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忘记与洛珈去东部半岛扫墓的事。半个多月过去,还是没有接到她的通知。她对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忘记,也不会轻易耽搁。在等待的日子里,德雷令找到了我。他约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在下班之前就将车子停在离机关大楼不远处的法桐树下,显得颇有耐心,见我上车未吭一声,只默默地将车启动。在一家高档商场的最顶层,有几间四壁贴满红橡木的餐厅。这里可能实行会员制,德雷令掏出一张卡片晃了一下,一位高个子少女就把我们引进了一个包间。这里安静极了。刚坐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板着脸,咧开大嘴盯着我。我路上想过,他很有可能正打女上司的主意,因为她也是一颗棋子。在与上层人物的关系方面,他从来较少掩饰,曾在同学会上故意透露与一位权势人物的来往,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傻子吗?”说完瞄着桌上的人,好像要从他们当中揪出一个傻子似的。他这会儿合上大嘴,用那个戴了戒指的手敲敲桌子:“老亦衔,猜猜我今天要你干点什么?”我不猜。他的上唇愤愤不平地翘起来,脸上挂着吝啬的笑容:“我已经找过洛珈多次,人家女王纹丝不动,也只好请你出马。实在没有办法。”
我大出所料。镇定了一下,我说:“我会比你的面子更大吗?”他的下巴转动几下,松松领带,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我加一句:“她有那么重要?”德雷令往旁边瞥一眼,站起来开门,原来服务生端着托盘站在门外。每人一份,简单精致,外加冰水。他解释说今天的事太重要了,所以我们一滴酒都不能喝,要保持清醒头脑。他欠着身子为我加冰,又装模作样回身将门反锁。我有些紧张。“是这样,”他笑吟吟的,“你俩骗过了所有人,哼哼。不过一种游戏玩得这么认真,可不光是有趣。咱们心里都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的脖子有些胀痛。我努力将语气放得平淡:“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就是朋友?哪天去你们那儿做客?我对那个小区是熟悉的。不过除了你常走的那条路,我还认识别的路,‘女王’嘛,有自己的宫殿。不说了,说多了会急的。”他饮下一口冰水,将浮在杯顶的冰块咔咔嚼碎,咽下去。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他吐出的每个字都不可放过。我这会儿担心的不是自己与洛珈的隐秘,而是其他:洛珈可能受到各种猜测与伤害。令我震撼的还有另一层意思:我的挚爱隐匿了什么,她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藏下了豪华居所。那不仅是财富的隐私,而是其他。天哪,我既不敢也无法想象,本能的反应是全力掩饰:“你想到了哪里,简直扯得太远了。她的几处居所我都知道。她为老母亲准备的那一套我最喜欢。”德雷令龇着一口坚牙,夸张地绷紧嘴巴盯住我:“看看急了。再多的资产也不必惊讶,问题是你一无所知。你这会儿还充愣卖傻,说什么‘都知道’。腰杆儿硬吗?不行,我得摸摸你的腰杆。”
德雷令真的站起来,做出要摸我的样子。我生冷的目光让他缩回手去。他哼着:“今晚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再多说几句,咱仨可都是老同学啊,一定要相互照应好!这可是硬道理,这个不难明白!”是的,我心里很明白,他今夜的谈话两个字即可概括:威胁。但这其中究竟握有多少实锤,还是未知数。我知道凭他的顽劣,搞私家侦探这一类玩意儿完全可能。这让人不寒而栗。过了十几分钟,我逐渐冷静和自信起来:因为深深的爱,而不是其他。我只能信赖她,而不可能是对面这个满脸刮得铁青的家伙。这个浑蛋从学生时期就属于恶棍,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眼下要做的一件事是稳住他。我笑了笑,与之碰杯:“咱们别瞎扯了。你应该清楚,我和洛珈的关系只是我们俩的事,说到底与他人无关。所以请您自重并尊重我们的隐私,不能跟那个多嘴多舌的舅舅乱说。”德雷令拍着膝盖大笑:“老亦衔啊!这还要你提醒?今晚说的这些,到目前为止只我们俩知道!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回头代表我们这些好色的男人,所有人,按住那个小娘们儿硬亲一通,然后别忘了提醒一句,让她为老同学办点实事儿!是不是?嗯哼!”他在皮椅上四仰八叉,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凑在我耳郭上小声说:
“放心吧,我不会兜底。如果城里人知道是你独吞了她这么多年,你就会被人撕巴了。嗤啦一下,黑影里划了脖子!这可不是吓唬你!老兄,你的胆子也真够大啊,我真是服了老兄,服了!”
我一夜未眠。上班时女上司见我脸色苍白,问:“怎么回事?病了?”“没什么,可能是食物中毒。”“什么食物?”“耳食。”“啊,又是木耳。毒木耳是很可怕的。”搪塞她容易,剩下的事怎么办?我已经将那一幕过滤了多次,心绪烦乱。我经历了太多事情,可这次全然不同。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敲竹杠者,那一记重击最终会落在那个至美的额头上。这是症结之所在。让我吸进丝丝冷气的,还有隐在茫茫夜幕中的一切未知。我一直用尽全力让自己笃定,最后真的感到腰部有些酸痛。我想起那个家伙夸张的动作:伸手来摸我的腰。这个不可一世的恶棍。
最让我为难的是如何告诉洛珈?我认为先要应付那个该死的东西,因为没有谁能经得起他的折腾,弄不好最后清誉尽失,百口莫辩。也许洛珈真该帮帮那个浑蛋,如果有一点可能的话。可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千手观音!我真想亲手把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宰了。几次想给洛珈电话又作罢。后来想起去东部扫墓的事,这才不再犹豫。忙音。好不容易接通。“啊,那个事啊,怎么会忘。是的,焦头烂额。我尽快找时间。”看来有什么事情真的缠住了她。我鼓了鼓勇气,说:“我们必须马上见面,电话上说不清楚,是关于德雷令的。”几秒钟的静默,很快传来淡淡的笑声:“好吧,我知道。这人很孩子气的。见面说。”我放下电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声音具有神奇的力量。我一下轻松了许多。
这次是一大束花。我在花店里精心挑选了雏菊和勿忘我,又搭配几枝毛茛。我没有选鸢尾和玫瑰,也舍掉了她经常要买的百合。这个夜晚时间从容,她扎上那个带小狗图案的围裙亲自下厨,不让我插手。她带回的保温箱里已经有两个菜,这会儿要亲手烹调一份海菜汤、一份蒜蓉鸟贝。一瓶冰酒早已摆在桌上。她解下围裙,容光焕发,端起酒杯:“来,敬我操碎了心的小伙子。”酒太甜了,不能多饮。可我们还是喝光了两瓶。就像遇到什么喜事,这个夜晚好极了。我甚至没有机会说到那个败兴的人。我们吃冰淇淋,她那只猫舌小心地舔着银匙,说:“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有人一定要搞得神神秘秘。他总想让别人一块儿卷到自己的阴谋中。我可以帮他,但不会迁就他的这些陋习。他有事从来不到办公室谈,总是鬼鬼祟祟把人约出来。”
我于是详细地说到那个夜晚,着重指出:这是阴险的敲诈。她用一张粉纸擦一下嘴,又换一张拭拭眼角和鼻翼:“他已经习惯了咋咋呼呼。那是他的风格。你听听就好。他生活在梦里,不过最后还得回到现实。”“我制止他说出我们的关系,怕引出其他麻烦。”她笑了:“他不会说的,他在打别的主意,没事。”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拥住她,发现她瘦了,肩胛骨有些凸出,腰臀曲线也加重了。她现在可以拿很高的年薪,可我们并不缺钱。我们缺什么?我们缺少这样的簇拥;如果再从容一些还可以读很多书,我的朗读能力是第一流的。我能绘声绘色地读莎士比亚,而且使用方言,她那会儿笑得直不起腰。“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她擦着眼角的泪花,又说起了书面语。这就像战壕里的士兵听到发令枪一样,我一下跳起来。这个家宽敞而又雅致,在等待中散发出一点枣泥的气息,还有些许艾草味儿;如果时间再拖下去,就像女上司说的那样,没准儿会冒出一股硫黄味儿。那是爱巢与主人一起洋溢的悲伤啊。我天真而又多智的爱人,让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快些结束时代的烦扰,比如能否扔掉那笔来之不易的年薪,回归平凡的生活?
