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一跃成为中国军阀中嫡系武力最庞大、装备最精良的一位,而且把持中央政府,挟天子以令诸侯,极大地刺激了他久已有之的武力统一的野心,更加坚定了他原本已经在推行的武力统一政策的决心。
当段祺瑞扫荡了张勋的辫子军,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原来的国会已经被黎元洪解散了,而黎元洪也退位回到了天津租界做他的寓公。所有的障碍荡然无存,对德宣战,加入协约国做小兄弟,不再有任何阻碍。于是,顺顺当当地,北京政府对德宣布进入战争状态。除了对德奥在中国的官方人士做象征性的圈禁,总税务司暂时停止了对德奥两国庚子赔款的支付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据当时管理德国战俘营的人回忆说,当时收拢了近百名所谓的德国战俘,每日好吃好喝好招待,一日三顿西餐,“用餐时摆的排面像大餐馆一样讲究”。想要外出,也敬随尊便。
参战与否,跟各地军阀没关系,跟北京政府似乎也没有多少关系,倒是跟某些地方,比如山东地方的老百姓有点关系——大批活不下去的青壮年劳工,通过当时英国控制的威海,被半骗半收买地装上了轮船,送到欧洲战场去挖战壕,修工事,送弹药,一不小心,就做了炮灰。这种事在中国宣战之前已经有了。宣战,给了这种变相贩卖“猪仔”的行为,一个最好的合法借口。
原本就没有打算出一兵一卒的北京政府,却要编练参战军。讨伐张勋的经历,让段祺瑞痛感手头没有嫡系武力的难堪。有了参战的借口,用日本人的钱和武器,编练一支直接掌握的武装,再好不过。于是,再造共和的段祺瑞,复任不久,就主动退下来做了参战督办。一直到五四运动爆发,段祺瑞都顶着这个“督办”的头衔。只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参战督办变成了边防督办。
这个督办,名义上直属于总统,但期间的先后两任总统,冯国璋和徐世昌都管不了。徐世昌自不必说,他是段祺瑞一手捧上去的。冯国璋按理说应该是个有实力的军阀,有长江三督,江苏的李纯、江西的陈光远和湖北的王占元做后盾。当时,蹲在南京做副总统的冯国璋,拥兵东南,势延长江,可以不时地弄出点动静来,让段祺瑞难堪。但进了北京代替黎元洪做了总统,尽管也带了一师人马自卫,但在北京这个段祺瑞的势力范围里,大体上却像进了笼子的鸟。不劳段祺瑞出马,一个小徐就把他控制得死死的,基本上是要东则东,要西则西。长江三督,只有李纯比较忠心,也远水不解近渴,其实也不敢前来给老主公“送水”。冯国璋自己,虽然事事都被老把弟段祺瑞牵着鼻子走,但绝对无决裂的胆量。毕竟,北洋派一体的神话,那时候还在维持。实在被逼急了,冯国璋也乘车南逃过一次,但是到了安徽,就被接到命令的安徽督军倪嗣冲截了下来,死活不让总统过去。手上有一旅卫队的大总统,硬是不敢冲出一条血路,杀将过去,只好乖乖地回来,依旧在中南海做傀儡。因此,段祺瑞这个督办,实际上是北京政府的太上皇,他有权给内阁各部下指令,而各部大小事务,包括总理,在禀报总统的同时,也得禀报督办;各地上报公文,第一位写总统,第二位就是督办。
督办虽然在1917年底就位,但参战军的筹备,却一直拖到1918年的8月才启动。由于筹建参战军的经费,日本方面允诺提供,这大半年的时间,都耗费在中日之间相关的交涉上。等到参战军开始编练,那边的欧战,已经进入尾声,地球人都知道仗快打完了。好在,参战军本来就不是为了参战的,欧洲那边战事告终,中国这边却紧锣密鼓地编练军队,一丁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1919年1月,三个师的参战军正式成立,第一师驻北京北苑,师长曲同丰;第二师驻济南,师长马良;第三师驻北京南苑,师长陈文运。其中,第二师的师长马良,在五四运动中,是一个大大的反面角色。跟湖南督军张敬尧一样,都属于给段祺瑞添乱抹黑的主儿。
