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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迹 §第七节 猴界“野人”

七、猴界“野人”

这猴山其实是原始丛林中的一座岩石山凸,因为是多年风化的石灰岩,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岩洞,便成了猴子的藏身之处。凌风向阳的山凸顶上,几棵雪松展翅如盖,在蓝天下遮挡着云雾和烟霞。那明晃晃的山崖下有一处隐蔽的凹地,雪白的岩石间天生一个幽深的洞穴,洞前是一方碧绿的草坝,草坝下又是悬崖峭壁,下面是茂密的原始松杉丛林,日夜松涛滚滚。在洞口的地方,依靠山崖用树条和竹枝搭着一个人字形的窝棚,棚顶盖着枯黄的茅草。

这便是张广天和晶晶的家。

张广天专门用那把瑞士小刀在岩石上刻下他们到这里安家的日期:公元1969年10月8日。如果现在有科考人员或游客来到此地,也许还能看到。

那天晚上,两人正要歇息,张广天突然停止脱衣,想了想说:“晶晶,从今以后,我们就有了自己的家了,开始过夫妻生活了,得先结个婚才行。”晶晶说:“结婚要先领结婚证,还要举行结婚仪式拜天地啊,这里是世外之地,我们怎么结婚?凭谁为证?”张广天说:“我们就拜天地,以天地为证。”说罢他就穿好衣服,走到棚外。举头一望,但见天上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张广天连忙喊:“晶晶你快来看,月亮好大好圆啊!”

晶晶一听高了兴,也来到棚外,望着那轮明月凝视片刻,张广天说:“现在正是良辰吉时,我们来拜天地!”两人相对一笑,便齐齐跪在地上。张广天大声宣誓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张广天和韩晶晶真心相爱、自愿结为夫妻,在生愿做比翼鸟,死了也作连理枝,天崩地裂不分离,海枯石烂不变心,请天地作证!”说罢两人就朝着月亮磕头作揖。

这一来心情都激动起来,张广天就和晶晶饱含热泪、紧紧拥抱。片刻,张广天才笑道:“我们入洞房吧!”晶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两口儿便相扶着走进棚内,解衣就寝。从此以后,他们就自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夫妻了。

此刻,他俩正在草棚里外收拾着。当初选定这个藏身之处的时候,张广天本来打算就住在山洞里,可晶晶说得和猴儿们有所区别,像户人家的样子,要搭一个草棚。张广天也记起他看过的《鲁滨逊漂流记》,就按小说里说的试一试。他想建木屋,可是没有工具和能力,只能搭草棚。为搭这个草棚,小两口儿整整忙活了三天,张广天的那把瑞士小刀倒是派上了大用场,用它才切割了许多树条和竹枝,后来晶晶还用它来做了菜刀。

棚子可以遮风避雨,晶晶就在里面用茅草铺了一处做床铺,还垫了一层柔软的树叶。棚子上方搭了一根竹竿,用来凉烤衣服,因为怕被人看见,不能放在外面晒衣服。当时天气还不怎么寒冷,他们就坚持就着山泉擦擦身子换洗内衣。晶晶学她妈妈的样子当起家庭主妇来,不但把岩洞里清理得干干净净,把草棚卧室尽量弄舒适,还想方设法把吃食搞得像样一点。

吃食当然是从猴子洞里“借”来的。那洞里果然藏满了苞谷和洋芋,“猴三儿”果然挺讲哥们义气,让张广天进洞去拿它们的储备,但一次不准拿多,拿多了就有小猴子给抢回去。

只是这些苞谷洋芋都脏兮兮的,有些陈年的还发了霉,晶晶就拿到山泉里洗洗干净。女孩子毕竟心细,她出门时特别带了一盒火材,这可是野外生存的关键问题,生火是不用发愁了,山上的枯树枝更是俯拾即是,晶晶很容易就把柴火烧起来,而且火种不熄灭,免得多用火柴。

她用树枝戳进苞谷棒子的后芯里,举着放在火上烤得焦黄,吃起来非常香。洋芋本来是可以埋在柴火灰里,慢慢烤熟了吃的,晶晶还是把洋芋切成片片,拿张广天的洋瓷缸当小锅,放在里面煮了吃。