我想了很多,只是没有说出来。我在松开她的时候鼓鼓劲儿,说了余之锷提出的请求:见一见他们董事长。她很爽朗:“这有什么!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嘛!你让他到我的办公室好了!”“他的意思是一起吃饭。”“他们就是这种坏习惯,又要办事又要陪餐,这太不公平了。”“是很庸俗。不过那些人觉得这样才好。余之锷不是生意人。”我赞扬这位挚友,说他们夫妇堪称楷模。洛珈对苏步慧更感兴趣,问她长得怎样。很难描述,我只能大概说一下:大眼睛,大嘴,大额头,人不苗条,笑起来嗬嗬的。“那怎么会美?”我说是美的,真的非常可爱,“那是多种元素组成的。有猫科动物的雍容。单纯到了极点,什么话都信,而且动不动就‘爆发母爱’,这是余之锷说的”。洛珈不再吱声,像在细细揣摩。
我想早些确定回东部半岛的时间,洛珈说:“就最近。不再拖了。”
我开始着手准备东行的事,因为这不是一个周末可以完成的,我们除了扫墓还要看望老母亲,和内弟见面。我提前告诉女上司,说近期可能要回老家一趟。“老家不是没有亲人了吗?”她问。我说是的,不过毕竟是老家,总有些杂七杂八的事需要处理。她不再问什么,待了一会儿说:“其实那个女孩,就是体工队员,相当不错的。”“相当不错。”她抬起眼睛:“你想继续?”“不,我是说她是个好女孩。不过年龄差异和其他,我们并不合适。”她皱皱眉头:“年龄算什么。我那位更大。越拖年龄越大。”我低下头:“是的。我想我越来越不适合结婚了。”“这是心理障碍,”她歪头看我,“结婚没那么复杂,试试就知道。”我小声咕哝:“不,她们在我看来就像钟表齿轮那么复杂。”想不到她听清了,拍手大笑:“哈哈,哈哈。”
我请了两天假,再加上周末,有四天集中的时间。洛珈的神情一路严肃,这使我想到此行的性质。这不是旅游。我们没有直接去老母亲家,因为洛珈不能肯定母亲能否一起上山。我认为撇开老人是不妥的。她摇头:“以前也要分别上山。因为要甩开那个棋棋。他扛着宝剑大呼小叫的,父亲会难过。只有我和母亲才有去那儿的资格,现在还有你。”我明白了。像上次一样,我们彼此分开住在宾馆里。在这样的时刻,哪怕是稍稍亲昵的举动,都会引起她的反感。
天阴着,洒了一点毛毛雨。这是上天的泪水。一曲悲歌响彻心头。她父亲的故事,与更长的故事连在一起。啊,我不敢想她的外祖母和外祖父,还有她的舅舅。那个悲惨之夜是人类的至哀。我们站在墓前。她的声音很小:“放心吧,我很好。是的,我们在一起了。是的,爸爸放心吧。”她的泪水流下脸颊。我如果在他生前见上一面多好啊。那时候我在哪里?我还很小,不过已经踏上了流浪之路。遗憾的是我连他的照片都没能看到,这不该。她的回答令人心寒:原来有一张的,可惜母亲随那些珍贵的遗物一起携去了大宅,后来又带回了学校宿舍,可是重新打开时什么都在,唯独少了那张照片。那是唯一的。母亲发疯一样到处找,继父说从没见过。“如果是他藏起或毁掉,我会恨一辈子。”洛珈说。
我们离开前去了母亲家,只说出差路过这儿。老人的白发又多了,比上次更加慈祥。那双有点像异族人的清美的眼睛看着我和女儿,一手一个牵住。洛珈讲了为她备好的房子,讲了那座房子的周边环境。老人有些欣慰:“好,好。”我说:“您一定要早些去啊,我们住在一起多好。”棋棋离开了一会儿,这时从里屋蹿出来说:“缘分啊,谢谢啊,不用劳驾了,我和妈妈挺好。”老母亲严厉制止他:“怎么说话!”棋棋马上拍拍我:“他是我哥们儿。”
从东部半岛回来,长时间无法摆脱沉重的心情。这次棋棋又赠我一件稀珍的礼物:一块指甲大的焦黑的弹片。它照样用一个精美的锦缎小盒装起,塞给我时小声说:“这是从我爸左腿上取出来的。”我有些为难,这样的遗物怎好送人?但拒绝又会造成伤害。我留下,没有告诉洛珈,只把它放在宿舍里。也许是一种幻觉,每到了半夜,屋里就会响起若有若无的呻吟,尽管很小,还是让人无法入睡。我想知道这呻吟从何而来,不得不一次次打开锦缎小盒,一点声音都没有。
失眠开始了。有几次忘了关机。圆圆在电话上抽泣:“亦衔,你说说我为什么总想那样?”“怎样?”“就是死。这是真的。”我劝她,她很快笑了。剩下的长夜干点什么?写自己的家族吧,这才是一件要务。它完成后将复印多份,其中一份留给家人。她也许会翻开第一页,然后一直翻下去。关于这份回忆的腹稿打了许久,总也未能真正落笔。试了几次,一动笔就是公文的格式和腔调。十分苦恼。
首先要从外祖父写起,因为他是我至为尊敬的人,是枢纽式人物。我无数次想过他的形象:文静的男人,颀长的身材,许多时候穿一件干净的灰布长衫;有时戴眼镜,有时不戴;挺挺的鼻梁,温和深邃的眼睛,多情而肃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北方一个大都市,又从那里起步,抵达域外;他回到半岛港口小城时,已经是一位中西医术兼备的良医了。这时候美国南方浸信会的一个分支已在半岛登陆,建起了北方最早的教堂和学校,还有一座相当规模的西医院,它就是比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北京建成的协和医院还要早二十年的怀麟医院。因为与这所医院的频繁往来,他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怀麟不知挽救过多少生命,已成为半岛人心中的圣地。它们与学校和那座大教堂合而为一,成为北方声名显赫的存在。当时外祖父已在小城南郊有一处诊所,这里既是他的济世之所也是修行之地。
母亲最难忘的是度过童年的那个大院。那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地方,是诊所,还是一座小型动物园。主人喜爱动物成癖,在这里养了猴子和各种鸟,羊、骆驼、牛和乌龟,还有鹿、獾、狐狸,猫和狗,它们多到数不过来。羊是各种各样的,为了让西部的羚羊能够登高,院里堆起了高高的假山。北方没有水牛和骆驼,它们和猴子等一起从外地运来。他特别喜欢驴和马,在他眼里温驯美丽的驴子是最可爱的。家里有一匹大红马,几乎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他经常和它一起在乡间小路散步。去几十里外的教会和医院时,他会骑上红马。当地人从不叫他的名字,都称“先生”。“先生骑着红马走了”“先生回来了”“我们看见先生又领回一只大猫头鹰”“先生把一个人的眼睛治好了”。
