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在水边 梦园

……

“这就是清润园吗?”

“……清润园吗?”

“……吗?”

回声在富丽堂皇的琉璃殿飘荡,空洞而又遥远,就象从很久的古代传过来的。她仰起脸,惊喜地望着他,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腿上,左边臀部便显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一股油漆未干的味道。又一股清幽幽的松脂味。突然一群涂脂抹粉的外国女人涌进大殿,浓浓的香水味盖住了一切。“哦!”前面那个涂眼圈的胖太太举手惊呼,立刻回身对伙伴说了几句什么。说的是意大利语,他听不懂。

“走吧?舒眉。”他用目光询问她。

“走吧。”她回答。

白色、黄色、蓝色的各种中西式建筑物。喷泉。大理石雕塑。花园。仙鹤。眼前蓦然一亮,一片波光闪闪的湖水,满湖荷花似的游船。袅袅若无的音乐声——《霓裳羽衣舞曲》。姑娘们飘散的裙衣。几个孩子嬉笑着走过。老头老太太亲昵地挽着胳膊。

“哦,清润园!”她停住了,脸上是一种如梦如醉的神情。

“清润园。到底重建起来了,舒眉!”他欣喜若狂地说。

“在一片废墟之上……”

“用我们的理想、心血、汗水。”

“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

“永远追寻的和可望而不可即的。”

声音逐渐远了,淡了,飘散在温馥的空气里。而舒眉的面影在他眼前扩大,扩大……占据了半个蓝天,那么高,那么亮,那么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他伸出手,踮起脚,几乎就要够着她了……

……

“老兄,恭喜你。”他刚走进教研室,胖胖的教研组长就迎上来。

“什么?”他的神情有点发愣,缺乏敏感性,不够机灵。他自嘲地摇摇头。

教研组长毫不掩饰他的羡慕:“启明,你运气好,从今往后有奔头了。算你有眼力,当初选对了研究方向。看我们这些……”

“到底是什么呢?”他有点着急地问。

“哦,你的‘清润园宾馆设计方案’,系头头们很赞赏,主任正在找你。”

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慌乱,有点怦怦发跳。这么说,系里算通过了?真快。送上去总共还不到五天。

“不容易啊。”一个红鼻子的同事插上话,“清润园修建工程一上马,你就远远赶到大家前头去了。前途无量……”

启明望着这只闪亮的红鼻子。就是这位同事,半个月前在工资评议会上,还轻蔑地提到他没有读过研究生,资历不如别人。要警惕。谁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他背后会说什么?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这位名牌建筑系研究生出身的同事,已经几十年没有出成果了。此人思维方法很怪,设计出来的东西总是奇崛诡峭,不为人接受。可是,那真是有识见,有风格。他的几个设计方案要是被采用,在中国建筑史上一定是独树一帜的。

“早呢,难说……”启明把眼光从红鼻子上移开,必须谦虚、谦虚、再谦虚!

他一身汗水跨进系主任办公室。

“你坐。”系主任眯缝起眼睛望他。“怎么,你知道啦?”主任向来以眼光厉害闻名,当他向你望过去的时候,你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他看穿了。

“其实……方案还很粗。这种“丫”形造型,也没有把握。”启明很客观地回答。

系主任“嘶嘶”地吸了一大口烟,美美地喷出烟来,然后说:“明天,我和你去一趟青岛。负责审查工程方案的首长在那里休养。这种事,我们若是不急,一拖下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又喷出一口烟。青烟在他灰白的头发里缭绕,旋转,又一股一股往上升。

一支燃着的紫罗兰卫生香。青烟笔直地升到半空。香味典雅、清幽。

“这个宾馆设计方案,我不喜欢。”舒眉从铺在桌上的造型设计图上抬起头来。

启明惊讶地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细长、妩媚,却相当自信。“说说,是跟整座园子的风格不协调吗?”

她笑起来:“不,恰恰相反,太一致了!没有对比,一切光彩都失去了。我不喜欢。”

不能让她这么得意。启明冷冷地说:“这是我随便画出来的,还没到让你选择的时候。也许这辈子你也碰不上这个机会。”

“不一定。”

“不一定?一片废墟上要重造起举世闻名的清润园,谈何容易?想想而已。”

“那么,你半辈子的理想,一箱子的资料、卡片、图纸,都是‘想想而已?”她带点嘲讽地望着他。她身体的重心又移到左腿上来了,左边臀部开始显出一个弧形。

建筑物能不能有这种造型?他不能回答她的话,只好苦笑。

“要是我,我就把宾馆设计成纯粹的现代建筑,远远放在清润园对面。对比鲜明,效果强烈,也让外国佬看看,中国人不只是能造几座亭台楼阁,不是鲁迅作品里的‘九斤老太’。”她故意不看着他,故意说得很随便,很轻松。

他突然想发火,想要把她的话从脑子里赶出去。

“你太自信了!建筑艺术你懂得多少?”

