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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 13

天气很快变热了。这座城市的春天总是短暂,一晃就是夏天,姑娘们唰一下换上了短裙。我上班时不太习惯生生的超短裙,她人小腿长,故意炫耀。不是我太挑剔,而是她太招摇,在大龄男性面前跃动不已,将紧张的日常工作掺杂过多的嬉闹和嗲气,也是很难适应的。我因为要细细地推敲会议材料,她却不断地过来问这问那,真的造成不少干扰。我想请女上司以恰当的方式约束和提醒一下,因为会期将至,时间很紧。可是我后来发现女上司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办法,随着时代风尚的变易和发展,不服老的人越来越多。正在烦躁,那个连续推送链接的老同学又来电话催逼了,被我连拒几次,已经颇有威胁的意味:“喂!喂!是我!”“知道是你,怎么了?”他有些得意:“你肯定见识了她的影响力号召力吧?还有,那副文笔真是没得说。你要不介意,顾问的事就算敲定了。”“我介意。”“那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办点小事就这么难?”他感到费解,哼哼呀呀,“咱们几个老同学都参加了,就当是另一场同学会吧。”我马上反击:“操办同学会的德雷令已经进去了,你想学他吗?”他稍有停顿,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原来就不是一伙的。”“你是哪一伙的?”“我嘛,你猜猜就能知道。算了,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以后会告诉你。”

他卖的关子让人好奇。我真的猜不着。我想了一下问:“德雷令进去了,新的同学会该不会由你主持吧?”他马上大言不惭起来:“这样讲也行。实话说,我是得到强力支持的。”“可见背后还是有人。”“那还用说。现在做事背后没人能行?你背后没人吗?你背后就是那个女上司。”我真想骂他一句,但还是忍了。他语气和缓下来:“亦衔,话说回来,办任何事都需要能干的合作者。她,就是那个单身学者,学问一流,分寸把握得也好。瞧她写你那一篇,不过是全书很小的一个段落,多么出色!而且一点都没有损害你。”我终于火了:“她凭什么损害我?再说了,还要怎样损害?”电话那边的人寸步不让:“说白了她不过是爱慕你!说白了她是被你的外表迷住了!如果她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家伙,估计就不会对你客气了!我可以如实告诉你,这个时代,她是最有力量的那一类人!她是无冕之王!”啪一声,电话挂断了。这个浑蛋。

我厌恶所有的“无冕之王”,无论是谁。

现在我需要着手处理的事可真多:一沓子会议材料、圆圆几通电话、棋棋的信息、女上司临时交办的事务。也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生又想反目:业余时间太紧,没有工夫为我答那些时政题了。这让我有点慌。我赶紧找出抽屉里的一只玉坠送给她。她高兴了,说再忙也要帮哥们儿干些零活。最后是棋棋的事:他星期天就要来了,而且要领一个拳师。

我想让洛珈花些时间接待棋棋,她答应得爽快。如果棋棋身后摇晃着一个大块头拳师,在那个树木葱茏的大院里进进出出,也算得上一道风景。可是两天后棋棋真的来了,洛珈只让自己的助理出面支应。棋棋噼噼啪啪敲门,我只好把正在订改的一沓文件收到抽屉里。他站在门外,黑影里还有一个人,是那个拳师。“我的老天,你们两口子干得太绝。”棋棋叫着,“都躲起来了,电话也不接,只让一个小嫩毛跟着,其实是监视我。我把他赶走了。”我赶紧让座倒水,招呼他们。我这才注意到这个拳师夸张的形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体重不会小于二百五十斤,光头大眼,臂刺青龙,对襟布扣白衫,脚蹬黑帮便鞋。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想不起。“这是我的秘书。”棋棋喝着茶,甩甩拇指。我请秘书坐下喝茶,对方不语。棋棋说他:“赏你茶呢。”拳师这才弯腰取杯,仍然不坐。

我担心他在城里盘桓时间太长,而我和洛珈在春夏之交实在太忙了。原来棋棋这次是为了筹备一个规模空前的擂台大赛而来,整个人兴奋而又自负:“是海内独一份的,转播报道会多得不得了,我们要找的是独家代理。”我说时下也在忙一个大会,好多会议材料都在手上呢,许多人都要加班。他挥挥手:“会和会不一样,我们是硬碰硬的。”我看看一旁的壮汉,觉得他说的也多少在理。不过我又能帮上什么忙?我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是这样,我有一沓子事哩,其中主要是落实协办单位和赞助商。我把仅有的一个名额给了她(他)。”棋棋仰头灌下一杯茶水。

“她(他)是谁?”

