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总觉得背上爬着什么东西,冰冷冷的,尖削削的,弄得她浑身都不自在。阿娣知道准是有人在盯着她看。自从她在这十字街口摆下了凉粉摊子,来来往往的行人总要看她几眼,她习惯了,很坦然,也有点得意。在那些眼光里,什么样的意思没有!亲热的,爱慕的,淫荡的,妒忌的,阿娣都觉得好笑。可是,象今天这种冰冷的眼光,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真的。漂亮的阿娣头一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一群围住摊子的场村小伙儿,挨次放下了碗,恋恋不舍地走了。阿娣立刻收起笑容,一阵风似地收拾桌上用脏的碗、筷子,摞在一处,从桌底下拎出一只盛了水的铅桶,把碗筷一齐泡进去,挽了袖口,稀里哗啦一阵洗,然后捞出干净的碗筷,挨个擦干,收进一只绿色小纱橱里。
这时候,她一瞥眼,看见一只小小的黑手从旁边伸过来,在那一大块白里透青的凉粉上抠去了一小丁点。她闪电般地回过身,一把抓住了那只来不及缩回去的小黑手。
“又是你!你这个小脏孩,把我的凉粉都弄黑了!”她恨恨地甩出那只小手,那手里的一块凉粉也跟着飞出好远。
“这是第几次了?要偷,也不能偷到我头上。我可不是那帮傻瓜。下次再让我抓住,我可不客气了,一条绳子捆住你,拖到派出所去!”阿娣气忿地嚷着,神情中又带了点胜利者的得意。
这是个很肮脏的小男孩,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上满是油垢,头发乱糟糟地沾了草末,胸前挂了一个发黑的小铁罐罐,脸上泥呀水的搅成一片,分不清原来的模样。倒是那双眼睛,闪着一种冷漠的光,机警而又满不在乎地盯住她,使她想起了冬日里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湖——死一般寂静的、发出幽幽寒光的湖。她突然间打了个冷战。
“哎呀,你这个小脏孩!你这双眼睛!真叫人……”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小男孩乘机伸出手,飞快地抠下一块凉粉,一溜烟往马路对面跑去,胸前那只小铁罐“咯啷咯啷”直扑腾。她气急败坏地发狠道:“小挨刀的,抓住你,剁了你那爪子!”
旁边一个男人油腔滑调地说:“阿娣,骂得好!你一生气呀,模样格外好看!”
阿娣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要不要骂你两声听听?”
男人不说话了,他知道阿娣不是好惹的。
街口又走来了一群穿红着绿的姑娘,每个人肘弯里都挎了一只两头翘翘的竹篮,篮里盛着一框框洁白柔亮的尼龙线。阿娣一见,立刻亲亲热热地招呼道:“珠姐,细妹,今儿起五更排队的吧?这么早就领到线线,到晚还不钩出几十枝花儿来了?”
那个叫珠姐的,也就笑盈盈答道:“不能跟你比,我们就会做这点死活计。今天生意好不好?”
阿娣一边殷殷勤勤地开橱拿碗,一边讨好地说:“就等你们啦!来一碗,也让阿娣沾沾你们的好运气嘛!”
说着,她把几个碗一字儿排开,拿出小巧的凉粉刨子,用两只细细的指尖掐住,按在凉粉块上,手腕轻轻甩一个小圈,手下就出来了整整齐齐一排粉丝丝,亮晶晶的,颤巍巍的,象是搁进嘴里就能化开。她一连刨了好几圈,然后尖起手指,把滑溜溜的粉丝一撮一撮抓起来,挨了摊在碗里,洒上剁碎的芹菜,酱瓜子,舀一点蒜泥,辣椒面,浇上扑鼻香的麻油,在每只碗上搁了一双红漆竹筷,这套动作,她几乎在姑娘们穿过小街的当儿就做完了。等她们围着摊子放下竹篮以后,阿娣又拿出一瓶烫了金字的虾籽酱油,故意在她们面前显了显,说:“这还是请人从上海带回的呢,搁多搁少,你们自动手。”
小小的凉粉摊子上,顷刻之间热闹起来。姑娘们一边搅拌碗里的佐料,一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阿娣也陪着她们笑,陪着她们讨论百货公司新到的布料,剧团里新排出来的《打金枝》,还有张家那个能用耳朵听字的娃娃。阿娣在这群姑娘中显得格外惹眼。不光因为她模样漂亮,也因为她打扮得别致。她穿了一件玫瑰紫的平绒褂子,琵琶襟,胸侧一排乌黑的尼龙盘扣,个个都有拇指大小,腰身剪成一个浅浅的弧形,紧紧抱住她的苗条细腰。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绕过来盘在头顶,刘海稍稍拿火钳烫过,显得蓬松又很自然。这一身打扮,配了她面前案板上雪白的凉粉,碧绿的芹菜,艳红的辣酱,配了远处的黛青山峰,弯弯流水,还有她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便有一种古雅、和谐、带有田园风味的意思。阿娣是个很精明的姑娘,她有一套生意经,懂得怎样以自己的独特魅力吸引顾客。要不然,她的凉粉摊子怎么总是来来往往不断人呢?
