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留学史上,有这样一种现象,凡是在所在国混得比较好的,留学成绩突出者,对所在国的印象一般都比较好;反之,则怨言要多一些,甚至会满腔怨恨。
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是五四运动中众口一词指认的卖国贼。“五四”当时编的小册子《青岛潮》,甚至说火烧赵家楼时,学生冲进曹汝霖家,发现“曹氏之客厅正中,悬一日皇御像”。(事实上后来很多大陆组织的带有明显倾向性的回忆中,没有一个人这样说,可见并不是真的)不仅学生这样看,市民这样看,连政府内部的相当一部分人士,包括一些有实力的军阀也这样看。直系军阀自不必说,吴佩孚等骂曹、章、陆骂得比学生还厉害。连皖系干将张敬尧,在运动期间,也打电报要求罢免这三人。安福俱乐部控制的国会,也接二连三提出弹劾曹汝霖、章宗祥的议案,明白说他们是“国贼”。
在运动当口上,还有很多人声言要拿住这三人,连同他们的家人一并杀掉。连摆地摊、说相声的都编了相声《揣骨相》,指桑骂槐地骂他们,“没骨头,金钱搂足,以外人为护符”。说他们属于“大贼骨头”,卖国求荣,明知挨骂装聋子,是“现代秦桧”(张寿臣相声)。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这样从知识界到底层百姓高度一致,甚至国共两党高度一致,万人唾骂的人物,大概除了袁世凯,只有汪伪政权的三剑客,汪精卫、陈公博和周佛海。
的确,他们三人是北京政府中的亲日派。不仅在皖系当家时如此,此前很长时间,都是如此。日本大隈内阁倒台,寺内上台之际,日本方面曾经特意表明要曹汝霖担任特使访问日本,重商两国关系。北京政府随即通知驻日公使章宗祥,准备派曹汝霖以赠勋为名,出使日本。但是,此议遭到国会方面的激烈反对,国会为此,几乎要炸了窝。最后,北京政府取消原议,改派老资格的官僚熊希龄前去,但被日本方面拒绝。按西原龟三的说法,日本方面的公开提议中还有徐世昌的名字,但实际上日本方面的真实想法,曹汝霖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而当时急于跟中国改善关系的日本寺内内阁,居然为了一个曹汝霖,如此羞辱中国政府,可见日本方面对曹的看重。
当然,国会和舆论对曹任特使之事群起而攻之,也是因为他的亲日之名。据台湾学者吴相湘考证,其实还在清末时,日本当局已经开始刻意结交受到重用的曹汝霖,日本使馆不时宴请,“从此惹人注目,亲日之名遍于京朝”。所以,在晚清,就有报人(北京的《国风报》)攻击他是中国的国奸李完用。到了民国,他们的亲日名声,还越出了国境,在西方世界也有人知道。曾经担任美国驻华公使的芮恩施,在见过了来访的陆宗舆之后,说他是一个“身材瘦弱、态度和蔼、思想敏锐并且喜欢玩弄手段的人”。芮恩施对曹、章、陆三人了如指掌,并评价说:“这三个人的联合,一般称之为‘三钻石’。”显然,这样的“三钻石”,并不是美国人喜欢的组合。所以,这位美国公使对曹汝霖的评价就更糟,在他看来,“曹汝霖为人玩世不恭,重视实利,尖刻敏锐”,“他自己是日本人在华政策的最顺从的工具”。他甚至认为曹对中国的共和政体缺乏起码的忠诚。
曹、章、陆三人,都是19世纪末比较早的留日学生。在中国的留学史上,留日学生的数量最多,多到跟去英美的学生完全不成比例的地步。但绝大多数留日的学生,都是学速成的。日本人出于挣钱的目的,专为“清国留学生”办了许多速成学校。一年就了事,学到什么,只有天知道。多数人连语言关都没过,反正当时的日文跟中文相差不大,学了几个新名词,回国就可以唬人了。能进正规的专门学校的,大约3%或4%,进大学读本科的,不足1%。
曹、章、陆三人,都是日本名牌大学的本科生,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见机得早,赶上了好时候。曹汝霖先进早稻田,然后转到东京私立法学院(1903年按照专门学校令升格为东京法学院大学,1905年改名为中央大学)。而章宗祥的经历简单一点,是明治大学的毕业生。跟曹汝霖一样,章宗祥回国后参加特别为留学生准备的“科举考试”,被赐予进士头衔。曹汝霖名次还非常高,排名榜眼。陆宗舆也不差,在日本政治家摇篮的早稻田大学毕业,不过回国的留学生考试却没考好,只得了举人头衔。曹、章、陆三人,由于去得早,日本政府有优待政策,入大学无须考试,而且由于人数很少,“清国留学生”很稀罕,自然很得优待。据曹汝霖说,他来日本最初两年,留日学生文武都算上,也不过56人。
