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涯巧遇
张广天后日一想起来就懊恼得拍脑袋的事情,是忘记了那一天的日期,他只记得那是1969年初夏的一天,一个非常晴朗清爽的日子。神农架的太阳不那么烤人,山林里气息馨人肺腑,路边花草娇鲜可人,大自然尽情向人展示着生命的美好。他在山林里追着一群猴子七弯八拐,也真是神使鬼差,居然来到一处伐木工人驻地。
原来从1958年开始,湖北省就兴师动众在神农架大规模砍伐树木,省政府从附近各县抽调了一些干部成立了指挥部,组织了大批林业工人采伐队,分住在林区一些村镇里,文化大革命期间还没有撤走。张广天走近驻地的一排红砖瓦房子,一眼就看见一个姑娘在家门口凉衣服,够着一根绳索一蹦一跳的。那姑娘高挑个儿,扎着两根小辫子,穿一件藏青色春装,把雪白的衬衣领露在外面,模样儿根本不像山里人。待他走到近前,两人面面相视,立刻都惊叫起来:
“王晓棠!”
“王心刚!”
双方噗嗤一笑,又都改口轻声叫道:
“韩晶晶!”
“张广天!”
原来他们互相都认识,开头叫的“王晓棠”和“王心刚”其实是他们的外号,因为他们的长相很像当时赫赫有名的电影演员王晓棠和王心刚。他们主演的《野火春风斗古城》、《英雄虎胆》、《海鹰》等影片名动一时,他们的形象曾令亿万人心仪,所以当时同学们就自然联想、给了张广天和韩晶晶这样的美称。更巧是,这两个美女俊男本来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而全国大串联却把他们挤到了同一节火车厢里,让全车厢的同学发现后都赞美不已,大呼小叫,这情形也就深刻地留在了彼此的记忆里。
张广天清楚地记得,他们是在从重庆到贵阳时被挤在同一节车厢里的,而且被拥挤得紧挨着身子,尴尬而幸福地度过一天一夜。那次偶然相识,然后就天各一方,不想今天在这里又见面了,地球真小啊!人生真巧啊!在彼此惊讶的片刻,张广天脑海里迅速闪回了两年前的那一幕。
1966年冬天,张广天和几个同学从北京乘火车出发,先是往西北跑到了兰州,冷得不行,又掉头跑到成都、重庆。在重庆,他们参观了渣滓洞白公馆,看了红岩村,几个同学就想坐船去看长江三峡。但张广天不同意,因为据说他母亲也到了湖北,他不想过早结束这无拘无束地浪游生活,坚持要再往西南走,到云南昆明去瞧瞧。结果他一个人进了火车站拼命爬上了火车。可是这火车上的人也太多了,每节车厢都挤得满满的,连行李架上都趴着人,下面更是人挤人站着。厕所里也站满了人,谁要进去解手,得拼命把里面的人轰出来。有的憋得受不了,就用毛巾把尿接着,等有机会时拧到窗外。
张广天也就身不由己地被挤在一节车厢中间停下来。直到火车过了遵义,他才发现原来和一个女生面对面站着。借着车厢顶上昏黄的灯光,他看清了对面绯红的脸和羞涩的眼睛。这时双方都不好意思起来,极力想扭转一下身子,但是周围的人实在挤得太紧了,两个人谁也挣扎不动。他们只好依旧面对面站着,身子紧挨着,脸面贴得很近,彼此都感觉呼吸的急促和心跳的厉害。对于从来没有亲密接触过异性的十八九岁的青年人来说,这突然来临的生理和心理刺激使他们如同电击一样震颤,如同火燎一样煎熬。但他们不能有任何言语和动作的反应,他们极力克制自己,那电击和火燎就一直煎熬着他们,就这样度过了一夜。直到天亮时人群有些挪动,两人的身体才分开一点。
当时,隆隆的列车在云贵高原上奔驰呼啸,红卫兵的战歌在千山万壑中激荡飞扬,青春和理想在蓝天白云间焕发出万丈光芒。这是当年千万学子最得意的时光,虽然脑子里多是盲从和附和,却也真的热血沸腾,意气风发。张广天后来浪迹江湖的时候,记忆里仍然经常回放这些画面。理想疯狂的时代,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是一代人生、一段历史,值得后世歌挽的。