阿娣突然又觉得背后有两道目光在盯着她。这是一种本能的直觉,阿娣在这一点上特别敏感。她悄悄在心里估准了角度,猛然一转身,一下子就看见了一双机警的眼睛。“又是他!”阿娣几乎要叫出来。又是这个小脏孩,他以为阿娣忙着做生意,不会注意他,正傍着墙角往这边挪动。阿娣一回头,小孩就停下来,不声不响地朝她望着。那神情,就象一只偷食的小兽,一眼发现了守在旁边的猎人,想逃,又不甘放弃快到手的食物。
阿娣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人一闷得慌,恶作剧的念头就来了。阿娣索性想看一出热闹戏。她装作没有在意的样子,扭回头,跟旁边的姑娘说了几句笑话,便不动声色地离开凉粉摊子,找个街角隐了起来,盯住那个小孩。果然,小孩挪到梧桐树下,就站住了,一只手似乎在树上撕着什么,眼睛却骨碌碌地看着那群吃凉粉的姑娘。“好了,你这个馋嘴的小偷,活该你倒霉!”阿娣在心里骂了一句,闪过身就往派出所跑。
等她带了一个民警赶到凉粉摊子跟前,吃凉粉的姑娘们已经走了,剩下那个小脏孩,聚精会神地拿凉粉刨子在粉块上左比右划,试图刨出好看的粉丝来。孩子偶然一抬头,发现了站在他面前的阿娣和民警,他不动了,放下手,没有显得过于吃惊,也没有要溜的意思。
“是他吗?”民警朝小孩一唠嘴。
孩子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阿娣。见鬼,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长了这么一双眼睛?看得人心里乱纷纷、毛刺刺的。可是,这双眼睛多漂亮!清得象一片洁晶的雪地,象顷刻之间就要冒出一串一串的话语。长着这种眼睛的人,似乎总能让别人怜悯。这双鬼眼睛哟!
阿娣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长气,把脚一跺,朝民警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瞧你!白吃了这碗派出所的饭,办事不比个老太婆利索!小偷要能让你抓住才怪了。那是小偷吗?瞧你这眼力!那是我表弟。来找我玩儿的。”
民警抱歉地笑着:“阿娣,你这脾气!好,算我动作慢了。下回看见他,早点来报告。阿娣!”
阿娣朝民警“扑哧”一笑,算是报答。民警便和颜悦色地走了。
孩子还站在那里,尖尖的瘦脸仰起来,望着她。一片冰雪逐渐融化开了,化成活泼泼的、清冷冷的溪水,叮叮当当唱着谁也不懂的歌。这双眼睛多叫人喜欢!要是长在小伙子脸上,还不把姑娘们撩得心乱了?
凉粉刨子还紧紧攥在他手里。阿娣拿过来,在凉粉块上刨了一圈,两圈,然后装了满满一碗,搁上佐料,拌好,塞到孩子手里。
“吃吧,你这个小挨刀的,活该我欠你债。”
孩子不声不响地望了她半天,忽然闪电般地抱起碗来,低下头就拿嘴去啃。鼻子上,脸上,全沾了红红绿绿的佐料。不知道他几顿没吃饭了,这个小可怜的!
孩子啃了足有半碗,才勉强停住,抬起脸来,舒舒服服出了一口长气。然后,他稍一思量,便放下碗,两手揭开胸前那个小罐的盖子,把剩下的凉粉连汤带水倒了进去,仍然盖上。
“做什么?”阿娣很奇怪。
孩子认认真真地说:“回头吃。”
他说了一口山里话,原来是山里来的孩子,怪不得面生。阿娣想。
阿娣又从桌肚里拖出水桶,准备洗碗,擦桌子。一看,桶里的水已经开始浑浊了,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芹菜。阿娣干脆提起桶来,“哗啦”一声把脏水泼在干燥的街面上。有个胖胖的小贩模样的人恰好从旁边过,闪得慢了点,后背溅上几个水点子。他瞪起眼睛就想骂,阿娣把眉毛一扬说:“脚上带镣啦?躲那么慢,是乌龟也爬过去了。”那人大概头一回领略阿娣的厉害,吓得扭头就走。
小脏孩挨近阿娣身边,扯了扯她的衣服。阿娣正没好气,啪地一下打掉他的手:“要死!你看看你那黑爪子!”