他们三人,作为留学生而言,其实命运很是不错。留学赶上优待,不像后来没有赶上点的留日学生,人数众多,鱼龙混杂,考学艰难。在日本上一个专科,都难上加难。而且生活上饱受日本人的歧视,早期的优待全无。更幸运的是,这三人毕业就赶上了清廷的新政。朝廷缺人之时、用人之际,回来就进入刚组建的以西方为模本的政府机关,春风得意,很快就身居要职。到清朝覆灭时,曹汝霖已经升任外务部左侍郎,变成部领导了。不像第一批留美幼童,无论学成与否,回国来只能到海军当兵,从最基层做起,一步步往上爬。也不像后来的留学生,人数太多,朝廷里已经没有多少位置了,只好往学校挤。他们三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都在清廷新政时期,被当时的强人袁世凯延揽到自己的夹袋中,跟袁世凯和北洋系结下了很深的关系。
同时,作为留学生,他们都是当时政府中开明、年轻而干练的能臣。曹汝霖曾经受命到宫里,给西太后和光绪皇帝讲过宪法,充任过一回高层政治学习的讲师。也曾参与过中日间岛屿问题的交涉,部分地为中国挽回了权利。而章宗祥则参与了新政时期中国法律改革,对于新刑法和商法的改革,颇有贡献。特别是,他在京师巡警厅负责时,曾经负责审理刺杀摄政王的汪精卫。汪精卫犯了这么大的事得以不死,章宗祥是出了很大力气的。陆宗舆则被徐世昌收入帐下,担任过东三省盐税总办,一个很肥的缺。他将东三省的盐务,办得风生水起。陆宗舆还随同徐世昌出国考察,深受信任。
在中国人的留学史上,有这样一种现象,凡是在所在国混得比较好的,留学成绩突出者,对所在国的印象一般都比较好;反之,则怨言要多一些,甚至会满腔怨恨。留学日本,自然也不例外。后来人说,留学英美者多为学者、银行家、政治家,留学日本者,多为革命者,其中不乏激烈的反日者。其实也不尽然,留学经历比较顺利的人,比如曹、章、陆,周作人和张资平等作家学者,以及一干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就比较亲日。
留学日本者反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去日本的人实在太多,其中不乏不良之辈,在人家那里没干好事。平江不肖生的小说《留东外史》,尽管是小说,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留日学生的胡来,的确也是事实。人去得多,而且不良分子多,在那边自然就得不到好脸,回来愤而反日,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说,对于学业有成者而言,那种关于留学生的传闻,对于那些学有成就者,留美者亲美,留英者亲英,留德者亲德,留学日本者亲日,其实大抵不差。但是,的确如曹汝霖所说,亲,不等于媚。亲日不等于媚日,留学他国者亦如此。
曹汝霖等人的亲日,或者说对日本抱有好感,还跟他在日本的经历有关。很多没混好的留学生,作为一个来自弱国他乡之客,如果成绩再不行,行为不检点,在所在国遭遇歧视和白眼在所难免,因而对所在国自然不会有好感。但曹汝霖他们不一样,在学校里,由于成绩不差,没受什么歧视。而曹又有幸住在日本著名的哲学家中江兆民的家里,受到哲学家遗孀的照顾,自然感到相当惬意。这个中江兆民,有著作《一年有半》译成中文,在中国很有名。在中江家住的时候,曹跟中江兆民的儿子中江丑吉结成很好的朋友。这个中江丑吉,就是后来火烧赵家楼时,死命护着章宗祥的那个日本人。但他不是我们的大陆一些“五四”参见者所说的“帝国主义分子”,而是个主张对华友好的亲华人士,研读过《资本论》,倾向马克思主义,酷爱中国文化。他还跟日本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片山潜关系不错,一向主张反对日本对华侵略,还属于日本的左翼人士。
没错,这三人的确在段祺瑞政府的亲日政策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曹汝霖自不必说,他不仅因为在段祺瑞讨伐张勋复辟时,为段张罗来了非常关键的来自日本方面的款项(否则讨逆军很难发动),而且还是日本特使西原龟三和段祺瑞之间至关重要的中间人。在段祺瑞推行亲日政策的这段时间里,曹汝霖不仅担任交通总长而且兼任财政总长,把北京政府最有钱的两个部都拿下。老交通系里一向号称财神的梁士诒,都在曹面前矮了三分。因此,曹在段祺瑞的皖系集团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是这个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跟日本的关系,依赖于西原借款。
