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他日日总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似乎茫然。生活是平静的,象春风丽日下的湖水,带着一种轻柔的、慵懒的色彩。可是总觉得身边是缺少了一种东西。一种本来伸手可以抓住而他没有去抓的东西。
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又响起来了。他下意识地看看表,正好是十点钟。接连几个星期天,这个女邮递员总是这时候来到他们院子里,简直象时钟一样精确。可是,他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呢?邮递员什么时候来,跟他有什么关系?无聊!无聊!
“小张,你的信!”邮递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里飘散,显得格外清亮悦耳。“咣啷”一声,隔壁的房门被使劲拉开了,有人迫不及待地从屋里冲出来,衣角不知把门口什么东西带翻了,咯当咯当一直滚到台阶上。
“小张,三天一封信,你还急成这个样!”邮递员快活地笑着,又说:“快了吧?什么时候吃喜糖,可别忘了我一份啊。”
这个邮递员,伶牙俐嘴地真会逗趣。
哦,对了,信!一封从她身边飞来的,象露水一样新鲜和鲜花一样芳香的信。原来他日日盼着、等着的就是这个吗?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心灵深处还有这么一个秘密。
是的,他不能否认。尽管自己没有着意去想,可是这个奇怪的愿望却悄悄地、顽固地盘据在心里。要不然,他何以突然关心起邮递员的行迹了呢?人真是奇怪,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有一段时期,他生活得很平静,很愉快,很满足,似乎已经是把她忘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就象小时候吃糖,一不小心把糖咽进食管,心里懊恼得要命,却努力不去回想甜的滋味一样。生活中有不少东西,当你占有它时,你并不觉得可贵,一旦失去,你才会懂得它的价值。你会遗憾,会悔恨,会捶胸顿足而耿耿不忘。
他盼望的仅仅是一封信。这个愿望不算过份。他也想到,他对她是有愧的,他做了那么一件笨拙的事,那么自私,那么没有胆气,使得他在她面前简直不能抬起头来。她会怨恨他,或者,简直就不值得怨恨,而是一种嘲笑,一种不屑提起的轻蔑。她会来信吗?哪怕是几个字,哪怕……骂他一顿呢?不错,她若是来信,多少会搅乱他现在的生活。可是,要知道,平静的湖水静得太久了,就会象死水一样,人在里面会悄无声息地被淹没和窒息。他虽然害怕翻江倒海的风浪,可是就不能奢望有一颗石子投进湖水,使水面泛起几圈涟漪吗?
邮递员轻快的脚步忽然停在他窗前了。他猛然觉得心跳起来,跳得那么快,那么响,使他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不能满足心脏的需要。
“喂,你的信。”邮递员趴在窗口,微笑着,把一封厚厚的信递过来。
怪事,这个小姑娘长得多象她,尤其是一双眼睛,灰黑灰黑的,就象睁得太大了,太久了,被太阳晒得略略褪了颜色似的。这双眼睛带着女性的妩媚,又有一种大胆的、挑逗的神气,使人不由得要迎上去,接近它……可惜,这个小姑娘只长了一副甜甜的娃娃脸,虽说叫人喜欢,却远远地缺少她那一种眩目的光彩,特别是她的自信,她的微笑,她的旁若无人的神态。
他伸出手,接过信来。手微微有些发颤,脸色一定也极不自然。机灵的小姑娘好象窥出他的心思似的,眨着眼睛笑了笑,就扭头走了。他把信贴近胸口,不敢去撕开封头,甚至连看一眼封面的勇气都没有。
“我真的需要她吗?我习惯了生活中的宁静,如果她不是一颗小小的石子,而是一块带着火和电的陨石,从天外冲下来,在我的身边激起漩涡和巨浪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几个星期前,他刚刚碰到过她。极偶然极偶然的一个机会。他到母校图书馆去查一个资料,她正好从里面出来,他们在草坪上相见了。
“你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
“是吗?”她微笑着,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双灰黑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各种复杂心情。
他们相对无言,就那么默默地站着,站着。彼此挨得那么近,彼此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热烘烘的气息。
“陪我到湖边走一走,好吗?毕业两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他要求她。
她几乎使人不能察觉地摇摇头,轻声说:“不了,我还要找找老师去。我忙。”
他失望了,但是他不想表露出来,因为这遗憾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忙吗?忙什么呢?”他问。
“我要考研究生。去年考过一次,失败了,今年还想干。我已经选了一个很好的课题。”她说着,脸上恢复了那种自信和倔强的神气。她的灰黑的大眼睛有了生气,在阳光下流动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你还是那样要强。你总在飞,总在寻求什么。”
“是的。”她仰起头看着他:“人要是没有希望,没有追求,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
他没有回答,轻轻地用脚在草坪上搓来搓去,又轻轻地问:“你……有家庭了吗?”