当火车在贵阳停下来时,韩晶晶随同学下车去,回头看了张广天一眼。张广天想同她告别,刚挥手就被人群冲走了。他自己也被挤下了车,然后就走散了。人生往往有许多擦肩而过的怅惘,当然也有意外重逢的惊喜,比如此时此刻。
此后无论是在贵阳还是在昆明,他再也没有碰上这“王晓棠”。那一天一夜,他们只悄悄问了问彼此的真实姓名,没能交谈很多,但这张虽然长满青春痘却不失英俊的面孔和她如花似玉的脸蛋耳鬓厮磨,双目传情,彼此心里都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时两人惊讶了片刻,又互相打量了一下,顿时都脸上绯红,显然是各自留存在心底的那一簇电火篷地一下燃起,又烧到了心尖。
张广天喃喃地说:“怎么是你呀?”
韩晶晶羞涩地一笑:“我本来就是这里人。”
她问张广天怎么到了这里,张广天就把离京下乡的经过大致说了说。晶晶告诉他自己也成了回乡青年,父母是这里的伐木工人,随即赶紧凉完衣服,端着脸盆邀他到进屋里喝茶。
张广天跟着她往屋里走,他原来只记得她的面孔非常像王晓棠,现在才发现她的身材也很高挑,还是个舞蹈演员的料子。虽然衣着比较土气,藏青色春装白衬衣,洁白的衣领翻在外边,却显得端庄秀丽,比前年在火车上看见的更可人。他进屋一看,这是一栋红砖瓦平房中的一间套房,里间大概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有一张小床,支着蚊帐,铺着花被单,被子叠得很方正,那一定是晶晶的床铺;窗前摆着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切都很简朴整洁。张广天就在桌边坐下来,晶晶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两人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便彼此叙说别后两年的经历。晶晶说,她当时下车后在贵阳街上转了一圈,没什么好看的,只见城外山上有许多白石头,好像是残留的一堆堆积雪。其实当时还没到下雪天,只不过天气变冷了。有些同学说昆明四季如春,我们就有上火车跑到昆明去了。张广天惊叫道:“我也到了昆明啊!”
“是吗?”晶晶说,便接着讲她们在昆明的见闻,说想去百货商店去见当时闻名全国的英雄模范,装了一双假手的徐学惠;没见着,然后就去了滇池,看到聂耳墓,碑文是郭沫若写的;上西山,看见庙门口好大好大的菩萨。张广天又惊叫起来:“我也上了西山啊,你们是哪天去的?”
“日期记不住了”,晶晶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其实晶晶当时也非常希望再遇见火车上的那个“王心刚”,也对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却没有机缘巧合而惘然,但情窦初开的她没有像张广天那样直白流露,只是笑了笑,就说她们从昆明跑到长沙,又从长沙跑到武汉,就已经是冬天了。武汉的冬天好冷啊,早晨长江大桥桥面上都结了冰,一走一滑的。她们走到珞珈山武汉大学去抄大字报,手都冻僵了。就在这时,广播里播出新闻,说***讲话要红卫兵停止乘车船串联,可以学红军长征,步行串联。晶晶笑笑说:“其实我也早就想家了,当时又快要过春节,我就坐船到了宜昌,也没去学校,直接赶车到兴山回到家里。”
张广天说,我可是在昆明玩了几天,就跑到杭州去了,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说到家,张广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没往下说了,只问晶晶:“后来呢?”