你别说,这洋芋汤里虽然没有放油盐,可味道实在不错,乃至让张广天喝得直咂嘴,连声夸奖:“夫人好手艺!”。

后来他们在一个岩洞里发现了一种硝盐,用舌头添是咸的,只是有点涩,也不知能不能当盐用,就每次稍稍放一点点,味道就更可口了。晶晶记得山里老年人的传教,说是人要吃点盐才有力气,所以盐是开门7件事——油盐酱醋茶里最重要的,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张广天也努力学着像个丈夫的模样儿,他学会了上树摘野果,掏鸟蛋和在山洞里抓野兔。

这猴山上果然没有虎豹等猛兽出没,至于为什么,那原因也许是一个自然之谜,只有猴子们知道谜底。因为它们之所以定居此地,一定是有猴专家学者研究考察过的,只是他们没有发表论文。野猪和山羊倒是有时路过,但野猪的嘴头子特别厉害,张广天试了几次都差点被它们撩倒,再也不敢碰这些家伙了;山羊又逃跑得飞快,张广天自叹弗如,没法逮住它们,只能恨恨地骂一句“他妈的”。

但森林里还是有许多可以“强食”的“弱肉”。比如山鸡和斑鸠都头脑僵化,自以为把窝建在树上就保险了,不知道猴子和蛇都是会爬上来当小偷的,所以鸟蛋几乎可以说是手到擒来。野兔不咬人,也没长角,自卫能力特别差,是大大的良民,只是耳朵的警惕性特别高。它上坡时跑得飞快,张广天根本追不上,但下坡时它就容易栽跟头,可以扑上去把它捉住。当然,这也得靠碰运气。秋天的野兔吃了植物的果实,秋膘也就补上来了,相当肥壮,张广天每次抓到一只,晶晶都舍不得吃肉,而是把它留着榨油水,煮野菜时就放几片肉和一点油。

洞口的草坝上秋天里还是绿茵茵的,有许多野菜。晶晶小时候在家里帮妈妈打过猪草,认识许多野菜,什么苦菜呀、野菜呀、野韭菜呀、蒲公英呀、猪耳朵、地米菜呀,都认识。她就天天到草坝上采摘,一衣兜一衣兜地抱回来。

张广天常常坐在山崖上那碧绿如盖的雪松树下看晶晶采摘野菜,说是这情景像一幅俄罗斯的油画。他小时候在青少年宫里看到过的。虽说是秋天,周围的山林一片金黄,可草坝上却碧绿如茵,还点缀着许多野菊花,非常入画。只是那油画上的女人穿裙子,弯腰崛屁股,“她妈的”就像个小圆桌(他越来越喜欢说粗话了,当然还是京腔,不像当地方言把脏字眼说得那么响亮),而晶晶则像个村姑,形象更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很符合***的文艺思想。

晶晶听了他的艺术评论不敢恭维,只咯咯笑,手里采个不停。当天采摘的新鲜野菜吃不完,晶晶就洗干净了放到石头上风晒,然后储藏起来预备冬天吃。他们没有把日子算计很远,但冬天是算计到的。

张广天和晶晶就这样过着两口小家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他们平生第一次尝试,觉得很有滋味、很有兴致。他们常常一边忙着“家务”,一边哼着歌儿,或者背诵诗词。他们两个原来都是准备考文科大学的,晶晶爱好文艺,张广天偏重政治,也对文学很感兴趣。晶晶偷看过神农架民间流传的一本《黑暗传》,能讲盘古开天地的传说。她还会唱许多本地民歌小调,有不少是有关爱情的,这在当时都属于禁唱的黄色歌曲,张广天更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简直神魂颠倒。张广天也有拿手好戏,他会背诵许多唐诗宋词,还会朗诵普希金的诗,也时常把晶晶迷得痴情神往。他最喜欢背诵普希金的《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这是所有年轻人结婚成家时都共同的心情。他们像小鸟含柴一样不辞辛劳,像描花绘朵一样打扮自己的家室,他们兴致勃勃,觉得这样夫妻双双其乐无穷,沉醉于两人的世界,或者说恨不得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张广天和晶晶现在所处的这种特殊的环境,可以说极大的满足了这种心理。

他们真的感觉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黎明,日出是那么辉煌;两个人的傍晚,彩霞是那么灿烂;而两个人的月夜,更有难以言说的销魂。这些诗情画意,日后都成为张广天和晶晶生命里最美好的记忆,终生都在他们脑海里反复回放,而且伴有天使的唱诗和交响音乐伴奏。当时,他们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幻想就这样天长月久地生活下去。