小脏孩讨好地说:“姐!我帮你打桶清水来。”
“嗯?”阿娣突然回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姐。”孩子轻轻地说。
阿娣一下子愣住了,半天半天才回过味来:“嗨,你这个小脏孩,嘴倒甜!好吧,你去打水。别把我的水桶骗走了,我会叫民警抓你去。知道在哪儿打吗?”
“知道。”
阿娣心里想:倒是个懂人事的孩子。看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了,机灵劲儿全透在里头。
这孩子不知道有几岁了,长得可真瘦小。提了一桶水,肩头侧过来才不拖着地。阿娣迎上去接过水桶,放在桌子后面,又开始往里边泡碗。孩子蹲在桶旁,一只一只地帮她洗抹。他洗得又快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做熟了的。
“小脏孩,你帮我洗碗,我可给不起工钱。”阿娣开玩笑地揪了揪他的耳朵。
“不要工钱,姐。”
“管饭也管不起。城里吃定量,粮没多的。”
“少给点吧,姐。”
阿娣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小脏孩,谁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现在算是缠上她啦!浑身这么脏,简直要命。就这双眼睛特别,不光是好看,还有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主顾。阿娣忙着刨凉粉,放佐料,应付各种人的问候、调侃,以及结结巴巴要说又说不出口的话。小脏孩在旁边不知道干些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娣抽个空子扭头看了看,原来他在逮苍蝇。这孩子逮苍蝇出奇灵巧,瞅准一个,手一扬,没有落空的,把个阿娣看得呆了。
“喂,你还会干什么?”阿娣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你简直是个鬼精灵,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你真不象个孩子。”阿娣说的是真心话。她似乎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孩子会使她的生活改变点什么。变成什么样子呢?不知道。她有点害怕。说起来,阿娣这一辈子还没碰上过什么好运气,不过,她真不愿意变得比卖凉粉还不如。
中午,阿娣妈送饭来了。小脏孩远远地退到墙角,阿娣却觉得他的眼光始终盯着她手里的饭碗。
“妈,怎么就这么点饭?”阿娣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粒,不满意地责怪说。
妈奇怪了:“你这孩子,昨天嫌饭多,今天又嫌饭少,叫妈好难弄!明天给你连锅端来,吃多少,自己盛!”
阿娣扑哧一声笑了,说:“就不兴人家有饿的时候?”
做妈的到底疼姑娘,听说饭不够,赶紧到对街点心铺里买了两只包子送来。阿娣吃了一只包子,半碗饭。
“怎么不吃啦?”
“天日长,下午再吃。”阿娣说。
等妈刚拐过街角,阿娣就朝孩子点点头。孩子一溜烟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把饭和包子推到他面前,警告说:“就这么多了,明天到别处吃去,听见了吗?”
孩子的眼睛审视地望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不知怎么的,阿娣总觉得,他的眼光对她来说是一种威胁,一种无声的强制。她突然发作道:“就知道哑巴似的闭了个嘴!别拿眼睛瞪我,你这个勾魂儿的鬼精!有娘养没娘管教的野孩子!”
他嘴皮子动了动,没说什么。
阿娣骂得起劲了:“你妈准不是个好东西,既把你养下来,怎么连饭都不给你吃饱?老鼠还知道替孩子打洞呢!你妈……”
孩子垂下眼皮,轻轻说:“我妈死了。”
“你这个——”阿娣咽下了后半句话,愣愣地望着孩子的脸。她忽然想到,也许是骗她的呢?这样的孩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撒谎!”
“……”
“抬起头来!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你要是撒谎,我揍死你!”