外祖母与外祖父自小结有婚约。外祖父北上,从那座大都市再到异域,这些日子里外祖母已经长成了一位沉默寡言的少女。她父母早逝,一直住在外祖父的祖宅里。她终于等到了一个高爽英挺的男子,两人毫无悬念地完婚,后来有了两个女孩,小女儿就是我的母亲,这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
外祖父不仅是教会和医院的常客,而且和同盟会的革命党人打得火热。一九〇六年徐镜心受***派遣从日本回国,在半岛成立了北方支部,下辖直隶、东北三省及热河的革命党人。归国的徐镜心及同党在半岛创办新学,酝酿起义,终成熊熊烈焰之势,为清廷最为痛恨之人。徐镜心在半岛地区设立的女子学堂为“坤元女校”,离外祖父的诊所只有五里之遥。这所学堂后被清廷取缔,历经几番摧折,不断改换名称转移校址,一直存在下去。母亲后来被外祖父送入女子学校,成为她一生最重要的经历。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她仍能清晰地记得一些同学的名字、新学几次解散复又创立的经过。这些新学女子都是革命党骨干,后来纷纷离家奔赴新区。母亲当年因为要陪伴外祖母而没能离开,但直至晚年还一一记得她送走的女伴,讲那些依依不舍的场景。
半岛为清廷重点围剿之地,革命党人发起大小战事不下十余次,战斗无数,牺牲无数,一次次陷于逃亡的险境。徐镜心去关外发动起义,联系新军,复又潜回,来去匆促,直到最后被袁世凯杀害于北京,年仅四十一岁。而后半岛土匪蜂起,至抗战初期,自立为司令的土匪队伍即有十五支,他们在整个地区往复劫掠,无恶不作。外祖父生前与徐镜心和革命党人的交往已无史料详载,它们来自母亲和外祖母的叙说。她们直到逃离小城,在临海荒野里搭建一座茅屋艰难度日时,还保存了一顶礼帽。我至今记得那是一顶白色的帽子,有一圈黑色饰带,我不知从哪儿找出来,戴上玩,被外祖母严厉地制止了。她收起那顶帽子,说这是一位客人的,要等他来取。母亲告诉我:那个人不会来了,他是一位革命党人,是你外祖父的挚友,已经牺牲了。
抗战开始后,除了异族人与反抗者的大小战斗,再就是土匪武装与各政治派别的纷争摩擦。土匪与异族军队既合作又争夺,没有任何道义可言。外祖父的声望使一些恶势力十分惧怕,他们对他发出各种威胁。当时的诊所只能勉强维持,主人的精力主要用于抗战事务。他把大量积蓄用来购置枪支弹药,以至于断绝了那些心爱动物的口粮。羚羊饿跑了,老水牛被村民牵走,乌龟也失踪了。只有那匹红马始终和他在一起,是他忠实的伙伴和坐骑。关于这匹马的故事,母亲和外祖母讲了多次,已经印在我的心中。那是一个催人泪下、真实而又难以置信的故事。
抗战的第三个年头,从属教会的怀麟医院落入异族军队手中。土匪司令们经常火并,惨案频发。整个半岛进入最黑暗的时期。几支土匪队伍与外敌合作,势力日益壮大,其中最大的一支土匪武装头领出任保安司令,称“半岛王”。也就在这样的一个秋天,大约是立秋后的第十日,下午五点多,母亲和外祖母正在大院里收拾晾晒的东西。太阳还没有落山,西天彤云如血。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大马的嘶鸣,这声音越来越近。外祖母手里的笸箩掉在地上,那匹大红马撞开了院门。“啊,你自己回来了!”随着外祖母的呼叫,它跳了一下,扑向木头台阶,下颌一下下磕打起来。母亲觉得怪异。她们去抚摸它,手碰到长鬓时沾了红色,惊叫起来。大红马往外跑去,两人紧紧跟上。出了大街,往西往南。高秆农作物被大马蹚出一条小路,再往前就是一片沙岗,是稀稀落落的黑松。大红马在松林里站住,磕蹄,引颈长嘶。
外祖父的血洇红了一小片沙子。人已经没有气息。抵抗的队伍来到大院,已经是几天之后。这些大都是外祖父的友人,他们说几天前先生还在城里救治伤兵,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然后又和朋友一起运送弹药。他是在返家的途中遭遇土匪的,“半岛王”早就对外祖父恨之入骨。当时姨母住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那是港城东边的隆华区,当她和家人赶来时,外祖父已经安葬了。父亲当时对噩耗一无所知,他正在路上,受另一个人的差遣,从水路赶往一座北方城市。
悲伤惊恐笼罩了一座院落。诊所关闭,主人的动物走失大半。那头可爱的驴子等不来主人,郁郁而死,被葬在一棵白玉兰下。那匹大红马跟在外祖母和母亲身边,直到最后的日子。整个港城落入“半岛王”手中,后来被另一支更大的队伍接收,抗战随之结束。可是这里非但没有迎来太平,反而进入了更大的混乱。所有土匪武装都消失不见,他们加入官军或编入其他队伍。港城南郊的这所大院已经被残兵流匪多次洗劫,大部财物荡然无存。外祖母和母亲最珍惜的大红马几次遇险,最后幸亏一位姓郑的老人救下。
我的回忆总是在红马脱险的地方停顿下来。这个至美生灵与我们家族的命运紧密相连,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奇迹。每每想起这个未曾谋面的生灵,就生出深深的敬意与感激。它必须写入族史。我在无比孤单的童年时期,在一路游荡的少年青年时期,与各种动物结下的诸多友谊,它们给予我的援助,许多时候是谁都无法替代的。外祖父深知物性之别和纯稚之美,所以才如此护恋它们,养育它们。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匹红马,外祖父就成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游魂。
因为有许多事情要从头回忆,也就迎来了失眠之期。我有不止一个朋友为失眠所折磨,其中的一个说:一个人何时入睡、睡多少,是由心灵掌控的。也许是的,不过一任心灵的支配也实在痛苦。朋友说:该睡就睡,不该睡就醒着。我暂且同意,不过黑眼圈怎么办?昏昏沉沉怎么办?我要上班,要处理大量的公文。