结果是,她的话象刀刻一样深深留在他心里,而且越来越形成一个明确的意念。几年后的现在,当他真的接到宾馆设计任务时,他立刻想到这个‘丫’形的现代化建筑——一个白色的、高耸的、活泼泼的庞然大物。

他真不愿意跨进家门。这个因为没有孩子而显得过于冷清的家。

杨婉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她照例下午是不上班的,她教的哲学课从来都是排在上午。“一天之计在于晨”,大概上午学生们还能听进去那些无懈可击的逻辑推理。启明不喜欢她教这门课程。因为她的头脑也变得几乎跟哲学一样严密、冷静、不带感情色彩。有时候,说实在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明天,我跟系主任去一趟青岛,送方案。”吃晚饭的时候,启明告诉她。

她立刻放下碗筷:“为什么不早说?旅行用品应该早点准备。”她不吃饭了,忙忙碌碌地帮他收拾牙刷、肥皂、衣服什么的。启明一个人守着那些饭菜,觉得有些扫兴。他后悔现在就告诉了她。

“跟系主任出差,说话行事要注意一点,别把印象搞坏了。见到首长,千万要谦虚,人家老革命,业务上可能懂得不多,但是政治上敏感,考虑问题周到,总是比我们知识分子看得远一点。你能见到首长,这是个学习的好机会……”杨婉每次总要给他重复一遍这种大道理。

他尽量很响地喝汤,咀嚼,不去听她的话。他讨厌这种教诲,这不应该是妻子对丈夫说的。他需要的是温暖、理解、默契。舒眉在哪儿?“你别说了。”他推开碗,站起身来。

“也好,你早点睡觉,明天要起早。把房门关上,我在外面看会儿书。”杨婉不动声色地改了口。这个冷静的女人实在太有涵养了,有时候,他想痛痛快快发一顿脾气都办不到。他常常怀疑杨婉的心理构造是否跟别人一样。

临睡以前,他犹豫了半天,才跟她说:“又要让你一个人在家了。”

她温和地回答:“没关系。你出去办正事,不要总想着家。”

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启明,我们是否需要离婚?”结婚五年后的一天,杨婉忽然平静地问他。

“为什么?”他惊讶得失手打掉一只瓷碗。

“看过医生了,我不能生孩子。”她依然面不改色。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下意识地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拾在纸包里。他尽量避免去看杨婉平静的面孔。如果是别的女人,这时一定会痛哭一番,或者发一发火,闹一闹,让心里松快点儿。可是她不,她没有一点异常的表情。启明多希望她抱住他的脖子痛哭一场!“你走开点儿!我不想看见你!”启明在心里叫道。

“听说你没有孩子?”有一次,他在宿舍楼前出神地注视一个小女孩时,舒眉问他。

他摇摇头:“有过。”

“怎么叫‘有过’?”舒眉好奇地偏过头。

有过就是有过。这个女孩子真怪,刨根究底的,她应该懂点人情世故。

他的养女叫小珠,是他们夫妻双双坐火车赶回杨婉老家,从她哥哥那儿抱来的。

这孩子长得不漂亮,个子高高大大的,胳膊腿又粗又壮,头发也是那么黑黑的一大束。她几乎什么都不懂:不会使心眼,不会看人的脸色。唯其这种孩子的傻气,他喜欢。

他常常骑上车,把小珠带在身后,跑到清润园的废墟上去。小珠跟杨婉不一样,特别喜欢在这种野地里玩。她在废墟上蹦蹦跳跳地走,捉蚂蚱,逮蟋蟀,乐得哈哈大笑。他教她写生,给她讲清润园的历史,有时候,也顺便提到自己的规划、设想。她不懂,总想挣脱他的手跑去玩。不懂没关系,将来大了就会懂的。他望着她的时候,心里这样想。他感到一种安慰,觉得自己的理想如果这辈子实现不了,那么总算有人可以继承过去。

小珠的声音是浑重嘎哑的,带有一种成年女子的味道,常常使人惊讶。她身体发育得特别早,特别快,有时他望着她久了,便有点莫名其妙的慌乱。我真是她的父亲吗?是这个几乎是少女的孩子的父亲?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感情,总想时时看见她,对她说点什么,或者听她说点什么。相比起来,杨婉在这个家庭里倒是成了外人。

“给你。”舒眉把一只石膏小狗递给他,“我自己做着玩的,给你的孩子。”

他象被烫了似地猛然缩回手,脸也唰地白了。

“怎么啦?”舒眉吃惊地问。

你不应碰我的疮疤。舒眉,你不应提我的孩子,虽然你是无意,你不知道。我的心好疼啊!

