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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盆地 三步

屋檐的影子全部缩回,树上的蝉鸣变得悠长沉闷;街对面的杂货铺子门口,有几顶草帽在晃;一辆汽车从街上驰过,尘土旋转着向空中游去。

“妈,这下该认输了吧?”茵茵瞥一眼敞开的两扇门上那已经断了的封条,语气缓慢而尖刻,“你整天忙这做那,把人生看得那么像回事干啥?知道地球上至今已累计出生过多少人吗?数以万亿!那么多的人今天都哪去了?全化为了尘土!人生最后是乌有、是空旷、是虚无、是荒芜、是没意思!你把人生看得那么认真不觉着可笑?……”

邹艾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头,望定墙角桌上的那件工艺品——周家瓷窑上出的紫瓷盆,那盆不大,直径约有四寸;色紫,通身发亮,盆内立一男一女两个瓷人,做搀扶状,面部似含焦躁,五官酷似真人。

“妈妈,我真不理解,你当初为什么要操心费力地去开诊所、办医院,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孩子,人生对有些人是空的,对有些人不是!有些人死了除骨灰之外别无他物,有些人死后却能留下一个富裕的国家,一座有用的工厂,一摞启人心智的书籍,你能说这些人的人生也是空的?不,他们几十年的人生已经物化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了,后人在看到、触到、用到、说到那个东西时,会记住它们的创造者的!妈妈只是想办成一所医院,想在这世上活得好些,想在死时留下一个世人都知道的东西!你不理解妈当初为什么要办诊所、办医院,这我知道,你那时还小,你不可能理解,理解一个人的心需要有和她差不多相似的经历。还记得我们从鲁市回到柳镇的那个傍晚吗?哦,她不会记得!那天傍晚,当公共汽车嘎吱一声在柳镇十字街口停下时,你心中原有的那种想要离开鲁市的愿望突然消失,你实在还想让汽车再把你拉回鲁市,因为你一看到这熟悉的街道,突然忆起上次和巩厚的回来省亲,想起那次的车响人笑,前呼后拥,你一下子觉得,街两边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了讥讽和嘲弄。与其让故乡人看你的失败,还不如就在外乡讨饭。但你不得不下车了,司机在催你,茵茵她也在问:妈,我们是到了?于是你只好拎上提包,一步一步地挪下汽车。没有人迎接,没有人搭话,你不知他们是不是认出了你。好在你知道已被分配去镇医院,去医院的路你认得,就拉着茵茵径直走。你走得很快,茵茵被拖得踉踉跄跄,当街边一只黑狗猛地向你们扑过来时,茵茵吓哭了。你用提包赶开狗,恶声喝止女儿的哭,更快地向前走。到了医院,老传达告诉你,院里领导已经下班,不过你们的住处已作了安排。你当时心里顿生一缕感激,但被领到住处一看,又不禁吸一口冷气,一间八九平米的平房,只能放一桌一床,且有几只黑鼠在床上先已睡了,见你们进去,才慢慢地起身,退到墙角。你说了一声谢谢,便开始解行李,睡下去。那一夜茵茵一直缩在你的怀中,可你还是觉得心口那里有一股冷气在旋,旋得你身子打战。旅途的劳顿,使你和茵茵都沉入了酣睡,当你们醒来时已是下午。你们草草吃点饼干,就动手收拾这间小屋。

那时你还根本没想到去开诊所、办医院,触发你动了这念头的,是三桩事。先是那个黄昏,你拉着茵茵走了几里路回到邹庄老家,你所以趁着天黑回家看娘,是因为你害怕让村里人看到你如今的狼狈模样。老屋的门开着,你站在门口,看见娘正背对门口坐在灶前拉风箱做饭,灶膛里的灯光映着娘,你发现娘的身子变得异常瘦小,头发已经全白,拿烧火棍的手背上青筋裸露。风箱呼嗒呼嗒,娘的身子也一颤一颤,你看着看着,心中一酸。你低低地喊了一声娘,走进屋去。娘先是一怔,扔了烧火棍,揉揉眼,这才认出你和茵茵,她猛地站起,颤巍巍地扑向你和茵茵,欢喜至极地叫:哦,回来了!回来了好!这下我们可在一起了!……那一夜娘睡在中间,用她那瘦极了的胳膊,一只揽住你,一只揽住茵茵。你当时摸着娘那筋骨凸现的身子,突然在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歉疚。你本来应该给娘带来一个幸福安宁的晚年,可如今你给娘带来了什么?就在那一刻,你心底原本躺着的那种甘心于现有境况的念头开始有些动摇!