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深深地藏着一种什么东西,一种远远不是孩子所能有的东西。阿娣觉得孩子的脸慢慢在她眼前模糊了,被一层朦胧的泪水遮住了。
“小脏孩,你没有妈,这是真的。我告诉你,我没有爸爸。爸爸很早就死了。要不然,我不会在这儿卖凉粉。我不喜欢干这个,真的。”
她忽然抱住小脏孩,大声地哭起来,一面用沾满了泪水的脸去亲他,撞他。
“我恨死这个凉粉摊子了!我要当工人,当大学生,体体面面地在街上走,没有人斜着眼睛看我。我不喜欢干这个。我要做个体体面面的人。”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孩子的脸:“我说的这些,你懂吗?你都懂吗?你没有妈,我没有爸,我们都是苦人儿。”
孩子怔怔地站在那里,象是明白,又象是不明白。
阿娣擦擦眼泪,叹口气,说:“你什么也不明白。可是你还有爸爸,爸爸会疼你。”
“爸爸又找了个女的。”孩子猛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哦。”阿娣懂了。“你有个后妈,后妈不喜欢你,对不对?”
“她打我。”
“你就逃出来了?”
“我把她的镜子砸烂了。”
“好样儿的!”阿娣夸奖了一句。“人要是活得跟个绵羊似的,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还手的份儿,那还象个人?你后妈算老几?欺负没娘的孩子,不得好死!”
这一个下午,他们一个做生意,一个在旁边打下手,亲亲热热跟姐弟似的。阿娣还特地打了一桶水,帮小脏孩把脸上、手上擦洗得干干净净。后来,收摊子的时候,阿娣问他晚上睡在哪儿?他不肯告诉她。阿娣说:“好吧,我也懒得管你。今天谢谢你了。”
阿娣挑着家什担子走出好远,孩子又追上来,问她:“明天呢?”
“什么?”
“明天。”
阿娣明白过来。她皱起眉头,很不情愿地说:“我早说过,该着我前世里欠了你的债。你是个讨债鬼。”她顿了一下,“算了,明天,你还来吧。可是我不能管你吃饱,你得再到别处偷点儿。要不,我就得去偷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照例生意要兴旺一些。阿娣早早就挑了担子赶到她那块老地盘,没想到孩子已经靠在梧桐树下等着了。
阿娣塞给他一块烧饼,他说:“姐,你自己吃,我刚吃过。”
阿娣一瞪眼睛:“给你就拿着!有,才给你,没有,我也变不出来。”
孩子把烧饼掰成几块,塞进小铁罐罐里。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摊子摆了出来。阿娣不忙着招徕生意,先取个干净碗,细细刨了一碗凉粉,摆成个很好看的花样,又多多地搁上各色调料,放进绿纱小碗橱里。做完这些,一抬头,她看见孩子那双机警的眼睛又盯住了她。她揪揪他的耳朵,说:“别的都可以偷,这碗凉粉,你敢动一指头,我即刻剁了你的爪子!听见没有?”
孩子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凉粉摊子上几乎没断过客人。阿娣忙着收钱,刨凉粉,放佐料,孩子一遍一遍地洗碗,打水,谁也没顾上跟谁说话。可是,阿娣只要能偷个空儿,总忘不了往南边的山里望上几眼。她的眉宇间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焦急。
终于,街上的早集差不多快散的时候,从南街上走来一个瘦高瘦高的年轻人。他一副山里人打扮,却又戴了副白边边眼镜。
“阿娣,我来了。”他站在凉粉摊子前。不知为什么,几个围着摊子闲聊的老主顾悄悄走了。
阿娣是个瞒不住心事的人。她一高兴,眉里眼里都是笑。这一点,连小脏孩都看出来了。
“眼镜”在凳子上坐下来。阿娣急忙打开碗橱,把那碗早早预备下的凉粉端到他手上。
“吃吧。山里老狼没把你拖走,就不错了。”
他没有吃,只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阿娣。
“看我的衣服,合适吗?”阿娣轻轻把身子转了两下。
他点点头。
阿娣快快活活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山里发大水了,把你冲下山,冲进大河,你就在河水里转,象个陀螺似的转。真吓死人。你答应我,不要一个人下河,嗯?”
他不回答她的话,却叫了一声:“阿娣——”
阿娣急急打断他:“别说了,我不去。知道吗?还是那句话,不去。”
“眼镜”伤心地问:“我怎么办?”
“你每个星期天来看我呀!”阿娣笑着说:“你看了我,还吃一碗凉粉,这不好吗?”
“看到什么时候?”
“看到我老了,你不高兴看了。”阿娣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眼镜”又叫了一声:“阿娣!”
“好了!”阿娣轻轻松松地说:“你这个书呆子,谁让你这么没本事呢?”
