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但凡有成就的作家、学者、艺术家等,都会写一本自传。即使他们没有留下长篇大论的自传,也会简单地写一个小传,或者在活着的时候请人代为作传。他们不想让后人误解自己,能在活着时讲清楚的事情,没必要待后人揣测。
有人建议钱锺书写自传,他听完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认为,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当一个人回忆时,想象力会变得异常丰富,离奇又惊人。他不想被回忆捉弄,所以不愿写自传。同时,他不愿亲自写下材料和题目,送到“考据家”的手中。所以,这种“想象力丰富”的工作,他留给了想要为他作传的人。
不过,传记终归不是小说,人物经历不能虚构。钱锺书说:“自传就是他传,他传就是自传。”意指他人“考据”来的可以当作“自传”,“自传”加了“回忆的想象”反而成了“他传”。
所以,“考据家们”代写传记,纵是“他说”,也算有“自”的成分。这个“自”,是传主的亲身经历;是人们采访他时,他说出来的亲身感受;是他的家人、亲友,留下的只言片语。
“考据家们”以此为依据,广泛搜罗材料,才有了传主不凡的一生。
钱锺书的一生是不凡的,在学术上的地位和成就也是不凡的。他的《围城》曾轰动一时,是流传于世的经典作品。他的《管锥编》博大精深,包含了古今中外各种学问,少有人敢说一定读懂了它。他的散文、诗作、评论,更是一部大书,像极了他的一生,历经万般坎坷,仍是恣意洒脱。
如果这世间有谶语,那钱锺书便有“谶作”。他的《围城》不仅困住了世间人,也让自己置身于“围城”之中。
不过他认为,身边有了“最才的女”,人生经历的所有磨难与劫难都不算什么。毕竟,除了学问外,没有什么比与夫人杨绛相视一笑,与她携手共度余生更重要的了。
有时,他会站到“围城”上面,看一看在“围城内外”来来往往的人。见他们还不肯清醒,也会说些至理名言劝一劝他们。
无奈,很多人是劝不醒的。于是,他以身作则,用对学问孜孜不倦的追求,为人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这学问一做,就是鸿篇巨制。这些作品,虽是学术,但也是做人的学问。那懂得了,是否就能醒过来?
这或许没有答案,但开卷有益,这总是一件好事。
宣统二年十月二十日(1910年11月21日),钱锺书在无锡出生。他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锺书,字默存,号槐聚。钱锺书的“锺”字讲起来,离不开他家族按族谱字辈起名。
钱氏家族往前追溯,可至极早,据钱基博在《无锡光复志·自叙篇》中所载,是“得姓于三皇,初盛于汉,衰于唐,中兴于唐宋之际,下暨齐民于元明,儒于清”的世系。钱镠(吴越武肃王,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开国国君)之后相传十世左右,钱氏一支搬迁至无锡梅里堠山,成为堠山钱氏始祖。
堠山钱氏在无锡经历宋元明清,至清末民初,钱氏已有一房在无锡中心七尺场造屋定居,这便是当地有名的“钱家大院”。这所大院的大门旁,立着一副古刻楹联:“文采传希白,雄风劲射潮。”希白,指宋代文学家钱易,他才学赡敏,真宗时以第二名及第。下联则是指钱镠,传说吴越王钱镠,在杭州时曾指挥大军发箭射潮,修筑海塘,才有了今日的“钱塘江”。钱氏一族文武双全,以文采长传不衰,正如钱基厚在《孙庵私乘》中所说:“钱家历代无大显贵,但多读书有成者。”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时,钱锺书曾祖带领全家避乱江北,战乱平定后又回到无锡。钱锺书曾祖以下,按“福、基、锺、汝、昌”字排辈。曾祖共生五子,大房钱福炜,是清朝的举人。二房、三房姓名不详,不过二房也曾中举。四房钱福烔,号祖耆,他是钱锺书的祖父。五房避难时留居江阴。
钱福烔是一个秀才,手里有祖传租田三四十亩,由于大哥是中过举的县学教谕,其岳父又是无锡的大地主,所以他在无锡被当作小乡绅看待。
钱福烔共生有子女十一人,活到成年的只有大房钱基成(子兰)、二房钱基博(子泉)和三房钱基厚(孙卿),三兄弟共同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
钱氏家族虽大,但“坟上风水”不好。据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写道:“据钱家的‘坟上风水’,不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
长房钱基成仅有一女,并无“子息”。钱基博和钱基厚虽然后来子女众多,但按照“钱”例,二房长子出生后是要过继给大房的。所以,钱锺书自一出生,便由他的伯父抱去抚养。
钱基成见到这个“儿子”落地高兴坏了,不敢有丝毫怠慢。在过继当天,便冒雨连夜赶赴乡下,为钱锺书物色了一个身体壮健,奶水充足的奶妈。
钱锺书是钱基博的长子,也是钱福烔的长孙,他所受到的宠爱与呵护是可以想见的。
钱锺书周岁时,家里为他举办了“抓周”仪式。那时,钱锺书还没有名字,大人们要根据他的喜好与“抓周”的物件来确定名字。据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写道:
锺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锺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锺书”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
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锺书写的家信一张张贴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贴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
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锺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锺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
钱氏家族以文采长传不衰,所以钱锺书抓到书,对家人来说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在他们看来,钱锺书将来也能中举,得个秀才。毕竟,“钱家历代无大显贵”,不过他们也没想到,后来的钱锺书成了“读书有成者”。
这或许依旧不够显达,但这也正是读书人的气节。他们一心向学,又怎会被“显贵”迷蒙了双眼?
钱锺书从小生活在“钱家大院”。这座大院,或许不是他的出生地,但他自幼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却是无可怀疑的。他在举人、秀才堆中长大,在钱家优渥、富足的环境中成长着。这样的成长经历,注定了他以后成为读书第一,却又“拙手笨脚”的人。
所以,他“拙手笨脚”,宁可做博古通今的烦琐学问,也不愿动笔写一写自己的人生经历。无意义的事,他不愿意干,他的“笨”和“拙”是出于不想做,而不是不会做。
正如人间“显贵”,不是他不能得到,而是不愿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