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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 第二章

1

曾绍君不是艾妮想象的那种人。

但他也没有像艾妮原先估计的那样,是为她买菜做什么好吃的去了。今天他没这个心思,甚至都没顾得上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不过,他也决不像艾妮担心的那么绝情。他不会离开艾妮,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虽然发现了艾妮的秘密后他曾经绝望过,心目中那近乎圣洁的亲密爱人的形象轰然倒塌。但毕竟他是真正地爱着艾妮的,他们像夫妻一样相处已有一些时日了;他天天晚上坐在乐手席上,听着艾妮温柔深情的歌声从他心的原野上轻轻飘拂时,心头仍常常会像一开始获得艾妮青睐时一样,感到欣慰、自豪,感到充实、满足。

当然,他也有过痛苦,有过忧愁,更有过对未来的迷惘,但却从来没有过抛弃她的念头。这首先源于他对艾妮的爱情,其次也因为,他虽然知道吸毒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却知之不深。他一直以为自己面临的是怎样帮助艾妮戒毒的问题,虽然这可能比较麻烦,却从未担心过艾妮会不会戒不了毒的问题。所以,当他昨夜又一次目睹了艾妮的痛苦时,心头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憾。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面临的麻烦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因此艾妮睡着以后,他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

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要戒个毒竟会有这么艰难,艾妮的多次反复使他觉得单依靠艾妮的意志力恐怕是难以戒掉毒瘾的了。但他仍然相信一定有什么药物或者方法可以给艾妮帮助,但他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又不便随便向谁打听。于是他想到了“鸭子”。鸭子出道早,鸭子卖得红火,现在又添了两部货车在搞运输。有钱,狐朋狗友就多,而且这家伙为人很义气。他可能有办法的。

一大早他就把鸭子从被窝里撵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啊?鸭子揉着惺忪的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要愁,什么事老子都给你摆平。

曾绍君心里一热,忙换出副笑脸,连说没事。可鸭子不相信,他相信曾绍君破天荒地大早登他的门,必有要事。曾绍君叹了口长气,点了点头说:事情是有一点,唉,说来话长,到酒楼再说吧,我请你喝早茶。

两人来到酒楼,咸一句淡一句地喝了几杯茶,鸭子拿烟给曾绍君抽,他死活不抽,说是戒了。鸭子便嘎嘎大笑:你这号人哪,我见得太多了,今天戒,明天吸,天天戒烟,天天又吸。何必这么坑苦自己,抽不得了?

不,曾绍君忍下一个呵欠,说:我这是第一次戒。说戒就戒,保证再没有第二次。

怎么,你还会缺钱花?

曾绍君摇摇头。鸭子说:那你戒个鬼呀,抽烟也是男人一乐呀,怕这怕那的,怎么不怕活得干瘪无味呢?总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了吧,告诉我,啥事?

见曾绍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鸭子不耐烦了,再三催问,曾绍君才下了决心似地冒出了一句:你知道吸毒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不知道?不就是抽白粉吗?鸭子翘起两根指头,学着电影上的情景哼起来:我吸着那白面哪——不就这事吗?他忽然醒过神来,一把拉住曾绍君的手:怎么啦,你不吸烟,是因为吸上这一口啦?

哪有这事。

那你是想做这生意?我听说这生意来大财,不过,犯起来可是会掉脑袋的!

曾绍君苦笑着推开鸭子的手:看你说的多轻飘,我躲还来不及呢……

躲什么?要是不贩,自己吸点怕什么,这又不犯法。说起来,我这号人就好尝试个新鲜玩艺。可三教九流见得不少,还没轧过这个道。要是让我碰上了,早他妈成了个鸦片鬼啦。

那我就该给你探监去了。听说吸毒也算犯法的!

真的?我好像还没听说过,自己吸点又不害人,犯哪门子法?

这么说,你小子还真想试试?

拿来!我真吸!老子正觉得活得不耐烦呢。钱倒是有两个,可是管什么劲?吃的喝的玩的嫖的赌的,都试过了,都他妈的不过如此,没什么新鲜劲了。就说吃的吧,这世界上两条腿的除了爹妈不吃,四条腿的除了桌子不吃,什么没吃过,没尝过?嗨,还就是这毒品没尝过,听说呀,快活似神仙咧。

那是你幸亏没沾上。真沾上了,别的不说,光钱一天就要好几百,你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流水样往外淌呀?

几百算什么?我哪天连玩带输的不出个三百五百的?别小看我,千儿八百的一天我玩得起!再说,有钱为什么?还不是为图个痛快?现在他妈的买什么都不痛快,还不如买口刺激……

拉倒吧。我今天没心思跟你耍嘴皮子玩。原是想告诉你,有个吸毒的人,翻来覆去戒不了,想请你保点密,再出出主意想想法子帮个忙。看来是……

别这么说话呀!鸭子啪地拍了下桌子,瞪起眼睛嚷道:我那不是寻开心的嘛,还真吸呀?快告诉我,和你什么关系,要是铁的呢,我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咱哥俩的事,谁跟谁呀?

有你这话就算帮了我一半忙了。曾绍君拿茶杯当酒杯,重重地碰了下鸭子的杯子:我现在一不要钱,二不要人。单要你……你不知道,这一阵我这心里苦得慌呀,有个贴心的说说也好哇……

曾绍君眼睛有点红了,忙喝了口水,定定神后,下决心把前因后果都给鸭子说了一遍。并叮嘱他千万不要往外传。

闹了半天,是她呀,鸭子不禁也唏嘘了好半天。一个劲地感叹艾妮这么个人见人爱的人物,原来也有这么不如意的苦处。叹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都觉得她脾气有些怪呢,只当是耍歌星派头,原来是让白粉给闹的。

愣了会儿神后,鸭子一拍大腿,安慰曾绍君说:你别愁。唱歌的吸毒在现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听说外国的大牌摇滚歌星都吸毒,要不他们哪来那个劲头又唱又蹦的?听说,我们国家一些乐手歌手的,也有不少吸毒的。还有球星马拉多纳,不也在吸毒吗?

曾绍君直摇头:话不能那么说,不吸毒的到底是大多数。再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有那个派头和钱来吸吗?

也是。可你也不用把这事看得太重,不就戒个毒吗?多大的事?现在又不比从前,有钱就行,没那么可怕的事。我就知道有种戒毒的药,好些药店有。叫,好像叫什么路菲脱吧。

你怎么知道的?

广告上写着的,专作戒毒用。我常去药店买套子什么的,那玩艺就在柜台上贴着的,就不知管用不管用。这样,一会儿我就去给你买点,让艾妮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那太好了!曾绍君顿时来了精神:还听说更好的办法没有?

更好的办法……要就是干脆上戒毒的医院去。听说t市就有个专门戒毒的地方,有公安抓进去强迫戒毒的,也有自愿进去戒的——好像在哪听说过,咱们这儿也要办这个,可见这年头吸毒的还真越来越多了。其实要是我呀,吸就吸了,戒它个鬼呀?

戒毒所可轻易去不得。曾绍君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艾妮她还要保住饭碗哪。要不,先试试那药再说?

当然。有药帮一下劲就成了。不信戒个毒会有那么难。

我想也是。

俩人来到药店一看,果然有路菲脱。广告上说是国外进口的最新戒毒药,可以有效戒除毒品造成的种种戒断症状。曾绍君像自己吸毒而看到了救星般喜出望外,可一问价钱,又把他吓了一跳:要一千七百元一瓶呢!

这么贵呀,曾绍君不由得迟疑起来,他口袋里只有千把块钱。而且,谁知这药有没有效呢?

其实一点也不贵,营业员打量着他们俩说:看来不是你们自己用的。要不然,真吸毒的人,二话不说就买。比起他们每天的开支来算什么?厉害的一两天就要吸掉这么些钱!

这倒也是。曾绍君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拿定了主意,不由得有点为难地看着鸭子说:能不能先借我几百?没想到这么贵……

借什么,算我给艾妮的一点心意吧。鸭子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百元票往柜台上一拍。曾绍君一面连声道谢,一面数出七百块钱,加上自己的一千块递给了营业员。并不管鸭子怎么说,再三保证,改天就把钱给鸭子送去。

2

还在去药店的路上,鸭子的拷机就响个不停。一见那号码,鸭子的眉心就起了疙瘩。但他没回话,等买好药,送走曾绍君,他才打开手机,回了个电话。

寻呼是陶育华弟弟发来的。一听声就哭溜溜地嚷:坏事啦,坏事啦。我姐她……她寻死啦!

狗日的你胡说八道啊?昨晚她还跟我们弟兄几个在外头唱歌……

就是昨晚回来后吃的药,五十片安眠药……

安眠药?坏了,那是我给她买的,她说她睡不好觉我才……

全吃下去啦,五十片安眠药哪!

死啦?