接着是那个上午的刺激。那是一个云多天阴气压很低的上午,你正在上班,院长忽然进来告诉你,说秦副镇长要来看看你。你心里当时微微有些热:这么说,镇领导还在关心着我。你刚想站起去门口迎,门就又开了,门口出现一个身着中山装的男子,最初的那一刻,你没能认出对方,你微笑着带了感激地伸出手,对方也笑着伸过手来,就在两只手要握住的那一瞬间,如火星溅到了手上,你把手猛地缩回:你?!对,是我,秦一可,你到底还能认出我!对方哈哈笑着说。没想到是我来看你吧?坐,快坐!听说你又回到我们镇上医院,我真是非常高兴,这样我们就又可以经常见面了!院长,你去忙吧,我在这同小邹聊聊,我同她是老熟人了!当院长出去后,你看见秦一可大模大样地在你的诊桌旁坐了,微笑着说:怎么样?没想到我会当副镇长吧?你上次回来把我治得好苦,一下子就把我的主任撤了,不过人间的事难说,这不,我又当起了领导,而且分管文教卫生,以后我们会常打交道,你有什么困难只管给我说,我不会记仇的!你当时愣在那里,你根本没料到他还会当你的领导,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仍然握有支配你的权力。一个圆圈,这么多年你又走回到了出发点。就在你愣着的当儿,他又嬉笑着说:到底是大城市的生活养人,你如今是变得越发漂亮了,比咱们镇上那些没结婚的姑娘都耐看,闻着都香喷喷的,看这俩奶子,比我当初嘬时又大了一圈。说着,竟猛地伸手,在你胸上摸了一把。你当时后退一步,迅疾地从器械盘里抓起一把手术刀,呼一下朝秦一可的手上削去,噗!一股血伴着半个拇指指肚向地上飞去,与此同时只听到秦一可痛楚地叫了一声:啊!隔壁屋里的医生护士闻讯跑来,你这时满脸轻快地笑着向人们解释:秦镇长拿着手术刀玩,不小心割了手指。说毕,很快上前,麻利地把那半个掉了的指肚捡起、冲洗、缝合、包扎,模样十分亲切、关切、热情,于是来人们就都信以为真,就都打趣道:镇长,手术刀可不是让人玩的!秦一可只得强打精神,含了笑装着轻松说:嗨,我没想到手术刀这么厉害,像玩镰刀那样拿在手上玩,不料竟啃了我一块肉去!众人于是发一阵笑,在那笑声里,秦一可随了众人走出门去,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你一眼,你感觉出那目光里有一股火焰。

当秦一可那独特的鞋后跟先着地的脚步声响远之后,你还直直地站在那儿。最初的气愤慢慢平息,你开始明白,姓秦的所以敢再对你放肆,是因为他认为你可以欺负,你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你出去这么多年,并没有干成什么!碰碰你一个普通的寡妇没有什么了不起!姓秦的,咱们往后瞧吧!你当时又把上下牙紧紧咬起。

那天晚上,你拉着茵茵上街,街两旁的铺子都还亮着灯光,你平日绝少上街,更不要说是在晚上,你害怕碰见熟人,忆起往事,但那天茵茵的一块橡皮丢了,非吵着要买不可,你不得不拉着她去了街上。从文具店里出来,你忽然听到一阵幽幽的箫声,调子是那样熟悉,就是你当年唱的那首《坐花轿》,那箫声一下子勾起了你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你差一点就要随那箫声唱起来:地上那个绿哟,天上那个蓝,十八岁的姑娘巧打扮。几乎不用猜,你立刻就知道,这箫是开怀哥吹的,别人吹不出这个味儿。你猜不出开怀何以也住在这镇上,按说他应该是在离镇子几里自己大队的那个卫生所里。你回来后曾想过要去看看他,可你又怕见面时无话说,所以你一直在推迟着见面的日子。你站在那儿听了一阵箫声,便想转身往家走,但不知不觉你却来到一个小小的铺子门前,你看见开怀正坐在一只小凳上,垂了首吹,他的脸沉在灯光的暗影里,看不见上边的表情,他的肩依旧是那样宽,只是显出些瘦削,他的身旁摆一张小木桌,一个男孩正坐在桌旁,手捧一本画书,就着铺子里流出的灯光在翻。你一看就知道,那孩子是开怀的儿子,他那方形的脸上带着开怀的痕迹。在铺子的门边,你看到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陈家诊所。医师:陈开怀。透过半掩的铺门,你看见了中药药橱和西药药柜。铺子里没人,灯光黄黄的,只有幽幽的箫声在铺子前绕。开怀和他的儿子都没发现你和茵茵,开怀在垂首吹,孩子在凝神看,你和茵茵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那一刻,你忽然在心里想,假若当初我做了另一种选择,自己也许就是这诊所的女主人了,晚饭后,坐在诊所的灯光下安闲地缝衣,儿子女儿伏在桌旁静静地看书,开怀在门外悠闲地吹着竹箫,那生活会是什么味道?你刚刚想到这儿,铺子里间的门吱扭一下拉开,一个腰围白围裙的瘦小女人走了出来,她扶着门框,厉声喊:他爹,还吹?回来把那些茯苓切了!小远,你也该睡了,明儿还要上学!你知道这就是开怀哥的妻子,你刚要转身走,不想那瘦小女人看见了你,只听她高声问:你可是要看病?你只得张嘴答:不是。这当儿开怀已经站起身扭过头,你不得不开口喊了一句:开怀哥。是你?你看见开怀的身子晃了一下,不过他脸上很快就现出了欢喜:今天才听说你已经回来,我和风云说好明日去看你的,快,快进屋!风云,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小艾,远儿,这是你艾姑,快叫!你听到小远大方地叫了一声“姑”后,心里一热,开怀没让孩子向你叫“姨”,这说明他还把你当妹妹看,并没生你的气。进屋坐吧。风云淡淡地让道,你感觉出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敌意,但你不好推辞,便拉着茵茵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诊所。进屋后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围了黑框的德昭伯的遗像,你没有再问别的,你只是看着老人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脸庞,在心里叫:伯伯,我回来晚了,没能给你送葬。你缓缓地弯腰鞠了一躬,开怀在一旁低低地说明:他是去年秋天走的,走时还在念叨你的名字。你不敢再问别的,担心再惹出一些叫你尴尬的话题。你转而问到诊所的营业情况,开怀告诉说:眼下四乡的人有病后一般都不太愿到镇医院去看,一来因为那里的态度不好,二来他们又实行经济承包,一点点病医生便要开出许多药来,为的是多赚钱,于是私人诊所的生意就很兴隆,一个月赚二百来块钱不难。你听后心里一动,当你拉着茵茵告辞出门时,你明白了你可以干什么,办诊所和医院的念头就在那刻形成……