她扭过脸。
“没有?为什么?”
半天半天,她才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曾经认识过你。”
她走了,象天边的一朵云彩,飘过他的身边,又飘走了。她那双湿润的大眼睛,带着怨恨的神色,竟象刻在他心里似的。“因为我曾经认识过你……认识过你……”这句话总是在他耳边震响,走到哪里,耳朵里总是她的痛苦和失望的声音。
妻子回来了,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菜篮,额前的一绺短发被汗水浸得湿透,贴在脑门上,使她的脸更显得疲惫和瘦削。“她的脸上永远不会有这种神色。”他想,“她永远是精力充沛的,活泼泼的,象带了露水的玫瑰花一样。”
妻子把菜篮放下,走到他身边,两眼盯住他的手:“谁来的信呢?”她问。
他忽然一惊,立刻象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脸红了。他很不情愿地将手里的信翻过来,给妻子看了看封皮。
“哦,是二哥的信。一定是报喜的,他的孩子生了。快看看,男孩女孩?”妻高高兴兴地说。
怎么,不是她的信吗?他狐疑地将信皮送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觉得心里凉透了。真见鬼,他为什么自作多情地认作她的信呢?难道,就那么一次重新见面,她把他的灵魂带走了?这简直可笑透了。要知道,他是一个做了丈夫的人,他有一个温暖的、曾经十分满意的家庭。“把她丢开吧,我已经有我自己的责任了。何必给自己增添烦恼?”
“快看信呀,看看是男孩是女孩?”妻柔声地催他。
他忽然浑身烦躁起来:“男孩女孩还不是一样,有什么看的?”
妻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觉有些失态,勉强朝妻子笑了笑,撕开封口,匆匆一遍看到底。“是女孩。生下来八斤半呢。大人孩子都好。”
妻子松了口气,也笑了笑:“女孩子也好,懂事早,大起来还能做点家务。”
真可悲,妻对孩子的要求就是这个。可是,妻是个普通的工人,还能过多地要求她什么呢?
妻到厨房去了。从那里不断传出自来水的哗哗声,和锅勺的碰击声。妻实在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做着“三班倒”的工作,回来还把家庭操持得妥妥贴贴。他在外面不管多忙多累,踏进家门,总能吃上一口滚热的饭菜,有一个干净的床铺。结婚两年了,他们从来没有斗过嘴,他说什么,妻总是温顺地照办。他是这个十二平方米的世界上的君主。他曾经觉得,这一切似乎可以满意了。妻子嘛,总归是“妻子”,她的职责就是这些。至于其它,那是做丈夫的事。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避风的良港。”记得在学校,在那棵湖边的树下,他这样对她说:“当我架着小舟,在海上搏斗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我唯一希望的是返航后有一个温暖的小窝。”
她说了什么呢?好象是这样说的:“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冒着被恶浪吞没的危险,站在你的身边,帮你扯帆,替你摇橹,不是更好吗?”
“那么后果是什么?”
“胜利,或者同归于尽。”
“你真浪漫。”他笑着说:“这真象小说里写的一样。可是实际上,我连这种孤身搏斗都不愿意再去尝试了。”
是的,那时候,他就是抱着那样的生活态度。自从十六岁踏进社会,整整十年了。十年来,工人、农民,他什么没有干过!他独自在人生的苦海中挣扎沉浮。直到父亲的问题解决了,他才被“推荐”进了大学。就象一个落水的人刚被打捞上岸,连再看一眼碧波涟涟的湖水都要恶心一样,他对一切都厌倦透了。他筋疲力尽,需要休息,需要温暖和安慰。要不然,当她象一朵神妙的云彩,在他身边飘荡的时候,他怎会轻易把她放走了呢?