他男人送第三医院抢救了……

说话间,鸭子扬手拦了辆的士,直奔医院而去。

一进医院大厅,劈面就看见陶育华男人哭丧个脸倚在交费处墙边发什么愣。鸭子二话不说,冲过去挥拳就打,没料想交费的队伍中陶育华男人身边突然闪出两条壮汉,一边一只胳膊,将他的拳头架住了。随即,两个人使劲一夹,就把他往门外拖。

放了他!陶育华男人一声喝斥,两个保镖立刻松开了手。

鸭子气咻咻地拿手机点戳着那男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陶育华男人是个人物,开着家全市个体户中数一数二的建材公司。在他面前,鸭子就算不上什么了。

她没事了。男人并不生他的气,冷冷地指了指楼上:在四病区十二床。

鸭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拔腿就往楼上跑。到了四病区,一眼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陶育华的床前,说的说,哭的哭,乱哄哄一片。一看见鸭子,紧闭双眼挂着水的陶育华见了亲哥似地哇一声恸哭开来。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人们议论着散了开来。只剩陶育华母亲在床边抹眼泪。

你这不是害我吗?鸭子一见面就粗声大气地嚷了一嗓子:还害自己,抽疯啦?

陶育华不说话,只虚弱地流泪。

哭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么糟践自己?不是正好便宜了那小子吗?

她妈在一边帮女儿说话:哪个是她想害人哪?还不是那个混账东西害的她!大妈,你不必说,她的事我一清二楚。你们看着,早晚有一天我会放他的血!

李亚洲!陶育华厉声制止他: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想害任何人!

好好,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鸭子气馁地说:反正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可是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要走这种没出息的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死还不如赖活呢,你这是犯的哪门子傻,啊?

陶育华不答话,凄苦地冲着墙壁一个劲的抽泣。半晌,突然无力地回过脸来,一字一噎地道:你不知道他,他昨晚又把她带……回……来呀……

3

陶育华与李亚洲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长起来的小伙伴。两家同住在城西护城河沿上,到现在拆迁了还在一起。只是陶育华嫁人后,较少回这边来。但她和鸭子的来往从来没间断过。尤其是结婚后的这近两年,她时不时地叫鸭子过去玩。鸭子有啥玩的,也常会带上她。虽然陶育华比鸭子大整整四岁(这也是他们没能成为两口子的一大原因,彼此尤其是陶育华因此而从来没往这个思路上想过)。但她从小拿鸭子当大哥看。鸭子从小在那一带就属比较大胆也仗义的一个,在学校也敢和任何人打架,没少呵护陶育华。现在虽然陶育华早结婚了,还生了个快五岁的女儿,鸭子仍然光杆一个没个正式对象。女人一个个的倒是有不少,就是他自己老不想结婚,说是早着咧,没个看得上的。知道的人暗地里都猜是多多少少和陶育华有关。说不定是拿她作模子在套人家呢。

鸭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随父亲卖烧鸭。陶育华则从职业高中毕业,分配进了一家三星级宾馆当服务员。这年陶育华十九岁,出落得漂亮而丰满。一头烫着小卷的马尾巴悠悠地跳荡在圆滚滚的肩膀上。红不溜秋的蛋形脸上,一对乌溜溜的大眼晴,看人总像在盈盈地笑。就因为这,加上她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也比较会说话,没几个月就被宾馆调到前台。在这儿没多久,就碰上了她现在的丈夫阿林。

阿林是来宾馆订房间开小型订货会的,和陶育华交谈了没几句就喜欢上了她。开会期间有事没事,要不要他出面都不停地往前台跑,问这问那,顺带着和陶育华攀谈几句。陶育华那时根本没在意他的心思。因为阿林比她大七八岁呢,看上去就是个有家室的人。可是,会议结束后没几天,陶育华就收到附近花店送来的一束鲜花。附着的纸条上什么也没写,就落了龙飞凤舞挺漂亮的两个字:阿林。

陶育华知道阿林是什么人,开会时他给过她名片。但没猜透他送花的意思,只当是对她开会期间的服务的一种谢意。可是没几天,花店又送花来了。还是那种花,还是那两个字。她觉得这个人怪皮厚的,可是也怪有意思的。

之后,每周一束花,成了一种雷打不动的惯例。怪的是,阿林从来没露面,连个电话也没打过。陶育华想给他打个电话表示谢意,觉得不太妥当,就没打。再后来,同事们常在午休时给电台打电话点歌,送给这个,送给那个的。陶育华又想到了阿林,觉得点个歌送他表示谢意倒不错,再一转念,别人听到会怎么想?便又作罢了。心想,看他送到什么时候吧。

可是个把月后,阿林就停止了送花。却突然又出现在陶育华面前。乍一见他,陶育华不知怎么脸一下子涨得绯红,流利的口齿也忽然不那么利索了。

阿林多少也有那么些不自然,毕竟比她老练多了。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只胳膊往柜台一撑,向身边跟着的几个人摆摆手,那些人坐到大堂中的沙发上去了。他这才开了口:陶小姐还认得我吧?

当然认得,我想……陶育华想说我想打电话谢你送我花的。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你们又要开会吗?

会是少不了要开的。不过,这回我是来办手续的。我这小公司以后就租你们的房间办公了。少不了还要请陶小姐多多关照呀。

哎呀,这么说你就是我们的……常客啦?

不错。

那我怎么谢你呢?陶育华脱口而出:你的花……

不谈,不谈。阿林多少有些不自然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往后我们——哎,明天我们有个开业庆典,公司改名合资公司了,虽然只是挂个名头,也应该意思意思。你来玩玩?

对不起,这是不可以的,我们不许随便参加客户活动的。

这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仅仅是你们宾馆的房客。你说我们算得上朋友了吧?那就是了,你总可以有一点私人社交吧?再说,我这活动又不在这里搞,在海王大酒店宴会厅。来吧,无非是喝口酒,叙叙家常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往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长着哪,大家多点儿了解也有利于合作嘛。

陶育华低着头沉吟了半晌,觉得他一片真心,不去太那个了,再从宾馆利益考虑,对这样的长客不算过分的要求,应该是不能拒绝的。于是她终于点了点头。

有一便有二。一来二去,陶育华对阿林的好感便不知不觉地滋生了起来。

也难怪,陶育华到现在仍认为,阿林这人不像一般经商的。挺有个性,也挺重感情的。相好头一年,尽管他和她有不少单独接触的机会,如果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有的时候陶育华未必会硬得起心肠给他难堪,可是他从来没有动手动脚过。对她的爱慕之意倒是早就表示过。但却从来没隐瞒过他有家室,有孩子等情况。直到两个人已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了,阿林才终于打破了那条此时对他们已经形同虚设的神秘界线。就这样,他还是先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告诉了陶育华,请求她给他时间,他一定会和妻子离婚,再把她明媒正娶迎进门,相伴终身。

他说他这辈子非娶她不可。

陶育华呢,此时也早已心坚如铁,非他不嫁了。但她心里总是拧着个疙瘩。她从阿林的嘴里早就知道他老婆是个大学毕业生。他们的婚姻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现,本来还是过得去的。我这不是成了拆散人家姻缘的第三者了吗?

阿林也没怎么否认这个。只是一再强调,这是他的事,有责任也该他承担。他说他实在是让陶育华身上一种说不上来的素质给迷住了,他欣赏她的朴实笃诚。他对妻子没有什么恶感,但也没有什么留恋。妻子看不起他的工作,却十分看得起他的工作带来的财富。她痴迷于扮饰,购物成癖。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却从来不愿意为他的事业出一份力,或者说多一点理解。

不过阿林也不否认,他妻子对孩子那份好,对他生活起居方面的关心,比如,结婚到现在这么些年了,每天她都一如既往地把洗脸水给他备好,牙膏挤好在牙刷上等等,也一直让他感动,并因此而觉得下不了决心。所以他说,他需要时间。

陶育华表示理解。甚至说,我终归是不对的。所以这事,只能看你最终怎么处置了。如果你并不像说的那样在意我,或者因为太为难而最终不离婚,我也不会再嫁人,但我肯定对你没怨言。

她越这么说,阿林就越发狠表示,一定要离,一定能离。

果然就离成了。虽然也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缘故,她肚里有了他的女儿,他们面临着打掉还是生下来的抉择;虽然这过程长得远远出乎陶育华原先的期望。算起来,从相识到最终和阿林结婚,她整整等了他四年。但是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感到幸福无比,同时更感到阿林的真诚。她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对阿林好,体贴他,理解他,细心照顾好他,让他觉得这个婚没离错。

可是世界上的事,尤其是人的感情真是怪得捉摸不透。一旦结了婚,一旦陶育华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唯阿林是从,细细到到像自己想象得到的那样关照他、体贴他以后,阿林反而好像不如从前那么看重她,在意她了。难道男人真像人常说的那样都是不识好歹的糊涂汉?你对他高声大嗓,横眉竖眼,他倒好像怕着你,在意你。你对他孩子样呵着护着,他倒真当自己成了大老爷,一切都理所当然,反不把你放在眼里?