“妈妈,从现在起你不要再整日皱着眉头过日子,要学会笑,要学会享受生活!”茵茵望着妈妈含了笑说,“看来我得给你讲讲怎样打发人生!你不要瞪眼,不要觉得这话难听,在这点上你要承认没有我懂!既然人降临人世属侥幸发生的偶然结果,而且到头来是可怕的死亡在等着,我们就应该抓紧享乐,只要肉体和精神痛快就行……”

邹艾的目光从女儿胸前那枚“中原大学”的校徽上移开,又停在了那个紫瓷盆上,那一男一女两个瓷人,仍面露焦躁地站在盆里。街树上的蝉们仿佛受了什么惊吓,鸣声骤停,又骤起。

……那日阎王巡视阳间,发现一个叫湍花的姑娘正在田里剜菜,近前一看,见那姑娘长得唇红齿白、胸凸腰柔、乌发似瀑,歹心顿时便生了出来,就朝判官使个眼色,判官刚在生死簿上把湍花的名字勾掉,阎王就扑过去将湍花抱了起来……

“妈妈,我记得你从一开始办诊所,眉头就差不多总是皱着,你如此打发日子不觉得有点滑稽?”

那时怎么能不皱眉头?开诊所就要买房子、买药品、买器械、买桌椅凳子,这都要钱,可上哪里去弄钱?我的转业费不过两千来元,加上你外婆拿出的她平日积蓄的那几百元,这够干什么?借?找谁?谁信得过你?而且借了钱后多久能归还连我自己心中也没底。茵茵她不会懂得我当时难到什么程度,不会的!后来,你想到了贷款。你去了银行,银行那个左眼有点斜视的女人,听了你的贷款申述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神气,话语刻薄之极:别说我的领导和我的领导的领导都还没有批准,就是他们批准了我也不会给你!钱给你拿上,逃走了咋办?你又没个家,连男人都没有,我将来找谁去收回贷款?你听了这话气呆在那里,你真想抡起掌,再朝她的那只左眼来一下,让它再斜一点。但你抑制住了自己,你只是定定地朝她看了一分钟,你的目光一定非常怕人,因为你看到她的斜眼仁里掠过一缕惊慌,而且一个手指哆哆嗦嗦地想去按桌上的警铃。你慢慢嘘出一口气,转身猛地走了出去。回到家里,你已经准备放弃原来的那个计划。要不是那个后晌发生了那件事,你也许就永远真的把那个计划放弃了。