章宗祥作为这一时期的驻日公使,不仅参与西原借款,而且若干被人大为诟病的中日秘密协定,大都出自他之手。涉足最浅的是陆宗舆,他是西原龟三来华最初的接洽人之一,尽管在西原借款筹划期间,在双方签订备忘录的时候,西原不无讥讽地回忆道,“陆宗舆害怕将来被诽谤为卖国贼,在战战兢兢中署了名。”但是,他还是担任了借款的产物——中日合办的汇业银行的董事长。三个经手借款的人,都说此番借款,他们没有拿回扣。章宗祥甚至说正因为此项借款没有回扣,他才勉强介入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三个中方的经手人和日本方面的西原龟三一样,大体上是干净的。比起此前经手借款的盛宣怀和梁士诒,他们三个,个人品性的确要好一点。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五四运动,这三人成了卖国贼,由此追溯到“二十一条”的签订时,曹汝霖是外交次长,陆宗舆是驻日公使,所以都有了责任。陶菊隐先生在书写这段历史的时候,直斥当时身为中国外交次长的曹汝霖,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忠实代理人”。说他在公府的会议上,“得意忘形地暴露出,他事先就得知日本将提出‘二十一条’”,把袁世凯都气坏了。但在历史档案上,这种事是没有的。曹汝霖也好,陆宗舆也好,没有证据表明他们跟日本的“二十一条”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在推动中国政府签订条约,起过什么作用。
陆宗舆为了缓解中国的压力,在日本还是做了不少情报工作。有资料说,他在和日本外务省的交涉过程中,曾经把一只手枪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晚上则放在卧室,扬言若日本方面再行逼迫,就饮弹自杀。这种行为,无论是吓唬人也好,做给国人看的也好,毕竟跟卖国扯不上干系。
现在看来,段政府的亲日政策,尤其是借外债打内战,对中国和中国老百姓来说,都是一场灾难。而中日间有关胶济铁路的换文,还直接在巴黎和会上给了英美一个羞辱中国的借口,直接促成了五四运动。作为具体的操作者,这三位政府中的亲日派官员,当然负有责任。但是,他们的行为,是否构成了卖国之罪?如果是的话,我们是否可以从法律上追究他们的叛国之罪?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自晚清以来,直接跟西方打交道的人,一般都难逃脱卖国的恶谥。处在第一线办交涉,妥协就等于卖国;但不妥协,又无路可走。只要你经手操作,这种两难境地,概莫能外。连曾国藩这种在朝中声望如此高的人,也会因办理天津教案的中法交涉,而背上骂名,在羞惭中死去。在近代史上,被骂得最多者,莫过于李鸿章,“李二先生是汉奸”,几乎成为那个时代朝野的共识。李鸿章最大的卖国之举,莫过于签订《马关条约》。但是,李鸿章不去签,别人也得去,别人去签,肯定不见得比他签要好一些。纵观李鸿章在马关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很难找出他有意出卖国家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来。
弱国无外交,在丛林时代,弱肉强食,是个基本的国际惯例。弱国的对外交涉,能够利用国际法和国际的势力平衡,为自己国家多少挽回一点权益,让损失小一点,已经是不错的了。应该说,从技术上讲,曹、章、陆所做的中日交涉,甚至包括引入西原借款,都无非是袭承晚清外交官们一贯的做法;尽可能在字面上抠来抠去,以求减少损失;尽可能用协议和条文,对强暴的对手加以某种约束。但是,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段政府武力统一和亲日政策的结合,在大前提上,就已经大错而特错了。在错误的前提下,沿着错误的政策做的任何事情,都只能是错的。
据曹汝霖家的仆人后来回忆说,“五四”那天,在学生刚来的时候,其实北京的警察总监吴炳湘也在曹家。看见学生气势汹汹,吴炳湘说要加派警察。曹汝霖却说:“几个小孩子,就让他们闹一闹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属实,说明曹汝霖对待学生还比较客气。但是,家被烧了之后,态度有点变化。多年积累的家产被毁,倒也难怪。