不久,陶育华就明白过来:根本的原因并不在这些方面,实际上她和阿林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蒙着一层挥不去弄不清的阴雾。阿林的性格和他们关系的性质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一般婚姻那样单纯、明白。而这些,都是作为一个少女和一个初恋者的陶育华在婚前所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问题的起因是在孩子,实际还是在阿林的性格和他前妻身上。或许,也该怪陶育华自己太那个了。

她总觉得不管自己怎么样,事实上终究是破坏了阿林原来的家庭。尤其是生下个女儿后,看到阿林那多少有些失落的样子,便觉得对不起他。他原来的孩子是个儿子,上初中了,法院判给了前妻。阿林对孩子的心思陶育华是可想而知的,便劝他常去看看孩子。每当这么说,阿林总是感激不尽地样子看着她,她便又说,其实你也可以让孩子常来家玩玩的。你的孩子还不跟我的孩子一样,只要他不嫌厌我就行了。

阿林听了这话便叹口气说:这孩子倔,向他妈。心里是想来的,他妈不来他也不肯来。

陶育华随口便说:那就随他妈来好了,反正我是不会有什么看法的。她要气量大,我们当姐妹处都行呵。

听了这话,阿林没再说什么,却多少有些不相信似地看了她半晌。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后来,阿林的妻子真的带了孩子上门来后,看着他们三个热乎乎的样子,陶育华心里又酸溜溜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了。可是她并不把心思放在表面上。而是客客气气地和他们寒暄一下,然后便抱着女儿避让到外面去了。

凡事一开了头,就成了习惯。之后,阿林和前妻的来往渐渐地便密了。起先是个把月来一回,很快就变成每星期都要过来吃一两次饭。这时候,陶育华感到别扭已经来不及了。她是个有耐性的人,仍挂着一脸的笑应酬着。有时,他们呆的时候长,她就索性抱着孩子回娘家去。娘家不知情,有时就硬留她娘俩住一晚上。她生怕回去早了那娘俩还在那儿,打电话问阿林,他含含糊糊没有个明确的意见,她也就住下了。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陶育华原又打算住娘家的。可到半夜里,女儿发起高烧来。她一着急,没顾上打个电话就抱着孩子回丈夫那儿来了。可一进门就发觉事情不对头。敲半天门阿林才慢吞吞地出来开门,她正要进去,阿林满面通红地拽住了她的衣角。她明白了几分,还不敢相信,偷眼一看,里面卧室里,那女人就睡在大床上,明明知是她回来了,还满不在乎地从被窝里支起身子冲她一笑!

陶育华差点没把怀里的孩子掉在地上。但她表现得还是相当平静,什么也没说,掉脸就抱着孩子去了医院。从医院回来,她直接回了娘家。什么也没跟家人说,只蒙着被子掉了一宵的眼泪。

第二天天没亮阿林就来到她娘家。连解释带讨饶地求她原谅,还保证以后再不跟前妻来往了。家里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炸了锅似地把阿林痛骂了一顿。原来陶育华要嫁阿林时,家里就没一个赞成的,是她自己不哼不哈地跟阿林把结婚证办了,他们才不得不同意的。而阿林这才知道陶育华居然什么也没跟家里人说过,感动得当下也掉下泪来,咬牙切齿地跟陶育华一家发誓,说他心里其实只有阿华一个人。

陶育华早想好了。对阿林说:你不必说这么多。我马上起床跟你回去。你今天再把她喊来,我们三对六面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有话跟你们两个说。

阿林吞吞吐吐犹豫了半天,不得不答应了。陶育华家里人要跟她过去一起谈,也被她拒绝了。

三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时,陶育华开始还很自信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因为她发现,这事情的难度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阿林吭哧吭哧,完全没了生意场上吆三喝四的气派,像个做了错事的学生似地缩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连和两个女人面对面的勇气都没了。而她面对的却是一个比她想象得更强悍更老练的女人。她满不在乎地东拉西扯,甚至谈笑风生,仿佛这只是她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主持的和平谈判似的。当陶育华鼓足勇气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后,她反而尖锐地反问陶育华:

怎么办好,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和阿林不是那种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冤家夫妻才分的手,要不然我们怎么还能睡回一个被窝里来?当初根本上还不是因为你插了一杠子才拆散了我们吗?你怪我们不该又睡在一起,我还没怪你不该破坏我们的幸福家庭!

可是,当初你可以不同意离婚呀?

那是我肚量大,照顾你肚里的孩子,不要生下个黑户来。要不然,死活不离,拖也把你拖老了!

可是既然离了,又这样,你不成了破坏我们婚姻了吗?

就算是吧,也要我有这个能耐呀?也要阿林他心里有我呀?老实告诉你,这一天我早就预料到了。当初你哪点比我强,凭什么把阿林从我身边抢走?还不是仗着你年轻一点,新鲜一点吗?我知道男人的德性,可那不管用,新鲜劲一过,夫妻还是老的好,何况我又不老,能耐上人品上样样不比你差……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不跟你说。陶育华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把脸转向阿林,颤抖地说:阿林,你怎么不开口?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怎么能不表态?到底你现在认谁是你老婆?如果你心里真像她说的那样,觉得我不如她,那就开个口明说了,我立马让你们破镜重圆!如果你心里还有我,那我们当面说定,从今桥归桥路归路,夫妻归夫妻。孩子你可以见,可你们俩,要是再藕断丝连拉拉扯扯地混在一起,那我们法庭上见!

可是,阿林只勉强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这个看看,那个看看,居然又深深地埋下了头!

阿林!

我说阿华呀,这就是你年幼无知的地方了,对男人怎么能这么逼呢?阿林他也难呀,其实他的心思你也应该知道啦。

我不知道!陶育华哇地一声哭了开来。阿林这才又抬起头来:

阿华你别哭呀……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只是……她一个人真不容易,孩子又……

那女人突然一把拉住陶育华的手,扑簌簌地掉开了眼泪:阿华,是我不好,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该这么不争气。可是我……我年纪大了,哪就那么容易找上个人呢?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随便往哪一站都有成群的男人来粘乎你。你就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成全我们,让我们复婚吧。往后你高兴怎么和阿林来往就怎么来往,我保证不会妨碍你们……

阿林!陶育华一下子跳起来,指着阿林鼻子说:这是你们商量好的意思?

哪儿的话,我从来没答应过她复婚,我只是想……

阿林!那女的也不满意地指着阿林骂开了:你个老狐狸,怎么这么说话?今天既然谈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干脆实话实说,把事情弄明白好?你不想要儿子啦?

阿林又吭哧了半天,却含含糊糊绕来绕去地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陶育华伤心极了,抬腿就跑回了娘家。

后来的事情像通常可能的那样,阿林又来求她,苦苦解释,再三保证他决无与前妻复婚的意思,与她来往,无非是因为她控制着儿子,不得已而已。陶育华呢,本心里也决不想与阿林分手,毕竟是她的初恋情人,又有了女儿,怎么分得开呢?于是就跟他回家。

阿林打那事以后,果然也好长时间没带前妻回来。陶育华后来听人说过,他常往前妻那儿去看孩子。陶育华虽然安慰自己这样眼不见为净,总比过去那样好。毕竟还是不舒坦,心里总拧着个解不开的疙瘩。尤其想到孩子那条无形的线永远会牵着阿林的心,顿时便觉得心灰意懒,感到自己这辈子的幸福是彻底完了。

昨夜,陶育华和鸭子去唱歌,因为提不起兴致来,没多久就回来了。没料想阿林又和前妻在家里鬼混。联想到自己以前出去时,他们少不了也是这么回事,她顿时万念俱灰,正好手上有鸭子给她的安眠药,头一热,全吞了下去……

4

曾绍君兴冲冲地回到家里。他估计艾妮昨晚打了针,又睡得晚,这会儿可能还没起来,便轻声轻脚地开了门。但是门一开,他脸上的笑意立即像突逢寒流似地冻结住了:艾妮不在家。他连叫几声也没人应。屋里窗户紧闭,一股隔夜的馊臭味扑面而来。床上被子没叠,地上桌上一片狼藉,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也没看见艾妮的小包。

她又去找粉了,她又去找粉了……曾绍君痛苦地呻吟着,一屁股坐下来,像具木偶似的僵在那儿,半天都没动一动。浑身像被谁用皮鞭抽打了一顿,酸痛酥软,在外面跑了多半天是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心头的绝望,令他感到整个身心都疲乏不堪。

半晌,一阵愤怒的冲动从心底油然升起。好几次他都几乎要跳起来,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一走了之,从今以后再不管艾妮吸不吸毒,是死是活。我们并没有结婚,我没有这个管她的义务!这样下去,她迟早要毁灭了自己。而我,迟早要被她拖垮、带穷。一天就要几百上千块,有座金山也要抽空呀,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再和她过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而且,我还要马上去找鸭子把房子退了,并且叫他不要让艾妮住下去,把她逼到绝路上去。兴许还可能让她迷途知返?

