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去世之前,钱锺书也爱读书,不过那时读书只是一种消遣,像是无聊时的一场又一场游戏。大伯父去世后,他走进了知识的世界,彻底地爱上了读书。
1923年,钱锺书与钱锺韩考入了苏州桃坞中学。桃坞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分为中英课程。钱氏兄弟入学时,国学根底深厚,所以国文、中国历史等课程是直接从初二年级开始读的。英文、数理等课程,则从初中一年级开始重新学习。
钱锺书入学后,仍自由地读着书。他对英文、数理都不感兴趣,这些课程也从不挂在心上。桃坞中学每年都要举行作文竞赛,中文和英文作文各举办一次,并公开发榜。入校不久,钱锺书参加了一次作文竞赛,他在初、高中所有学生中,取得了第七名的成绩。一位刚入校的新生取得这样的名次是史无前例的。尽管他数理成绩很差,但老师们却非常喜欢他,而此时钱锺书也才意识到英文的重要性。
钱锺书之所以重视英文,是因为他想要读懂外文小说,并领会作者表达的思想,这必须亲自阅读原版作品。在英文教师的教导下,钱锺书的英文成绩开始名列前茅。不过,他稍微有了英文基础之后,便不再喜欢英语教科书了。他也不再去上英文课,有时即使去上课也从不记笔记,他仍自由地看书,一本接一本地读原版小说,而且越看越入迷。
钱锺书自由地读着英文书,这样的学习方式让他后来总是考第一。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方式简直不可取,因为实在不够规范,可他受父亲和叔父的影响,始终认为无论什么样的教科书,都是教师编写的,想要学习更好,只能阅读大师的作品。
《易经》中写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指的便是要向更为有学问的老师学习,并取得“法”,这样即使无法超越老师,也能得其“中”。
钱氏家族能以文采风流,长传不衰,实在是因为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读书法则。
钱锺书在学校里不仅阅读原版小说,还阅读了《天演论》等作品。此时,他的英文水平已高出同校学生太多,连英文老师也无不佩服他地道纯正的英语腔调。
他英文成绩好,在校内颇受英文老师器重。老师让他当班长,也做英文课代表,但没多久便发现他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也辨不清东南西北,穿鞋子更是不分左右。现在的他,虽然十三四岁的年纪,但是皮鞋总是乱穿,穿衣服不是前后颠倒,便是内外不分。上体育课时,“向左看齐,向右看齐”,更是乱站乱“看”,搞得老师生气,学生大笑,自己却莫名其妙。
两个星期后,老师罢免了钱锺书的班长之职。钱锺书倒是无所谓,甚至乐得清净,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1924年,钱基博去清华大学任教,钱锺书的功课一时间无人盘问了。少了父亲规定的功课,钱锺书读起书来自由了。他不再专心地读名著,开始沉溺于各种侦探、冒险小说中。
暑假期间,钱基博从北京回到苏州后,第一件事便是考钱锺书和钱锺韩的功课。钱锺韩的文章写得有条有理,议论平正,措辞文雅。钱锺书读了许多外文小说、杂志和“俗书”,作起文章来词意怪诞、用字庸俗,文章也写得不文不白。
钱基博读罢钱锺书的文章大怒,狠狠地打了他。钱锺书自知这样下去一定会不成器,痛哭过后决定发愤用功,再不让父亲失望。
自此,钱锺书开始阅读《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古书。他由偷懒变为自觉,由杂览改为专攻,由散漫创作改为规矩作文章。钱锺书的改变让他在文学方面的天分逐渐凸显出来,一时间他的文学水平大大超越同校学生。
这暂时小小的成功,令他培养出了对于文学的自信,并立志要在文学上出人头地,超越更多人。
1927年,受北伐军影响,桃坞中学停办了。不久,钱锺书和钱锺韩又一同考入了无锡铺仁中学。
这所学校不是正式的教会中学,是由无锡圣公会的中国公友集资创办的私立学校。少了公费的资助,便只能靠学生所缴的杂费来维持,教学条件自然差了很多。不过,课程内容还算能跟上时代,尤其特别重视理工课程。当时正是新旧学制更易之际,为了让学子们考上好的大学,铺仁中学已采用新制。
