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上):武乡侯四番用计
李卓吾评曰:“孟获却也顽皮,孔明却也耐心,想欲借此消闲过日乎?不然,何不惮烦一至此也!”诸葛亮本来派一个魏延用疑兵计,就吓得孟获不敢轻易挑衅。如此兴师动众,耗时耗力,是否为明智之举?真有大可怀疑之处。一擒二擒三擒,一纵二纵三纵,古代听书人,听得津津有味,当代读书人,看得未必耐烦,这就是这部古典小说所留下的时代烙印了。
《三国演义》是一部从“说三分”演变过来的小说,它保留了原来作为口头文学的许多特色。所以文中出现的那些可有可无的天文地理,神妖鬼怪,奇乡异土,逸事遗闻,纯粹是为了满足听众的猎奇心理和求知欲,才枝蔓横生地充斥于篇幅之中。这些近乎《山海经》的奇谈怪闻,完全是说书人为了满足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知识见闻有限的听众而为。《三国演义》是通俗读物,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是其刻意要达到的目标。因为能到书场里坐下来,穿长衫的少,穿短打的多,听正经的少,听热闹的多,你就不能不尊重这些听众的喜好了。
“说三分”,是《三国演义》的最早版本,又称平话,系一代一代说书人集体创作成的。因为走乡串井,听众为劳动农民,就不能不考虑他们的需求。而诸葛亮七擒孟获,正好给作者提供了一个展示蛮荒夷域的机会,来满足听众的好奇之心。
中国人在长期的封建和礼教的双重统治下,一方面是思想禁锢和精神压迫,一方面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最终一个个都成了循规蹈矩的,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的顺民。每个人的精神视野和想象空间,是极其有限的,而现实之严酷和动辄得咎的恐惧,就使人只有寄托于遥远的一切了。
所以,在中国,小说又叫作传奇,道理也就在此。
在征南之战中,我们知道,有孟获、孟优,还有一个孟节,有哑泉、柔泉、黑泉、灭泉,还有一个安乐泉。由此证明世间万物,无不由若干个体组成,绝无浑然不分的道理。因此,任何一个再坚强牢固,团结一致的集体,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是有缝隙,有漏洞,有软肋,有盲点,既有可以利用的可乘之机,也有不堪一击的虚弱之处。这也是诸葛亮敢对败在他面前的孟获说,“吾已等候多时了!”这就是说,每一个组织,每一个团体,乃至一个国家,一个阵营,其内部、外部,包括领导核心之间都会有程度不同,多寡不定的对立力量,于是,见缝插针,打入内部,外布疑云,旁敲侧击。有智有谋之士,往往不轻易放过这些环节。重要的是善于发现、寻找,或者加以诱导、培育,还有诸如胁持、收买等不那么道德的手段,于这些不经意的瑕疵中,以达到击败敌手的目的。
而在这一回中,我们又看到“数十从人引一辆小车,车上端坐孔明”的那辆小车,那一分潇洒和从容,当然,其中不乏表演给孟获看的成分。从三顾茅庐,请他出山,“博望坡军师初用兵”起,就知道他在战场上,调兵遣将,指挥作战,全赖这辆小车,亲临前线。于是到死,“死诸葛吓走生仲达”,也还是这辆小车。可见诸葛亮躬耕南阳,啸吟剑舞,目光天下,胸怀大志,终究还是书生意气,儒士风度,虽通晓天文地理,虽娴熟战书兵法,但对于骑射之道,刀枪之用,大概要生疏一些,所以,就得借助于这种乘坐代步的工具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人,也是不存在的。
世无不可分之物,也无超完美的人,明白这一点,便有一分清醒。所以,后来诸葛亮得胜回朝,很快挥师北上,与其南征太过顺利,太过轻松,以致心理松懈,警惧放松,不无关系。
三国时期,魏国,最大最强;蜀国,最小最弱。以大凌小,可以打正面战,打消耗战,打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为经得起折腾。相反,以弱制强,应该承认本钱不大,人马不多,小本买卖,就必须短平快,游击战。快速出击,出其不意。干净利索,打了就走,过去打孟获,是强打弱,现在打魏国,是小打大,战争的对象变了,战争的方式也得变,还用老一套,就难操胜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