韩晶晶说,我在家里过了春节,又到学校去。我读的是宜昌市第二中学,当时叫宜昌二高,是各县的尖子学生才能考取的。我父母原来在兴山工作,我是在兴山县一中读了初中考进去的。我本来六六界毕业,正准备高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就留校闹革命。
张广天插话说,我也是六六届的,当时学校已经通知我保送中国人民大学,文革一来就只好作废了。
晶晶叫道:“啊,真可惜!”
她接着说,我是备考文科,想报考北大和武大的,也是白费了。其实积极参加文化革命,也无非想图个政治表现好,好考上大学。六七年春天串联的同学都陆续回校了,就说要复课,可复课没几天,又说要反击二月逆流,我们又上街游行。游行也是造反派和保守派各走各的道。这两派是在大串联以前就形成了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上面就派来工作组,不但要学生斗“黑帮”老师,还整了一些学生的黑材料。“十六条”下达后,这些被整了黑材料的同学就起来造反,工作组又暗中组织一些“红五类”的同学和他们对着干,这样两派就对立起来了。67年夏天,两派对立越来越严重,后来就打起来了,而且工人也掺和进来,武汉有“百万雄师”,宜昌有武功大队,和学生造反组织“新华师”、“红旗兵团”发生武斗。他们互相拿钢钎打,用炸药炸,好吓人啊!
张广天说,北京院校两派斗争也很激烈。他问晶晶:
“你是什么派?”
晶晶说:“我当然是造反派啦!”
张广天急忙伸出食指嘘了一声,悄悄说:“快别说啦,现在全国正在清查造反派,办他们的学习班呢。”
晶晶吓得一惊,悄悄问张广天:“你呢?”
张广天不好跟他深说,作为一个高干子弟,他参加了北京最早的红卫兵组织,人称老红卫兵,虽然当众表示过和父母断绝关系,但对那些抄他的家,揪斗他父亲的造反派内心其实恨死了。当他串联回到北京时,原来的四合院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母亲和弟妹们被指定住在偏屋里,每天到单位扫厕所。他和几个弟妹每晚都围着母亲哭。他到学校去,那一派都不要他参加,还被同班同学当黑帮崽子狠揍了一顿,打得鼻青眼肿。他曾经戴上红卫兵袖章发过誓的,可是没人认账,也就只好歪在家里。
后来,母亲到湖北住五七干校,他和几个弟妹无依无靠,只好跟着到了湖北,然后就当知识青年下乡到这里来了。张广天恨造反派,但是对于这山沟里的造反派,对眼前这个造反派,他却没有一点反感。或者说,如今都是天涯沦落人,到这步田地,还讲什么派不派呢?他便对晶晶说:“我是逍遥派。”
晶晶便小声继续对他讲,不过我只是同意“怀疑一切”,当时只要同意这个观点就被认为是造反派。我只写了一些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字报,没有参加造反派组织“百师团”,更没有参加武斗。我没有打过人,也没有挨过打。
张广天点点头。
晶晶又说,我们学校最大的一场武斗我躲过了。那是67年7月21日,一个保守派的同学偷偷告诉我,说今天晚上武功大队要来围攻我们学校的造反派,要我赶紧躲避,我就躲到亲戚家去了。那天夜里打得很惨,几个造反派头头都被打成重伤,有个叫张明星的同学从教学大楼上跳进水池,又被捞上来打。听说那场武斗的总指挥姓黄,后来害肝炎死了。第二天,被打伤的造反派同学上街游行,加上武汉720事件传下来,事情就闹得震动很大。消息传到神农架,我父亲到宜昌找我,就把我接回家了,再也没有去学校。听说以后武斗就发展成为枪战。有一段时间,宜昌城里到处都有人放枪,像春节放鞭炮一样。后来实行军管,才把武斗制止下来,68年冬天才搞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张广天说:“北京也是往学校里派了工宣队,开始学生还不听话,后来***亲自把蒯大富、韩爱晶……,北京有一个韩爱晶,和你只有一字之差,可是个男生,把五大学生领袖都找去谈话,说现在是你们犯错误的时候了,才把武斗制止下来了。”他讲了些京城里见闻和自己这两年的情况。