那天后晌,你在家休息,茵茵已去上学,小屋里静极。你仰躺在床上,目无所视地捧着那本《药理》,就在那时,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你扭脸一看,竟是秦一可嬉笑着走进屋来,你立刻戒备地翻身下床看着他,一句话没说。“来医院检查工作,经过你门口,顺便来告诉你,我手指上的伤已经好了。”他笑着说,一双目光又在你身上摸着,“你怎么这样看我?不欢迎我么?”你依旧没开口,只移开眼睛,看窗外。“你这小屋是太狭窄了,我晚点给院长他们说说,让他们给你调整一下。”你冷冷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好意,我愿意住这小屋!”“哦,看来,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感觉到他向你走近了一步。“我可没有生你的气,今天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们医院要成立一个巡诊小组,到四乡的村子里巡诊,时间大约要三个月,自带行李,住老乡家里,你们院长的意见,是想让你参加。”“我?”你被这个消息惊住,“我的孩子在上学,就我们娘俩过日子,我下乡后孩子怎么办?”“就是嘛!我也在说,人家一个女同志带个孩子,够难了,干吗还要这样安排?我待会找到院长,就要训训他,让他另换别人,你说可以吗?”他边说边直看着你的眼,眸子间荡一缕讨好的笑意。“滚出去!老子用不着你管!”你狂怒地吼道。“嗨呀,小艾,你怎么发这样大的火?我今天来确实是想帮帮你。说真的,当年我对你做了那件事后一直后悔,我一想起就要捶自己的头,我在你的心上留下了伤口。我如今也有了女儿,我想若有人对我女儿那样,我也会对他恨之入骨。我现在不想说别的,我只想用帮助你的行动来求得你的宽恕。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手中有些权,我可以为你做些事,譬如这下乡巡诊,我完全可以——”“我用不着你管,滚!”你又吼。“那他们一定要你下乡巡诊怎么办?”他依旧没生气。“想得倒如意,老子不去!不去!”“不去怕不行,医院有纪律!”你看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做作的忧虑。“我不在这个医院干了,怎么着?”你几乎是喊了。“去哪里?调走?”他仍然心平气和,“你是不知地方上的事,调动工作可不是容易的!”“老子辞职,不干了!”这句话蓦然蹦出你的口,话出口后你看到秦一可一愣。“你这话可不要乱说,”他还是一副关切的语气,“我到底比你大些岁数,在政界也混了些年,我想让你听我一次劝,在医院里工作,富可能富不起,但穷却也穷不到哪里去,一旦辞职,若遇上政治动荡和灾荒年景,你怎么办?”“我不用你管!老子就是要辞职!辞职!”你不愿考虑后果,你不想听他啰嗦,你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你只是一连声地吼。

你当着秦一可的面说出辞职,就不想也不能收回了。当你办完辞职手续,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时,你知道,你只有向前干了,你已经没有退路,你现在变成了一个无业者,你不干连你和你女儿的生活都不能保证。你开始仔细地考虑那个计划的实行,你打算第一步先办一个小小的诊所。你有两千来块钱,你想先租一间临街的房屋,再买点药品器械,就靠这两千块钱起家。但你在四条街上挨户问了一遍,才只找到一间朝街的空屋,并且主家愿卖而不愿出租,卖价是一千八百块。没有房屋一切计划都是空的,可是买了这屋,就无钱再置办药品、器械和必需的用品。你在那家的主人面前犹豫了许久,最后咬了咬牙说:“好,我买!”房屋买下的第二天,你开始收拾那间屋子,你买了石灰和白漆、白纸,你刷了墙壁、糊了天棚、漆了门框,你把那间屋子变成了一个洁净的白色世界。你买了一床一桌一凳,床靠里墙,那是你和女儿坐和睡的地方,靠床帮拉起一道白布帘,将床和外边的空间隔开,那一桌一凳放到门口,是你将来的诊疗桌。当你把这一切都办完之后,你发现你的钱包里只剩下了七块八毛钱。你在把简单的行李从镇医院搬到那间屋的当晚,便决定出去借钱,你想了一遍你在柳镇的熟人,最后你估计,可以借给你钱的只有开怀一家。

晚饭后,你嘱茵茵在家看书,自己一人向开怀的诊所走去。快走到诊所时你又有些犹豫,你记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开怀妻子的那双眼睛,你感觉出那双眼里藏有敌意,她愿不愿借给我钱?但你到底没让自己的步子停住,你知道你再借不到钱你就完了。还好,当你踏进诊所时,只有开怀一人在那里,你稍稍松了口气。“快坐。”开怀看见你来,沉郁的脸上浮出了一点笑容。最初的寒暄问候过后,你立刻说明了来意,你担心他的妻子出现,你想抓紧这个机会,你的心情太紧张、愿望太急迫,以致说话太快,竟没能让开怀听清那至关重要的四个字:“我想借钱!”“你想干什么?”他侧了耳问,你觉得你的脸唰一下红了,你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借钱。”你感觉到那四个字的重量,它们在滚出喉咙时带给你一阵尖厉的刺痛。“要多少?”这次开怀听明白了,他没有惊奇和诧异,只是紧接着问。“一千。”你说,你知道起码需要这个数目。“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这么多,前天我进了一批药,不过即使不够也差不了许多。你等——”“看什么?!”开怀的话突然被你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你扭脸一看,原来是开怀的妻子风云,你的心一咯噔。“小艾,你可是不知道,俺们这小本生意,哪能积得了多少钱?不过是买买卖卖,勉勉强强维持着不倒台就是了,”风云冷眼朝你吐出一长串话来,“你要找俺们借钱呐,可是找错了地方,要真想借呀,找东街的牛经纪,人家那钱可是随便借的!”你看见开怀双眼气恼地瞪着风云,你知道自己若再在这里站下去,开怀就会同风云吵起来。不能因为借钱伤了人家夫妻的和睦,你立刻接口,说:“风云嫂,我是随便问问,哪能真向你们借钱?你们小本生意,我也知道赚不了多少钱的。”说罢,就急忙转身出门。