“眼镜”又坐了一会儿,便一个人走了。不知怎么,阿娣竟站在路边,痴痴地盯住他的后影看了半天。
快吃饭的时候,街上人不多了。孩子忽然对阿娣说:“我认识他。”
“谁?”阿娣吃惊地问。
“那个人。他是我们邻庄的老师。”
阿娣弯下腰,两手抱住孩子的肩膀:“你说,他好不好?小脏孩,你告诉我。”
孩子点点头。
阿娣颤声地说:“他和我好,已经有几年了。他要我去,到山里去。我不干。我过不来山里的日子。出门三里看不见个人,要穿没穿,要用没用,我受不了。我让他往城里调。几年了,事情都没个影儿。小脏孩,我比你还苦。”
孩子很懂事地望着她。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什么东西,她不能明白。
“你这双鬼眼睛!叫人心里越发空落落的。”她松开孩子的肩膀,直起腰来,骂了一句。
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阿娣用不着再强打笑脸。她守着凉粉摊子,神色有点发愣。
从街口转过一个干部模样的人。
“阿娣,来一碗!”
阿娣即刻就活跃起来,殷勤地让坐,眨眼功夫收拾出一碗凉粉。
“阿娣,你这双手,巧得跟什么似的。可惜了你。”
阿娣笑笑:“要真嫌可惜我,帮个忙,让我进厂去。”
那人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真话?行,先让我替你算个命。”那人扯过阿娣一只手,使劲捏了一把。阿娣把手甩开,在围裙上擦了擦,满不在乎地说:“大天白日,别跌了你那身份。”那人死皮赖脸地缠上来:“算个命嘛,怕什么?”
阿娣不慌不忙躲开他,指着小脏孩说:“看人家孩子在旁边呢!不怕你老婆知道?”那人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只得悻悻地收住身子,重又端起碗来。待把一筷子凉粉挑到嘴边,他忽然大叫:“妈的,你碗里有苍蝇!”
阿娣瞥了一眼,碗里果然有只红头绿苍蝇,飞不起来,光在爬动。她笑着说:“你贵人好福气,苍蝇都奔你碗里来。”
那人脸色一变,刚要发作,正好街口又走过两个人,他只得忍住,把碗“啪”地放在桌上,气呼呼地走了。
阿娣揪揪孩子的耳朵:“你干的好事,是不是?你倒会打抱不平。他可是镇上的大官儿呢,他要是一报复,我们家又该倒霉了。”
孩子不解地眨眨眼睛。
过了一会儿,阿娣忽然问他:“小脏孩,你说,姐长得好看不好看?”
“好看。”孩子仰脸望着她。
阿娣甜甜地一笑:“当然。要不,姐走到哪儿,总有人盯着看呢?看得人怪不自在。”阿娣说着,又摇摇头,叹口气:“好看,也好也不好。不好的时候多。姐要不受人欺负,只能象个辣椒样,你懂吗?”
孩子认真地说:“你把脸上涂点灰。”
阿娣扑哧笑出声来:“跟你一样,也变个小脏孩?亏你想出个鬼主意!”
阿娣和孩子就这样将将就就过了一个星期。
星期六的那天,山里来了大雨,响雷打闪折腾了一天。阿娣一天没有做成生意,也没有看见小脏孩。第二天,太阳倒是出来了,山里却发起洪水来,水声发闷,雷似的响,站在十字街口都能听见。
阿娣仍然一早就摆出了摊子,仍然把头一碗凉粉精心收拾好,搁进碗橱。这天简直有点见鬼,阿娣的眼皮子跳得停不下来了,心里也虚落落的,总象丢了什么东西。偏偏小脏孩迟迟不露面,阿娣倒有点惦念他。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孩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扯扯阿娣的衣服,告诉她:“姐,今天他来不成了。”
“我揍你!”阿娣不高兴听丧气话。
孩子说:“真的,我一早就听说桥冲断了。我不信,跑去看,果真断了。桥一断,没别的路走。我知道。”
阿娣没有说什么。但是一个上午,她做生意丢三拉四,出了几次错,有几个顾客稍稍对她开了点玩笑,她把人家祖宗八代都骂了出来。她不时朝山那边望。明知不会来,还是要望。
中午,孩子提出来说:“姐,我会游水。我游过河,给你把凉粉送去。”
阿娣瞪起眼睛:“你找死呀!水那么大,怕淹不死你?不听我的话,你滚!别再见我!”
孩子站在旁边,眼光里带有一种宽容和谅解的神气,跟他的年岁太不相称。她受不了,又叫起来:“别那么看我,你这双鬼眼睛!你要把我折磨死了!”