晶晶明白了原来他是高干子弟,父母都在挨批斗受审查,可以说是已经无家可归了,心里就很同情。作为只跟着喊了些革命口号的中学生,作为一个出身于山区林业工人家的孩子,她实在不明白张广天的父母那么大的干部为什么会是坏人?她只凭自己的感觉,相信张广天和他的家人都应该是好人,至少大人们的事不能牵连孩子。不管怎么说,好人落难就值得同情,就应该给他些安慰和温暖。
于是,这两个虽然经历遭遇不同,但都从一场时代的狂风暴雨中扑腾出来的青年学生便越讲越亲热,从偶然的邂逅到身世相知、命运相惜,仿佛天涯遇知己,他乡见故人,两人感叹唏唏,说个没完,不觉到了中午。
韩晶晶的父母下班回家,看见家里来了个穿着一套旧军装、戴着一顶无星军帽的小伙子,都很惊讶。晶晶介绍说是北京下乡知识青年,在串联时就认识了。晶晶父亲是伐木队的小头头,这位土改干部平时阶级觉悟挺高的,文革运动中更是表现积极,学《毛选》开批判大会他都是带头人,衣兜里总带着红宝书,胸前老佩戴着一大个***像章。当时他听了晶晶介绍,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无言无语。晶晶母亲原是地道的农家妇女,是随丈夫到这里来当了伐木工人的,她瞧这京城里的青年长得白皙英俊,跟电影画报上的演员差不多,又文质彬彬,很有好感,就留张广天吃午饭。
午饭是晶晶的爸爸从食堂里打回来的,四碗大米饭,一钵煮白菜。晶晶母亲特意点燃了煤油炉子,把那钵白菜放在上面煮,加了一些辣椒酱和腊猪油。
这对张广天来说简直是意外的美食了。
他本来习惯吃面食,大米饭也可以,而且来到神农架以后吃的都是苞谷洋芋,已经好久没吃过大米饭了,而一热带三鲜的煮白菜,也远比方狗子家丁懒豆腐开胃。晶晶给他盛了一大碗饭,他禁不住狼吞虎咽。他觉着这饭菜好吃极了,以致多年以后他吃遍了天下的美味佳肴,还是回味这爽口的香辣。吃了一阵,他才发觉自己太饿痨,很不好意思,急忙慢下来。晶晶抿嘴一笑,她母亲便说:
“这孩子是饿坏了,你慢慢吃,别噎着了,放心吃饱,在同学家里讲什么客气。”
张广天腼腆一笑。晶晶又把自己碗里饭拨了些给他,张广天也不推辞,接了就吃。
晶晶的爸妈看在眼里,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似乎都有了谱。
这一日,张广天在晶晶家里一直玩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回去,临走时晶晶说:“伐木队的头头嫌我是个女娃,很少让我出工,反正呆在家里没事,你有时间就来玩。”张广天连声说好,两人相视一笑,挥手告别。
从此以后,张广天就隔三差五到晶晶家来玩。晶晶的父母白天都要上山伐木,对于这个独生女儿,他们一向比较骄纵的。于是他俩就无拘无束,干脆出门到附近山林里玩耍。
这神农架原始森林让张广天感觉非常新奇,许多树木花果他都不认识,许多飞鸟和小动物他都不知名。晶晶就一一教给他,见一样说一样,这是杉树,这是鸽子花,这是松鼠,这是野猪……晶晶甚至能辨认出黑瞎子的足迹,还发现过当地老百姓传说的野人睡过的窝。每到这种地方,他们就急忙退回来,只到伐木工人砍伐过的林区玩耍。
玩着玩着,他们就把相爱的话挑明了。这在当时属于资产阶级情调,是不能轻易吐露,不得让外人知道的,知道了就要挨批判。但是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原始密林里,在心心相印的亲密接触中,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吐露了。
有时候,和张广天交过朋友的那群“猴三儿”会跟在他们后面捣蛋,学着他们的样儿拥抱亲嘴,逗得晶晶又害羞又好笑。张广天有时也欢喜得发疯,抱起晶晶飞快地旋转,晕得她只好闭上眼睛,他就乘机一阵狂吻。晶晶就轮着小拳头擂他的胸膛。有时候,张广天会站在高处大声朗诵诗歌,特别是普希金的《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他们两人爬过黑风垭,登过神农顶,探访过大九湖。他们在茫茫林海里漫游,在青山白云中歌唱,在山花烂漫里飞翔。这是他们青春年华最自由的时光,这是他们人生最热烈的初恋。当岁月无情地褪去他们豆蔻的春色,当命运残酷地折断他们飞翔的双翼,此情便成为他们心中不老的追忆。
