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初年的某一天,朱元璋视察南京太学。太学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因此明朝历代皇帝都重视太学的建设与教育。在太学的讲坛上,除了太学本身的教授,有时皇帝还亲自讲学,至于内阁大学士以及六部堂官中学养深厚者,更是太学讲席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一天,朱元璋视察太学,除了审查讲义、了解生员学习起居情况,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瞻拜太学中的文庙。中国古代文化,集大成者,乃儒道佛三家。儒之孔子、道之老子、佛之释迦牟尼,都是圣人级。释迦牟尼虽产自印度,但经过长时间的磨合,他所创立的佛教早已中国化。这三个人中孔子地位更为崇高。因为这三位圣人的侧重点各有不同。释氏为宗教,对应救心;老子为哲学,对应养气;孔子创立的儒学,讲的是经邦济世的学问,对应的是教育。所以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都称自己是儒生。自唐代开始,各县都建有文庙,塑孔子像以祠之。我小时候,家乡县城的文庙还在,前面一道仪门(即棂星门),中门不开,只能从左右耳门出入。问其故,才知从明朝传下的规矩,春秋致祭日中门才能开放。再就是,若本县出了一名状元,则文庙之中门就可永久打开。照这个条件,则全国各县的文庙的中门,十之八九,是不可能永久开放的了。
孔子地位的尊隆,始自汉朝。后世历朝,皇帝虽有个人好恶,有的崇佛,有的信道。佛道之间,此消彼长。但尊孔之举,却是从来没有改变。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中,有识之士提出“打倒孔家店”,孔子遭了几十年的厄运,但这只能算是一个插曲。
却说朱元璋到了太学文庙,站在孔子高大的塑像前,半天沉吟不语。陪侍的礼部官员察言观色,揣摩是不是眼前这尊塑像陈旧了一些,引起圣上不悦。于是建议让户部拨款,给塑像修葺妆金。朱元璋盯着那位官员,问他:“你见过孔子吗?”官员惶恐地摇摇头。朱元璋又问在场所有的官员有谁见过孔子,谁都不敢吱声。朱元璋于是徐徐说道:“你们都没有见过孔子,朕也没有见过孔子。从现在往上数一千年,朕看也没有谁见过孔子。因此,给孔子塑像,都是妄自揣测。大家都来这里祭拜圣人。可这尊塑像并不是圣人啊!”
朱元璋的这席话,没有谁敢反驳。按《史记》记载: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十一月庚子日,卒于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日,享年七十三岁。见过他真容的人,如果活到朱元璋那个年头,少说也有一千八百岁了。因此,朱元璋认为塑像并非孔子真容,在这尊像前跪拜,便是无稽之举。他因此下了一道圣旨,将太学文庙中的孔子塑像拆除,改为木主。
所谓木主,就是牌位,文庙大殿里没有塑像,只在正中的位子,竖立一块书有“至圣先师孔子牌位”的木板。
朱元璋的这道圣旨,是仅限于太学中的文庙呢还是普及于全国的文庙,已是不得而知。兹后内阁的孔子像易为木主,却是有据可查。但是,我参观过几座明代留下的文庙,如云南建水、山东曲阜等处,孔子仍然塑像庄严。即便是后人重修,在明代,木主之旨亦未在州县得到有力的推行。如天顺六年三月,朱元璋去世一百多年后,苏州府的文庙塑像剥落,教谕等官员倡议修饰,增其庄严。知府林鹗说:“塑像非古,洪武皇帝视察太学时,下旨易为木主。那尊太学的孔子像并未坏朽,尚且被皇上毁掉。如今我们苏州文庙的这尊塑像已剥落,还修他做甚,易为木主可也。”
林鹗话音一落,教谕就小心提醒:“知府大人,毁孔子像就是对圣贤不敬,还望三思而行。”刘鹗笑道:“什么圣贤,这不就是一堆泥土吗?”林鹗态度坚决,且敢承担风险,苏州文庙的塑像,这才彻底拆除,换成木主了。又过了数年,到了嘉靖七年,时任内阁首辅的张璁向世宗皇帝建议:拆除全国文庙的塑像,一律改为木主。世宗准奏,这事儿才在全国正式推行。
张璁是因大礼案而骤然擢居高位的政治投机分子。我曾在《皇帝与状元》一文中指斥他为小人。但在封建时代的政治领域中,无德的小人往往也能做出顺应时代的善政,君子有时也成为拨乱反正的绊脚石。所以,仅从道德的角度分析历史,往往会犯形而上学的错误。
朱元璋治理国家,有激情而无想象力。在处理江西龙虎山“张天师”封号的问题上,他曾说过“天至大,安得有师”这样的话,因此下旨永久革去“张天师”的封号。这与将孔子的塑像改为木主的诏令,同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