时光就在这种甜蜜和浪漫中飞快流过。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山下村庄的日子还是照常过,张广天逃亡的事件在红山大队干部群众中议论了一阵,也就渐渐淡忘了。有的说:“那娃子是北京来的,中国这么大,晓得跑到哪个地方去了”,有的说:“他倘若是藏到深山老林里,可能早就被老虎吃了”。于是各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没有人愿意“吃了咸萝卜操淡心”。

大队书记张志和也没把张广天逃亡的事挂在心头了,既然可以把他当坏分子,那他就属于“五类人”,这种人的生死是不当事的,何况他又是自己逃亡。他现在照例忙着吆喝“抓革命促生产”,每天吃罢早饭就拿着一根竹烟杆踱步到各生产队转悠,指指点点。中午和晚上碰到哪家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虽说社员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但煎几个鸡蛋也是好的,何况有人偶尔还猎得野味。如果碰上那户人家还有半瓶苕干酒,那张书记可就更来劲了,一定会喝到半夜才醉醺醺地摸回家去。看见老婆孩子们都睡了,他就自己烧点热水洗洗脚,钻进老婆的热被窝里。他还老想起张广天顶他的那句话,心里有好气又好笑,索性压到老婆身上扯开她的裤子“干那事”。他干了半天老婆才醒来,骂一声“砍脑壳的!”又睡着了,他也就滚下身来打鼾。民兵们高喊:“备战备荒为人民”,每天清早都要集合练刺杀,有时晚上还要搞拉练和捉特务的演习。那年冬天珍宝岛事件发生以后,“反修”的吼声惊天动地,要准备打仗的紧张气氛笼罩全国,连神农架大山里也很浓厚。公社里组织了基干民兵团,由公社书记任政委,武装部长亲自任团长,各大队成立民兵连,小队成立民兵排。七队的民兵排是先进排,方狗子也成了可以持枪的基干民兵,何排长把训练抓得很紧。

七队的田坎子砌到半山腰,呼呼地北风就刮得人们手脚都冻僵了。老队长想收兵,让社员们回家杀年猪准备过年,可公社传来指示说,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大战一个冬天,连过年也不放假,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人们只好继续在山上顶着寒风坚持干下去。只是每次开群众大会的时候,那场“开头”的仪式没人领头了,只好又让民兵排长来“山东驴子学马叫”。这时候,人们才记起队里曾经来过一个知识青年,可是很少人念及这人如今的死活。

张广天在这里留下的遗物,还有一套棉被子和一个脸盆。被子是草绿色的军用品,脸盆是白瓷绘画的,都依旧放在贫协组长方德怀的偏屋里,没有谁来收拾。有一天,韩晶晶的父母来这儿查找女儿的下落,望着这床被子唉声叹气好半天。方狗子看他们可怜,就悄悄告诉说:“她到山里去找张广天去了”。晶晶的妈妈就绝望得直落泪。做母亲的心软些,当时就埋怨丈夫说:

“谁叫你那天把话说得那么绝,要她出去了就不再进这个门,还说要断绝父女关系!早知道这么回事,还不如当时就答应嫁给方家还好些。”

方狗子听了这话,脸上飞红,垂头不语。

那老头儿土改时就当了“工作同志”,因为文化水平低,调到伐木队也只当个作业组长,可是对党和***阶级感情特别深,革命觉悟很高,一听说张广天成了坏分子就恨之入骨,那里容得自己的女儿和她在一起,当时就吼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然后对方狗子说:

“小方啊,如果有他们的消息,就请你转告一下,说我们伐木队撤走了,我和她妈回兴山去了,她如果能和那个坏分子断绝关系,回家我们还是认她的,不然就拉倒,以后永远别想进我家的门,老子只当没生了她的,一辈子当孤老!”