棋棋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还能有谁?我姐呗。她反应不过来,还躲着我呢。怎么样?明晚我请客,顺便把事情敲定。”我有些迟疑,说这事儿得由她来定,“这是我们俩的规矩。”我不慎说了真话。棋棋大笑,扭头对拳师说:“看到了吧,惧内。”我补充道:“我是说打乱计划的事,她常有其他饭局,那是业务的一部分,跟我们机关不太一样。”棋棋不听,跷着腿拨了电话,哼哼着:“对,四个人,你两口子,我和秘书。就这样定了。”我对他干脆利落地敲定一场约会有点吃惊。他说:“你听到了,就这样定了。地点我会让酒店发给阁下。走。”

我给洛珈拨通电话,建议晚餐由我们安排才好。她笑了:“他长大了。再说是求我们办事,就让他张罗。我们看看他在场面上的样子也好。”想不到餐饮地点是全市最奢华的场所之一,是以一个外国女人的名字命名的,价格贵得要死。我换了一套衣服,到了那里一看更是吃了一惊:棋棋穿了礼服,领带亮亮的夹在衬衫上,头发显然擦了发乳。那个拳师穿了绣花白衫,光头刮得一丝不苟。再看洛珈,头发盘得极为讲究,衣饰雅致,华美庄重,淡妆宜人,千篇一律的微笑中多了一丝亲昵。这是一场家庭聚会,更像是一次庆贺。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那个敢于公开叫板的恶魔已束手就擒,这算一个不小的胜利吧?不过胜者是谁?洛珈?好像不是,她顶多是个旁观者。

棋棋像模像样地致辞,称我为“阁下”,洛珈则为“女士”。我发现洛珈并不发笑,而是庄重地配合演出。大家碰杯。洛珈代表我说话了,大意是公司在棋棋手里成长顺利,一切都有良好开端,今天预祝大赛圆满成功,在社会与经济两个层面都获得良好效益。她带头饮下。棋棋很快露出了本相,叫起来:“那个大事还没落实哩,你不能让个嫩毛白白跟我两天,啊啊呀呀像个跟屁虫!”我想调和一下气氛,想不到完全多余。洛珈伸手往下一压,拍拍棋棋和一旁的拳师:“事情已经谈妥,有个大公司接盘,你们明天就会签约。”“啊?这么顺?条件是什么?”棋棋把外套脱了,往拳师身上一扔。“条件没变。”洛珈说。“老天,‘女王’就是不一样啊。我得喝醉才好。”棋棋一饮而尽。洛珈看着他,板起脸:“以后不准这么称呼,记住。”“遵命。”棋棋脸色红红地坐下了。

这个特殊的晚宴让我不知不觉喝多了。我发现洛珈至少比我多喝一倍,却毫无醉态,话语不多语速也不快。这是我第一次得知她的酒量原来如此之大。事后回味,才觉得那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时刻:一次秘而不宣的庆祝,只为一场鏖战的终结。我不能不想到“女王”之称,想到背后的种种较量,也不再认为洛珈只是一个轻松的旁观者。我想到了那些威胁逼迫的图片,还有她在同学会上那只颤抖的手,更有棋棋的被绑架。这其中到底隐下了多少惊心的故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理解力。我是一个猜测者和沉默者,就像一头语言不通的骆驼,被主人牵到场上看球。进球了,狂热的呼喊震耳欲聋。而我是一头骆驼。

电话响了:“喂喂,亦衔,喝多了?我是洛珈。”“嗯嗯,我是骆驼。”“什么?别开玩笑。今晚还高兴吧?你不觉得棋棋长大了吗?”她兴奋未减。可是夜深了,我的头脑昏昏涨涨:“哦哦,我是骆驼。”电话从手里滑落,接着就睡去了。我在睡梦中还在重复“骆驼”两个字,同时发现无数的重物正往背上累叠:大捆的纸张、石头土坯、麻袋和牲畜,搬东西的人有男有女,模模糊糊辨认出女上司、圆圆、生生和一帮老同学。有一个双腿很长的女子伸手挡住大家,叫着,说千万别再加东西了,不能压趴它。原来是那个女体工队员。

上班路上和圆圆相遇。她看着我鼓鼓的提包说:“到底是个大人物了,瞧瞧包就知道。”我说别扯了,谁遭罪谁知道。圆圆大笑起来:“想起一个真事儿,有个机关的领导追求一女子不得,结果人家闪电般在楼上结婚。从此领导变得无比憔悴,对前来探望的人指指楼上,说‘动静忒大,影响休息’。大家十分同情地劝他:‘那就中午补一觉吧’,他彻底绝望了,说:‘中午也弄。’”我笑不出。不过这可能就是讽刺我的:正遭遇一种有苦难言的尴尬。女上司因为巨忙或其他,近来神情有些烦躁,说:“你休了长假回来,也没见精神到哪里去。”我说年龄大了,不比从前了。她笑起来:“你还好意思说年龄。你还是个童男子呢。”我立刻无语。我越来越发现:童贞成为一项原罪。