“孩子呢?小珠呢?”他从北戴河别墅工地回来,一进门,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杨婉强作笑颜,说:“你先歇会儿,我慢慢告诉你。”

“不!你快说,小珠呢?”他叫起来。

杨婉在桌旁坐下,望着他的脸,说:“你别伤心,谁也想不到的事……上个月小珠跟学校出去野营训练,过一条河,让她们游过去。别人都偷着□水,小珠傻,愣要游到底,大约是腿抽了筋,淹死了……”

他变得浑身麻木,半天才醒过事来。“我找学校去,我找那个混蛋校长,要他还我女儿!女儿!”

杨婉冲上来抓住他:“你冷静点儿!校长没有错,他是执行指示。工厂、学校、机关,谁不出去搞军训?是小珠傻。”

他跺着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不打电报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说!”

杨婉轻声说:“你在北戴河搞的是机密工程,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让你分心。人死了,反正是救不回来。”

“……你混蛋!”激怒之下,他生平第一次骂了她,第一次恶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上。如果当时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尖刀,他一定会打开她的胸膛,看看里边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铁。

过了几天,等他的怒气平息下来之后,杨婉曾经跟他正色说道:“你不觉得你对这件事的态度过份了吗?她是你的养女,你记住。”

他目瞪口呆,好久也没琢磨出她话里的意思。

火车开过天津,往济南飞驰。摇摇晃晃的车厢,有节奏的“喀嚓喀嚓”声,催人欲睡。

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走进来,扫地、抹桌子、冲开水,完了指着挂在行李架上的红皮本本说:“这是《旅客留言簿》,请提意见。”小伙子的笑容带点讨好的意思,让启明觉得不舒服。大概,《留言簿》上的意见会决定他本月份的奖金?

系主任抽完一斗烟,带点儿睡意地说:“启明,设计方案拿出来,我们再琢磨琢磨。回头跟首长交换意见,说服力强一点儿。”

启明取出一卷图纸,解开包装绳……

火车在摇晃,轻微而有节奏,系主任的花白头发也在不住颤动。

一片废墟,满地落叶。

一群年轻的大学生稀稀疏疏散坐在各处写生。秋风刮起来了,金黄色的落叶一片扯着一片在地面打旋,飘飞,有一片落在启明的画板上,被湿漉漉的水彩颜料粘住,不动了。

“注意那块大理石的阴影部分。”微微有点驼背的梁老师从每一个学生身后查过,不断关照着什么。这个国内外颇有名气的建筑学教授,对清润园有一种特殊的爱好,一有机会就喜欢带学生来这里写生。

启明从画板上抬起头:“老师,这片废墟还要画几次?”

梁老师在他身后站住,沉默了好一阵。“没有限度,一直到它刻在你心里,一直到在这片废墟上重建起清润园。”老师离开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踅回来,激动地说:“不要厌恶,孩子。记住,清润园变成这样,是民族的耻辱!当年它也曾驰名世界。虽不及雅典卫城的帕提侬神庙那样辉煌瞩目,也总够垂名专史了。重建清润园,在我这辈子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奇迹要靠你们实现,画吧,把它刻在心里,永远记住它!”

他记住了。毕业论文,他就选了清润园的修复作题目。以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影子总在这片废墟上徘徊,踟蹰。他把毕生的理想和希望放在这里。

他在课堂上讲课,总感觉到有一双目光在注视他。这是女孩子的目光,柔和,安静,专注,一刻不放地盯着他,似乎要把他讲的东西,连同他本人,都一齐吸进去。他打听出她叫舒眉,工农兵学员,留校工作。是个很聪明、很勤奋的南方女孩子。

一次,在校门口,他碰见舒眉满头大汗地拎了一包东西。他停下来朝她点头,她笑了笑,是那种欣喜的,羞涩的笑。她的脸部轮廓异常纤细柔和,脸上每一根线条都长成弯弯的弧形,显得格外文弱、妩媚。身材很高,但是苗条得简直象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跟她说话。

“我送送你。”

舒眉把包递给他。原来是沉甸甸的石膏,一定是做建筑模型用的。他跟着她往宿舍走。

小小的屋子,小小的床,小小的收音机,茶杯、糖果盒,一切都小得有趣。连那摆满了窗台、桌面的石膏人像和石膏建筑模型,也让人感到精巧可爱。墙上贴了一排建筑设计图样,水彩画的,色调清雅淡泊。底下贴着标签,注明一月、二月、三月……十月。

“每月一张?”

“嗯。”

“任务吗?”

“不,自己的学习计划。我这个人有点懒,要套上索子才行。”

他笑了,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仔细看看那些画,竟然都是园林建筑规划图。

“你喜欢园林建筑?”