你回到家,见茵茵已经趴在桌上睡了,你把她抱在床上安顿好,就又出了门。必须借到钱!你在心里叫。你想起刚才风云说到的那个牛经纪,从他那里真可以借到钱吗?你走到邻居家里想问个清楚,邻居大嫂一听说你要去找牛经纪借钱,急忙摇手:“使不得,使不得,牛经纪是专门放账的,他手上钱倒是有,就是利息太厉害,你借了他一百块钱,一个月光利息就得给他七块。”你听后一惊:真还有放账的?你从邻居家出来,在空旷的街上踱步,急剧地盘算着要不要去找牛经纪借:如果借一千块钱的话,一月利息就得给他七十,一年下来就是八百四,利息太重。可生意万一兴隆,兴许也还可以。如果不借,你和茵茵就只有饿肚子!思来想去,最后你咬了牙一跺脚,向东街走去。那晚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一两盏昏黄的路灯照着暗黑的街,你边走边问,最后找到了牛经纪的家。那是两间低矮的瓦屋。你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你听到一声嗄哑的招呼:进来!你犹犹豫豫地推开门,一股酒气迎面扑来,昏暗的灯光下,你看到一个面色干黄的男人盘腿坐在床上,正手握一个酒壶,用浑浊的双眼看你。屋里什物狼藉,蛛网在屋梁上晃动,老鼠在墙角里叽咕,几只旧鞋胡乱扔在地上,屋顶发黑,四壁发黄,酒味里夹着另外一股异味在屋中飘荡,全屋并无一件值钱的东西。这人会有钱?你以为你走错了屋子,正准备扭头退出去,不想对方先开了口:“是来借钱的吧?”你有些惊异,你并没说明来意。“不借钱是不会来我这屋里的。”你于是断定,这就是牛经纪。嗞——你听到一声吮酒的声音,你看到牛经纪的喉头在慢慢滑动。“明说,借我的钱利息可高!”“知道。”你说。“一块钱一月七分!”“知道。”你又答。“借多少?”“一千。”“借用多长日子?”“一年。”你迟疑了一下。“按我的规矩,”他又嗞一下吮了一口酒,“一千块借出一年,要分两次还清,半年时还一次,本息九百二,年底把剩下的九百二全还清。”“行。”你又点头。“还要说清,万一还不上,要有东西抵账,你能用什么抵?”你愣了一阵,答:“我住的那间房。”“我知道你买的那间房子,行,那房子值!好了,那你就发誓,发了誓我就给你钱!”“发什么誓?”你呆住。“你要对天发誓:第一条,不向政府报告!明说,这放账的事儿政府不让搞,咱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第二条,不赖账!咱这不像到银行里借钱,签字画押,咱们是全凭一句话。”“怎么发?”你问。“你举起手,脸向天,说:‘不报告,不赖账,食了言,刀下完!’”他望着你说。你慢慢地举起手,缓缓地仰起脸,一字一句地重复完那十二个字:“不报告,不赖账,食了言,刀下完!”“好!”他叫了一声,就扭身揭了炕席,从席下摸出一个黑色的布包,慢慢地展开,于是七八叠钱就慢慢地露出,他摸出两叠,说:“一叠五百,你数数!”你伸手接过,一张一张地数,手指有些抖。数完,整整一千。你抬头说了一声:谢谢!就在那一刻,你惊骇得瞪大眼,你看见他正从炕席下抽出一把雪亮的刀来。“你、你?!”你吓得倒退了两步。“别怕!”他那干黄的脸上浮出一个笑来,“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有刀!好,你可以走了!”你听罢,猛地转身,逃也似的出了门。

你那晚跑回屋里,又仔细地把钱数了一遍,数完之后,紧紧把它们攥在手里,你喃喃地在心里叫:全靠你们了!