为了安眠,家族史的事先要放一段时间。其他扰烦不可胜数,谣言,中伤,情事,忧肠,小小荧屏上推送的海量文字和视频。这个巴掌大的小魔器总有一天要砸掉,它也是天灾人祸的一部分。多少倾泻,耸人听闻,末日之心,垂死和嚎叫。世界被拖入深渊。有时心情之糟,几可用上“悲愤”二字。女上司自年轻时代就紧追时新,从打扮到其他无不领风气之先,可是现在也有些抵挡不住了。她一大早就惊恐万状地告诉:某某人死了。翻开网页,真的死了。正惊诧,网上又在辟谣:没死。她愤慨之极:“该死的手机!”小小荧屏既冷漠又热烈,瞧那些性的描述多么细致下流。她问:“这对过来人还好办一些,青少年怎么办?你这样的单身汉怎么办?”她乜斜着我。每逢这时候,她那对风韵犹存、幸灾乐祸的眼睛就让人受不了。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力敌千钧,可即便是现在也不能小觑。她没有文过眼线,可它天生紫嘟嘟的,能够十分突出地表达喜怒哀乐。她的神情五彩缤纷,就像她的语言一样。高兴起来,她可以用五六种语调说话:普通话、本市方言、半岛口语,还会四川话、上海话和陕西话。后几种方言来自几位首长,她学得惟妙惟肖,说的时候打着手势,让机关同人入迷。有时我从心里承认:在她的手下工作也算有幸,可以免除寂寥刻板之苦。
近来她对我的无精打采常常表现得不耐烦,说:“这样年纪不该这样。还幸亏是运动员呢。不要沉迷在一些嗜好中。就像抽烟,要拿出足够的毅力戒除。”我不得不为自己申辩:“我从不抽烟。”“我是指别的。凡嗜好都不能过分。”她不想讨论下去。我不悦。她知道我既不饮酒也不打牌,更不可能吸毒和赌博。她了解我,该不会怀疑有其他什么邪癖吧?“单身汉”的苦恼和麻烦简直无处不在。人说不定因何倒霉。不过她一直想帮我解脱困境,比如积极张罗婚事,都是难得的好意。她的良好修养以及随年龄而增加的庄重与收敛,使她能够很好地拿捏分寸,不致使下属过分难堪,这也难得。
我曾对洛珈谈到了这些。对于身边这位特殊人士,她会有意无意多听几句,实际上了解得比我还多。她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女性,十几岁就会打网球,穿着布拉吉。父亲去许多场合都带着她,发育又早,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一位外国友好人士来访时要带走她,实在看好了,她也动心了,最后被那人胸脯和胳膊上密密的毛发给吓住了。”我惊叹,然后补充:“她关心人,还懂些中医,我眼睛累,她就说吃‘石斛夜光丸’吧;我牙齿胀,她就说吃‘清宁丸’吧。坏就坏在那些品行不端的人私下乱说,像那个老科长,就编出一套不雅的故事,什么下乡支农时长时间盯着刺猬交配,什么最喜欢到配种站去参观。她的丈夫有一段头上生了痱子,他就说谁也受不了那么多绿帽子,咱这座城市本就闷热。”洛珈发出不屑的声音。我不解的是,那样口无遮拦品行低下的人为什么会留在机关里?她说坏人也有相应的人脉,再说某些特殊的人物留下也好,一旦放走就更难控制。她十分憎恶那个家伙,说了两件事:有一次他在食堂排队打饭,竟然伸手去摸前边的人;还有一回他帮女邻居换灯泡,站在高凳上磨磨蹭蹭,用一种缩腰术,把裤子弄掉了。“‘缩腰术’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懂。可能是让腰迅速变细吧。”我惊叹:“坏人什么办法都有,一般人想不到。看看,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洛珈摇头:“这是组织人事信息。”
那次还谈到德雷令,她说毕竟同学一场,总算帮了他一点。我说这样也算稳妥。她冷笑:“这个人不知怎么想的,总是狮子大开口。他如果走得太远,谁也没有办法。”我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认为她说的肯定对。她接着说到了余之锷的合伙人,即那位旅游公司的董事长:他们在办公室见面了,谈得很好。“我让他下次带助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什么助手?”“就是苏步慧,他常带她出去,说她是公司里的‘第一撒手锏’。”我笑了:“这怎么可能!我太熟悉她了,她可不是什么‘交际花’。”洛珈哼着,“这方面你不懂。魅力是多种的、隐晦的。有的女人看上去没有漂亮的五官和身材,可就是无法抵挡。总是往前凑啊凑啊,眼都直了。”我听着,不知是否影射。我说:“可是,她是天下最正派的女人!”她立刻反驳:“这与正派有关系吗?”我不再吱声。是的,她又说对了。
可能就因为与洛珈的那番对话,我长时间想着余之锷夫妇。又是许久没见了。不知两个人忙得怎样。我由他们又想到了那个河湾,他们已经三次光顾那里,这对于忙得不可开交的企业人士来说真有些不可思议,由此也可以想象那个地方的魅力。我曾在东部地图上认真研究了一番:那儿处于两市交界,经济欠发达;远离城区,人烟不密,交通也成问题。他们夫妇可能被大自然的某个局部打动了。因为少年流浪之故,我对半岛十分熟悉,对平原和山地丘陵都不陌生,可就是想不起有那样一个地方。我拨通了余之锷的电话,他果然忙着,但仍不忘发出热情的邀请:“来吧,这回我们不在家里吃饭,去一家小店,特色鲜明,主要是,她想让你开开眼界。”我很好奇,随口问了一句:“那儿有‘异人’吗?”“问到了点子上,来吧。”
从前他们住在不远处,我是常客;如今相距几个街区,也就更加渴念。那些旧时光一去不返。那时与之共饮,坐在不太宽敞的餐厅里促膝畅谈,宛如家人。苏步慧从不把我当外人,什么都说,没有忌讳,说得兴起就用力拍我,快活极了。现在都忙,生计变得迫切了。我扳着手指计算他们出国的女儿多大,吓了一跳,二十了。时间真快啊。我想因为国外花费大,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卖力地赚钱。而我和洛珈就没有这些问题。我们甚至从未认真讨论过生育的事。洛珈会生出多么漂亮的男孩或女孩,不敢想。用苏步慧的话说:你什么都耽误了。这会是一生的最大遗憾吗?无法回答。
我按照他们夫妇发来的定位,拐来拐去找到一处荒凉的地方。这可能就是郊区的心脏了,因为任何地带都有自己的领衔区域,不然就会散乱无序。有些地方看上去乱七八糟,但了解透彻以后就会发现:这里自有内在秩序,而且井然条理。我们可以讨厌甚至憎恨某些邪恶的规矩,但它们真的存在。这片郊野刚刚被利用起来,是城市扩张的副产品,像我们所熟悉的那种铁皮屋顶、生了锈的在风中噼啪作响的镀锌板之类到处都是。简易房已经陈旧,好像刚刚立在地上就要拆毁。较大体量的彩钢瓦平顶建筑很出眼,它们大多是低档超市,走进去会大吃一惊:里面应有尽有,从家用电器到果蔬摊、草药摊、小孩玩具和绘本区。人流也相当可观。这里维持了另一种繁荣,显示了生机,让人感受开拓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讲,这里是现代城市往前推进的前沿,是最生猛的部分。那么,余之锷夫妇今天光顾的场所,它们被选中的理由就可以被理解了。他们也是很挑剔的人。