参战军的编练,是日本军队的翻版,不仅经费来自日本,军队的编制是日式的,教官是日本派来的,武器装备也全部采用日本的,连拖炮用的马,都从日本进口。从晚清到民国,国人军事现代化,初学普鲁士,后学日本,本不奇怪。那一时期中国的很多军校、讲武堂,连校服都模仿日本士官学校。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中国学生,按道理学的只是如何做士官,兵头班长,结果回国之后,都当了将军。但是,像参战军这样,武器装备、军队编制加上马匹、军装,从头到脚由日本方面主动包揽下来的军队,还是第一次。大方地出钱、出人、出力的日本人,特意强调,新编练的参战军,“须有国家性质,将来可备中央自由调遣为断”。意思就是说,参战军以后就是中国的中央军。当时,皖系即中央,至少皖系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所谓中央的军队,就是皖系的嫡系军队,也就是段祺瑞的私军。参战军队的一个旅长在队列里讲话说:“军队就好比是狗,主人让我们咬谁我们就去咬谁。”当然,参战军的主人不是国家,更不是人民,理所当然,就是段祺瑞。
参战军编练成军之后,由于仗早打完了,还叫参战军不太好意思,段祺瑞遂将之改成边防军,自己依旧做着督办,即边防督办。不仅如此,还让小徐另编了西北边防军四个混成旅。段祺瑞一跃成为中国军阀中嫡系武力最庞大、装备最精良的一位,而且把持中央政府,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极大地刺激了他久已有之的武力统一的野心,更加坚定了他原本已经在推行的武力统一政策的决心。
尽管段祺瑞是武人,但也深知,在政治舞台上演戏,有武戏也要有文戏。武人唱武戏,文人唱文戏。文戏就是选举新的国会。张勋复辟,经黎元洪之手解散了第一届国会,罪名虽然由张勋和黎元洪两人来担,但最大的得益者,却是段祺瑞。没有了国会的掣肘,背后有武力靠山,而且掌握了内阁的北洋之虎段祺瑞,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挡住他意志的施行。这就是为什么代理黎元洪做总统的冯国璋,并非像黎元洪那样无权无勇,却根本不是段祺瑞的对手,只能乖乖地做俘虏的缘故。解决张勋之后,段祺瑞跟梁启超、汤化龙的研究系合作,组成了临时参议会作为临时代议机构,但是,根本的解决方案,是选出一个听话的国会。
段祺瑞想要一个听话的国会,而研究系想要在未来的国会中成为第一大党,两相同床异梦。但从表面上看,却是同一个梦。后者设计选举方案,前者下本钱操办。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皖系另起炉灶的第二届国会选举开锣。具体操办者,是段祺瑞门下第一号谋士兼大将徐树铮。
徐树铮,字又铮,江苏萧县人,秀才出身。在民国史上,人称小徐,以区别于徐世昌。小徐很早就跟着段祺瑞为记室(幕僚的一种),很得段的赏识。段自家做了统制(师长)之后,特意把他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小徐在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学成回国,成为国内还算比较稀罕的日本士官生的一员,遂成段祺瑞的第一号谋士兼大将,段祺瑞对他非常倚重。皖系参战军第三师师长陈文运回忆说,在段祺瑞当家的那段时间,陈有什么事向段请示,段总会说:“找又铮去。”只要徐树铮这个关口过不去,什么事也办不成。
不过,得到段祺瑞如此信任的小徐,的确有才。客观地说,小徐在民国诸将领中,文才无人能及。他跟当时名儒柯劭志(《清史稿》的主力编纂者,《新元史》的作者)、姚永朴(近代诗人)、林纾(即林琴南,近代西方小说的头号翻译大师),都有交情。小徐喜欢昆曲,谈不上顾曲周郎,但也喜欢唱一口。徐一士(徐致靖侄子,近代有名的文人)说小徐“有儒将之风”,“其文及诗词,颇有功候,不乏斐然之作,不仅以人传也”。《近现代词纪事会评》收录徐树铮《金盏子》词一首:
风雨龙飞,望蓟门烟树,九边雄阔,鹅鸭起军声,偏天道民心,老僧能说。那知画里功名,早虚空飘忽。更休问,金陵大功坊畔,柳花如雪。
销歇。吊勋阀,揩倦眼,纵横王气竭。无人愿骑战马,难重遇,天生病虎侠骨。坐看万里江山,只春风鹈。泉寒悄,谁管细雨侵帘,燕子愁绝?