孩子不声不响地别过脸,不再看她。可是她总觉得背后有两道热辣辣的目光,一直射到她心上,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疼。她真想大声地呻吟出来。
她可怜巴巴地朝孩子说:“不是我存心要骂你,他是人,你也是人,犯不着为这碗凉粉拚命去。他来不了,有你在,我心里照样高兴。你懂吗?”
这碗凉粉是没人来吃了。可是阿娣发现,孩子的那双眼睛总是不断往碗橱里溜,往她身上溜。她明白孩子想吃。她不想就这么给了他,她不甘心。宁可让凉粉烂掉,馊掉。
县交通局调来一群修桥工人,工人们走过她的凉粉摊子时,不知是被白花花的凉粉吸引了呢?还是被她的玫瑰紫平绒褂子吸引了?一群人蜂拥而上,围住了小小的摊子。阿娣只得强打精神,把工人们高高兴兴打发走了,留下一堆脏碗,阿娣随口喊:“小脏孩,洗碗。”顺便一回头,却看见孩子站在碗橱边,已经悄悄地把那碗凉粉倒进了他的小铁罐罐里,正拚命拧紧盖子。
阿娣一下子觉得火直冲上脑门,她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孩子手上。她跺着脚嚷道:“伸出你那爪子来!你个小挨刀的,活该我剁了你。上不得台盘的东西,白疼你这一场。伸出来!”
孩子慢慢把手伸出来,搁在桌子上,仰起头,平静地看着她。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他的眼光是一种无声的乞求,又带有一点威胁的神气。
阿娣简直火透了:“小挨刀的,你那嘴发瘟病了吗?你就不会告个饶?剁了你,活该!”她抄过一把菜刀,在头顶上举得高高的。落下来的时候,孩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她心一软,扭过腕子拿刀背不轻不重砸了他一下。
“滚!滚远点!今世里不要看见你!”
孩子用他那双特别的眼睛最后看了她一下,不声不响地走了。
阿娣放下菜刀,突然觉得手软得要命。她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来,哭着数说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小脏孩,你就不知道别人心里难过吗?你偷什么不行,非得偷了我那碗凉粉呢?活该你倒霉,你这个不懂人世的小脏孩,你这个小挨刀的!”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阿娣发现街上纷纷有人往南跑,神气都有点惊恐不安。阿娣叫住一个人问是什么事,那人说:“有个孩子八成想过河,被山水淹死了,已经冲下去老远。”
阿娣浑身的汗毛一乍。她立刻觉到一种本能的预感,这预感是什么,她怎么也想不出。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往南边跑,顺着城外山脚下那条浊流滚滚的河道跑,一直跑到河道转弯的一处缓滩上。那里乱哄哄地围了一群人。
她听见人说:“脖子上还挂个铁罐罐。死沉的东西,头哪能抬得上来。”
她明白了,原来那预感就是小脏孩的死。她刚才还在发狠说,今世里不要见他,转眼功夫,他就死在这里。他俩还是有缘分,她注定了要看见他。
她跪在孩子身边。孩子的眼睛睁得很大,静静地、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这双眼睛真好看,虽然过于冰冷,使人想起冬日里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湖——死一般寂静、发出幽幽寒光的湖。要是长在小伙子身上,那才迷人呢!阿娣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她真喜欢它。她突然想起来,怪不得她一见这双眼睛就害怕,不是无缘无故的,眼睛里确确实实藏了一个可怕的影子,这就是死。
她伏下身子,沾着自己的口水,想把孩子的眼睛抹上。她一下一下地抹着,抹一下,嘴里就轻轻念叨一声:“你这双鬼眼睛。你这双鬼眼睛……”
后来,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开来一辆三轮摩托车,把孩子的尸体装走了。摩托车拐过一个山坡看不见了的时候,阿娣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在河滩上发了疯似的打滚,拚命捶着满是碎石子的滩地,一声接一声叫着:“小脏孩!小脏孩!你这个该死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被山水冲坏的桥修好了。星期天,从南边的街上又走来了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这一回,阿娣例外地忘记了给他早早收拾好一碗凉粉。
年轻人说:“阿娣,半个月没见,你瘦了。”
阿娣愣了半天,不顾街上众人的目光,扑上前去,用裹了纱布的手紧紧抱住年轻人的脖子,身子抖动得象一片风中的树叶。她不住声地说:“我们走,我们走,我跟你走。”
年轻人舒了一口气,揉揉发红的眼圈,说:“对了,阿娣,我们该走了。山里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