厨房里的声音继续在响,妻一定忙得满头大汗了。唉,她也是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他坐不下去了,索性合上面前砖头似的洋装书,走到厨房里。
“不用,我来吧,你还是看书去。”妻体贴地说。
他望望桌上红的西红柿,绿的辣椒,紫的茄子,和带刺的黄瓜。
“买了这么多菜!”
“排大队呢。买点新鲜蔬菜真不容易。我前面两个人,为排队差点打起来。光忙这顿午饭,一个上午都不够用的。”妻絮絮叨叨地告诉他。
“何必凑这份热闹呢?有什么吃什么罢了。一个上午,多可惜。”
“瞧你!星期天嘛。要不,我闲着干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妻说得也是,不让她干这些,她做什么呢?收音机正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铜号已经吹出了命运的顽强的宣言,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你逼迫过来。这里,有着人对命运的战斗、希望和失望的交替。这段音乐简直能使人发狂。让妻和他并肩坐下,一块儿享受这人类最伟大的精神食粮?或者,和她谈谈凯撒?马丁·路德?拿破仑?妻一定不会拒绝,妻会不声不响地听着,跟着他微笑,跟着他皱眉。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顺从而已。他记得,他曾跟她谈过现在的妻子,她说过:“你们将会缺少共同的生活基础。”她说对了,就是这样。妻只是一个贤妻良母,不会成为他的同志、战友、并肩冲锋的勇士。结婚两年,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好象突然间撕破了一层淡绿色的纱帘,生活中不可弥补的缺陷那么醒目地暴露在面前,补也补不了,捏也捏不合。他愕然了。一种渐渐萌生的孤寂的感觉,象蚕儿吐丝一样,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又想起了她——那个漂亮而又自信的姑娘。她不象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团火,时时在跳跃,在飞腾,在喷射炽烈的光和热。火能诱人,又能烤人,有时候,烤得你哭笑不得……
他和她不是一个系的同学。第一次认识她,是在党史课上。那是一次围绕党内第一次路线斗争的自由讨论,他发言时,把陈**痛骂了一顿,她立刻站起来,引经据典把他反驳得好厉害。不管谁的观点正确吧,当着大教室里几百个同学的面,被一个女同学这么毫不客气地批评,他实在有点下不来台。打了下课铃,他第一个钻出教室。走到楼梯上,她从后面咚咚咚地追下来了,拦住他,伸出手来,说:“对不起,我也许冒失了。不妨碍咱们做一个好同学吧?”他笑了,在来往同学的注目中,大大方方握了握她的手。那只手是温热的,纤细的,但是相当有劲。
又过了不久,学校组织文艺会演。演出那天,他早早赶到后台化妆室,却碰上她独自坐在那里描眉。也说不上为什么,他竟站定下来,带着一种欣赏的神情看了她半天。她描完眉,涂上口红,朝他莞尔一笑,说:“你真大胆,第一次有人这么大胆地看着我。”因为化了妆,他不知道她脸红了没有,可是她的灰黑的大眼睛里,分明带了点赞许和羞涩的神态。
他们就这样交往起来,踏着绿草如茵的草坪,穿过冰雪晶莹的小路,拂开依依傍人的柳枝,他们并肩漫步在校园。一只萤火虫落在她的鬓脚,略带点淡绿色的柔美的光照在她脸上,神奇而又迷人。湖水在月光下闪亮,他们细长的身影在水面摇晃,分开,又飘拢,又分开……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和充实,他只要求得到一块小小的角落,让他们幸福地、平静地度过一生。
她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各种社团活动、讨论会、文艺演出、体育比赛,哪里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她好象一只唱个不停的小鸟,永不知疲倦,永没有厌烦的时候。
“你太要强了。”他说。
“是吗?”她略带惊讶地望着他:“可是我闲不下来。人活着,总是要不停地做点什么吧?”