想不到就在这样的时节,一个坏消息正走在路上。一个无法轻松的周末,我稍稍赖了一会儿床,门就敲响了。不速之客是烦人的。我一动不动,再敲,就大声喝一句:“谁?”外面的声音有点熟:“我。”“你是谁?”“我是余之锷。”我嚯一下跳起。竟然是这家伙。他的突然出现,他的神情,一下让我紧张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晨曦初露的窗前,我一眼看到了挚友脸上那种特异而彻底的、难以掩饰的沮丧。嘴上有白屑,眼睛凹陷,人突然瘦成这样,发达的胸肌好像在一夜之间消退净尽。他的眼镜像多余的物件垂在鼻梁上。我低头拨弄茶炉,把茶几擦净,像在拖延时间。我想他总不能连夜开车赶来吧,这说明他至少前一天就到了城里。茶沸了,我从冰箱里取出备好的早餐:两个小酥饼、一个鸡蛋和一包牛奶、一盒果汁、几根红肠。我们一起用餐,他大口吞食,一看就是饿了。一口气吃完,彼此都有了一点精力。原来他已经来了三天,一直住在那套闲置的公寓里。

“我来城里待几天,想安静一下。”他瞥瞥我,补充一句,“顺便拿点药。”“啊,怎么回事?”他端起杯子又放下:“步慧病了。”我站起:“重吗?怎么回事?”我还记得何典经常为她煎药。他盯住我:“很重。何典已经尽了全力。我本来要带她一起,她说哪里也不去。”我拍着膝盖:“这可不行。需要一系列检查的,这和养护,和一般治疗不一样啊!”余之锷低头叹气:“你知道她的脾气。她对我言听计从,可这样的人一旦反抗起来谁也没有办法。”

我明白,苏步慧的病肯定到了较重的地步。我想知道得更多一点,比如日常饮食和精神状态之类。他说:“就那样。饭是吃不多的,主要是睡觉困难。安眠药全没用。老何也没有办法。她已经掉了十几斤体重。”我想象那种困难的情形,认为这时候余之锷最好待在她的身边。我问他何时回去、还要办哪些事等。余之锷垂着头:“我来咨询医院的朋友。主要是一个人冷静地想一想。亦衔,我又走到了一个坎上,这回是更大的坎儿。”我看着他。显然他有重要的事情没说。我的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他抬起焦干的眼睛,把眼镜摘下擦了又擦,却不再戴上。“亦衔,她出事了。”心弦被轻轻一击。“是你离开不久发生的。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小木澜是个真正的恶棍。他一直在迷惑步慧,看她单纯,像孔雀开屏一样不停地表演。步慧也是被吓住的。后来,就出事了。”我只能想象和猜测。什么事?步慧也算阅人无数,总不至于太过幼稚和冲动吧?我不敢想象庸俗的套路、一些毫无新意的破烂故事。

可惜,正是那样一个糟糕的故事:歌手一天到晚抱着一把吉他,走啊唱啊,不分时间地点,荤素不论。开始苏步慧也有足够的警惕,觉得这是怀才不遇的一类人物,总是断不了一些毛病。余之锷让妻子与之保持距离,甚至还意气用事地将午晚两餐菜肴减半,也不再上酒,以驱使这个嘴馋的家伙早日离去。谁知小木澜颇有耐性和心机,照旧吞咽南瓜稀粥和糙米饭,然后偷偷去老鲁那里讨些鱼肉吃。他生气勃勃地住下来,倒是把每天去山顶干活的主人熬得够呛。伙食重新改善,小木澜再次吃上了鱼馅包子和鲢鱼冻,喝上了老鲁携来的糯米酒。他唱得更加起劲,不停地作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歪诗。苏步慧对丈夫说:“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才子。”他们渐渐丧失了警惕。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下午,午睡起来恍恍惚惚最容易犯糊涂的时刻,小木澜坐在山上弹琴。苏步慧走过去,琴声远了;再走几步,琴声还在前边。她有一股倔劲儿,一直追到山的东坡,就是养蜂场那儿。满坡的花被太阳晒出热烘烘的香气,小木澜闭着眼唱,头也不抬,打卷的长发把一张脸全盖住了。她叫他、摇他,发现对方满脸是泪。苏步慧害怕了,伏身去看,小木澜就趁势将她扳倒在那个巨石上。

我极为震惊。余之锷长叹:“一切让我蒙在鼓里多好,可偏偏不是这样。所有流氓都没有真爱,也不会持久,步慧悔恨中向我讲出了一切。”余之锷把清涕揩去:“后来小木澜已经没有音讯。我不再上山,天天陪她。她看见那块大石头就哭,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听得我浑身发冷。”

这是一场噩梦:河湾浑浊,石屋坍塌。我不敢再想。“步慧告诉,小木澜离开的第二天,我随老鲁赶车去了城里,来回需要三天,那个浑蛋就潜回河湾待了三天。她以为像上次,就是学生时期发生的事一样,讲出来我会原谅的。”余之锷哭了。

“亦衔,我说过人人都有弱点。她的软肋是受不了那些‘浪漫’。学校当时有一个校足球队员,也留了长发。几个人一起消夜,回到校园时大门关了,他翻墙时接住她,就不再松开。那一夜她把自己交给了他。我爱她,说‘爱比处女重要’。我们后来一直爱着。我错了吗?”