这是一栋长条形的平房,规模不大也不显眼,畏缩在一些彩钢瓦顶中间,如果不仔细肯定找不到。我刚开始在差不多的简易建筑中寻觅,后来好像听到了低音炮的轰鸣。我觉得会是那个地方,虽然印象中他们夫妇是极不喜欢喧闹的。往前移动了一段,发现他们两个站在一座平房旁边,正四处张望。我第一眼就注意到苏步慧的浓妆:白额红唇,让人想到了京剧脸谱。
进屋后才发现空间比想象的要大:一个吧台,里面站了调酒师,是一位扎马尾巴的男子;除了高桩转椅之类,还有二三十个粗笨的原木座位,一些小圆桌上放了饮料之类;尽头那儿有个矮矮的木台,如果称为舞台又实在小了些,后边是丝绒垂幕,上边有淡弱的顶灯。几个音箱矗在矮台两旁,音乐就从那儿出来。我们刚刚落座,一个瘦削的男子打了个响指,音乐关了。苏步慧把我按在一个圆桌旁说:“我们已经来了三次,是我拉他来的,到这里不是满足口腹之欲。酒好,菜很马虎。这种地方都一样。”余之锷在一旁插话:“你不一定习惯。反正换换口味也好。第一次我没有吃饱。生菜香肠这一类,卫生状况让人担心。”苏步慧反驳他:“你还想吃什么?这又不是吃大餐的地方。这里的面包好,刚烤的,切开的面包棍,别的地方也吃不到。”她的话音刚落,一个打领结的男孩就送来了一个垫了白布的柳条筐,里面是焦黄的几块面包。真不错。我拿了一块,又脆又香。饮料和酒也上来了,水是冰的,里面漂了一片柠檬。“不错吧?”步慧仰脸问我,笑眯了眼。我说:“真不错。”她又说:“刚开始呢。”我呷着冰水,吃点面包,等待着。
大约过去一个多小时,场面依旧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旁边的圆桌渐渐坐满了,酒吧那儿的人也多起来。调酒师的动作有些花哨,表演性很强。苏步慧低下身子介绍:“这小伙子是从大地方挖过来的,月薪很高。”余之锷像一个事不关己的陪客,东瞥一眼西瞥一眼,自语:“还是那些老人。”苏步慧不同意:“每次都有新的,他们有的闻名而来,一些人从这座城市转车,也会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介绍:这里是一处前卫艺术家聚会的地方,是一群特殊人物光顾的小酒吧。“什么艺术家?”我还是不解。“主要是诗人,他们一会儿要登台朗诵的。”苏步慧说。我想起来了,她是喜欢诗的,从学生时期就这样。余之锷以前说过,她有一段时间尝试了很多,那时极热衷于诗歌活动,还是学校诗歌小组的热情参与者。我从余之锷那儿看过她学生时期的作品,不过是些顺口溜。余之锷总是替她辩护,收起那些诗作时不忘补充一句:“现在她不这样写了,要写也会很现代的。”
所有人都在交谈,吃东西。一看周围就明白是常客,习惯于这种等待和简陋的饮食,丝毫都不挑剔。我觉得有点无聊,但没有抱怨。从进屋到现在足足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有人终于发作了:圆桌中间喊出“嗷”的一声。我立刻去找喊叫的人,看不到异样。后来是接二连三的尖叫、大笑,还有的跺脚鼓掌。苏步慧仰头四下看看,满意地对我挤挤眼。这时那个极瘦的男人又出现了,他站在吧台和圆桌之间的通道上拍两下手,说:“哪一位呢?有请!”他东西瞟着,一伸手:“请!”我看到了,一个比他还要瘦的男子,脸色发青,腋下夹着一本杂志往矮矮的台子那儿走去。掌声稀稀落落,场内静了许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登台的人。服务生送上麦克。
朗诵马上就要开始。我觉得朗诵者太瘦小且毫不注重仪表,多少是一种遗憾。他翻弄那本杂志,因为一手要抓紧麦克,卷放杂志就有些困难,不得不对在眼上找了好几次。这人眼神不济。他在念,准确点说是咕哝,除了个别词汇,大半是听不明白的。我尽力了,但真的听不懂。一首结束,掌声比开始密多了。又是一首,同样听不懂。我对苏步慧抱怨:“如果打上字幕就好了。”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那个诗人身上,听完后立刻鼓掌,最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啊,这需要适应,我过去也和你一样的。”“这不是适应的事儿,听不清说什么。”苏步慧嚼着面包:“怎么说呢,现代诗不是那样听的。感受一下就好,从那声音入耳的一霎儿,不,你看着他说就行。讲不好,你自己琢磨吧。”我转脸看看余之锷:“我们以前都听过诗朗诵啊,多么响亮!有一次诗人从上台就一直背向我们,老天,他一转身满脸都是泪啊。声音把整个剧场都震动了。”余之锷看着妻子,救助一般,想听到一个满意的解释。苏步慧一挥手:“知道。那不是诗。那类似戏曲表演。那也叫诗?你现在见到了诗,诗是这样,它是生命的、灵魂的。”
我听着。也许对。不过我还得想想。肚子咕咕响,食物太凉了。我从来不喜欢冰块之类,可是来到这座城市之后,特别是最近五年,每到一些场所就要不停地加冰。我不好意思要热饮。好面子就会伤胃。接着又有两个诗人上场,大同小异。反正是弄不懂意思,就入乡随俗地听和鼓掌。这样终于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高潮:主持人上来不说话,他等众人安静。安静了。他伸出双手做出乐队指挥那样的动作,伸平了往下轻轻一压,嗓音干涩:“他终于赶到了,他就来了,让我们欢迎。”场内掌声一下响亮了。苏步慧一边用力拍手一边歪头对我说:“今天就是冲他来的!传说他要来了,这是真的。你看吧。”我的目光四处睃着,最后发现吧台边上一个稍胖的中年男子慢慢转过了脸。很圆的脸。
