神和生命这一点呢?唉,我怎么就会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一步的呢?

此后他几乎都在考虑要不要立即去戒毒的问题。可是最终还是把这个念头否定了。他觉得毒肯定是不能再吸下去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也是去不得戒毒所。万一那只是他们的宣传,真正去了把你往劳教所一送不就惨了?万一他们也并不能真正帮人戒成毒呢?而且,那肯定要弄得沸沸扬扬,外面朋友面上还好说,家里人知道了还不全完了?

但是,他最终还是决定立即开始自我戒毒。他想起曾绍君叫他帮艾妮买的那种药来,他觉得艾妮吃了没用肯定是她缺乏毅力,也吸得太长的缘故。他相信自己这样的,吃了是会有效果的。于是,他当即就出去买回了两瓶,按照说明服了一些,然后倒头就睡。

药效似乎很明显,过去他白天总要来上一两针,现在他一点没用,感觉还不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舒服。这使他很感兴奋,这才有心思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父母还在等着他回去。可是,回到家里没几分钟,他又和父亲为生意的事大吵起来,一怒之下,他扬长而去,立即打电话约齐曾绍君他们,想聚一聚,甚至打算说服他们一起来戒毒。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的兴奋没持续多久,就化作了莫名难抑的烦躁和恐慌,化作了现在这个结果……

8

想到这些,鸭子把手里的东西团了团又往口袋里一塞,不想再看它们。但没几分钟,又有一种矛盾的心情迫使他又将它们拿出来,并翻到其中关于毒品性质及危害的那份东西,心潮起伏地看了好几遍。

“毒品之害,除可以严重危害个体健康,破坏社会生产力、传播艾滋病等疾病外,更可以引发各种社会矛盾,影响社会安定,成为罪恶之源。

“吸毒人员可以将多年积蓄在很短时间内吸光。倾家荡产,卖淫堕落,坑蒙拐骗,行凶抢窃,无恶不作。某市戒毒所戒毒人员中,就有半数以上有其他各类违法犯罪行为,甚至干出一般犯罪人员也难以干出的伤天害理之事。如王某某,为维持吸毒竟将其妻以千元一夜长包给一港商嫖宿。陕西一吸毒者,家产吸光,父母对其绝望而与之断绝关系,妻子反复劝其戒毒,他非但不思改悔,反将其捅死后,分尸抛尸……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这源自最美丽、最妖艳的罂粟花的毒品之庐山真面目吧。

“毒品的种类不少,有大麻、可卡因、冰(艾斯)等,这里主要介绍的是毒中之毒鸦片、吗啡和海洛英的知识。因为它们不仅对人类危害最大,也是我国吸毒者使用的主要毒品。这一特点令人忧虑,尤其是海洛英,可谓其毒无比。

“罂粟,这曾为诗人赞颂、叹为观止的‘魔王之花’,确实有着极其美丽的外表。它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一般种植在海拔三百到一千七百米的地方。其植株约高一米五,花呈白、红、紫等数色,每朵四瓣,叶大而光滑,呈银色光泽。果实成熟时,花瓣自然脱落。

“罂粟本身并非毒品,只是提取鸦片和海洛英的原料。因此公正地说,作为一种植物,它本身只是一种存在,一种有理由在大自然中与人类共享阳光雨露的‘生命’。如果要怪罪的话,只能怪人类自己中间的败类,自毁也毁坏了人类的尊严。相反,鸦片、吗啡在医学上还有益于人类健康,因为它确实是一剂非常有效的镇痛麻醉药品。

“经过人的加工、提炼、处理后,可以得到生熟两种鸦片。吸食的是熟鸦片。一般加工成条状、板片状或块状,其表面光滑,有油质感,呈棕色或金黄色。吸食时可发出强烈的香甜味。初吸鸦片会令人不舒服,头晕目眩,恶心头痛,随之便可体会到伴随疯狂幻觉的欣快感。为达到半麻木状态,吸食者需保持纹丝不动和安静。长期吸食鸦片的结局,是寿命缩短,极易染病,精神彻底颓废。过量吸食者可急性中毒而死亡。