余之锷看着我。他说得没错。可现在的情形比当年复杂十倍。我这一刻想到了棋棋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拳师:对恶棍就该饱以老拳。我久久无语。我对小驴灰灰钦佩而讶异,忍不住自问:那个灰灰,它怎么就提前知道这小子图谋不轨?是的,动物们特敏特灵,连地震都能提前预知。眼前发生的事对于他们夫妇不啻一场地震。剩下的事情就是善后:承受,打扫,重建。然而有些部分是不可修复的。

“轻浮和虚假的浪漫主义是害人的,人类为它付出了血的代价,付出了自己的贞操。”余之锷沉吟着,“河湾对她是一场浪漫,对我是一场苦役。回头看看,好像今生最大的成就,不过是栽活的那三棵树。”

他要走了。我寄希望于苏步慧早日回到城里。

余之锷走向了他的伤心和无解之地。我孤零零地待着。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去一趟河湾,陪挚友共渡难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孤单和羸弱。原来人生下来就要独自承受。这个世界说到底是为孤立无援的人设计的。想与何典取得联系,几次他都关机。

生生戴上那个玉坠,晃动着小而精致的脸庞:“我问过了,它值好几千呢。你真好。”她走开,我继续推敲厚达一厘米的文稿。何典来电了,声音十分切近和逼真,让人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亦衔先生,”他刻板地称谓,也显得愈加郑重,“您都知道了。她患的是心病,这是最难办的。是的,那个顽劣之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它的后果。步慧是认真的,坏就坏在这里。”我说:“说句不该说的话,上次您不给那小子救治就好了。”“啊,那是另一回事。”

放下电话后我才意识到遗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苏步慧何时回城?

圆圆马上就要调离机关。她找到我说:“你连道别一下也不愿意?怕影响自己是吧?”她倦容明显,但情绪还好。说到工作的变更,她有些不屑:“这里留给那些干净的人儿吧,我不合格。老科长这个人渣供出了好几个,满口套话的红人,刚刚任职的花旦,可就是没有我。”我说传言是不可信的。“钱是可信的。她们什么都不信,只信钱,那个人渣就领她们去找钱。”

我们一起用餐。圆圆很快喝多了,不断地拍打我。我始终认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我虽然调离了,住的地方一时变不了。亦衔,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信不信?”“信。”“你可不要狗眼看人低。告诉你,我去的地方有真正的艺术家,那个拉坠子的老头儿是最不起眼的,可当年有多少有模有样的姑娘追他啊。我们这里有什么?马屁精,搞传销的,见了有钱有权的人立马尿裤子的,你最清楚了。”我赶紧摆手:“我不清楚。”“得了,那是你谦虚。”

深夜无眠,又一次翻看德雷令发来的那些图片。我想这些豪华的居所如果真的入住,也许会引起严重的精神与生理反应。眩晕是难免的,因为它们太接近虚拟。这与流行的某些穿越文字,比如那个紫脸长腿女子连篇累牍的呓语多少有些相似。二者难以厘清和分界,只能说是谐配。出于顽固而有害的好奇心,放下图片又打开那个女子的链接。需要领受的新异与惊惧还在递进和深入。这里,脏腻与昏妄、轰轰作响的变态和疯狂的机器马力全开。丝丝喘息的将死的巨兽、带着小清新和小可怜的骗子、大河马浮出水面的丑陋、只露两只眼睛的鳄鱼,全都挤在一起。就在不可历数的屑碎荒诞之中,夹杂了阴险的谣言和指控,甚至还有爱的叹息、轻轻哼出的摇篮曲。我尽管不能自作多情,可还是不得不指出:这其中再次出现了关于我的段落。

我明白,自己一天不以同谋者的方式加入,那么这种威胁和颇具侮辱性的游戏就一天不会停止。谁来阻止他们?没有任何人和机构负责,更不会有谁站出来仗义执言。如果稍稍认真地与之理论和纠缠,那么正好中计,然后很快就将精疲力竭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绝望和恐惧就在这里,它在深夜和白天,在每一个时段里泛起。我在痛苦和无奈中多次想到了至爱至信的人,是的,只有她,只有洛珈才能让我沉迷,帮我解脱。犹豫,踌躇,终于在最后一刻停下。因为我再次想起最初的预设和约定:为了她,为了自己的挚爱,我将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考验的时候到了。