他们第一次偷食禁果,是在大九湖畔一片野花怒放的草地上。冲动似乎是在耳鬓厮磨间陡然爆发,其实各自在心里犹豫了好久好久。当时的青年,男女界限本来就很严格,而“文革”中又把恋爱婚姻提到革命化的高度,人们更把男女关系问题看得非常严重,即便是正常的恋爱都不敢越雷池半步,压抑性欲的心理比清教徒还厉害。张广天和韩晶晶哪敢随便犯错误?
可这一对正值青春旺盛的初恋人,因为有火车上的那一次经历,生理渴望就非常强烈。而如今的命运巧合、天涯境遇,又使他们的心异常贴近。在努力克制很久之后,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尽情释放,肆意奔流。但事后平静下来,他们的心情就越来越凝重。两人都有些后怕,有些后悔,忐忑不安,若有所失。晶晶哭了,张广天不知所措,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轻抚者她的身体。晶晶搂着张广天的脖子深情地说:
“父母养育我二十年的女儿身,我都给你了,你可不能变心,不能忘记我啊!”
当时张广天也激动得发抖,声音发颤地说:“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只爱你。”
晶晶又仰头问:“我们的事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啊?”
张广天说:“这深山老林里,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会有别人知道呀?就是被人知道了,一切由我一人承担。过些日子我会公开向你的父母恳求,做他们的上门女婿,我们结婚,一辈子就在这里过牛郎织女的生活。”
晶晶就被他这番很有男子汉的气概的话语感动了,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心里升起非常幸福的感觉,晶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人世间所有清纯的女孩,大概都是这样虔诚于她的初恋,大概都是这样把爱和生命的寄托联系在一起。从这一刻起,晶晶就认定了今生今世,张广天就是她的唯一,就是她终生的伴侣。她将无怨无悔地委身于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无论他贫富穷达,她都要和他甘苦与共、风雨同舟。
晶晶已经到二十出头的年龄,内心里其实早就充满对爱情的向往。特别是当她辍学回家以后,周围有不少热心的人想给她介绍对象,有的是伐木队工人的孩子,有的是当地干部的子弟,有的是现役青年军官,甚至包括方狗子爸爸的托人提亲,可是晶晶都婉言谢绝了。她不想这样谈婚论嫁,她从情窦初开时就相信爱情应该是在人生旅途中随缘而遇的,如今果然,她遇到了张广天。这是上帝的安排吗?这是命运的巧合吗?晶晶终于感悟到人生其实是充满各种机缘的,真是不可强求,无有胜算,只能随遇而安。她觉得自己可算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
于是,他们也就成了亚当和夏娃,这原始森林也就成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偷吃了禁果,释放着情欲,虽然有负罪感不断袭扰,却不能压抑青春的活力和生命自由的渴望。
张广天频繁地和韩晶晶幽会,除了有时会碰见那群“猴三儿”外,没有遇到过任何人,他们以为外人绝对不知道。
其实他们错了,张广天和晶晶的秘密不久就被方狗子发觉了,而且引起了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