可是,他并没有动弹。他无法抗拒心头对艾妮的留恋。他毕竟是深深地爱着她的呀。而且,他向来就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永远也忘不了第一眼看见艾妮时,她那温柔地注视他的目光……他的视线久久地凝注在桌上玻璃板下压着的几张照片上。照片上的艾妮或风采照人地在舞台上接受别人的献花,或脉脉含情地依偎在他身边——这么楚楚动人、本来正前程无量的一个年轻女子,就这么一下子堕入泥潭,永远不可自拔了吗?何况,虽然她不肯告诉我真实情况,但她说她原是被人无耻地陷害的说法还是很可信的。我是她唯一信赖和依靠的人了,如果我甩手不管,还有谁会管她、接纳她?她父母那儿别说回不去,就是回得去,又能给她什么切实的帮助?她不是更没有希望更要自暴自弃了吗?

她毕竟还是有戒毒决心的,有些反复算什么呢?何况,现在有了药,就更有把握帮她戒毒了……

这么一想,曾绍君慢慢地缓过些劲来了。他想,不管她今天是不是又吸上了,他也要从头开始,一方面看着她服药,一方面多鼓励、多体贴她。至少,要让她相信,她将永远会有一个强大而可靠的后盾。曾绍君明白,精神支柱对艾妮这样的人是会起决定作用的。如果爱情和无私帮助都不能挽救艾妮,那也只能说明毒品太可怕了,艾妮的命运太悲惨了。那样的话,我不一定和她结婚,但又怎么可以狠心将她抛弃不管了呢?

他竭力振作起来,打开窗户,一片温暖的阳光立刻灌满了曾绍君的心。他心情开朗多了,立刻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房间来。当他洗完手,轻松地重新坐在桌子前考虑中午该吃些什么的时候,门一动,艾妮像个白色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一看见曾绍君在家,她有些意外地露出一丝笑容。却立即转身向外走去,并说:我还要买点东西,马上就来。

你别走!曾绍君一看艾妮的神情,心头就感到轻松了许多,她神情疲惫、呆滞麻木的样子不像是从外面吸过毒回来的。所以当她又要出去,他立即有一种直感,便一把抓住了她,并且随手关上了门,严厉地问:是不是看见我在家不方便,想到别处去吸粉?

瞎说,艾妮多少有些虚弱地否认道:我刚想起要中午了,想买点方便面回来,我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那好,方便面家里有。你想吃东西真是再好不过了,说明戒毒见效了。前几天你一天到晚就喝几口饮料、啤酒,从来吃不满两口饭的呀。

你别弄了,我现在突然又不想吃了。艾妮见曾绍君关上门,忽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她使劲甩开曾绍君的手,在屋里找什么东西似地盘旋不已,东张张西望望的,眼神却茫然而空虚地飘移不定。

曾绍君假意劝艾妮坐下来歇歇,却趁她不备,拿下她挎在肩上的小包,匆忙打开翻了起来,结果是一无所获。他仍有些不放心,索性不顾三七二十一地上前就搜艾妮的衣袋。艾妮苦笑一下,很听话地任他搜,结果也是一无所获,他不禁长吁了口气:看来我错怪你了,我当你又去找粉了呢。

没有,我一个呆在家里会忍不住的,就……到外面转转,好……话没说完,艾妮突然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接着,眼泪也流下来,话也跟着变了:我,终归是受不了的,我……太难受啦。今天要是不吸点……那个,晚上怎么敢去演出呀?说着话,人就像被谁抽去了脊梁骨似地,一下子萎了下去。曾绍君赶紧把她抱住,紧紧揽在怀里,拼命给她打气:

你别灰心,千万别灰心。既然开了头,这苦就不能白吃了。晚上不能去,我给老板请假。少去几次也没关系的。哪怕让他炒了,只要戒了毒,凭你的能耐,哪家歌舞厅不要你?

可是他的话毫无作用,艾妮猛地推开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长长地叹起气来。那声音,那模样,倒令曾绍君一下子没了主意。突然,他想起桌上的药来,高兴得大叫起来:艾妮,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艾妮勉强睁开失神的眼睛瞟了他手上的药瓶一眼,随即又失望地闭上了眼:阿君,你……真是个大好人。我,真对不起你。可这药,我吃过,我什么都吃过,血丝宝,美沙酮,还有……各种安眠药,我和那些粉友都吃过……管什么用啊……

可这是路菲脱,是国外进口的新药,一千七百块一瓶哪,这个一定有用。

你不懂……没有用的,没有……艾妮整个身子都滑倒在地上了。白得全无一点血色的脸,肌肉像抽风似的一块块跳突不已。她拼命咬紧牙关,以至听得见牙齿的咯咯声,吓得曾绍君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他不由分说,倒出几片药,拿一点水,抱起艾妮来,用小匙撬开她的嘴,硬是把药片给她灌了下去。随后,曾绍君把艾妮抱上床,看着她的身体像重感冒病人关节酸痛一样,不停地绞紧又放松,连忙把被子给她盖上。

阿君,求求你,让我再吸一回吧,只要一点点,哪怕闻一闻也好……

不行!曾绍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头:药马上就会起作用的。

什么药?你有安眠药吗?干脆让我吃点安眠药睡死过去算啦——哎哟,哎——哟……

艾妮翻来滚去大声尖叫个不停,两只手也像帕金森病人一样剧烈地抖动不已,嚎叫声则像针一样尖锐地刺痛着曾绍君的耳膜和心灵。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发毒瘾的样子居然会有这么悲惨!

艾妮,你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哪儿都疼,哪儿都……哎哟,蚂蚁在咬我,咬我的骨头,咬我的……哎哟妈呀,救救我吧……阿君,你别管我了,求求你,就让我吸一点吧,不然我就要,就要……

艾妮,不是我,而是……曾绍君看着在床上拼命翻滚的艾妮,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同意艾妮再吸上一点算了——幸好,艾妮的声音渐渐轻下来了,并慢慢地变成了小孩呢喃般的胡言乱语,最终也归于了平静。

她睡着了。

曾绍君疲惫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并找来一块毛巾,轻轻地为艾妮擦去满脸的涕泪和汗水。尔后,他心情复杂地坐在她身边,久久地看着她。心头又浮起一波波酸涩的爱怜。

5

趁艾妮睡着的时候,曾绍君去给舞厅老板打电话,为艾妮请假。出乎他意外的是,台湾老板一口答应,昨天晚上艾妮匆匆退场的事他也没提一个字。甚至还说,艾小姐身体不好,就多歇歇没关系的啦。曾绍君有些疑惑,按理以演唱为主要特色的舞厅是一个晚上都脱不了歌手的,平时谁要请回假,老板总是一脸的雾气。今天怎么这么爽快起来?莫非他已经不在乎艾妮,或者又聘到新人了?他想探探老板口气,却又觉得不便多问。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歇着再说吧,只要能戒成毒,丢回工作又算个啥?

匆匆挂上电话,曾绍君一路小跑着往家跑。唯恐艾妮会醒来溜哪去弄粉吸。还好,她还睡着,并且气色比先前大有改善,呼吸也不那么粗重了。看来这药还真灵验得很呢!曾绍君又感到乐观起来。于是,随便给自己做了点方便面吃下去。他开始蹑手蹑脚地收拾乱七八糟的屋子。清理完后,看着整洁的房间,心情更加舒畅了,他索性又将泡在盆里好几天的一大堆衣服洗了出来。

等衣服都晾好,他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看钟,艾妮这一觉睡了好几个钟点了。是不是要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呢?可是这念头一闪过,曾绍君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让她多睡睡吧,要是少吃点东西没事,再那么闹腾一通可实在吃她不消。

可是,他突然想到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今天晚上她可以不去,我怎么能不去舞厅演奏呢?可是,万一我不在身边,她又醒来后,一个人顶得住毒瘾吗?不行,肯定不行。要不,我也不去算了。帮助艾妮戒毒可是眼下头等重要的大事呀!可是,万一老板生起气来,两个人都给炒了,她倒还好办,只要戒得了毒,再找个类似的工作不是太难。我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要不,找个谁来看着她?谁合适呢?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这种事呀。请鸭子?老麻烦他也不是个事呀。何况,今天找了他,明天找不找呢?看艾妮这个劲头,恐怕不是三两天就能戒成的,而只要一天脱了人,恐怕就难免会重蹈覆辙。总不能天天晚上请个人来看护她吧?唉,这倒是怎么是好呢?

正犯着愁,突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动,曾绍君掉脸一看,艾妮不知几时醒来,并且已经下了床,灰蒙蒙的暮色里,正像个幽灵似地蓬着头床上床下地乱摸一气,那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曾绍君想喊,又忍住了。说不定她是在找毒品吧?她在家里还藏着毒品吗?