我如果是一个“异人”多好,居于高山溪畔,蜷坐茅屋,心如木石,无人可撼。可惜我仍然爱力强大,一颗蓬勃鲜活的心在怦怦跳动。这样的时刻,我想到了不幸而顽韧的父亲,他蒙受的屈辱,他直到最后还在执着地寻找。遗传的血脉不可更易。

已经有好多天不再受老同学的打扰了,可能他对我已经失去信心。以前他除了诱导和胁迫,总是问同样一句话:“你到底怕什么?”有时还加一句:“多大点事啊!”我终于明白,在他那儿,重点不是撮合我和一个女子演出一场婚姻的滑稽剧,事情绝没有这样简单;他真正要做的是将我拖入一个强大而神秘的系统之中,而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更为复杂的一团。深深的夜色中,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一声询问。一股倔劲泛起,让我忍不住有了一股探奇踏险的冲动。我要主动找到那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家伙,给他来个猝不及防。

“啊呀,是你!到底怎么了?想通了?”

“咱们别扯那么远,先解决眼前的事吧,我是说那个女的,就是那个心理咨询师。”

“哈哈,我估计得不错,你早晚会迷上她。这可不是凡人。谁让咱们都是爱才之士呢。你就说怎么办吧?”

我想了想,绝不能将这股祸水引到自己简陋而洁净的宿舍,严格讲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小窝。我说:“我想去她公司拜访,现场感受一下。”“嗯。我看使得。不过这得事先约好,如今所有成功人士都忙得一塌糊涂。可你别急,咱们男人格外性急,恨不得立马办了她。你先缓口气。”

等待的这段时间,我想到了某一天:说不定自己真的会听从棋棋的建议,求助于那个拳师。他很快回电了:“真是好极了。亦衔啊,尽管你这么冷酷无情一去无踪,人家还在惦记着你。我一提到你的名字你猜她怎么说?”“怎么说?”“‘这个小鳖崽子!’”“她骂人?”他大笑:“看看缺乏幽默感了不是?人家那是撒娇,女孩子嘛。”我不愿啰唆,问怎么约定。“今天,就今天。至于晚饭嘛,我就不管了,我从来都是蹭饭的。”

我和他打车去闹市区,然后穿过全城最有名的脏乱地带。我说原来公司开在这种地方呀,他没有理我。车子摇晃了半个小时,总算驶入好一点的区段,但房子十分陈旧。我们停在一幢老式公寓楼下。他指指上边:“十一楼。来吧。”我们一下电梯,就有一个剃了男孩头的姑娘站在那儿,手持一捧鲜花。“这是小鱼助理。”他介绍。大把鲜花让人措手不及。右边的门打开,正是她,长脸发紫的女子,合手而立,身后是宽敞的门厅。

屋里有浓浓的劣质香水味。门厅足有四十平方米,摆满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些不同地区的面具,还有鹦鹉和老鹰、鳄鱼和水獭标本。几个陈旧的紫色布艺沙发,咖啡机和茶炉。“请老板带我们参观一下吧。”他说。女子声音很小,费力才听得清:“好的,您请。”她走在前边,这使我看清两条长腿和扭动的腰身。她给人一种韧壮感。她的发型重新设计了,与上两次不同:一边长一边短,让人想起阴阳头。她的大眼有些外凸,很亮也很吓人,不过眯起来又显出一丝朦胧的妩媚,让人想到戏曲动漫中的美女狐。我们出了门厅穿过两个小间,进入一条不长的走廊,接着又是一间大厅。右侧房间有些空,好像刚刚开始布置,有摄像机和电脑之类。这让我想起了上次在棋棋那儿看到的,不过这里简单多了。

我们再次回到那间门厅,助理小鱼已经摆好了咖啡茶水之类。我们坐下,女子突然羞涩了。我尊重羞涩的人。一旁的老同学大口喝茶喝咖啡,吃水果,嚷嚷着:“你们早该坐下谈了,这样多好。”我暗中思忖自己此刻的角色:相亲对象、男友、合作伙伴、高级兼职?这得判断清晰,不然就会演砸。女子的小手在牛仔裤上揩着,好像有些紧张。我也想拘谨一些,可是做不到。

“亦衔,今天你都看到了,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可以说,她就像戏曲里唱的,‘一人能抵百万兵’。目前全凭她的一支笔,不,一个键盘。当然啦,雇员很快到齐。”他在一边侃侃而谈。我看着她:“您的链接我保存了,经常学习。当然十分好奇。我对您广博的知识和复杂的贮备,还是有些吃惊。我很不自信,不认为自己是公司里的一块材料,只是一个平庸的公务员。”我表述的起码有一半是真话。她不再话语艰涩:“啊,是这样,亦衔先生,我们还算投缘,几次交谈就知道了。如果交流再多一些,我想,我认为,我敢说,相互都是需要的。”