钱借到后,你知道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有效地把这些钱使用出去,因为它们每天都要生出利息。眼下最急迫地是买药品和做小手术必需的器械。于是第二天早晨,你把茵茵一个人留在家里,预先给开饭铺的邻居三叔留了一块钱,让茵茵放学后径直去饭铺里吃饭,然后就乘车去了县城。到了医药批发公司,你原以为只要掏出钱和私人诊所营业证,按你预先在家里定好的品种、数量买出就行,却不料在药械仓库那个四十来岁姓姜的保管员那里遇到了麻烦,他一看你在开票员那里开好的药单,先打量了你一眼,还特意看了一下你手中的提包,你当时并没意识到什么,只是急于想去仓库里装药,轻声催:“同志,麻烦你快一点,我还要赶回去,孩子还在家里。”“对不起,除了维c、青霉素和阿司匹林外,其他的药都暂时缺货,请你改日来!”你听到保管员撇了长腔说。你吃了一惊,这才认真地去看保管员的面孔,你看见他慢慢地揿亮打火机,去点嘴角上的烟。不可能!一个县的医药公司仓库,不可能连常用药品都没有。“求求你,姜师傅,”你的声音带了哀求,“俺从柳镇这么远来,来回得一天,请你帮帮忙,再去库里看看。”“你从柳镇来?”保管员悠悠吐出一口烟,“你们柳镇周家窑烧的瓷器不是很好嘛!”你听到这句话最后边的那个“嘛”字,一下子明白了。于是你笑笑,说:我先去街上办个急事,待会儿再来找你。你说罢急急忙忙向街上走,径直去到瓷器店,还好,店里摆有周家窑烧出的瓷器,你狠了狠心,买了一套餐具、一套茶具和一套酒具,共五十一块钱,你的心疼得滴血,这五十一块钱一年后就会变成一百,我把一百块钱白白地扔了!你提上这三套瓷器又回到了药械仓库,你满脸含笑地对他说:“姜师傅,我刚才去街上,刚好碰见我们柳镇周家窑的人来卖瓷器,我就朝他们要来了这三套东西,你拿回去用用试试,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哎哟,这可不敢当,不敢当。”姓姜的眉开眼笑地接过那三套瓷器,这才又嗓音柔和地说:“你走这阵儿,我又去隔壁的库房里看了看,还好,你要买的这些药品都有,你等一下,我这就进去给你拿。”你装作受恩之后的感戴样子,忙说:“谢谢,谢谢!”你尾随在他身后进了库房,他见你跟进库房,脸上略略露出一点尴尬,但你故意不去看那些药箱,你知道不能戳穿他的假话,你当时在心里琢磨,从此以后你要常与这个人打交道,如果每次都要送礼,这笔支出也非常可怕。你必须生出一个办法!就在你这样琢磨的时候,你的目光瞥见了一个纸箱,那纸箱上的字迹标明,箱里装的是土霉素,但箱角上却已用铅笔写了一行字:“假劣药品,销毁。”你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那行字上,几分钟之后,你觉得你找到了那个办法,你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当姓姜的把你要买的药一一拿出摆好之后,你指着那箱土霉素顺口说道:“我想再买点土霉素药片,你能不能把那一箱土霉素再卖给我?”“那个——”你看见他的眼珠晃了一下,里边漫过一丝犹豫,但那丝犹豫慢慢又结成了一种暗喜,“那箱药嘛,你买当然可以,只是你没开票,我怎么卖给你?”“那还不好办?我先把钱交给你,你待一会儿去代我开个票不就得了?这点忙你总还是会帮的!”“那是,那是。”他点着头,眼中的暗喜完全代替了犹豫。“土霉素一箱是七十块吧?给!”你把钱递到了他手里,然后快步上前,把那箱土霉素抱在了怀中,故意把写有假劣药品那行字的一边压在怀里。当姓姜的点完那七十块之后,你又笑着说:“姜师傅,麻烦你,给我写个简单的收到条,我回去好向孩子他爸说明白。”他点点头,仿佛是又犹豫了一刹,但最后他还是用铅笔写了一个很小的字条:“今收到邹艾买土霉素药款七十元”,签了他的名。你拿了这个字条之后,就急忙出了库房门,喊来了一辆三轮,装上药品,向汽车站走。当汽车开动时,你边笑边在心里叫:从今以后买药再不会犯难了!