她倔强却又天真。只要想做什么,哪怕前面摆满了荆棘,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踩上去。他常常替她担心,生怕她得罪了什么人,又怕她做错了什么事。
“你呀,简直象个任性的孩子。”他摇着头,委婉地责备她。
她调皮地歪着脑袋:“这么说,你是个圆滑世故的老头子了?”
他说:“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人的一生是个悲剧,他总是不断在追求,一个欲望接着一个欲望,当他的全部欲望达到了,生命也就完结了。你说,这有什么意思?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可是,那里面有欢乐。当你有所成功时,你会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眼睛闪闪地盯住他。
“你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他说:“那里面更多的是痛苦。失败的痛苦,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无穷无尽的争执,勾心斗角,被冷淡,被忌妒,甚至被朋友和亲人抛弃。这都是为什么呢?何必呢?”
她扬起眉毛,眼睛里出现了两个大的问号,脸上也带着那么一种惊讶的神气:“你是这么想的吗?你对生活的态度这么冷酷?”她抓住他的手,恳求地说:“不,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真不明白你……”
的确,他们当时各自都不能理解对方。在那个风云动荡的年月里,他用一种自以为正确的冷静态度观察着现实和人生,他看到的只是虚伪、欺诈、陷害、残杀。他以为生活就是这样,不可能变得更好。危险的毒素已经浸入了人们的灵魂,病入膏肓,无论多么高明的医生,无论什么仙方妙药,都不能挽救将要发生的毁灭性悲剧。于是,他对人生和前途简直就是漠然了。他甚至幻想有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庙,他可以躲进去,在钟声和香火中安静地过一辈子。直到现在,他才痛切地感到,人的内心不是一个孤僻的世界,生活中多么需要光和色彩,多么需要鲜花和荆棘。哪怕是痛苦,是镂骨铭心的痛苦,也比这种死水一样的平静让人感奋。两年来,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化,变得使人目眩神乱。人们都在前进,都在追赶,风驰电掣一般从他身边擦过。他的同学中,有的早已出了成果,有的暗地里准备放一颗“卫星”,还有的简直就成了站在时代面前大声疾呼的人了。相比之下,他真有一种被人遗忘的凄冷的滋味。
“你不能这样生活一辈子。”她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你会遗憾,会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
她真象个预言家。他现在日日不安的,不就是觉得缺少了什么吗?缺少的也许是奋斗的欲望?是不屈不挠的追求、挣扎、前进?是的,人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人不会满足现状,人会创造,会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在这个时候,光要求有个温柔贤良的妻子已经远远不够了。他需要的是战友、同志,哪怕是助手。避风的良港固然不可缺少,可是,如果有两个人同舟共济,在夜的大海中,迎着滔天巨浪,颠簸,挣扎,冲击,搏斗,直至筋疲力尽,然后,登上阳光明媚的彼岸,随便找一处沙滩躺下,享受胜利的狂喜,这种生活的酒不是更浓更醉人吗?他错了,彻底地错了。人在关键之处走错一步,是永远不可挽回的。为什么当初他的目光那么短浅?
一种深深的遗憾紧紧盘住了他的心。盘得那么紧,五脏六腑几乎都被牵动了。他实在对不起她——那个曾经爱过他的,热情而好胜的姑娘。
她是学经济的。报纸上刚刚开始宣传南斯拉夫经济体制的时候,她写过一篇不同意见的论文。大概文章的观点错了,系里找她谈过话。同学中也有不少非议。他知道后,匆匆赶去找她。
“不要,我不听,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任性地捂上耳朵。
他叹口气,默默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半晌,然后,又叹口气,走了。
她拒绝听他的劝告,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漂亮的女孩子嘛,自尊心总是极强的,在自己的钟爱者面前,谁愿意显出软弱和屈从呢?他不计较她的态度,这种娇嗔和任性有时候反而能让男人喜欢。他只希望她多少能接受点教训,从激流漩涡中稍稍退后几步。
可是,他失望了。她仍然在活动,在思索,而且要付诸实现。她和她的同学组织了什么研究会,去工厂调查,写文章,出小报,在学校里颇有影响。她那么痛快、那么轻率地就想把时代的重担放在自己肩上,好象这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似的。她估量过自己的力量吗?正视过社会现实吗?她,她们算得了什么?一群普普通通的大学生罢了。迟早会碰得头破血流的。热情而又幼稚的姑娘啊!