读起来,还是很有气势。值得一提的是,在五四运动前,北大新文化运动诸将跟林琴南打笔仗。林老先生气不过,写小说《荆生》,希望一个伟丈夫出面,把北大的这些“妖魔鬼怪”都干掉。人们都说,林笔下的这个伟丈夫,意中者就是徐树铮。但是徐树铮并没有应老友的呼吁,出来插上一脚。当时人回忆说,其实徐树铮不是一个蛮横跋扈的人,见人满面春风,彬彬有礼,从不当面让人下不来台。
有文采,而且毕业于当时相当稀罕的日本士官学校的徐树铮,自视甚高,周围的人和他自己都觉得他徐树铮就是文武全才,根本没把南北的军人政客巨头放在眼里。当年皖系诸将,除了靳云鹏之外,都挺佩服他。陈文运说徐树铮是在北洋时期唯一见到的可以“五官并用”的人,他亲眼所见,徐树铮“可以一面跟他说话,一面批公事”;打电话的时候,从来不用查对方的电话号码,都记在他脑子里。只是,当年日本的士官学校,教的仅仅为士官的本事,即具体指挥班排规模的战斗的事务,毕业生能有多少军事才能,相当可疑。落到小徐头上,我们看到,他的文韬武略,用在政治上是权术,用在军事上也是权术,就是纵横捭阖这一套,而且玩得心狠手辣,这一点,我们后文还要提到。只有在编练西北边防军的时候,练兵还有点自己的想法,可惜时间太短,好像还没落到实处,西北边防军就随着皖系的失败而被人缴械了。
组织新国会,在段祺瑞和徐树铮来看,就是要搞一个自己能控制的立法机构。一改以往国会跟政府作对的局面,用徐树铮的话来说就是:“自民元以来,政府为国会操纵,闹得天翻地覆,曷若自个组织,简直和编练军队一样,我有子弟兵,则操纵在我。”但是,选举得要钱,一方面选举本身需要经费;一方面想要操纵选举,收买选票,也得出钱。显然,就民国第二届国会选举而言,用于后者的钱应该占大头。这个钱,大部分也来自西原借款。那时公开报道说财政部和交通部各出70万,很明显是远远不够用的。当时就有消息说,西原借款中2000万的济顺、高徐铁路借款,有1700余万被用在了国会以及后来的总统选举上。段祺瑞的另一个核心幕僚曾毓隽(曾云沛)也说,小徐为选举建立的安福俱乐部,其成员的每月津贴,每人300元,是徐树铮从陆军部截留过来的。正因为有了大笔资金的投入,为了选举才临时纠合起来的“安福俱乐部”,居然能够大败当时风头正劲的研究系,吞掉了新国会绝大多数议席。因此,人称这届国会为安福国会。精明的日本人,对于这样大的用款破绽,应该不会没有觉察,但却一声不响,心甘情愿,做了一回冤大头。
“安福俱乐部”是徐树铮一手操办起来的一个政治组织,说它是政党,又有点不大像,没有纲领,没有组织结构,就是这么一伙人,出于单纯利益的需求,听命于段祺瑞和徐树铮,组成了一个结构松散的团体,称为俱乐部比较恰当。安福俱乐部名称的来由,一说是因为这些人在安福胡同梁宅(以一个临时参议会议员名义顶下来的大宅子)活动;一说是因为俱乐部的首领王揖唐和曾云沛两人,一为安徽人,一为福建人,各取一字,合起来成为安福。所谓安福俱乐部,是外人给他们这些人的称呼。但是也有人说,是他们自己先同意这样称呼的。
这样的俱乐部,确实是个梁宅(杜甫诗“醉舞梁园夜”,以及俗语“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的那个意义上的梁宅),可以吹牛聊天,打牌叫妓喝花酒。根本没有任何意识形态意识的徐树铮,当时能够想到的,就是组织这样的一个纯然以利聚合的团体。在他看来,只要给钱(每月定期的津贴300元),给好处,白玩白嫖,政客就会听他的话。这一手的确奏效,安福俱乐部当时收罗了相当多的来自原进步党和国民党的知名人士,许多人就是第一届国会的议员。看在钱的面上,基本上都能听招呼,徐树铮就是凭借这么一个酒肉集团,控制了一个国会。当然,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比如徐树铮想让国会选曹锟做副总统,但由于事先没加发补贴,就落空了。而且,在五四运动期间,也有安福俱乐部的人,出面对政府提出弹劾案,成心捣乱。