“方向和目标。”

“为什么喜欢?”

“别有洞天。”

他赞赏地望着她,非常喜欢她的聪慧和机敏。他和她一起品评墙上的图画。每张图内容都不一样:黄山的,承德的,某处温泉的。他想她未必到过这么多地方,十有八九是想象出来的东西。她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这一张,是清润园。”

他心里忽然“□嗵”一跳。哦,清润园!居然还有第二个人研究它,规划它,而且,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他心里涌起一股感慨万端的情绪。他把这张图看了又看。布局有点局促,风格过于纤细,色彩也清淡了点。跟他在心里早已绘制了千百遍的那张图样几乎没有一点相同。但是,他喜欢,喜欢极了。

火车过了济南,拐弯驰向海边。

他望着窗外飞掠的绿色田野,似乎已经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海腥味。

系主任又在喷云吐雾。看到启明在沉思,他狡黠地一笑,说:“这不是去北戴河,不必愁眉苦脸的。”

启明用手挥去眼前的烟雾:“再要我去搞那些工程,我是不能从命了。”

系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不会的,放心。”

北戴河的夏天,潮湿而又凉爽。海滩上满是红红绿绿的遮阳伞和穿着游泳衣的年轻人。

远处山坡有几座尚未竣工的灰色建筑物,扁平、方正,给阳光灿烂的海滨增添了不少沉重的色调。

这就是启明参加修建的别墅工程。这些房子外型简单笨拙,内部施工却要求极高。作为一个搞外型设计的建筑师,启明常常感到才智无所施展。他被那些繁琐的施工标准捆住飞手脚,时间永远消磨在无聊的小事中。而每次结算费用,他都惊讶得不敢相信。他自己也闹不清楚这些灰色火柴匣似的房子为什么竟能耗费那么多钱。那么多钱呀!要是在建造这些别墅的同时也关心清润园,拨出一部分款子投资修复园子,中国建筑在世界建筑史上不又多添了一笔了吗?为什么这么多人热衷于灰色别墅却想不到清润园呢?他觉得这是轻重倒置,无论如何不能明白其中原因。

每天傍晚,收工以后,他就下了山坡往海边走,尽量避开人,避开尘世间的声音。他在一处险恶的海滩上找到一块礁石,样子象个盘腿打坐的和尚。他天天爬上去,坐在和尚肩上。这里只听得见海浪扑岸的哗哗声。偶尔有一只白帆从远处移过,也是静悄悄的,极安详极缓慢的。有几次,他望着海天相连的远处,望得久了,就觉得从那里突然升起一片千姿百态的亭台楼阁,传来一阵阵鸟语花香,一声声琴瑟鼓筝。他惊喜地在心里呼叫:“清润园!清润园!”但是幻觉即刻消失了,天水茫茫,暮霭重重,心里更是一片空虚和惆怅。他强烈感到他和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他寂寞、孤独,一腔衷曲无处倾吐。他在这块礁石上撕碎了无数张毫无价值的别墅建筑图纸,同时,他年轻时的理想、希望、热情、才干,也被一片片撕碎,落进了大海,随浪漂散。他每日机械地执行别人的命令、要求,毫无喜恶地去设计、绘制、计算,甚至描晒图纸,做那些学徒工都能做好的杂事。他把清润园赶到心灵深处一个极小的角落里去了。

舒眉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精力,她总是兴致勃勃地去干各种想干的事。

一天,她敲敲他的门:“可以进来吗?”

他把门打开:“当然。”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上装,就象把春天带进了这间小屋似的。

“都说你的水彩写生极好,能收我做学生吗?”她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两眼紧紧盯着他,身体的重心又落到左腿上去了。

他不知怎么有些慌张。“喏……好几年没有画过了,恐怕有些生疏,教你……”

她惊讶地打断他的话:“真的吗?这怎么能呢?你几年不画了?为什么?”

“……”他回答不出来,心中蓦地闪过北戴河那些灰色别墅的影子。

她想了想,认真地提议说:“这样好吗?我们一块儿出去写生,每星期一次,你也画,我也画,我有什么地方不对,你给指点。你答应吗?”