老同学说一句“我去那边看看”,端着杯子走开了。她的眼睛抬起来,声音急促而热切:“我梦见你了。我多次见你就坐在这儿,我们谈啊谈啊,通宵不睡。我在书中写过了。我们谈的领域太广阔了,共同语言多得不得了。有一次你饿了,歪在沙发上,我一勺一勺喂你奶酪。”我赶紧岔开:“这个,嗯,如果我当贵公司顾问,能做些什么?”她两眼一亮:“那你就是我的,就是公司的人了!自己人怎么都好说。”“白拿补贴我会不安的。”她抿着嘴,头微微探过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我们从前两个月开始获得支持,专业人员来这儿考察过了,已经签署合约。我们是一个大机构的分支。”“什么机构?”“啊,更大的公司,更大的机构。”她不露底细。我搓着手:“我还是担心自己的能力。”

她有些急躁,嫌热,外套脱掉,细声细气的:“别这样说了。我们一定合作愉快。我一个人,你也看到了,这里很空。”她充满期待的目光望过来。我说:“我注意到您的平台在变化,比如,”我想了想,“比如近期的热点。”她坐直了身子:“啊,是的,这都是上边统一规划。”“谁来规划呢?”她的目光闪烁起来:“咱们谈得真好,时间过得这么快。”

晚餐就在右边大厅。那儿已经摆好西式长桌,铺了桌布,头顶是枝形灯。菜肴由人送来。助理小鱼穿上服务生的行头,背着一只手为我们添酒。老同学是饮酒高手,不过一会儿就喝多了。他说今天一件最高兴的事,就是“促成了两个人”。我不得不更正:“我们还在协商。”他拍拍我:“不用客气,会成的。到时候我还要吃酒。”结束时我和老同学一人一份礼物,装在两个手提袋里,各自写了名字。

乘车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打开自己的礼物:一把折扇、一支烟斗。“妈的,我以为是什么宝物。你的?”我只好打开,马上有些不好意思:一件内裤、一根腰带。他嫉恨起来:“刚才还说没有协商好!客气什么!”我不得不辩解:“也许她装错了。”“得了,咱都是老手。不说这个。”我拍他,安慰他,他眼圈红了。他委屈,也不乏自豪感:“我这辈子撮合的好事多了。天生一副热心肠,自己倒两袖清风。”我说:“刚才她介绍了公司的详细情况,我也有了一些信心。看来很有背景,这就好。”“那当然。你也明白我们几位老同学都参与了,像‘火火’‘小单单’几个活跃的家伙都是。”“你是哪路仙家?”“我是‘苟全法’。”“好名,不愧出身名牌学府。”受这句话激励,他使劲直起身子:“咱们都是‘女王’的人!咱们都听她的!”

“‘女王’?洛珈?”

苟全法挤一下眼:“这个知道就可以了。她资助的公司很多,钱来自上边,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车窗外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人与车辆,闪烁的霓虹广告牌,从七八十层楼顶倾泻而下的光瀑布,恍若陌生的多维世界。“可怜的人。”我喃喃自语。对方及时发问:“谁可怜?”他的酒气喷到我脸上:“她发达到这一步,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种新新人类?可以无性繁殖?”我在心里设问,没有说。

回到宿舍,一团热气瞬间把人裹住。大颗汗粒一涌而出。我连灯都没有开,把礼品袋放于角落,一遍遍洗手。我在黑影里坐了许久。想起女主人的链接。这好比刚刚开始的饕餮之夜,像刚刚品尝了几个餐前冷碟。我小心翼翼地翻页,唯恐遗漏了什么。她沉浸于自我迷茫和陶醉,还是在向另一个人发射强烈难敌的雌(磁)力线?我仿佛看到她紫色的面部肌肤下急速涌流的脉管,那一双小手在无声的软键上抚摸:

“两个失眠的人玩起跳绳会发生什么?”

开头的一句询问让我始料不及。“我们跳啊跳啊,被缠住被绊倒再也不愿起来,就像两根蚯蚓。老天爷把湿淋淋的夏天交给我们,谁都不是吃素的。蛤肉的功效,从虹膜上体现出来。紧张会让腺上素急剧分泌。一种纯洁的假象在气味里破坏了,我是说人人都有的体息。让我们在这个夜晚独自庆祝一下吧,万事开头难,总算有了醉酒的理由。你如果轻轻更换那两件礼物,就能听到耳根的抽泣。一条淤河等待疏通,只要想明白了就永远不晚。太阳不要出山,卵磷脂和大蒜素,伟哥之父和火山灰,陨石收藏家和集邮爱好者,我们在这里有一个通宵大派对。我们不见不散不尽兴不散,我喝醉了酒什么都不怕,我能一拳捣碎一个核桃。”