这个男子留了长发且向后梳理,像老太太那样在后脑处扎了个拳头大的圆髻,并且罩了黑色纱网。老天,说心里话,我对留马尾辫的男人也不过刚刚习惯了两三年,对后脑留圆髻的男人还是有些不能适应。我盯着他,发现他的动作比刚才那些登台者稳重十倍。他把弓着的厚实的背部挺直,一偏腿下了座位,眯眯眼瞟瞟满场,沉着地走向矮台。手中空空。到了台上,接过麦克,这才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精装诗集。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他翻书的声音。他比所有人都要平静从容,头颅慢慢倾斜,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手中的诗集,仿佛正在看一个让人惊奇的陌生物件。这样看了几十秒,眉头紧皱,愁蹙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来,照例是平淡的语气。我承认一句都没有听懂。好在这一次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觉得这种情形其实是自然而然的。听了一首又一首,当听到第三首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可能受了很多冤屈,甚至是带着人生最大的沮丧来到了这座城市。他正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什么,这都说不定。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算是猜想吧。这时他的朗诵进入了尾声,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是最后:张开的右手往上伸、伸,伸到耳朵上边一点,然后握成拳头,猛地往下一拉。我想到了拉响汽笛的动作。结束了,掌声骤起。一旁的人窃窃私语:“瞧瞧就是不一样!”“老山货了!到底是老山货了!”苏步慧歪着身子和邻桌的人说着什么,用力点头。她转身拍打我一下:“怎么样?看到了吧!”我十分不解:“‘老山货’?这在半岛是指很老的兔子啊!”苏步慧的表情由紧张到松弛,说:“那也行啊!那也是老资格啊!”
从平房里出来有些累。我伸懒腰时看到了满天星斗。到底是郊区边缘,这儿的夜空多好。余之锷的车子停在不远的一条石子路旁,我们走过去。苏步慧的手插在丈夫的臂弯里,回头拉我一下:“今夜好吧?”“好。不过老这样也不行。”“那当然,那还用说。这种高档地方只东郊有,市中心反而找不到。”“可能是房租便宜吧。”“有一点。不过主要还不是这个。你知道,有一些项目,艺术项目,就需要与环境结合起来。这里野疵疵的,有后现代的味道。”很深奥,不懂。我觉得疏于往来的这些日子里,可能她去的地方太多吧,单纯的人变得复杂了。彩钢瓦之类是临时建筑的需要,与前后现代并无关系。因为时间从容,路过他们家时就待了一会儿。
今夜我没有吃饱,一见他们端出茶点立刻高兴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苏步慧说单身汉啊,刚刚吃过了还这样,“之锷,你看亦衔的变化大不大?眼窝深了,嘴唇紫了,体重至少掉了五六斤吧”。我说自己近期睡眠一般,这在以往并不多见。余之锷说睡眠时间压缩是现代人的通病,节奏快了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各种信息太过拥堵,人的眼睛和脑子都停不下来。“手机上各种消息交织一起,很极端,而且没法回避。这基本上是个造谣的地方。”我深有同感:一方面是知识爆炸,另一方面又出奇地无知;充斥页面的荒谬浮浅乃至颠倒黑白太多,许多时候那些似是而非无聊脏丑之物呈蜂拥之势。我有一次在办公室说到深深的厌烦,女上司就说:“多看好的一面。多少正面的激动人心的东西。”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她以前抱怨的声音更大。我说:“正激动人心呢,无耻的内容就推送过来了,它们是硬塞进来的,又不是我找来的。”
我想说,比起这个世界的核危机,能源问题和环境污染,可能网络传播带来的后果更为严重。这已经无可挽回,它是生存和精神品质方面的。真可怕。“有时看热点话题和涌来的一条条跟帖,会让人万念俱灰。可是许多时候又忍不住。我不知道该做一个热情的人还是冷漠的人,我对人性包括自己,开始丧失信心。”余之锷说。我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一些。苏步慧摸摸丈夫的头:“小伙子高兴些。”
谈到他们董事长与洛珈的会面,他说:“他很能干,公司发展得比预期的要快。”余之锷夸自己的合作伙伴:“这个人属于奇才。他有激情但决不冲动。照目前的速度发展下去,很快就进入同行业的前几名了。”我问:“全市?”“全国。”真是出乎意料。“你们越来越发达,最后要见你们一面就更难了,再也吃不到烧茄子了。”我不是玩笑。苏步慧撇着嘴,看着丈夫,像在等他说话。他与妻子对一下眼神,看着我:“不瞒你说,我们也另有打算,正下一个新的决心。不过到底要干什么,请允许我们暂时不说出来。”我有些不舒服,不过相信他们也不会隐瞒太久。接着说到了女儿的事,苏步慧忧伤起来。余之锷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她回来一趟又走了,根本待不下。人全变了。让她出国可能是我们今生最大的失误,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数。”苏步慧低下头:“我让她一定要回到祖国。她冷笑呢。”余之锷一脸愤懑:“一共在家待了半月,整天在外边逛,知道了不少烂事。她十有八九是不回了,说‘没希望’。我火了,说那就创造希望!谁说没有希望?她根本不想跟我们讨论,她冷笑。”
整个夜晚,无论是那个酒馆里的朗诵还是余之锷夫妇藏下的秘密,都没有后来他们谈起女儿时用到的一个词给人更深的刺激:“冷笑”。是的,小小年纪在冷笑。我像她父母一样忧心忡忡且愤而生悲。回到自己宿舍才发现肚子有些胀,大概不是吃多了,而是因为冰水凉食的原因,还有生气。我为后一代生气。没有办法,我们这一代的非凡之处和可悲之处合而为一,一天到晚都在为他人、为大事忧愁。
一上班接到通知,机关的某个小组今天要找我谈话了。前一段为了配合整顿纪律,专门在走廊设下专项活动举报箱。因举报者众,三只箱子增至七个。我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以至于完全忘了这事。我不认识谈话的人,他们都是从下面科室临时抽调的人员,两男一女。组长手指焦黄,一看就知道烟瘾很大。他提问,由两个年轻人低头记录。原来内容并不单纯,经过梳理,归纳为几条。一是涉及亲属关系中的悬案,好在已有结论。第二条颇为严厉:我在起草公文时随意篡改,故意歪曲上级指示精神。我一下蒙了。努力回忆,想着辛苦的文案工作的细节,没完没了的加班、修饬、讨论和成文的过程。我经手的文字量已达百万字,对不起,实在想不起有这回事。负责人启发我,找出几页打印纸念了几段。明白了,那是为了避免刻板的重复,在阐述中使用较为活泼的文字,既生动易懂又贴近原义,这正是我的长处。我为自己辩护。女记录员很年轻,习惯于边记边念:“并未歪曲原义”“为行文易于理解起见”。