他不太愿意。人到了中年,就失去对新鲜事物的兴趣了,不想多动,不想去做那些没有十分必要的事情。但是,这一次,他居然答应了。

城外有几座秀丽的小山,舒眉最喜欢爬到山上写生。在山上,春天有淡蓝色的野花,夏天有碧绿的草地,秋天有火红的枫叶。衬着这些美丽的景物,是破旧却还精致的六角亭,一所古庙,几处看山人的木棚,还有山下白练似的河流、工厂、纪念碑、高楼、电视转播塔。大自然的色彩无穷丰富,每个季节、每天、每时都在变幻、补充、美不胜收。

他和舒眉画了很多水彩写生画。星期天,干脆带上水壶、面包,一画就是一整天。他喜欢捕捉清晨、中午、黄昏时同一景物的光线明暗变化,舒眉却总爱观察在阳光直射和斜射时建筑物直观有无变形。舒眉思路敏捷,线条准确,色彩感受极好,常常会画出一两张使他赞叹的杰作。这时,他们便凑在一起,就着画夹,逐条逐线地品评画中的得失,常常也会互不服气地争论一通,然后相视而笑。

这些日子是启明生活中最愉快的时刻,仿佛有人在他生命中注入了新的因素,他感到充实、兴奋,渴望思索,渴望活动,觉得真正的事业还没有开始,他还刚刚准备完毕,正在等待……

首长住在临海山坡上的一座灰色楼房里。系主任兴致勃勃地提出要爬上山去,启明当然没有异议。等他们在盘旋的汽车道上走了一半时,系主任才觉得力不胜任,有点儿后悔拒绝了首长派去接他们的汽车。不过,既然走了,就不能半道下去。休息了好几次,启明才连拖带拽地把老头子搀扶到首长住处。

通名报姓以后,他们被让进会客厅。瘦长个儿的秘书招待很殷勤,但是最后他抱歉地说:“首长刚接到紧急电话,下山去了。你们是等呢,还是……”

“估计什么时候回来呢?”系主任有些不高兴。

秘书两手一摊:“说不准。”

启明这才想起,刚才他们坐在路边草丛里休息时,是有一辆浅灰色轿车驰下山去了。他无可奈何地把一卷设计方案交给秘书,心里很有些遗憾。在火车上和系主任商定的那些慷慨陈词,一句也用不上了。

“等首长审查完毕,再跟你们联系。”秘书打电话叫了一辆汽车在门口等候,不失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汽车拐过弯道时,启明又回头看了一眼灰色小楼。这种灰色跟他在北戴河造的那些别墅的颜色十分相似。为什么首长别墅都喜欢灰色呢?

他在别墅里亲自给刷墙壁的油漆调色。调的是乳白色,柔和,淡雅,任何年龄的性别的人都会喜欢。

一个小伙子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素格信封,不用看就知道是杨婉写来的。她每星期给他写一封信,用一张信纸,准确无误。他把调好的油漆交给领班工人,暂时却不想看信。

墙壁刷了一半,工程副主任过来检查。他背着手,左看右看琢磨了半天,才凑近启明说:“是不是用米黄色好些?现在时兴米黄色,温暖,和谐……”

启明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可以。”

米黄色刚调好,在另一面墙壁上刷了一个角,工程主任又来了。他立刻大惊小怪地说:“怎么能用米黄?俗气,俗气。应该用淡绿色!淡绿色使眼睛舒服,心情畅快……”

启明不动声色地换下米黄色,又调好淡绿油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如何满足这些“婆婆”们的要求。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好,他一切都已无所谓。

工人们开始用淡绿色刷墙,现在没有人提出异议了。他松了口气,退到旁边,想起杨婉的信,随手拆开来。

“……工程进展如何?你身负重任,千万郑重从事。上次来信似有不称心之意,其实不必想得太多。花钱多少,国家自有预算。想必总是工程重要,用处不同一般。让你负责,你应该感谢领导的信任。我们看问题角度小,难免片面了……”

“见鬼!”他不知是对谁发了这句火,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他最后一个吃完饭,到洗碗间洗碗,忽然发现舒眉弯腰在水池里呕吐。

“你病啦?”他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扶她。

她眼泪汪汪地抬起脸,脸上是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不是病了。菜里吃到一条小虫子,绿的,卷成一团……”她指指身边的菜盆,那条小虫子还浮在汤面。

他浑身松弛下来,忍不住笑了:“你真是个孩子。”

她委屈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地流下泪来,恨恨地说:“我不要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别看我!我不要你看……”

他明白这个好胜心强的姑娘不愿意让他看见这副狼狈相,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走了。

不知怎么,这件可笑的小事居然牢牢刻在他心里,他时时总会想起来。一想起来,就觉得亲切和有趣。舒眉,你自己还记得吗?