他说罢起身拉起老伴就走。这老头儿说得恶狠也做得绝情,后来晶晶一直没回家,他也没有再寻找。晶晶最后几年一个人留在猴山界,他们也不闻不问,兀自孤独老死在兴山。

当时方狗子见他气狠狠的,只好一边点头,一边送他们出门走了。

天上的太阳变得不那么热火,树上的黄叶渐渐落尽了,地上的野草大都枯黄了,山风变得有些寒冷侵骨,张广天和晶晶终于感觉到时光的流逝,秋天过去了,冬天已经来临。他们不知道人世间有什么变化,就只成天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沉浸在世外桃源的蜜月里。

其实,他们自身已经悄悄地在改变。晶晶的脸相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王晓棠,只是体态比过去显得臃肿多了,有点像王晓棠演《孤胆英雄》里的形象,可惜张广天竟没有察觉。而张广天却完全改变了容颜,因为不能剪发和剃须,头发越长越长,渐渐盖住了耳朵,披到了肩上,脸上也长成了长长的络腮胡子。眼看着王心刚变成了***,晶晶想不出办法给他理发,每当两人互相注视的时候,她心里就泛起一丝莫名的忧伤。

而最让晶晶感到惊惶的是,她发觉张广天走路的姿势改变了。特别是每当他爬上坡的时候,总是手脚并用,简直跟猴子一个模样,她伤心死了。晶晶提醒张广天自己注意,可他怎么也改不回来。于是两人都在心里想:难道我们真的会变成野人吗?

终于有一天,一种落寞孤独的感觉袭上了他们的心头。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开始还是挺热闹的,那群猴子照例来访。自从张广天和晶晶到来之后,猴子们也就更加亲近他们,那只缺耳朵“猴三儿”越发显出猴头头的范儿,几乎每天都把他的妻妾子民带来拜访,有时给他们带来些野果,有时又胡闹捣蛋,放肆折腾一通。“猴三儿”总是靠近张广天蹲着,和人中的老成者一样看着那些小猴子在草坝上胡闹。它心里很得意,自从张广天带着女朋友投靠了它,与之为伍,它高攀人缘的愿望得到很大满足,自己一举一动也就更加人模人样,想和这男人女人一样平起平坐。有时它甚至觉得自己比张广天还了得,因为这里是它的领地,张广天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属它管辖,这每日的造访和此刻的平起平坐更是自己的慷慨和义气。

张广天看猴儿们玩耍,不知怎么就联想到在学校里开班会的情形。也是在一片草地上,同学们围坐成一圈,轮番表演节目或者做游戏,有时也疯打胡闹。而班主任也就坐在旁边瞧着,忠厚长者似地并不严管他们。记得有一次两所中学的三(六)班同学联欢,他还上去朗诵了一首革命烈士在狱中写的诗,其中有两句是“任脚下响着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他做了很夸张的动作,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至今想起来还不好意思。

晶晶则想起小时候和邻家姐妹一起玩“牵羊儿”、“老鹰抓小鸡”、“丢手绢”的情形。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她老是喜欢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她虽然是独生女儿,可是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里,邻居的小孩子总喜欢在一起玩耍,从来没有孤单过。至于后来上学读书,更是群来群往,相亲相友。

张广天和韩晶晶已经特别喜欢和猴子交往,不只是和过去一样把它们当着比自己低等的动物观赏耍弄,还希望和它们交流对话,无论是它们闹得多么不像话,他们都喜欢。

当时张广天和晶晶和它们逗聊一阵之后,那“猴三儿”觉得腻了,想睡个午觉,就打个哈欠摆着八字步走了,猴子们也都跟着跑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冷清下来,两人心里就有些莫名的惘然,于是长时间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张广天终于打破沉默,讲起了他在学校里和同学交往的往事,他越讲越高兴,晶晶也听得饶有兴味。张广天讲一则,晶晶也讲一则。于是,每当无事的白天和难眠的夜晚,他们就回忆过往的人间生活。有时,他们还猜想过去的同学、朋友、特别是自己的父母亲人现在在干什么。张广天相信自己的父母都还活着,只是一个在监狱里,一个在干校农场。晶晶估计父母一定还在气恨她,他们不可能理解女儿的心。他们反复分析那个大队书记会怎样估计他们的下落,而那些民兵、社员群众、那个贫协组长和他的老婆会怎样议论他们,而方狗子又在干些什么。

他们就用这种办法来排解离群索居的孤苦,这其实是人类生存本能固有的一种心理。人类本来就是群居的动物,这已经成为固有的习性和心理特质,谁也无法轻易改变。有些恋爱痴迷的人和怨世者常常幻想独处隐居,其实是很虚妄的,至少实行起来相当困难。