说起来,对新国会的选举,梁启超和他领导的研究系,出了很大力气。研究系的前身是进步党,在民元国会,进步党是除了国民党之外的第二大党,系从晚清的立宪派发展过来的,在各地颇有根基。张勋复辟,梁启超以他那支生花妙笔,在引导舆论方面,给了段祺瑞很大的支持,连梁启超自己的老师康有为都骂到了,随后研究系和段祺瑞的蜜月期开始了。平乱之后的临时参议院,也是在研究系的支持下弄起来的。段祺瑞再造国会的意图,也得到了梁启超的大力响应,新国会的体制,乃至选举办法,也是梁启超等人一手设计的。
研究系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张勋复辟之后,原来四分五裂的国民党势力,已经不成形了,残余势力,多南下去了广东。新旧交通系固然财力雄厚,但不像一个政党,也没有太大的政治抱负,国内能够称得上是政党的就剩下研究系了。因此有望在新国会的选举中,独占鳌头,成为国会第一大党。林长民曾对张国淦说过,他们此番动作,就是为了在选举中争多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因此一直对段祺瑞迁就姑息。在选举中,研究系也多方活动,筹钱,拉人,联络各方势力,开展了强力的竞选活动。
然而,对于新国会,徐树铮却根本不打算让研究系置喙,连分杯羹的余地都不肯留给这些在他看起来根本没用的文人们。徐树铮用了属于传统权术的两手,很轻易地就把研究系击垮了。一是金钱收买,一是利用他能控制的督军强行干预。据张朋园先生对徐树铮电稿的研究,在选举期间,跟徐树铮密电往来的各地实力派北洋军人,至少有16人;参加选举的17个省中,徐树铮能够影响的占13个省。“换言之,除了江西、浙江、江苏三省,地方首长几乎与之联为一气,控制选举。”在多数情况下,徐树铮甚至直接把他要其当选的名单发给各省督军,让他们照单接受。这些督军也就真的照单接受,选出来的人,就是名单上的货色,一丝不差。
至于贿选,徐树铮称之为花钱“买鱼”。由于此次选举,是复选制,即选区选出额定的初选当选人,然后由这些当选人互选出议员。初选时的票,比较便宜,只要把地方领袖如乡董、族长之类收买了,大批的票就到手。初选买了,复选更得买。所以在复选的时候,买票特别明显,也特别放肆。凡参加选举的省份,几乎都有类似的问题。可以说,凡是地方军阀“辅选”不力的地方,徐树铮的贿选的力度就大一点。买票、卖票交易所在地,市面都热闹起来,“尤以茶楼、酒馆、妓院为利市数倍”。保定原来娼业萧条,“一等妓院只余三家,近自选举盛行,忽又添六家”。
就这样,经过瘦身之后的国会,安福俱乐部大获全胜,两院总共472议席,安福系获得335席,占71%,研究系仅得21席,不足5%,另有交通系5席。但交通系并无在议会争风的志向,只要能把持铁路这块禁脔便知足。因此,可以说,有心在新国会上有所斩获的研究系,大败亏输,只剩下条底裤。中国政治虽然号称“黑幕”,但其实很透风,研究系中人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的。梁启超、林长民等人在心灰意懒之余,对皖系失望至极。自张勋复辟以来唯一跟皖系结盟的文人政客集团,从此分道扬镳,种下了日后在巴黎和会之际,梁、林等人明里暗里给皖系政府捣乱的根苗。显然,虽然说文人没有武人那么有力量,但文人也有文人的用处。
接下来,安福系当家的国会,又按照段祺瑞的意思,选出来一直属于北洋团体中人的老官僚徐世昌做总统。这个徐世昌,由于跟袁世凯的关系至深,在北洋资格甚老,小站时代已经进来,加上在晚清官当得足够大,为人足够地圆滑。因此,能为各方所接受。至此,在国会、政府和总统几个方面,都是皖系的自家人。在制度层面,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段祺瑞的意志了,他此时的意志,就是武力统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