首长秘书突然光临他们住处,倒把他们弄得措不及防。为什么秘书亲自来呢?启明心里有些疑惑。一定是方案被否决了。人在觉得歉意的时候,才会做出过分客气的举动。要不,秘书会用电话跟他们联系的。

启明的猜测百分之百正确。秘书告诉他们,首长认为宾馆造型不雅观,“他说,象条大裤衩子。”秘书的话里有点遗憾的味道。

“也许,秘书是赞同我们?”启明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秘书似笑非笑地说:“首长不喜欢别出心裁,他的美学观点你们想来早就知道吧?方正、稳重、给人以坚实之感。”

知道,当然知道。启明心里想。不光如此,还有许多不成文的惯例——大门要朝南开,宁可让侧面对着大街。屋顶少不了琉璃檐口。墙壁涂上颜色。

大裤衩子……

“日本当代杰出的建筑师丹下健三,您知道吗?”启明莫名其妙地对秘书插了一句话,把秘书问得愕然。“丹下健三先生曾经设计出轰动世界的东京奥运会体育馆,被誉为诸多体育馆中民族化和现代化结合的典范。但是,恰恰是这位大师,若干年后痛责自己当初建筑思想的保守落后。那么,中国的现代化建筑,为什么不早日从‘火柴匣子’里解放出来呢?非要留待后人指责不可吗?”

一阵沉默,秘书无言以对。不过,他看来是同情他们的。

“这种‘丫’形宾馆建筑,”系主任点燃烟斗,似乎在自言自语,“其实好处很多。造型新颖漂亮不说,采光效果也好,宾馆管理又方便。”

“是不是,明天你们亲自跟首长谈谈?他的意思……”

系主任喷出一口烟,冷冷地说:“不必了。第二套方案还是要他审查的。”

启明把秘书送出门外,他们的脚步在长长的,白色的走廊里震荡。

到处都是白色的走廊。学校、医院、公寓楼……白色象征纯洁。有时候,它却代表了空虚、贫乏,毫无生气。每天,当启明夹了讲义,沿着长长的白色走廊走向教室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

从北戴河回来,他才知道小珠的死讯。震惊之后,痛苦、哀伤、寂寞,他常常独自坐在卧室里,望着四壁白墙发愣。墙上没有一幅画,一帧照片,就象他的人生旅途中没直留下任何值得回顾的东西一样。他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的人,生命不应该是一片空白。除了备课、翻资料、教书,他还应该有点别的,有点色彩斑斓的纪念。他的清润园呢?

不久,南方某大学的建筑系到他们系商量想借一两个老师去讲一两年课。他得知这个消息,第一个找系主任挂了号。走之前,杨婉仔仔细细替他收拾行李。他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至多两年。”

两年!人生有几个两年?他刚从北戴河回来,又要出去,于理有些不容。他真希望杨婉哭一场,或者说几句难分难舍的离别话,那样他没准儿会改变主意。可是杨婉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这也是个学习的好机会,不要惦记家。”“我不会惦记你的!”他差点儿叫出来。

他夹了讲义,顺那条长长的,白色的走廊往教室走。

他讲的是西方现代建筑,一个时髦而艰深的课题。他本来想讲讲古代园林建筑,讲讲清润园,但是人家不需要,只好客随主便。

“包豪斯学校,以先进工艺打入建筑艺术,一反学院派作风,引起整个建筑体系上的改革……

“柯布西埃,法国人,原籍瑞典。他的朗香教堂是现代建筑史上的杰作。曾著书《走向新建筑》,反响非凡……”

他不用看讲稿。这些建筑史上的流派,代表作,著名建筑师,时时刻刻记在他心上。他总觉得他们在注视他,嘲笑他。你有什么可以代表中国打入国际的?他想起了清润园。不,清润园还只是一片废墟,一具赤身裸体的焦黑的尸体。他所有的,只是为那些灰色别墅绘制的一张张图纸。一堆废纸。

“第三代建筑师,追求空间趣味,人情味……

“日本的新陈代谢派,代表人黑川纪章……

“贝聿铭的林肯图书馆,特点是……”

他继续在课堂上讲着这些熟悉的名词、形容词。他的声音在宽大的教室里回荡,心里却是空洞洞的,空得没有底,没有边。他真想抓住什么东西,把自己紧紧地靠上去,靠上去。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课堂上那双安静、专注的目光,他认识了舒眉。

仍然是那一列火车,他和系主任往回坐。那个殷勤的小伙子又在扫地、抹桌子、冲开水,提醒大家注意《旅客留言簿》。

系主任拍着那卷设计方案说:“没什么,启明。中国从来没有一次通过什么方案的先例。下次,你记住这个经验!最好的方案要放在最后拿出来。”

他没有听清系主任的话。他在反复想着一个问题:“没有民族风格……”风格是什么?一种独立人格。建筑的独立人格又表现在哪儿呢?