三天之后,你又拿着那箱药和那个字条,回到了药材公司的库房,找到了那个姓姜的,当买药的其他人都走了之后,你走上前声音冷厉地叫:“好你个姓姜的!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把要销毁的假劣药品卖给我,让我回去给病人吃,结果差点使两个病人死亡!走,咱们到法院去!”那姓姜的一听,脸顿时有些白,先还想强辩:“这药不是我卖的!”但一见你在手中扬了扬那个收款条,就立时改了口,哀求道:“嗨呀我的好大姐,饶我这一次吧,我也是鬼迷了心窍才干这样的事。”“你知道这样干的后果吗?”你继续吓唬他,“我只要把这箱药和这张字条往法院里一交,你至少得判十年刑,更别说保住你的饭碗啦!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国家三令五申不准卖假劣药品!而你身为国家工作人员,竟公然违犯,把要销毁的药卖给别人!你懂不懂法律?”“大姐饶了我,大姐饶了我,只要你饶了我这一次,以后你叫我干啥都可以!千万不能捅到法院去,求你了!”他几乎要掉出泪。“那好,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就饶你一次。只是我上次买这假药的七十元和这次抢救吃假药病人的五十一元钱怎么办?”“赔,我赔!”他说着,立刻就去口袋里掏,你把那一百二十一元钱装进口袋之后,在心里叫:那三套瓷器算是你买了!“你把那药箱和字条还给我吧!”他见你转身要走,急忙又求。“这个嘛,我要留下做个纪念!”你说完,笑笑,拔脚就走。就是自这以后,你每次去买药,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开怀诊所里买不到的药品,你都可以买足……

“妈妈,你现在手上不是已经有了些钱嘛,你可不要再拿这钱去办这事业办那实业地穷折腾,想吃什么就吃点,想穿什么就穿点,舒舒服服打发日子!告诉你,我毕业前这最后一学期不再用你的钱了,我们系那个教计算机软件的年轻美国佬金斯,不断地向我献殷勤,我当然不会轻易让他占什么便宜,但他给的钱凭什么不用,有福就要立刻享!有乐就该马上要!”

邹艾慢腾腾地看了一眼女儿,渐渐又把目光移到了那个紫瓷盆上,那一男一女两个瓷人仍默默伫立。

……从此,湍花便成了阴府后宫里无数妃子中的一个,除了阎王来淫乐时她强装笑脸相迎外,其余时间便在哽咽低泣中度过,那日她又哭时,让一个在迷魂汤锅前值班的年轻迷仆南阳听到。南阳心软,听这哭声悲切,禁不住就过来相劝……

“妈妈,你晓得人生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就是在变成腐尸之前尽可能多的享受快乐!可你想想,你当初在开诊所办医院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什么?”

享受到了什么?艰难、困苦、伤心、气恨!但也不全是这些,每当我克服艰难向前走了一步,心中就也胀满了欢喜和快乐!实现目标的过程其实也包含着享受!这一点茵茵她不可能懂!你把药品买回,把新买的药柜摆好,把写有四个大字:“康宁诊所”的招牌挂出,开业还不到一周,副镇长秦一可就来到了你的诊所。“嗬,小邹,开起诊所来了?”他微笑着开口。你没应,只站在门口冷眼看他。“我说你当初怎么会那样坚决地辞了职,原来要走这条路。”他缓缓在门前踱着步,“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药品、药柜齐了吗?要不要我帮忙?”“谢谢!”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客气,我说过我要为你做点事,有难处尽管告诉我!”他当然听出了你话中的冷淡,但他偏要故意同你拉近乎,你气极地低声叫:“走开!用不着你来管!”他笑了,笑得似乎很忧郁,片刻之后他拂走了脸上的笑,用挺真诚的声音说:“邹艾,我希望你接受我用行动做出的忏悔,我确实悔恨自己当初的举动,那是最野蛮的男人所做出的最野蛮的行为,你可以冷眼看我,甚至骂我、唾我、把我的手指切破,但请你不要拒绝我为你做事。你可能还不知道,镇上所有关于文教卫生方面的事都归我管,扶持私人诊所当然也在我的权限之内。我可以用我手中的这点权给你很多帮助。在中国,一个人要想办点事,完全没有人支持是不行的,你去问问那些如今已经成功了的个体工商户,哪一个背后没有人支持,或直接或间接,要不然他们就休想干成!因为在中国,市场经济规律不可能像在西方那样完全自由发挥作用,政府干预是要经常进行的。譬如眼下,别看你买了房、买了药、买了柜,挂出了‘康宁诊所’的牌子,却还要经过我带人所进行的一次医术鉴定,只要我带人来考核一次你的医术,认为你不够格,我就可以立刻把诊所封了,收回当初你领到的开业执照,懂了么?”

“我当过军医,我有职称证明!”你强硬地叫。“不要把声音放高。”他依旧面露忧郁,“在柳镇上开业的医生,不管他过去干过什么,不管他自己宣称他的医术如何,我们都可以让他考核不合格,只要说他现在的医术不行,他就无权开业。因为有些人,虽然过去看病可以,但因为后来脑子坏了,医术退步,就不能让他再行医了!我们要对柳镇人的身体健康负责!你不要担心,只要你经过我带来的医生考核鉴定,说你医术可以,你就安心地在这里开你的诊所。”他说罢,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走了。