他赶紧躲进卫生间,侧身注视着艾妮,希望能发现她藏毒品的地方。可是,艾妮摸了一阵后,仿佛猛然醒悟过来似地,径直往卫生间来了。曾绍君见没法躲了,便咳嗽一声,迎着她出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招呼道:艾妮,你醒啦?这一觉睡得好长呀,快……

可是,艾妮一见他,二话不说掉头又回到床上,且用被子蒙住了头。

曾绍君过去掀开她被子,故作轻松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给老板打过电话了。说你身体不好要休息一两天,他对你很关心,让你多休息几天,还说过两天还不好的话,他会来看你哪。

艾妮却像没听见似地,木木地望着窗外黯淡的天气,一句话也不说。

行啦,行啦,睡得够多的了,该吃点东西啦。曾绍君努力唤起艾妮的兴致来:我想好了,等会我也请个假,今天好好陪你乐一乐。先找个馆子喝它个痛快,再找个地方跳舞去。总是唱给别人听,也该自己享受享受啦。

我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

这还用问,艾妮又显得烦躁起来:我会犯相的。

怎么会呢?你应该有信心,这药还是管用的嘛,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好个屁!艾妮大叫起来: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玩,什么也不想,不想!你懂吗?我就想吸粉,非常非常想……

艾妮,你听我说,我知道这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你应该看到,你已经坚持快一天没吸毒了。这说明你——要不,我们吃麦当劳去,然后,看看电影,或者,找鸭子他们打麻将,总之,你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躺着。

说着,曾绍君不由分说将艾妮抱起来,艾妮使劲挣了一下,可是曾绍君不睬她,硬是往她脚上套鞋子。

可是,艾妮的身子又稀泥似的软在了床上。

艾妮!曾绍君陡然怒火中烧,脱手抽了她一记耳光: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得这么无赖?

艾妮一个激灵,倏地竖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脸颊呆呆地看了曾绍君半晌,突然左右开弓,啪啪连声地抽起自己耳光来。艾妮你……曾绍君见状又感到心疼了,慌忙拉开她的手说:这又是何苦呢,这又是何苦呢……

我对不起你,我也恨我自己啊……你打得好,我该打!你再打我吧,狠狠打吧,说不定我还有点救……

行了!曾绍君不知所措地大喝一声,艾妮不响了,久久地抱着头,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间不停地流淌下来。曾绍君忙找来毛巾递给她擦泪,同时从她小包中找出香烟塞到她嘴里,并为她点上火。

艾妮焦急地却费了好大劲似地才哆哆嗦嗦地夹住了烟,不要命似地猛吸了几大口,以至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难得的红晕。慢点吸,慢点吸,曾绍君同情地搂住艾妮,一面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好容易透过气来的艾妮,满怀感激地看着他,有点不相信地问:你真的不抽烟啦?

一支没抽。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其实我也很难受。但我相信,凡事都在人为,真下决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突然,他嗅到一股奇异的怪味,东闻闻西嗅嗅,等发现真情,竟张口结舌地愣住了——是艾妮用手中的烟头在烫自己左手的掌心,缕缕带着焦臭的青烟从掌心升起——艾妮,你疯啦,再怎么也不能这样作贱自己呀……

可是艾妮不睬他,闭着眼睛埋着头,手抖抖地又向掌心烫去。曾绍君眼明手快,一把夺过她的烟头扔在地上。艾妮的身子像大虾一样痛苦地蜷成一团,簌簌地颤抖起来。这回,她一声不吭地咬紧牙关硬顶着。看得出,她正在凭着自己最大的意志与毒瘾较量着。但显然她越来越痛苦,很快便又控制不住了。她弯倒在床上,用头一下一下嘭嘭有声地撞起墙来。曾绍君刚把她拉开,她又开始狂乱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掐自己的胳膊,打自己的脸,两条腿根本不用指挥地跺得床板轰轰地响个不停……

曾绍君心惊肉跳地呆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忽然又想起那瓶药来,忙又取来,倒出几颗叫艾妮吃。连续几次,没送到她嘴边就被她打落了,水也泼得满床都是。曾绍君不知所措,只好拼命抱紧艾妮,拼命安慰她。可是,怀里的艾妮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像只愤怒的小狗一样,一下子就把他拱得老远。曾绍君彻底绝望了,自己的意志也像太阳下的雪人一般迅速融化成一滩稀水——

艾妮,真没想到你……要是你弄到粉的话,实在忍不住就吸一点吧,吸……少点……

他的话还没落音,艾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了地,抱着曾绍君的腿直磕头:阿君,阿君,我的好老公——你都看到了,不是我那个,实在是……

说话间,她猛地蹦起来,没等曾绍君反应过来,她已经从房门口外转了一圈进来了,手里却变戏法似地多了个小塑料卷。曾绍君奇怪地跑到门外一看,恍然大悟。显然她上午真的又是弄粉去了。回来时见他在家,就把毒品藏在门后角落里的簸箕扫帚下面了。

曾绍君叹息着回到屋里,看见艾妮正在厨房里忙着。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小包里有一支封好的一次性注射器和几个香烟锡纸包的小包。注射器显然是艾妮新买来的,那小包里白白的像生粉似的东西,自然是神秘而充满魔力的海洛英了。曾绍君不知为何心脏扑嗵扑嗵地剧跳起来。而身子仍在一阵阵哆嗦着的艾妮则迫不及待却熟练地解开一小包粉,倒在先已准备好的小勺里,兑了点水,用注射器抽进针管,这回,只一下,便准确地扎进了看上去已经干硬发脆的血管。

天哪……天哪……

随着一声声无比舒展的长叹,艾妮弓一样绷紧的身体一下子伸展开来。脸上也恢复了难得的平静。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向目瞪口呆的曾绍君吐了吐舌头,便将注射器在水龙下冲了冲,甩甩水后重新放进原包装袋里。并擦干手,将剩下的几小包粉和注射器包在一起,想了想,又冲曾绍君一笑,说:防防别人吧。便将它们放到了卫生间的老地方去。

这能用几天的?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曾绍君,忧心忡忡地问艾妮。

几天?艾妮的眼睛又变得眬眬矇矇了:要是任着我用,一天就完了。要是忍着点用,像我这样的,两天吧。可是我想好了,就是一下子戒不成,一天顶多用一次,这样总好多了吧?

曾绍君不接她这个话,只是又问自己关心的问题:这么说,你过去一天要用好几次这东西?

这没一定,我吸的时间长啦。以前一天半足足够了,现在一般要用一克,货多的时候,一天最多超过一克半。我还算是克制的,有的老粉客,有时一天都用到两克甚至三克了。

一克能用几次?

看各人量吧。这两小包大约半克多。现在的贩子也坏透了,偷工减料。成色可以有含量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七十这么大的不同。有的人往里掺味精,掺盐,还有的掺滑石粉、头痛粉。我经常买的这个还不错,东西比较纯。唉,也算是老主顾喽。艾妮说着,药劲强起来,便轻飘飘脚不沾地似地向床上飘去。

曾绍君追过去又问:趁现在你精神还行,给我说说,这东西贵得要死,还要打针,血淋淋的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要问这个呀,嘻嘻……艾妮四仰八叉仿佛无比舒服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陶醉地说:飘呀!我这一针憋得时间长啦,所以现在又有点像是在云里飘啦。呵,飘呀,飘呀——什么苦恼呀,忧愁呀,胃痛呀,头疼啊,统统可以消灭得一干二净。不,它的妙处远远不止这些,这种感觉也是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艾妮突然将坐在床边的曾绍君往怀里一拉,让他躺在自己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我的好老公,这种滋味呀,当然也包括犯起瘾来的感觉呀,都不是人的语言能够说得清楚的。你要是真想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呀,只有自己也来上一针试试。我告诉你——你不是喜欢做男女之间的那个事吗?来呀,现在就来呀,随便你怎么来,我都奉陪你——不过,不要以为我现在需要这个,不,我现在够够的了,什么都不需要了。那种感觉跟这个比,根本就提不上筷子啦。我只是想感谢你,懂吗,我真感谢你!你真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好老公。而我呢,吸上了粉,就是烂狗屎一堆,人不人,鬼不鬼的啦。

可是,我没法抵抗这个诱惑。只要有粉,人间能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啦。所以我们吸粉的人在一起都爱说:有粉就是娘,爹亲娘亲,不如白粉亲呀。嘻嘻……那滋味实在太奇特啦,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一口吧,老公。不用我教你,一看就会,你自己就可以来的。要不,你就快那个吧,一会儿你还要去上班呢。我就不去啦,反正请过假了。说实在的,要不是为了挣钱买粉,我才没那个兴头去唱什么歌呢。唉,人活着为什么非要做这做那的才行呢?世界上怎么就没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呢……

可是曾绍君这会儿一点儿做别的事的兴致也没有了,至于吸毒,他仍是不敢想象的,但他却感到从来没有的好奇。看看艾妮吧,刚才还要死要活,魔鬼样面目可憎,这一转眼就快成了快乐的小天使了!于是他挣脱艾妮,坐起来又说:你说的这种美妙感受,到底能维持多久?