“你的个人风格表现在哪儿?简直是一只听烂的老调子。”他故意不看垂头丧气的舒眉。“米黄色,可以吗?栖霞山很美,春夏是一片翠绿,秋天满山红叶,冬天是庄重的青灰色。山上树起这栋米黄色的别墅,春夏秋冬都很分明。”他不看她,但是心里总在想着她的话。带点南方口音,咬字清楚,富有韵律的话。

“给我!”舒眉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着色造型图,“谢谢你提醒了我。风格,我会有的。”舒眉一咬嘴唇,扭头就想走。

这个好胜的,自尊心极强的姑娘,他一定伤了她的心。当然,他是存心要这么刺伤她的,早在她要来以前,他就想好了这句话。不管她的设计图如何有进步,他总会这么说。为什么呢?

她已经推开门要走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抢过去又把门关上。“坐下,我们谈点别的吧。”

她神情恍惚地望着他:“谈风格。”

启明笑了。他知道舒眉的脾气,这会儿盘旋在她脑子里的只有“风格”二字。她不吃不睡也要琢磨出点道道来的。她不会在他面前服输。

他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背后的床上,想了想,说:“别墅建筑,重要的是生活情趣。美国有个建筑师叫莱特,曾经建造了一座有名的‘流水别墅’。别墅四周是一大片碧绿的草原,小溪从房屋中流过,每晚睡在床上,听溪水叮咚流响,你就感觉到好象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心情特别舒畅,特别安宁。这种建筑的特点是把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也叫‘有机建筑’。”

“真美。”她突然转过身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由衷的渴慕之情,亮得刺人。他连忙避过脸。

她站起来告别时,他说:“把图纸留下来,我再看看。”

他一个人在灯下对着图纸看了半天。他在心底里承认这栋西式楼房设计得精巧、别致、饶有情趣。绝不能说完全没有风格。我为什么要说那些呢?他反问自己。理智。是的,是理智。相处的日子长了,他越来越感到她对他的吸引,这是一种青春、生活和事业的引力,三种引力加在一处,简直不可抗拒。他感到惊慌,时时刻刻寻求摆脱。他故意嘲讽她,挖苦她,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不值一顾。但是,他同时也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刻也忘不了她了。弄巧成拙,事实与愿望适得其反。老天爷简直在捉弄人。“我爱杨婉。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不时在心里重复这句话。连他自己也感到这句话的苍白、空泛、扁平。

杨婉还是每星期一封来信,每次一页纸……

“粉碎***,人心大快,城里连日欢庆……”

“主席纪念堂开始筹建,估计你们系里要出相当一批专家。你是否要求回来参加?这是个政治任务……”

“七七级新生开始入校。中央英明决策,国家建设人才将源源不断……”

每封信里,只在最后附上一句:“身体是革命本钱,你要多多保重。我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我希望我能惦念。不惦念是不对的,他强迫自己去想她。“杨婉,我爱你,爱你。”

舒眉还是每个星期跟他出去画一幅写生。但是她现在对他明显地冷淡多了,在他旁边常常显得烦躁、不安、气恼。她是否发觉了他的心思?她是个聪明的、敏感的姑娘,很少有什么能够瞒过她的。

“你为什么不谈清润园?忘记它了吗?”她装作随便地问。

他回答:“那是一个梦,我把它藏在心里。”

她望了他一眼,目光里含了点轻蔑:“我不相信梦。要是我,我就写文章,写报告,一篇一篇地写,把那些意义呀、前景呀、大致规划呀、经费预算呀,全写上,总会有人看到的,重视起来的。”

他突然把一支画笔摔在地上。“你懂什么?虚妄!幼稚!以为你出了好主意?”

她咬起嘴唇,一声不响盯住了他的眼睛。“你在撒谎!你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吗?前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你写的,谈的是修复清润园……”

他慌忙地别过脸,不去看她。人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为什么要互相矛盾呢?拙劣!

她固执地说:“要是我,我会再接着写,一篇一篇地写,直到引起重视。总要有人摇旗呼喊的,否则,中国的事情那么多,谁还记得有个清润园呢?”

“要是我……”她总爱这么说。明明是提醒,明明是出主意,她却说:“要是我……”这个“丫”形宾馆设计图,不也是她这么一句话打开了他的思路吗?

实际上,后来的很多事情,他是照她说的去做了。不知道他的那些呼吁、敦促、提请修复清润园的文章、报告,在决策者那里起了多大作用?总之,不能说是做了无用。

列车快到济南站了,“喀嚓喀嚓”的节奏声慢下来,车厢里有几个人在乱纷纷地收拾行李,跟旅友告别。窗外掠过交叉的铁轨、信号灯、货房……

终于有一天,这个学校要调出去一批原来的工农兵学员,把舒眉也调走了。

“你怎么会走?”他不相信地赶到她宿舍。她在望着那些石膏建筑模型发愁。

“为什么不走?我自己打的报告。”

“……”他用目光询问着她。

“留在学校里只能让我们做做学生工作。我愿意搞业务。到设计单位工作,有意思。”

他说不出话来。要是自己在她的位置,会不会也这样想呢?会的。他们之间相似的地方太多了。

“调到哪儿?”

