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上):刘先主遗诏托孤儿
刘备已经再无有颜面,回到蜀中去了,仇未报,恨未雪,折兵损将,败师白帝,只有死之一途了。
若从三顾茅庐那求贤若渴、敬若神明的虔诚来看,刘备是不应该有此次大举伐吴之事的。即使退一万步,如此重大战役,至少不应该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排斥,而诸葛亮听任刘备意气用事,也是不能不负责任的。这就是君子之交,和小人之交的区别了。君子之交,讲原则,讲分际,有是非之分,无亲疏之别。小人之交,讲感情而不顾原则,讲关系而不讲分际,有亲疏之分,而无是非之别。诸葛亮和刘备,是君子之交,谏阻了,尽职了,你不听,执意东征,那就是你的事。而关羽、张飞和刘备的拜把子,则是小人之交,所以,中国大部分正经人对这行为,都嗤之以鼻,不屑为之。可这三位,文化程度低,社会层次差,所以才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无原则、无是非的义气。
正是这种精神文明上的差距,刘备和诸葛亮,两个人的心理空间是大不相同的,诸葛亮想的,刘备根本不能理解,而刘备想的,诸葛亮未必屑于一顾,看似最佳拍档,其实也是貌合神离,何况还有关羽、张飞几乎半个主子身份的基本上的二百五介入其中,使问题越发的复杂化呢?诸葛亮所以有“出师未捷身先死”之叹,非时之罪,乃主之过也。刘备在许多重大问题的决策上,对诸葛亮并非完全言听计从的。加之诸葛亮近乎愚忠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精神,遂有一系列的失败。
试看曹操的谋士,除了荀彧这个悲剧人物外,诸如贾诩、郭嘉、刘晔以及司马懿,都是与曹操的绝对实用主义,以及无所不用其极的市侩精神相呼应、相共鸣。再看孙权的谋士,如张昭、鲁肃、周瑜,都是主张立足江东,不受人俯仰,不受制于人,便大满足,偶尔乘虚出击,捞点小便宜便很开心了。而刘备,则受关、张牵制,复兴汉室,是旗号,仁义先行,是手段,无长远之规划,小富即足,也无立国之意愿,不思进取,始终未能改变草莽英雄分田分地的自肥心态,所以事事处处,关、张占先,这可是与自比管仲、乐毅的诸葛亮格格不入的。
托孤时,刘备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这番话里,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承认了他未能使诸葛亮发挥他安邦定国、终成大业的才干,以至于有今天之结局;二当然是主旨了,希望他能像辅他一样地辅他的继承人阿斗。而成都为主之说,不过是把握了诸葛亮的忠诚,一方面是激他愈发鞠躬尽瘁,另一方面也是先封死他的这种连万分之一都不可能的想法罢了。人称刘备豪杰,不是没有道理的。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对其托孤和遗言,赞曰:“自古托孤之主,无如昭烈之明白洞达者”,“自汉以下,所以诏敕嗣君者,能有此言否?”说明刘备虽败,但神志未垮,故有此完善周到细致而富感性的后事安排。
刘备托孤,历来看法各异。有批其伪者。李卓吾评:“玄德托孤数语,人以为诚语,予特以为奸雄之言也。有此数语,孔明纵奸如莽、操,亦自动手脚不得矣,况孔明又原忠诚不二者乎?”毛氏父子评:“或问先主令孔明自取之为真话乎?为假语乎?曰:以为真,则是真,以为假,则亦假也。”有赞其真者。苏轼《东坡志林》说:“玄德将死之言,乃真实语也。”卢弼《三国志集解》说:“以其不肖者败之,不若能者为之。昭烈睹嗣子之不肖,虑成业之倾败,发愤授贤,亦情之所出,何疑为伪乎?”赵翼认为:“托孤于亮,千载下犹见其肝膈本怀,岂非真性情之流露。”近人周一良在《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说:“三国纷争之时,统治者心中之主要目标在于巩固地盘,进而争夺天下。刘备以此勉励诸葛亮,孙策托孤于张昭亦然。”他援引桂馥语:“(刘备)自叹大业未就,又无克家之嗣子,与其拱手以让敌,何如使能者制敌而有之为快。此真英雄志士之大略,非庸庸者所能窥测也。”
刘备经历了他一生以来的大败,他终于明白,在此最后时刻,应该怎样画这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