张广天和韩晶晶开始意识到,这种野人的生活也许可以维持下去,在与世隔绝森林里活着可能问题不大,可仅仅是能活着而已,长此以往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两人都还只有20来岁,人生还很漫长,难道就这样跟猴子一样度过去吗?这是他们很不情愿的。他们越来越清楚目前这样的处境实在是迫不得已的避乱,希望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希望有一天能回到人世间去。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神农架原始森林的冬天是凛冽的,而1969年的冬天更是出奇的天寒地冻。刀郎有一首歌特别唱到2002年冬天那场雪,其实1969年冬天那场雪下得更大,如今还残留在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的记忆里没有消融,更是永远冰封在张广天的心里。当时南方平原都积雪三尺,更不用说神农架的冰天雪地、林海雪原。在那场大雪降临之前,先是北方的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然后就猛烈地刮起了西北风。

张广天还是穿着秋天的夹衣,晶晶也只不过是一件小夹袄,那件军大衣夜晚两人当被盖,白天就你让给我披,我推给你披,轮流裹着他们冻得发抖的身体。烤火当然是御寒唯一的办法,森林里不缺柴。可是白天不敢架大火,怕烟子冒出去被人发现。夜晚也不能在窝棚里架火,火光也是很远就能被人望见的。他们只好搬进岩洞深处,在里面架起一堆柴火,日夜偎在旁边取暖。非出去不可的时候,就裹着那件军大衣顶一阵。

虽说目前还暂时勉强能维持基本的温饱,但长久不能外出活动的蛰居似地生活,让他们非常难耐,感觉大自然也是如此冷酷无情,天地间都难以维持生命,生存的空间受到难以抗拒的压抑和威胁,越来越逼仄。在潜意识里,他们作为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自信心开始动摇了,而这种自信心对于人的生存其实是至关重要的,特别是在面临险恶的环境的时候。人们常说相依为命,现在张广天和晶晶才真正体会到这个词儿的含义,那里面有多少人生的艰难和凄苦。

张广天和晶晶都在心里想:难道我们会死在这原始森林里吗?

这些日子,方狗子心里一直很挂记张广天和韩晶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却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近来天气变得特别寒冷,方狗子就把张广天留下的被子展开加盖在自己床上,心里越发老想着他们。

他后悔自己不该干那件蠢事,人家韩晶晶是回乡知识青年,那么高的文化,那么漂亮,怎么可能给自己当老婆呢?这分明是父母的痴心妄想,可那时却把它当真了,结果害得人家遭这么大的罪。他自己从来还没想过结婚的事,结婚对于这大山里男青年来说,简直是一种奢望。在这贫穷落后的深山老林里,本地姑娘都往外地寻婆佬,男人一辈子打光棍的多的是。队里有一个癞子,三十多岁没找到对象,他就喂了一只母羊,经常夜里去搞那只羊子,村里人知道了就喊他“羊师傅”。方狗子心想虽说爹是干部,可是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自己又文化低长得丑,哪能讨得到有头有脸的媳妇呢?像韩晶晶这样的仙女,能让你看一眼就算积德了,你还真以为她属于自己,管起人家的闲事来了,怎么能这么糊涂呢。她和张广天倒是蛮般配的,张哥对自己很不错,自己去破坏了人家的好事,还害得他们逃亡在外不能归家,实在是有愧于他们。方狗子觉得自己虽然生得寒碜,还是要像一个人的样子,本分明白一点。

虽然放走了张广天,也帮了韩晶晶,方狗子还是觉得很亏心,希望他们两个能够逃过这场厄运,可千万别出什么三长两短。他估计张广天应该还躲在猴山上,韩晶晶也一定和他在一起,因为民兵把别处都搜遍了,整个神农架的出口也封锁了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们两个的踪影,他们能躲到那儿去呢?只是时间过去了两三个月,天气又变得这么寒冷,他们能扛得住吗?

他甚至想偷偷上山去找找他们,可是生产队里劳动和民兵训练抓得实在紧,他没办法抽身。他希望张广天偷偷下山来找他拿点衣物和吃食,经常夜里有意不栓房门,可是从来不见动静。他越来越怀疑这两个人已经死在山里了,常常自责得心里非常难受。多么好的哥们,多好的姑娘,难道就这样送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