他心里的信念开始动摇,他要重新估量他和她的一切。不错,他喜欢她,欣赏她。可是生活是严峻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会原谅年轻人的无知和轻率。也许,等你悔悟过来,生活已经把你碾得粉碎了。她是属于未来的女性,不是理想中的妻子。跟她一起生活,他将永远不会安静,他会被拖着去冲,去闯,去寻求一个又一个的渺茫的希望。等待他的是无谓的牺牲,是眼泪和叹息、流血的伤口。不,他不愿意这样。十年动荡,他的伤痕——心灵的、肉体的,已经够多够多了,他是决心从生活的急流中退出来了。
他终于下了决心。
“咱们……做一个好朋友吧。”说出这句话来,真难啊!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象是从什么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断断续续,几乎连不成句子。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就象是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极卑下、极愚蠢的事情。
她哑着嗓子说:“我想过……你会这样。可是我不后悔!知道吗?我不后悔!”她恨恨地朝他叫了起来,一双灰黑色的眼睛顷刻之间充满了泪水。
她走了,象一朵带着光和电的云彩,从他身边飘过,又飘走了,永远永远……
是的,她不会后悔,也不应该后悔。生活的乐趣只能属于奋斗者。走过了荆棘丛生的小路,才知道阳光大道的平坦。和风浪搏斗过来的人,才欣悦地感到活着是多么幸福。她应该有她的追求,她的苦恼,她的快乐。现在,后悔的倒是他了。这是一种顽强的、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萌生出来的、又无可奈何的悔恨。
她还没有结婚。“因为我曾经认识过你。”她是这样说的。可是,傲气而又任性的姑娘,连信也不肯来一封。他一定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
隔壁的小伙子吹着快乐的口哨,从他门口走过。
“喂,什么时候吃喜糖?”妻喊住他问。
“又推迟啦!”小伙子站住脚,带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说:“她那个设计室接受了新任务,她忙呢。”
唉,一切变化得太迅速了。时代在呼啸着前进。人们迈着各种不同的脚步从他身边走过,迅捷的,迟缓的,一步一丈远的,小脚女人式的……他也在走,可是却走得那么孤单、寂寞。
一种被遗忘和冷落的悲哀在他心里膨胀。
妻在旁边体贴地说:“你别帮我忙了,歇歇去吧。看你脸色多白,许是看书累了。”
他摇摇头,却不好说什么。
妻又说:“你要是有空,下午陪我上趟街,好不好?”
“……”他不解地望着妻子的脸。
“听说街上新到了一种化纤衣料,便宜,还耐穿。我想帮你做身衣服,你自个儿去挑挑颜色。”
他苦笑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妻子是关心他的,宁肯自己受着委屈。可是……
收音机里的《命运交响曲》接近尾声了。定音鼓已经登场,小提琴开始了一段上行的弹奏,直到增七和弦。短促的加强的乐节开始了c大调的轻快欢呼的进行曲。一串串奇妙的音符表达了人类那么丰富的语言,给人信心,给人希望。
“晚上,我们去听音乐会吧。”他突然对妻子说。
这回是妻子惊讶地望着他了。
“交响音乐会。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妻迟疑地答道:“我听不大懂。电影院倒是有好电影,香港的,戏装片。”
“不,听音乐会去。”他决断地说,“我搞到两张票,本是给同事留的。不给他了,我们俩去。”
妻子温顺地点点头:“也好。只要你高兴。”
他站起来,走进里屋,把收音机关上。收音机旁放了一张工人夜校的招生简章,昨天他差点准备当废纸扔掉。他重新拿起来,细细地看了一遍。条件倒不算高,妻大概能考得上,应该鼓励她去试试。
他在窗口坐下。天蓝得象水,阳光在对面高楼的每一块窗玻璃上聚成焦点,玻璃亮得刺目,每一秒钟都可能燃烧起来。而那双撩人的、好象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的眼睛,似乎正从遥远的天边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