谈话继续,令我更加吃惊的事项出现了:深夜潜入某女士室内欲行猥亵;借大龄不婚的优势多方猎艳,借工作之便偷窥女士。因为所涉内容过于敏感和具体,问者焦黄的手指一一点住印好的文字,一字一顿,文绉绉的。我因为惊愕和愤慨,已经不太在意措辞。我立即否认,血涌到脸颊。“请仔细想想,不要着急。”他掏出一支烟,又放回去。他由于烟瘾无法缓解而烦躁,手在腿上搓着。我想到了去圆圆宿舍的经历。老天,那个夜晚的事情如果不是她说出去,别人怎么会知道。我固然不会相信她能举报,那也太阴险了,但信口开河是肯定的。我无法平静,尽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复述一遍。女记录员边记边念:“夜夜被大老鼠所扰,不得已才找同事抓捕。”“为诱鼠而关灯,以致不慎触碰胸部,并非有意为之。”这事如果找当事人问一下,是很容易搞清楚的。但负责提问的男子太细腻了,不厌其烦,过于注重细节。
“你确定是摸到了她的胸部?”“摸开关,不小心。”“你发觉那不是开关,最初反应是什么?”“立刻松开了。”“从摸上到松开,共有多长时间?”“两三秒。”“嗯嗯,我不得不说,时间有些长了。”我对他的结论无言以对。这是他的看法,我不想顶撞。最后,关于偷窥一事让我备感屈辱且不可容忍。我说这种鄙琐之事不可能发生也从未发生,工作就是工作,再近的距离,眼睛也只能落在文件上,或直视对方,以示尊重。“有人反映你从上方,就是人家衣领那儿看下去,借着身高的优势。你做过篮球运动员吧?”“是的。不过我还没有这样下作。”“你经常约见女性吗?”我的脸又烧起来:“这更荒谬。我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只见过三名,而且都是事先拒绝过的。”“最近一次?”“那是一位体工队员,再未接触。”他盯着我,想从中看出破绽。大概到了关键部分,他在加重语气:“据查,该同志与被猥亵者频繁通电并发出各种挑逗之词,以至于让对方苦不堪言一度产生轻生之念。”我差点跳起来:“这是指我和圆圆的电话和微信短信!我敢保证,我的所有电话和通信都是可查的!”提问者转向那两个人:“记上,‘可查’。”
问询进行了半上午。我的上衣湿透了。结束时负责人有了一点笑容,拍拍我的肩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让我在记录上签字,我签了。我心有不甘,问了一句:“那些事一看就是胡扯,为什么还要求证?”对方微笑:“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也笑了:“如果举报者说我暗中研制火箭,想干掉月亮,也要查?”对方一愣,严肃地看着我:“查查也无妨。要知道,我们是动机与后果统一论者。”
我的心情糟透了。出了那间屋子,觉得整个世界都有些异样。我们遇到了一个“统一论者”,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不过我要找圆圆算账!我气冲冲的样子,一回到办公室就被女上司看到了,她笑眯眯地问:“被谈了?”我的眼睛不小心掠过了她的胸部,马上紧闭双眼,转向一旁说:“没法办了。”女上司拍拍我:“还是年轻,经历事情太少。这不算什么。”我仍旧看着一旁:“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还是笑。她可能知道一些,但不会具体。我客观上承认她生了优异过人的胸部,丰满而不臃肿,有着女性的大方庄重及母性的魅力,但自己真的不曾对它产生过性的想象。我尊重她还来不及呢。而且,主要的是,我有自己的心爱。不过这些理由与谁申明?我怎么这么倒霉?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劫数?
下班后,我还在想找圆圆算账的事。我前后想了许多,以防止因为气闷和冲动而导致失策。我明白,这很可能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利用她,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我抓起电话又放下,这样一直延宕到深夜。不行,这事不了结就不能入睡。“圆圆,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扰你。但我不能不问清楚。”“啊,是亦衔啊!巴不得呢,不晚不晚,你知道我是夜猫子。”倒霉,事情坏就坏在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让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从何谈起?从“摸”说起吧,这是症结。我指出她不该将那个夜晚随意闲扯,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听着,一边发出“嗯嗯”声,仿佛很享受的样子。该她解释了,我等着听这个大龄女孩怎么辩护。她冷了一会儿场,肯定在找理由,不过一开口就郑重起来,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气势:“啊,这么说吧,我可以有把握地说,这是那个秃驴的把戏。我是指老科长,对,是他。你知道这个人对我垂涎三尺,只剩下了三根翎子还开屏呢!他的下作你怎么想都不过分。不巧的是那天晚上你去我那儿办事,被他看到了。”我不得不纠正:“不是‘办事’,是捉大老鼠。”“是的。反正他把时间都记下了,共一小时三十六分,还说这么长时间,你们吃得消?我斥责他,告诉他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人家亦衔的正派不是你能想象的!举例说,即便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手按在乳房上了,人家都没有一丝邪念!我们的交往要多正派有多正派,半夜打电话发微信,聊上半个时辰都是常事,没有出过一点事!那家伙听得眼都直了,他嫉恨我们。你全听明白了吧?”