我大口喘息,赶紧关屏。现在已是凌晨五点。当我从呓语之林穿越的这一会儿,一串耽搁的信息再次涌来。圆圆和久违的体工队员,棋棋和生生,最后是女上司,都有留言。我想起余之锷,那里没有一丝声息。他在远方独自抵御,他在沉默。我一阵痛惜。睡前做出一个决定:马上就去河湾。

我请事假的理由是:挚友病危。“病危?什么挚友?”女上司诧异。“余之锷的妻子,我必须赶过去。”“可是,”她抓抓头发,“你手里的活儿?谁来接手?”我想了想:“那就带到路上做吧。我不能耽搁,真的已经太晚了。”她只得同意。她起意让生生陪我,被我断然拒绝。“那好。记住速去速回。”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心里只有那片河湾,耳畔响着一个人微弱的喘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洛珈来电,我没有接。我想起“苟全法”的一句妙语:“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无所谓”,这三个字有多么丰富的蕴藏啊,这些隐秘需要挖掘多久?然而我的挚友在那儿艰难度日,他们此刻正需要我。车速每小时三百公里,也还是太慢。下车了,迈进大木栅门竟然一片沉寂。人在屋里,动物呢?山上的鸟儿呢?河水的喧哗呢?

我嗅着浓浓的草药味儿,准确地找到了那个房间。余之锷夫妇与何典都在。他们三个人一块儿看着大汗淋漓的我。何典过来摘下我肩上的重负。苏步慧从床上起身,伸长两臂,要拥抱我。我害怕碰坏一个像纸一样轻盈脆弱的人,只小心地环她一下,挨近时她贴了贴我的脸。即便到了这时候她也没有放弃洋礼。她与上次判若两人:头发无光且稀疏了许多,眼睛更大也更苍凉,即便微笑也散发出些许寒意;手背筋脉凸起,有深色斑点;胸凹了,这永远火热的蓬松的胸脯曾经是丰厚温暖的象征。她瘦多了,让人难过的是全身的生命汁水仿佛耗失大半,正一点点变得枯萎。我强作欢颜,说她的气色还是比预想的要好。

老鲁老婆在厨房里忙着,及时替补了女主人的位置。她对苏步慧的病大为不解:“胖乎乎的好人说躺就躺了,心慌慌着,唉唉。”何典和我单独一起时说她的病:“心碎了,这是根本。”我想知道她能否在预期的时间内康复,最坏的结果和最好的可能?我认为何典心里有数。他摇头:“有人会说心脏的问题,其实是精神崩溃导致的。爱是活下去的基础,对她就是这样。”“她爱小木澜?”“她好奇,就像一过性的疾病。可是小病也会引起重症:失去一辈子的爱人。”我当然知道这对夫妇之间失去的是什么。这类似于一次物理损伤,比如跌碎的瓷器:修复者无比精密地黏合如初,但已经是重新整合的一件物品了。

聪明的苏步慧明白一切:这其实就是一场终结。任何人都置身事外,包括最好的医生,谁都不能修复心灵内部,那里密密麻麻的齿轮太复杂了。

我们下面要做的,就是用每个眼神动作话语以及其他,告诉她一切正在过去,我们还会重新走入流畅明快的生活之中。我说:“你想出门时,我们就去河湾。我想让你教会采蒲菜。”她笑笑,转一下脖颈,找一旁的余之锷。余之锷说:“晒太阳最重要。”

下午六点多以后太阳不再辣热。苏步慧真的在我的搀扶下走出了屋子。她的身体这么轻,右腿有点拖。她想自己走,只走了几步就大口喘息,明显有些憋气。何典小声对我说,这是心肺的问题。我们看着颜色由铁青转向暗红的河面。有白色的比天鹅小比鸥鸟大的鸟儿在不远处游动,见了我们又向更远处游去。对岸的青杨上有一声高亢的鸟鸣,叫过了就停下等待,仿佛期盼另一只鸟的回应。“这是什么鸟?”我问。“单声杜鹃。”苏步慧的目光落到那片微微摇动的香蒲上,淡漠而慈祥,就像一个经历了无数岁月的老人。她的大眼睛微凹迷人,上眼皮那儿比往日陷得深了一点,有一种异样的风韵。她稍大的嘴巴轻轻张开,唇角那儿呈现细小的纹路。我想起了她很早以前的倡议和设想:在河湾开一场音乐会或演出小型歌剧。那将是怎样的盛况和雅趣。不可能了。