管它多久呢,只要……艾妮忽然显得很惆怅了:这东西坏就坏在这里了。起先吸的时候,很容易就找到了飘的感觉,后来就不行了,要加量。再后来,像我这样身体也成了瘾的人,飘的时候越来越少,吸粉主要是为了对付犯瘾的痛苦。稍微少吸一点或者晚吸一点,就受不了啦。那滋味也是没吸过的人没法体会的。比死还难受呀!不是经常有吸毒过量死掉的人吗,那是为追求感觉拚命加量的结果呀,我现在还算好,还能控制住自己。当然啦,如果碰上掺杂使假太厉害的粉,弄不好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那你还说得那么美好。依我看,吸毒实际上是在透支生命换取美感的,而且还是以极大的心理压力和痛苦作代价,这合算吗?怎么就不想想这后果呢?

怎么不想,清醒时候想起来更是怕得要死,平时都不敢照镜子。怎么办呢,还得靠吸毒来安慰自己。唉,人哪,到了这份上,有时也顾不上害怕了,活一天是一天吧。我现在最怕的是不要断了粉。不过,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又有了不错的美感呢。可能是戒了一阵的关系吧。

这样你不就更戒不成啦?

唉……

无论如何,我看你还是戒了好。关键是,就算常常能飘,这身体和钱也吃不消呀,你看你,今天一天什么也没吃吧?要不要弄点方便面给你?

好吧。我现在是觉得有点饿了。不过也只要一口就行了。不,还是劳驾你先给我来杯水吧,口好干呀。

曾绍君倒来一杯水,看着艾妮大口大口喝下去,不禁又叹起气来:你这样下去怎么是好呀?

所以我也想戒的嘛——不管它,明天再说吧。

曾绍君摇着头,下面去了。可是,等他把面条端来的时候,艾妮又睡着了。

6

曾绍君一进歌厅,就嗅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见到他的人似乎都拿一副特别的神气来看他。有的还躲躲闪闪,好像怕他要借钱似的。在更衣室里,他看见小乐队的鼓手还算正常地和他打招呼,忍不住就问了一声:嗨,我们的老板换了吗?怎么一个个都神秘兮兮出什么事似的?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说。鼓手说着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

曾绍君以为自己是这几天给艾妮闹的,神经过敏了。可是不然,演出一开始,他就发现情形果然起了什么不太妙的变化了。

前奏曲响罢,第一个出场演唱的竟是一个曾绍君从来没见过的女歌手。说她是女歌手,完全也是因为主持人的介绍。主持人中气十足地向大家“隆重推介”本歌厅重金聘请的北京女歌手陶陶。说她的风格嗓音和演唱方式均独树一帜,无论从形象、气质、曲目到演唱内容,无不具有鲜明的阳刚之气,足以颠覆我们惯以为常的欣赏习惯,令人耳目一新云云。

曾绍君果然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女孩,圆圆脸,男孩头,一身白色的男式衬衫、西装裤,套着一件镶金边的黑坎肩,足蹬一双亮晃晃的短筒马靴。主持人介绍的时候她看上去还文静,主持人话刚落音,她突然中了一枪般一蹦老高,随着强劲的音乐节奏和光怪陆离变幻剧烈的灯光,她彻底变了个人。无论唱的还是舞的,一招一式包括嗓音,中气之足,幅度之大,活脱脱就是一个港味十足满台打滚的男摇滚歌手。而且她的确只唱港台男歌手们唱过的歌。

喝彩、掌声,充分证明陶陶小姐获得了她所期望的热烈回报。

而曾绍君明白,这更是老板所期望的结果。

他的心揪了起来。这不是一般的变化,本来第一个出场的是艾妮,她的风格与这个人完全是两码事。而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这里,而在于:艾妮今天不在,她请假了。而某一个歌手请一两天假,除非顺便,过去从来不会另请一个来替代。现在这个陶陶,既然是一个隆重推介的北京歌手,那显然就不是偶然请来替代一下艾妮的角色。也许她早已为老板所聘,正好今天开始出场,只不过老板没有必要向大家预先说明。但如果这样的话,则可能是有谁被解聘或辞职了,否则,一晚上用不了这么多歌手同时出场。可是曾绍君向主持人打听后得知,除了艾妮没来,另外三个歌手一个不缺,都在等着上场。

艾妮会被老板炒了?不可能,老板在电话里没说过这个意思呀?但不知怎么,曾绍君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坐立不安。联想到先前人们的那种异样的神情,他更怀疑有什么大家都传遍了却独独瞒着他一个的事情,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有些消息是会长翅膀的,比如艾妮被炒的话,不消十分钟就足以在全舞厅打两个转转。

好在因为没和陶陶合练过,她今天放的是伴奏带。乐队这会儿都闲着在看她演唱。曾绍君决定趁此机会去问一问老板。一抬头,却看见老板就歪在放音间那儿笑眯眯地看陶陶演唱。

所谓台湾老板,其实也不过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曾绍君看来,与其说他是个财气十足的商人,不如说他是个喜欢标新立异的三流艺术家。实际上他自己也喜欢标榜自己是个艺术家,连头发也是长长的拖过肩膀的那种。还奇怪地留了一簇修剪得很仔细的山羊胡子,并时常声称他在台湾有一间他父母开的艺术学校,他是那儿的兼职教授。至于他具体教什么课程,那是一般人所无缘了解的了。他接手舞厅后搞的一系列改革,在许多方面确也透露出他的精明。但那是不是就算得上是他的一种艺术实践,至少曾绍君私底下是大摇其头的。

看见曾绍君愣兮兮地向他走来,老板分明是有些惊讶的。他本能地作了个向放音间里面去的姿态,但眨眼间曾绍君已定定地站在了他面前。于是他的惊讶立即变成了笑容可掬的招呼。这本身就又是某种信号,因为这个清高的老板一般是极其难得向他的雇员们启齿一笑的,更谈不上主动招呼了。

尽管这样,当曾绍君谦恭地表示想和他谈谈时,他一正式开口,就使曾绍君感到了那种令他胆战的寒气:

曾先生有什么事可以下班后到我写字间去。现在你马上就该伴奏的了。

曾绍君鼓足勇气说:对不起,我只想问你一个事情。几句话就行。

最好还是收市后再说。

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什么,但我还是很想了解一下陶小姐是您正式聘请的歌手,还是……

自然是正式的。我已经和她签了三个月试用合同。

那么,艾妮她……

这倒是我想问你的,她的身体怎样了?

很好,很好的,她明天就要来上班的。

恐怕不见得吧?

老板您的意思是……

这时候,老板举手作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这样吧,请曾先生先去演出。没你节目后我在写字间等你。我会跟你详细谈一些事情。

曾绍君还想问他谈什么事,可是老板已转身进了放音间。他犹豫一会儿,终于不敢再去烦他。悻悻地回到乐队后,下一个歌手上场了。可是他几乎不知道自己都在弹些什么,心头那不祥的阴云更浓了。好容易结束他的节目走进老板的写字间时,他觉得自己的腿都发硬了,以至别扭地坐在那松软宽大的皮沙发上,都不知怎么摆放它们。

可是老板却比先前平静多了。他开门见山地说:看来曾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下子就能感觉到哪怕是很细微的变化。

难道……

是的。我想你已经猜对了。我打算换一个歌手。说起来,这是很对不住艾小姐的。但这不能怪我,是什么原因,我想她自己明白,你也一定是明白的。

我不明白!曾绍君挺直了身子,焦急得大声喊起来:我想你不至于是要炒了艾小姐吧?

先不说这个。我问你,昨天夜里艾小姐到底为什么没结束演出就突然退场?

那是她的不是,但是她身体不好,她的心脏……

哼哼,老板突然冷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你真的相信我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糊涂虫吗?当然,我先得声明我不是警察,也无意干预任何人的隐私。但是,我们既然谈到这一步,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我为艾小姐自取灭亡的行为感到难受,更感到不可原谅!我这儿不是收容所,更不是疗养院,何况我决不能容许这种现象这种人继续在我这个小天地里存在。否则,它会像野火一样败坏其他人,败坏我的声誉和舞厅的声誉。现在你明白没有必要和我装糊涂了吧?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曾绍君觉得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呻吟。彻底的绝望像一道黑幕无情地挂在他眼前。他不知所措,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很明显,老板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事?也许,所有人都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否则他们怎么会……

算了,曾先生。老板似乎是要安慰曾绍君,缓和了下语气说:这儿的人都知道你和艾小姐的关系。但是我相信你是正常的,也理解你为艾小姐辩护的心思。但是道理我已经讲明,希望你能予以理解和协作。

这么说……我可以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她……那个的呢?……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实际上我早就得知这一消息了,但是我不愿相信。这种事在台湾并不少见,但在大陆,她还是我碰上的第一个吸毒者。半个月前就有人向我告发她的种种异常,我仔细观察过,也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在台湾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凭经验我就可以很轻易地从他们的气色、言行举止上辨别出来。像那种经常的恍惚迷蒙、常常的要上洗手间,身边总离不开一瓶矿泉水等等……更明显的是,即使艾妮可以一年四季穿长袖衫来掩盖她胳膊上的针迹,顶多骗得了一般人,对我,这反而成为一个根本的疑点。何况她还是有不小心露出胳膊被我察觉到的时候。但是我仍然愿意装糊涂,看看她能够坚持到什么程度。当然,也因为我需要时间来物色一位足以替代她的歌手……

这么说,老板您是决意要炒掉艾妮了?