我一直想从她的话里找出破绽,很难。我叹气:“你倒是心直口快。不过这会引起诸多误会的。你如果方便的话,能否澄清一下?”圆圆沉默了片刻,爽快答应:“好说。士为知己者死,你说怎么办吧。”“就是说明一下情况。”“行,不过我担心那些家伙听不明白。他们有时故意装糊涂,我一遍一遍重复,他们就高兴了。唉,挺麻烦的。不过你放心吧。”听到这番话总算宽慰了一些。这个夜晚又一次让我感到,圆圆其实是个好姑娘。
通过话还是余怒未消,主要是因为那个可恨的老科长。如果任其妄为,今后的苦恼会无穷无尽。但是与一个显而易见的无赖打交道,绝非我的专长。巧的是不久之后的一次机关大会,我散会后去洗手间,刚转身就发觉这个家伙正从肩膀上方往下看。我质问:“这也能看?”“哦,没什么,碰巧看了一眼而已。”他平淡的样子更加激怒了我,原先的忍耐飞得精光,我脱口喝道:“诬陷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的两只眼逗到了一起,瞟着我后退一步,猛地一拍巴掌:“明白了。是那小子,我不告诉你他的名字。那天议论一些趣事,我说了你的好话,还用例子加以说明,就让他钻了空子。我可以与那个人对质。”我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有几分可信。我仍然愤怒:“那糟蹋我和女上司又是怎么回事?这有谁才干得出?”他一愣:“这更不关我的事。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年轻,来得晚不知道,那些年下乡支农,老乡家的孩子结婚,晚上时兴听房,就数她去得早回得晚。我知道她对你不错,还是听老哥一句,对她这样的根本用不着客气。”他说完转身就走,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与那个混账的谈话让我多少认定,至少女上司的谣言与他有关。我料定找她谈话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但令其心烦的诽谤未必停息。果然,后来她还是旁敲侧击地说起一些事情,显然想从我嘴里打听什么。是的,在她这样的位置想听到真话也不容易。出于对她的怜惜和感谢,也为了让她有所提防,就适可而止地谈到了一些,如下乡听房之类。我没有点出老科长的名字。她一听就火了,但很快缓和下来:“那时候为了和村里群众打成一片,也要入乡随俗。听房是当地习俗,赶个热闹也是应该的。其实贫下中农的孩子一个个都很憨厚,又能听到什么?不过是‘啊、啊’的,没什么。”我同意且谅解,她说的一定是事实。
她对几天来的谈话有些厌烦,说据有关人透露,就连刚刚毕业的学生都有人举报。“这怎么得了。人人自危不是好事。”她很失望。我同意:“如果咱这里成了举报大户,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也不会有未来!”听了我的指斥,她马上补充和纠正:“加强监督很有必要。”我不以为然:“成天忙于一些鸡毛蒜皮的荒诞,巨贪大恶会在一旁发笑呢。”她一脸惊愕地盯住我,好像在问:他们在哪儿?
我一连三次给洛珈电话,她都不接。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这使我想到今非昔比,她担负的职责确实比以往大了几倍。偶尔见面也不如过去从容,虽然鲜花如故,书面语如故,但一切都不同了。有一次我和她正在一起,突然就一动不动地僵住了。她问:“你,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我好像走神了。我前言不搭后语:“啊,我好像,好像没法和隆重的人上床。”“隆重?”她皱着眉头。“请原谅我用词不当,我是说,我一想到你肩负的重大责任,就有些担心和害怕了,就分神了。”她笑了。亲吻,浅浅的,像小鸟啄人。她温柔地捧起我的脸,一遍遍端量,打趣而不乏认真地叫着:“我的童男子!”我受不了这样的称谓,每次听到都想大呼一声:“我不是,从认识你之前就不是了!”但这样的话从没机会说出,更担心对她造成伤害。不过,对挚爱撒谎是更恶劣的行为。
我企盼与洛珈早日约见,因为积累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不知该不该把连日来的遭遇告诉她,也不知她现在的情绪如何。我发现从心灵到身体都在想她,没法,我尽管不是诗人,可有时真想为她写上一首又一首。我觉得她身上随便哪一处都成诗,眉毛,眼睛,嘴巴,包括胸与肩。不敢想她的臀部,那儿至美,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我以前见她围着浴巾从洗澡间出来,就半认真半俏皮地说道:“不怒自威的小腚。”是的,一种罕见的隆起和柔软有致的曲线,标示出美之极致。我在心底不止一次告诫自己:是的,就因为美的崇拜,我会让渡一部分尊严,哪怕在特殊的时刻、在某一天,哪怕事关重要的原则和立场。不过这一天最好还是别来,无论盛世还是乱世,咱们都太太平平快快乐乐地过下去吧,时间太快了,转眼一年、十年。我想你,半夜尤甚;而这样的时刻你在安睡吗?你睡得着吗?
当失眠成为一个心事后,我请教万事皆通的女上司。她问得比较细:近期?多久了?入睡难还是中间醒?兴奋还是忧虑?特别是,作为过来人不妨一问:是否关于异性?最后一问让我连连否认:“不不,绝对不是。”“噢,那么其他呢?”“其他,”我从头想着,“可能网络也是一个问题。回头想想,主要是智能手机出现之后才有的毛病。总的来说,这东西让我心烦。”她同意:“是这样。一般来说,它不是个吉祥物。”啊,她出语不凡,言简意赅,然而说得真好。我点头:“我们半岛常有一些擅长看风水的人,他们主要看一个人的住处和摆设,因为这与日子过得好不好有关系。我看手机这东西把人的风水搞坏了。”她笑着,笑弯了腰。笑过之后我还谈失眠之苦:到底该怎么解决?她正色道:“不必紧张,实话告诉你我失眠就很重,几乎每天都靠安眠药。”“为什么?”“担任领导职务的人都这样,每天要考虑多少事情啊!”我明白了。我说:“那我也吃药吧。”她立刻摆手:“坚持一段再说吧。等你提了副局长以后,那会儿视情况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