“吗啡是鸦片中的主要生物碱,可从生鸦片或者罂粟杆包括果实中取得。医学上使用的便是吗啡。一直被视为解除剧痛的良药,亦有镇静作用。其最大缺点就是容易成瘾,因而在医学上严格控制使用。

“当今吸毒者主要吸食的便是吗啡衍生物海洛英。海洛英在世界麻醉品走私中都占主要地位。通常吸食的是三号海洛英,其吗啡的纯度一般为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六十五,实际流通中有大量掺假现象。海洛英是一种白色透明的粉末,所以被称为粉或白粉。如纯度不高则可呈浅黄或粉红色。

“海洛英可用鼻嗅、锡纸裹后烤吸,更可通过皮下注射或静脉注射。后两种方法较普遍。因而吸毒时间稍长者,入戒毒所检查时,均见双臂、双股针痕累累,有的甚至‘有多少汗毛就有多少针孔’,惨不忍睹。

“吸食或注射海洛英后,人的整个身体、头部、神经会产生一种爆发性的快感,一种全身性的快欲高潮,其它荡然无存。心醉神迷后,别无他念,一心只想重吸海洛英。这就是‘沉醉’。

“由于快感很快消失,而需要越来越多的毒品才能满足,因此不得不增加剂量,以致常有人因过量吸食而立刻毙命。吸食海洛英一两次后,大多数人都会立即上瘾,即产生心理乃至生理上的严重依赖。长期吸食者,会消瘦、衰竭、早夭。平时则形同废人,终日昏昏欲睡,对周围事物漠不关心,不愿交际,缺少兴致,常毫无表情地望天呆坐,眼睛混浊,瞳孔呈针尖状。

“当接近下一次注射或吸食时间时,停吸则症状令人无法忍受。轻时涕泪交流、疼痛、发痒,打呵欠、生满鸡皮疙瘩,忽冷忽热。发作至高潮时瞳孔放大,烦躁不安,恶心腹泻,‘浑身被蚂蚁在啃’,暴躁,彻夜失眠,严重抽搐,颤抖,其状瘆人,故有‘踢掉毒瘾’一说。

“吸毒者因机体免疫力大大下降,加上无心注意卫生,极易染病。还会引起肝炎、肺脓肿、肺栓塞及传播艾滋病等。用量过度即昏迷、呼吸减弱、体温低而心跳过缓,严重者可因呼吸困难而死亡。……”

妈的,不相信这些东西!全是宣传,全是骗人,全是为了吓唬我们……

鸭子一边看,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个不停。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这毫无用处,材料还没看完,就从簌簌颤抖的手上掉落在地上,轻轻的啪啦一声,竟也将鸭子吓得一个愣怔,痒刺刺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觉得自己已经像材料上说的那样,濒临死亡的边缘了。呼吸也真的越来越困难,有一种透不过气好像马上就要窒息的感觉。他急忙打开窗户,大口大口猛吸了一会儿寒冷的空气,感觉才渐渐缓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撩开衣袖,触目都是一个个黑虫子般的细密针眼。他慌忙放下衣袖,浑身早麻丝丝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淋淋,又使他连连打起了寒颤。

我才吸多久呀,就这副鬼样了,这事也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突然对自己,对这个环境和里面呼呼酣睡的那几个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和愤怒。怎么好好的,忽然就落到了这种软弱不堪、进退两难的地步?

还不是当初太糊涂太吊儿郎当以致把生命当儿戏的结果吗?还不是认识了艾妮他们的结果吗?再这么和他们泡下去,别说休想使他们一起戒毒,反而自己也会越抽越凶,死路一条!

不行,我要离开他们,这就走,这就离开他们。这不能算我不义气,这是什么事呀,我不能再这么眼睁睁地往死路上奔了,我要戒毒,今天就戒,现在就戒!

他决定立刻回家去。他为自己的这一决定而振奋不已。我还来得及,我鸭子从来不服输,我有决心干的事,还没有干不成的。我要戒毒,我一定能戒,关键在早,要有决心……于是,他将材料拾起来,把窗户关好,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身子站到外面,准备带上门的时候,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返身进屋,将那叠材料放在了桌上,毅然决然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