“安徽省建委报到。具体单位还没安排。”

“你……会写信告诉我吗?”他沉默了好久,问了这句话。

她望着他的眼睛,半天没有回答。然后,她一掠头发,故作轻松地说:“何必呢?该碰到的,总有一天还会碰到。”

他胸口发紧,紧得象被人一把抓在手里。她回答得没错,她是个自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给他写信?他有家,有杨婉,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做什么。

她终于走了。

我有一只小鸟

在我给它

喂饭的时候

从我手上

悄悄地飞走了

那些时,他常常想到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这么几句诗。他后来到安徽去找过她,但是没有找到。世界真大。

列车最后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济南站到了,济南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车票……”广播员的声音甜得发腻,叫人不舒服。

启明望了一眼窗外,一列“北京——合肥”直达快车恰好停在对面。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而且来得十分强烈,抑制不住。“我想去一趟安徽!”他坚决地对系主任说。

老头子急忙喷出一口烟雾,不解地望着他。

“我请假,去一趟安徽。”

“有事吗?”

“有事。”

系主任又眯缝起了眼睛。这时他的眼光是最厉害的,穿心透肺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杨婉那里,我去替你说一声。”

老头子的神情里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意思。他莫非真的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管他了。他不过想见舒眉一面,这么低微的一点愿望。人总不能把自己压抑得太苦。

启明慌忙地收拾了行李,随人群走下车厢。在站台上刚走了两步,系主任又敲着车窗喊他:“启明,我刚想起来,正好要派人到南京联系点事,你去办了吧。安徽嘛,算你顺便去的。”他交给启明一个信封。

他在《中国建筑》上看到署名“舒眉”的一篇论文,谈园林建筑艺术的。他连忙丢下一切事情,骑车到编辑部去打听作者地址。

“巧得很,她本人刚来过。大约还追得上。”胖编辑热心地告诉他。

他骑车追了出来。东南西北,住哪儿走?没有她的人影。这么说,她到了这里,却没有来找他?这个骄傲的、自尊的姑娘。

他想写封信给她。开了几次头,又撕了。有些东西,是不能用语言写在纸上的。言不尽意。写下来,总觉得浅了,白了,淡了。何况,他和她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朋友、同行、师生。

他换上“北京——合肥”直达快车。

列车又带上他,“喀嚓喀嚓”地,往那朝思暮想的城市奔驰。到了。他下了车。

潮水一样的人流,裹挟着他走出站台。到处是人。男人,女人,走路的人,骑车的人,一片人声,一阵人的热浪。

舒眉在哪儿?在这星星一样拥挤的人群中,上哪儿去找舒眉?他忽然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荒唐。真的,真是有点荒唐。一阵冲动,就来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问明白,就连她现在是不是在合肥都不清楚。他上哪儿去找她?他倚靠在车站门口的石柱上,头有点晕眩,有点恍恍惚惚……

……

他和舒眉背了画夹子到清润园的废墟上写生。杂乱的灌木丛交错着遮盖了小径,满地的砖石,满地的落叶。阳光闪烁着照在一截白色大理石上,光晕在眼前游移。

“哦,真美!”她出神地注视着那些闪烁的光圈,忽然跳起来,扑上去,抱住那块大理石,快乐地贴上脸。

大理石在旋转……她的身子受离心作用腾空而起,平展地漂浮在半空,一圈一圈地跟着大理石转过去,转过去……

“快来呀!”她欣喜地叫着,象个顽皮的孩子。阳光照在大理石上,照在她的身上,无数光点在跳跃,变幻,五彩缤纷,耀人眼目。

“这就是清润园吗?”

“……清润园吗?”

……园吗?”

“……吗?”

她大声地问他,韵味很足的尾音在废墟上回荡、飘散,渐渐地远了,远了,象钻进沉睡了近百年的断壁残垣里。

……

靠在石栏上,浑身疲惫得要命,就象在崎岖的旅途上独自跋涉了很长一段路程。他真想躺在哪儿好好休息一下。他找了个旅馆住下来。

第二天,他独自在省城里逛了一大圈,看了几处古迹,几栋正在施工的大楼,便坐车往南京去了。他要赶快办完事,然后回学校,重新搞一个清润园宾馆设计方案。“要是我,我会这样……”舒眉对他说。对了,不能指望一次成功的侥幸……“最好的方案要放在最后拿出来。”好象系主任这么劝他。不过,要是有好方案,他还是愿意早点儿拿出来。他不怕否定。否定了再来,人长了脑袋就是要思想的……磨难还多着呢。真麻烦,但是,也真值得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