五四运动曹汝霖家被毁、章宗祥挨打之后,他们三人都有一个表态。曹汝霖是提交了一份辞呈,通篇充满抱怨之词,从家产被毁到自家的外交业绩。尤其念念不忘主持借款,未收一分钱回扣之事,被后人讥为“‘表功’多于‘自责’,尤注重于经手借款,未收回扣,以矜夸其廉洁无私,殊不知国人所指斥者并不在此也”。陆宗舆好一点,除了抱怨有人“借外交问题,以为倾轧之具”之外,倒是没有表功。以身体不好为由,自请辞职。其实他跟曹汝霖一样,把“五四”学生游行,看作是某些派系对他们的倾轧。曹汝霖在日后的回忆中,几乎点名说他们之所以挨整,就是因为林长民的挑唆。而林长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怀疑曹汝霖坏了他做总统秘书长的好事,以及一次跟他借钱,没有痛快地给。只有章宗祥态度最好,火烧赵家楼,他挨了一顿饱打,若不是碰巧前来的中江丑吉拼死挡了一下,后果不堪设想。挨打之后,章宗祥住进了医院,据说很长时间都没有脱离危险,闻听肇事的学生被捕,不仅没有提出控告,反而由其妻子代表章宗祥具呈保释学生。虽然“自知众怒难犯,亦可见其风度”。可见,在“三个卖国贼”中,也有分别,对于段政府的亲日政策,责任最大的曹汝霖,对于五四运动,怨气也最大。直到写回忆录的时候,已经是90岁的皓然一老,依然恨恨不已。而陆宗舆和章宗祥则要低调得多,平和得多。
事后来看,三位不过是资深职业官僚而已,跟亲英美的顾维钧、罗文干、施肇基等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只要当政者需要加强跟日本的关系,自然会重用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而他们的政务操作,跟亲英美的官僚一样,也日趋技术化。在晚清和民国,前有朝中清议,后有媒体开放,作为一个大而弱的国家办理对外交涉的人,委实处境很难。一方面国家受欺凌的处境很难改变,所谓交涉,无非是吃亏大些还是吃亏小些的分别。但是,无论大亏小亏,清议和舆论都不会答应。于是,交涉者就成了众矢之的。而曹、章、陆所亲的日本,恰好在近代扮演了一个令中国人既厌恶又艳羡,还很恐惧的角色。
中国从日本学的最多(正好跟古代掉过来),受到伤害也最多。可以说,对日本人,中国人既熟悉,又陌生;既看不起,又有些畏惧。这种局面,自甲午战争以来,就已经形成了。庚子义和团事件,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占领军中的日本军队,相对来说对中国人比较客气,因而导致中国人对日本人的恶感稍减。但进入民国之后,尤其是“二十一条”签订之后,日本再次成为中国人最讨厌也最畏惧的对象。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二十一条”不废除,日本大举介入中国政局,国人焉得不忧?作为背上打上印记的亲日职业官僚,在此时此境,即使离中日交涉远远的,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他们三人不避瓜田李下之嫌,首当其冲,背上卖国贼的恶谥,实在是逃无可逃。不过,作为职业技术官僚,他们三人大体上还是守本分的。同为官僚中人的张一磨后来说,自曹汝霖因五四运动辞职之后,继任者曾毓隽更加不堪,放手挪用部款,供给小徐,一点规矩都不讲,比曹汝霖还不如。
最后需要一提的是,尽管这三人官瘾不小(作为职业官僚无可厚非),但自打“五四”以后,就从政坛销声匿迹,再也没被重新起用过。抗战时期,这三人虽然都留在沦陷区,但都没有出来担任伪职。其中,曹汝霖曾经是日本占领军的重点争取对象,出山的压力相当大。日本方面的土肥原贤二和北平特务机关长喜多骏一,都亲自前来劝驾。唯有他的日本好友中江丑吉,劝说曹汝霖千万不要出来,保持晚节,曹汝霖也就没有出山。一位跟中江丑吉很熟的日本学者写道:
日华事变发生后当时立即就把其中意味参透了的中江,到天津拜访了曹汝霖。并将事变的性质与前景说与曹,还有如下记录:你作为政治家为了保全晚节,在这个时候无论怎样的劝诱也绝对不要在政治方面的事情上出头,如果是实业界的事,那也就没有办法。曹氏当时泪流满面听从了中江的劝告。日本的军阀及其手下的浪人正焦急想找一个北方派的大人物做傀儡。事实上,曹氏听从了中江的劝告,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出来。现在他没有被作为汉奸,如果是这样算的话,中江应该算是救了曹氏两次。
曹汝霖不仅没有下海做汉奸,而且在沦陷区的时候,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做了一些好事,帮人挡了好些事。有人被捕,找到他,也能捞出来。的确,因为曹、章、陆没有下海做汉奸,光复以后,他们三人都没有受到国民政府的追究。可见,曹汝霖所说自己亲日而不卖国,不是没有一点根据的。至少,比起那些当时的名声比他们还要好一些的北洋政客,如王揖唐和王克敏之辈,要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