我指着红霞笼罩的河面,踏着绵绵白沙走了几步,说:“那样的日子会有的,那要等到秋天。”“谁来操办?”她的眼睛亮起来,接着垂下,摇头。余之锷说:“只要你好起来,这有什么难的。”何典接住他的话:“那等于开一个庆贺康复的会,要趁孩子回国的时候。”我连连赞同。苏步慧把脸转向落日的方向,嘴里喃喃:“啊,孩子该回来了。”

就因为我的到来,苏步慧到餐厅用餐了。为了不使她过于疲累,余之锷搬来一个软椅,她偏要撤掉,和大家一样坐在没有靠背的木凳上。老鲁提来一个盛了蘑菇肉汤的炖钵,还有一个多层蒸屉。晚餐丰盛,除了苏步慧之外都饮了一点酒。我说:“我最想念步慧的烧茄子,是为这个赶来的。”她苦笑:“肯定不是,不过我会为你做的。”我说:“等下一次吧,记住欠我一个菜。”苏步慧说:“亦衔啊亦衔!”

晚饭后我和何典陪了一会儿苏步慧,担心她太累,就离开了。自来到河湾我就关掉了手机,成为一个失联者。回到房间打开手中的小魔器:讯息照例潮涌而来。我与那个沉在黑暗中的庞大神经体瞬间接通。略去大量留言和未曾回复的记录,只寻觅一个人的痕迹:“请回答我。”“你在哪里?”“你在吗?”我的心抽了一下。我迎着夜色轻轻吐出一句:“我不在。”

我在回城的中途转一个弯,要去东部小城看望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担心以后绝少这样的机会了。

因为要在小城滞留,就订了一个宾馆。安顿一下,吃了点东西,到店里买了一束花,一包甜点,往那个小院走去。这个中学教工宿舍比记忆中要昏暗许多。我找到那个三楼公寓,敲门,心上异样忐忑。门开了,老人没有看清走廊里的人,直到我叫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亦衔啊!”她回身将客厅的灯全都打开,睁大眼睛看着我,惊喜异常。

“我是出差到这儿的,来看看您。”我没有提到她的女儿。“怪不得洛珈没有事先说一声!”我说这是临时起意。屋里只她一个人,棋棋不在。我问他哪儿去了?她说这孩子不知道整天忙些什么,有时几天不沾家。洛珈说得对:这个弟弟不靠谱。我看着老人的眼睛,又想到洛珈。我没有很多话,今夜只想来看看她,挨着她坐一会儿。

“你平时没有电话,洛珈也不常打。”她的手放在膝上,几次抬起,像要抚摸我。我想起了海边沙岗下的茅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问我能住几天?我说住在开会的地方,只一天。“如果有时间,我想去东山一次。”我一阵冲动,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说过马上后悔了。她“啊”了一声,四下环顾,像寻找其他同行者。“我们一起去,我们去!”她大声说。

第二天十时,我按约定打车接上她。这是周三,市内和郊区的人都不多。她携着一个很大的方纸盒、一个包裹。一条沙石坡路通向那座小山,与几十年前该是同一条路。她盯着前方,不发一声。车子一直开到山顶。稀稀疏疏的游人都是来庙里玩的。我们直接去了庙的东侧。

墓地上有祭奠的痕迹,有干腐的水果和残香。我将游人扔下的纸片和其他杂物清掉,帮她打开盒子和包裹,里面是水果糕点和烧纸。她小声念叨什么,我只听清几个字:“我和你的女婿。”眼窝发热。这座墓地当年有赖于那个权势人物的帮助,得以原地保存并重新修筑,今天看一切都好,只是紧邻庙宇,吵闹了一些。

我们从墓地走开,一时都不想下山。长长的山坡已经长满侧柏,修了沙石路,再无矿山遗存的东西。这在一部家族史中最艰难最温暖的一页,已埋入时间的尘埃。身边的老人还有记忆,她在努力复活昨天,仰头望着,一定在找那些黑苍苍的、一座连一座的工人窝棚,那个在风中转动的煤井升降轮。

我第二天一早离开小城。刚踏上街头,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辆小车“嚓”一下停住。走出来一个大块头,一脸严肃,原来是光头拳师。紧接着是棋棋,他喊着:“好家伙!真是你!”他喜出望外,前后看看:“你自己?”我解释了一下,他拍起手:“好啊好啊,太好了。”他打个响指,不容分说就推我上车,不停地嚷嚷:“那场大赛你看过直播没有?真刀真枪,南拳北腿。爆棚了!”我逗他:“你说要请我到现场看。”棋棋哭丧着脸:“我发信息你不回,拨通她的电话,她哼一声就挂了。”

车子开得飞快。我想让他慢点,他根本不听。车子拐进一个大院,全是火柴盒式的旧楼,没有一点生气。这里好像是一处放弃不用的市郊小学。棋棋指着院子:“刚租下,做了我的总部。先去办公室吧。”他把我领向其中的一幢,咕哝着:“你独来独往,这更好。她来了会搅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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