以我看,应该说是她自己炒了自己。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要不了多久她自己也会丧失一切兴趣,甚至失去应付生活的起码能力。昨天的情况就是证明。至于后来的一切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看得很清楚。

可是老板,她已经在戒毒了,昨天就是因为戒毒才那样的。这个时候你炒掉她的话,对她是不是太……

太残忍了吗?可是我告诉你,残忍的是她的命运。我相信她会有戒毒的想法,而且,这也是一切吸毒者都会有的想法,可是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能的,我会帮助她,而且……

而且她很快就会复吸,甚至可能吸得更多。你最好不要和我争辩这个问题,或者,让我这么说吧,老板斟酌了一下,显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必要争论这个问题。让我相信你一回,如果艾妮能在三个月内戒掉毒瘾,我随时欢迎她回到这儿来。否则的话……对不起,劳你转告她,今后不必再来了。明天你可以到会计那儿领她最后一个月的工薪。我这么做,应该是很够意思的啦。

老板,既然你知道她在吸毒,想必更知道她的开销有多大。她现在可以说已经一贫如洗了,如果再失去工作……何况,她和歌舞厅是有合同的……

她应该知道她是和谁签的合同。你也一样,别忘了,这儿的老板已经不是你们签约的那一位了。之所以不废除他与你们的合同,除了说明我足够的宽容,还有什么呢?

曾绍君哑口无言。他心时既恨老板的无情,又觉得无可奈何,说到底,老板的理由是十分充分的。怪只怪艾妮,正像老板说的,她那副样子,早晚要落到今天这种下场的。

他沮丧地垂着头,什么也没再说就向门外走去。老板也不说话,默默地送他到外面。分手前,他忽然拍了拍曾绍君的肩,显得很真心地说: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才发现曾先生你是位很仗义的男子汉。也许是你特别忠于你的爱情吧,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不容易的事情。要是我,或者换了别的男人,碰上艾妮这种情人,多数是会远远的逃开去的。这种人太让人失望了,而且,弄不好会把人——所以我想特别给你一个忠告,请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如果你躲开艾妮,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你割舍不下你的情分,那么,千万小心,好自为之。因为我是根本不相信这种人会有改邪归正的可能的,但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把这事情看得多么严重。这就要特别小心啦,许多人都是交友不慎而滑入那个泥潭的。你要是不小心也受了她影响的话,可就惨上加惨啦……

曾绍君下意识地点着头。可是实际上,老板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心里完全被一个突然意识到的问题填满了:如果艾妮戒不成毒,那她不仅难以再找到理想的工作,找到了也维持不长(何况什么样的工作足以维持她吸毒的开支?)。那么,非但她彻底玩完,自己也很快会被她拖垮,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力上。除非自己能趁早摆脱她。

可是,怎么能忍心在这眼下这样一种情形下甩手而去呢?

唯一希望就是戒毒。问题是,亲眼见过艾妮那副犯瘾的惨状的他,现在也越来越感到信心不足了。

唉,这毒品到底有什么特殊的魔力,沾上它的人,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能戒得了吗?

思来想去,曾绍君最终仍然怀着一种侥幸,努力安慰着自己:世界上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情。要不然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

这么一想,他的心头稍稍松泛了些。

7

钥匙插进锁孔,曾绍君却几乎失去了拧开门的勇气。

自从租到这处小小的套房后,曾绍君面前像是洞开了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曾寄托了他许多美丽的梦。这完全属于他和艾妮的小巢,虽然小了点,却令他感到温馨和充实,以至一直将它看作了自己永久的家,看作了能牢牢拴住艾妮的心和他们永久的爱的港湾。除了每周白天上父母处呆上一两回,以尽些孝意外,大部分时间里,他哪儿也不想去,一有空就在这小屋里敲敲打打,搬来弄去地精心布置、整理,尽可能使它看起来更舒适、住起来更实用、也让艾妮更满意些。短短的几个月里,小巢里便有了洗衣机、彩电、音响等许多电器,还有书架、花插、精心布置的壁画,尽管还远不够充实,但小屋确实越来越像个有条理有生气的家了。当然,这离曾绍君心目中的目标还有很大距离。他总觉得艾妮没有表现出他期望的那份欢欣(当然他现在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仍在孜孜不倦而津津有味地充实它,美化它,完善它,直到它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他和艾妮皆大欢喜的新房!

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自从发现艾妮的秘密以来,曾绍君的心田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日渐枯萎。他失去了关注小屋的兴致,一天比一天更焦虑地期望着艾妮早日摆脱毒魔。但这种期望却一次又一次遭受着无情的打击,以至使曾绍君对未来的信心和憧憬几乎完全破灭。

现在,艾妮的状况毫无改观,突然又发生了她被解雇的事情。这对她本来就脆弱不堪的戒毒决心是一个怎样的摧残?对她乃至我们今后的生活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曾绍君头脑里乱成了一锅粥,怎么也无法理清这一类思绪。而且,越临近这个曾让他倍感温暖的“家”时,他的心越觉寒冷。一种前所未有的嫌恶的感觉逐渐占据了他的情感。他真想掉头而去,永远不再踏进这已经令他越来越感冷漠甚至恐惧的小屋。他不像艾妮,他和父母的关系很正常。他们爱他,对他寄予美好的期盼,也渴望他住回去,不要这么早就离开他们。并且,如果他们知道了艾妮是怎样一个人,一定会十万火急毫不容情地赶来,将曾绍君从艾妮身边拉开……

然而,尽管理智千方百计地阻挠着劝说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感情或者还有难以言说的其它神秘的因素,却仍将曾绍君的双脚沉重却不变地拽向了这里。甚至,就在今夜,还要将他拽向那个他的意志和理性原本绝不容许他涉足的没顶深渊!

当然,现在还来得及。

就在钥匙在锁孔里停留的片刻间,如果曾绍君再清醒一些,再明智一些,或者,再有谁,比如父母,比如哪个有头脑有责任感的朋友,甚至那位似乎是很无情的台湾老板,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向他猛击一掌或者伸手拉他一把,或者,陪他一下,再规劝他几句。再或者,有什么意外情况突然发生,比如哪儿失火,家里出什么大事了,等等,等等——曾绍君就可能不会进门或者推迟进门,并且虽然仍可能进门,但却也可能因环境、条件的细微变化而改变那个从此将扼住他命运咽喉的“一念之差”。

遗憾的是什么意外情况也没有发生。一切像是命定了似按着它似乎是该发生的那样发生着。

曾绍君在门前迟疑、犹豫了足有十分钟后,终于打起精神,抑住那一波波浮起又平息的情感波澜,拧开了门锁。

8

艾妮沉沉地睡着,一只手像是自怜似地捂在脸上,毛巾被的一半拖在地上,露出一条细长而枯瘦的大腿,那腿上的皮肤十分白皙,却露出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筋。曾绍君打开房灯的时候,她闭紧的眼皮被灯光刺激得动了几下,但很快就不动了。身子也继续保持着原先的姿态。

曾绍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十二点多了。正是好睡的时候,因为周围很静,房间里充满了艾妮平稳均匀的鼾声。她睡得真死啊,是毒品的作用还是她身体太虚弱的关系呢?曾绍君站在床前,痴痴地盯着她看了好久。他还没有在哪一个晚上这么独自醒着,看着艾妮一个人酣然入睡。平时他们一般都是同时去上班,同时下班,差不多同时入睡、起床。当然,除了艾妮瞒着他吸毒的时候寻找种种借口出去或离开一会儿的时候。

明天我怎么对她说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呢?曾绍君眉心的疙瘩越拧越紧了。

也许她根本不在乎这个了,今天她听说可以不去时的表情是多么舒展呵。可是,她肯定更加迫切地需要来上一针来麻醉自己,这样的话,戒毒岂不真成了一桩儿戏了吗?要不,看在情况特殊的份上,随她再吸几天吧。让她把今天弄来的那些东西吸完再戒,然后,下狠心督促她戒掉这该死的毒瘾。然后再去找工作,一切重新开始。只要能戒毒,她还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的。对,关键是戒毒。否则,今天这种下场还是轻的,就是马上再找到新的工作也要不了多久就会丢失,甚至像老板说的那样一败涂地的结果,也真是指日可待的。

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尽快帮她戒毒呢?曾绍君开始集中精力思考这个关键问题了。要是知道有什么人戒毒成功就好了,那就肯定有可以仿效的办法了。或者,索性趁老板解雇的机会,动员她到外地戒毒所去戒毒?可是,她愿不愿去,谁又能陪她去呢?要不,我干脆向老板明说,不管她肯不肯,请个假硬送她去?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才最实际,只是,真正实行起来,天知道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没有。万一这个办法也不灵的话……

曾绍君不觉打了个激灵,赶紧收住思绪。一抬头,不知几时,自己已踱到卫生间来了。现在,他正站在艾妮藏着毒品的那根水管的下方。他愣愣盯着那管子弯头处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很自然地产生了一个想法:真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一种事物,明明都知道它极其有害,后果严重,却偏偏有人迷恋着它,还欲罢不能!即使它有什么特殊性吧,世上让人上瘾的东西多着呢,喝茶、抽烟、酗酒,都能凭借人自身的毅力戒除它们,怎么独独一个海洛英就让人束手无策了呢?从艾妮的表现来看,她不能说不想戒,自己也亲眼看见她努力坚持过,却总是功亏一篑。真不明白这神奇的怪兽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不可战胜的魔力,能使瘾君子倾家荡产、骨枯油干地俯首贴耳、甘愿沦作它的奴隶?