来到这所学校,钱锺书很是头疼。他理工课程太差,尤其数学部分,读起来简直如读天书。他不擅长逻辑推理,所以对数、理、化深恶痛绝。他越是拒绝学习数理化,这天书似的课程越是搞不明白。
钱锺韩文、理成绩较为均衡,尤其在数学方面的天分很高。钱氏兄弟读高二时,学校举行了国文、英文、算学三门课程的比赛,钱锺书国文、英文得了全校第一,钱锺韩国文、英文得了第二,数学得了第一。只是,纵是身边有一位天才似的钱锺韩帮忙辅导,钱锺书的数理功课仍是无法提升。
钱家人很是无奈,但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
钱锺书在铺仁中学一直发奋读书,为日后创作打下了更为坚实的基础。钱基博学风严谨、平实,擅长说理论事,而钱锺书文辞华丽、文风飘逸,与父亲大不相同。他不喜欢父亲教授的创作方式,他经常别出心裁,在既定的古文里翻新出奇,尝试找到自己的风格。钱基博慢慢地接受了钱锺书的创作风格,有时还让钱锺书代他写书信。
后来,商务印书馆想要出版钱穆的作品《国学概论》,钱穆向钱基博征序,钱基博想考考儿子,便让钱锺书代笔。
钱锺书接到父亲的指令,稍加思索,很快写出了一篇序。钱基博读完以后,仔细推敲了数遍,认为实在无须修改一字,便一字未动地交给了钱穆。直到《国学概论》出版,也几乎无人看出来,序是出自钱锺书之手。
能骗得过大学者和古文家们,钱锺书的文章水准已达到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步。
人无完人,钱锺书在文学方面的天赋,让注重理工课程的铺仁中学也对他放手了。这并非放弃了他,而是他的文学光芒太过耀眼,足以掩盖他理工方面的不足。
1929年3月21日,钱锺书的大伯母去世了。她虽不是钱锺书的生母,但胜似生母。此后,世间又少了一位爱他、懂他的人。大伯父去世时,钱锺书年纪太小,除了抹鼻子痛哭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悲痛的情绪。如今,他长大了,其悲伤的情绪已可诉诸笔端了。
5月2日,《南通报》文艺附刊19号上,发表了钱锺书的文章《先妣毛夫人行略》。文章中写道:“夫人臼恨在心,新悲填膺,哀可知矣,疾乃深焉。自此三岁,病躯婵媛,起伏迭有,而后差不及前差,后剧必甚前剧。古人示疾,尝以致叹,昔闻厥语,今见斯情……锺书每离膝前,夫人翘思一室,居者之情,盖与行者共之,深思浃肌,而今奚恃,危涕坠心,云胡得已。”
这几乎是钱锺书发表的最早的文字。此文文采斐然,行云流水,其古文技巧已相当老练。
后来,钱锺书成为一代著名的文学家、学者,有人问他如何增进自己的古文功底,他的回答是,他的古文功底是被父亲逼出来的。
西洋文学、西方写作方式,在那个时代正在流行。钱锺书最初被那些文字、写作方法打动了。他也尝试用西式风格创作,却被父亲硬性规定用“文言文”创作。
钱基博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颇深,许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限制。然而,钱锺书却认为,只有把中文基础打好,再来接触西方文学,才能将两者彻底“打通”,学贯中西。
关于教育,有人喜欢发挥孩子的长处,有人喜欢弥补孩子的短处。弥补短处固然重要,但是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毕竟有限,用有限的时间弥补短处与不足,那他很可能会失去擅长的部分。倘若钱基博逼着钱锺书学理工,那他花在文学上的时间自然会少,文章也便不会如此出众老练了。
对于孩子的教育,钱基博经常想到苏洵。他也渴望自己能培养出一代文学家,让儿子在文学上有所建树。
正是有此理想,所以钱基博在潮流面前不为所动。而此时的钱锺书更像是一只自由在自的风筝,随着大风自在飞翔。他以为自己得到了阅读上的自由,却不承想风筝的线在父亲手里。父亲掌控着钱锺书的飞行方向,让他不至于飘得太远,太偏。
在钱锺书看来,父亲的管教逼迫太甚,可在一位父亲看来,这是钱锺书今后的立锥之地,钱基博必须“不为所动”,才能为儿子站好每一班岗。直到儿子能独立地站起来,那才是他真正的自由之时。
到那时,钱锺书才能懂得文人的坚守,才能懂得在时代面前,自己也需要“不为所动”,才能真正地做好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