头脑里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曾绍君不知不觉间已站在马桶上,将那个神秘而可怖的小包拿在了手里。当他醒悟过来时,不禁自问:我拿它干啥?毁了它,不能再让它害人了。他这样回答自己。可是,随即便有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毁了它有什么用?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战胜它,艾妮还可以很轻易地弄到它的。

那么,真的就没有人能够战胜它了吗?

曾绍君发觉自己的手指不大听使唤了。他刚刚打开一个小锡纸包,展现在它面前的是一小撮细白色的粉末。他习惯性地将它放到鼻子前嗅嗅,什么气味也没有。

就这么一丁点儿白粉末,却能让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这可能吗?如果可能,这世界真是太不可思议啦,人活着也真是太不轻易啦。人世间本来已经有了那么多可怕的灾难,战争、瘟病、地震、污染和抽烟、酗酒等五花八门的恶习早已让人疲惫不堪,防不胜防,现在又冒出个吸毒,而且一旦落入它的魔掌,就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了?不可能,我看这是不可能的!这世界上除了天灾地震之类是非人所能左右的劫难之外,其它哪一样麻烦不和人类的社会、政治结构及人性的弱点有关?从逻辑上看,吸毒和抽烟酗酒一样,既然都是人为纵容的结果,本质上也应该都可以被人的理智和意志克服呀?

曾绍君面前又一次清晰地闪现出艾妮打完一针后,那副欣慰轻松、和一分钟前有着天壤之别的表情……

曾绍君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了,那个后来被他认为是致命而糊涂透顶的念头就这样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无论如何,一个堂而皇之的大活人,居然挣脱不了这一小撮白色粉末的控制,是怎么也说不通的。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为什么我不敢试它一试,亲身体验一下这海洛英到底能有多大功效?只要我小心点,那么这东西再那个,只试一次,能把我怎么样?这样,也许我就能找到一种戒除它的良方妙策,帮助艾妮从毒魔手中挣脱出来。

其实,即使在这个时候,曾绍君心底里仍然存在着一种本能的警戒。他完全清楚自己这种念头是多么危险,多么荒唐。他那抖动的双手正是这种警戒向他发出的严重警告。可惜的是,这种想法在这一时刻变得那么的软弱无力,而(也许我们每个人)心底潜藏的好奇、弄险的欲望,包括盲目的自信,无知的轻忽等等可怕的个性弱点,此刻却突然一齐冲将出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警戒心无情地冲垮,并对曾绍君构成了一种不可挣脱的制约力。

曾绍君几乎是在与他心头那个尝试一下的欲望抗争的同时,也取出了那根针筒。但这时,最后一丝自制力又竭尽所能地挣扎了一下。可惜的是,它所能改变的仅仅是曾绍君生平第一次吸毒的方式了——他又想起那夜在墙上看见的艾妮弄出来的血星子,想起她傍晚注射时那针痕累累令人恐怖的胳膊。打针虽然并不困难,但那未免可怕了些。曾绍君想,我只不过是要试试而已,口服一点就行了。口服对人的作用也许会小一些。

这么一想,他的胆子又大了几分,真的将手中那小纸包里的粉面子倒进了嘴里,霎时,一股直冲脑门的似苦非苦、似麻非麻、似涩非涩的特殊感觉使他产生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将那东西吐出来。遗憾的是,某些事情到了一定的关口,个人的理智就会像缺乏坚固支撑的堤防一样脆弱,以至再也经不起已积蓄到相当程度的情绪之水的冲刷,终于免不了土崩瓦解的可悲结局——不知被什么弄昏了头的曾绍君仅仅是犹豫了片刻,就打消了吐出嘴里东西的念头。相反,他跑到厨房里,用半杯冷开水,将嘴里的东西送了下去。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看起来你是想走进另外一扇门去,可是,迈出步来,却一脚踏进了相反方向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电梯空洞之中。

而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仿佛是十分偶然的,但却常常又是必然的,不可抗拒的。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曾绍君像尊木偶似地呆呆地站在那儿,心情万分紧张地等待着“感觉”的发生,但他除了紧张和剧烈的心跳,什么特殊的感觉也没有。走向床边准备睡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失望了。但也就在这时,他开始有了点异样的感受。首先是四肢明显开始发沉,很快便变得很沉很沉,以至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又过了一会儿,四肢及全身突然又变得十分轻软,越来越轻,整个身子仿佛都在慢慢悠悠地飘忽起来。

这就是“飘”吗?曾绍君迷蒙地想着,转身向卫生间走去,收拾好针筒和剩余的毒品,放到原处。从高处跳到地上的时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心中像小鸟一般飞了出去,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轻松、舒畅。哈哈,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笑了一下: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嗨!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看艾妮吹得神乎其神的,我还当有多么大不了的呢!他不禁冲着水管上方狠狠地挥了挥拳头:哼,看着吧你,看我怎么对付你!

可是,不知是不是抬头太猛的关系,他倏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晕眩的感觉。房子、水管、窗户,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一瞬间极其快速地顺着一个方向旋转起来。他本能地扶着墙歇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晕眩感消失了,但头脑却昏昏沉沉地重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了。时间也太晚了,我是想睡觉了。曾绍君嘀咕着,小心地挪到床前,衣服也没脱,就往艾妮身边重重地躺了下去。

被他扰醒的艾妮侧过脸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看什么,曾绍君冲着她吃吃地笑起来: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告诉你,如此而已,这就是我亲身体验的结论。如此……而已……话没说完,头一歪,很快便响亮地打起鼾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曾绍君被一阵奇异的痒感弄醒了。但好一阵,他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也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只觉得浑身上下尤其是腰背处痒得心里发慌,同时口渴得厉害。他胡乱地在身上到处抓挠着,起身到厨房摸了个杯子就到水龙头上接水,咕嘟咕嘟喝下一大杯水后,嗓子不再冒烟了,身上的痒痒却钻心般越发地厉害起来。

他忍不住跑到卫生间,脱光衣服对着镜子一照,只见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一块块的潮红,他惊讶地叫起来,却怎么挠也不解痒。情急之下,他操起镜台上的梳子就在身上狠狠地乱刮一气。正刮着,猛然发现镜子里出现了艾妮蓬头散发的身影,吓得他哇呀一声怪叫起来。

怎么搞的嘛,艾妮困惑地盯着他的身子看个不停。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忽然就痒起来。快帮我挠挠背吧。

艾妮却不睬他,猛醒过来似地跳到马桶上,取下小包打开一看,厉声尖叫道:好哇,你吸了我的粉!什么时候吸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吵什么吵,让人听到……

你找死哟!这东西是你能碰的吗?

碰了又怎么样,不就是吸了你一小包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东西你绝对不能碰的。一碰就……

我就是不信这个邪,不信你看我戒给你看。再说,不是你自己叫我尝尝的吗?

我叫你尝的?我怎么不记得了?你好糊涂哟,我吸粉的时候说的话你也能当真吗?就是我叫你尝,你也不能……

算了算了,现在我没心思和你争这个,快帮我刮刮背吧。

刮,刮!艾妮一边帮曾绍君用梳子刮背,一边叹息不已:怪我怪我,都怪我。可是你明明看到我那副不人不鬼的丑相了,怎么还敢……你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吗?好多吸毒的都这样,我一开始的时候比你还厉害,痒得厉害时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特别是腿肚子这块地方,有的人受不了,就用小刀刮,刮得腿肚子成天血淋漓拉!

哦,怪不得你身上有好多斑斑块块。

我呀,时间长了都不觉得痒了,神经都麻木了。

就没有治的办法吗?

天快亮了,回头去药房买点药膏搽搽吧。艾妮突然颤抖地抱着曾绍君的头:我受不了,看到你也这副样子我真是受不了!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吸了,不然我们就全完了。

肯定没有第二次了。曾绍君感动地轻轻地抚摸着艾妮的背安慰着她,觉得身上的痒感轻了许多,同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涌遍他的全身。他一把将艾妮抱起来,向床上走去:天还没亮,我们该亲热亲热去。好久没这么想的啦。

随你高兴。艾妮娇态可掬地叭叽叭叽连亲了他几下,眼里突然涌出泪来: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为我好,可是你想得太天真啦。唉,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什么能够报答你的。也许,只有这个事情啦,还不知能维持到哪一天……

她还想说什么,但嘴唇已被曾绍君的狂吻严严实实地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