你怒极地望着他的背影,你完全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不用猜,你就可以知道,只要他带人来对你的医术考核鉴定,那将是怎样的结果。你明白一旦他宣布你不合格不准开业,即使不没收执照也完了,没人会再来找你看病的。那你和茵茵还靠什么生活?你当然想过告他,但官司得打到什么时候,你现在可不是当妇女队长时的邹艾了。你知道政治是怎么回事。就算拖几个月你也受不了啊,那高利贷你怎么还?想到这些,你知道面前的这个东西你还不敢惹。至少你要稳住他。你知道他还不会马上宣布你不行,他在靠那个等你就范。你又急又恨。可一时却想不出法子。但你明白得让他存点希望。因此他第二天又来时你对他态度就客气多了。你甚至还听他向你诉说他婚姻如何不幸,让他的目光猫一样在你大腿、胸脯上舔。甚至在他那天晚上又来你诊所时你竟有点动摇。那天碰巧茵茵不在,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当他的手搂住你的腰一只手又沿着爬到了你的胸上时,你竟没挣脱。你差点就准备屈服了,那毕竟是一只男人的手。可你一下子想起好多年前大队部的那个夜晚。你在心里骂一声自己。要是这样你干吗还要回这里来,你能这样干吗?当时不夺回婆婆给你的存折?不,你不该是以前的邹艾,你在副司令家当了几年家,见过那么多世面。又不是没有心计和不会使手腕,你应该能想出法子摆脱他!这样你的手就轻轻拦住了他,可他紧抱着你往床边拖,你只得假笑着求他。你说你正来红的,你叫他过两天再来。你的心里恨不得就用手术刀宰了他。可你还是把他哄走了。秦一可也是害怕惹急了你翻脸,只得咽着口水十分不甘地迈出门槛。你知道这事没完,秦一可还会不断来纠缠,而且,现在这样拖总不是办法。你得尽快想一个计谋把鉴定书拿到手而又能摆脱掉秦一可。正在你苦苦思索却仍一筹莫展时,一个机会来了。那天你去买菜刚好碰到黄镇长的夫人,你听见她正和别人说她这些天身体不舒服、饭量小。在镇医院时你曾给她看过病,一个绝妙的主意立时在你脑子里浮现出来。你急忙趋前,十分热情地同镇长夫人搭话:“你也来买菜呐?”“是呀。”当镇长夫人扭头答话时,你故意让自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诧。“咋了,你?”镇长夫人果然注意到了你眼中的惊诧,立刻问。你装作有些犹豫、吞吐地:“没……没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看出我身上有什么毛病吗?”“我发现你面色有些不大好,担心你腹中有病!”你以低而关切的声音说。“真的?”她立刻吃惊地退一步,“天哪,我说我这两天怎么饭量总是不大。”“不要紧,我可以给你看看,保你好!”你肯定地说。“什么时候看?”她迫不及待地问。“当然越早越好,你今晚要是有时间,就可以去我的诊所里。”你含了笑讲。“那好!我晚饭后八点钟去找你。”镇长夫人恳切地说。

你早早地和茵茵吃了晚饭,然后把茵茵送到邻居家,说晚上你有病人看病,让孩子在这里玩,待一会儿再来接她。安顿了茵茵之后,你戴上口罩去到秦一可的住处,意味深长地含了笑小声告诉他:八点四十来,不要迟也不要早。他当然明白你的意思,满口答应。然后你回到诊所,静静地等着黄镇长夫人到。你的心情很有些紧张,你不知道这个办法能不能奏效。你仔细地想了计划的每一个细节,你甚至没忘了给门臼里倒了点花生油。八点钟时,镇长夫人准时来了,你稍稍松了口气。你先同她寒暄了一阵,而后给她号脉,看她的舌苔,让她躺在你和茵茵的床上,解开她的上衣,用手在她的胸部和腹部触诊,触诊的结果你断定:她仅仅只是有胃病。但你故意显出十分慎重的神情,说:问题不是很大,不过我想再给你查一下血。她立刻答应:“行。”你在她的耳轮上采了一点血,装进试管里,而后对她说:“请你在床上稍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我去镇医院化验室用用他们的显微镜,一刻钟就会回来。”她说:“行。”你便把那个白布帘拉上一半,只遮了她的上身,下身从帘外可以看到。接着你就走出门,把门虚掩上。这是八点二十五分,你把时间卡得很紧。你出门后,就疾步隐在了不远处的暗影里,忐忑地听着手表上的秒针叫,紧张地看着屋门。八点四十,秦一可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你的门前。你看见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进后便又反手把门关了。你的心提到喉咙口,你计算着他的步数,你估计着就要发出声音,但没有,有一刹那,你已经绝望,你以为你的计划已经完全破产,你沮丧地倚向暗影中的墙壁,但就在这时,诊所里突然传出镇长夫人的尖声喊叫:“呀——!你个狗东西!”跟着又传出巴掌打脸的响声、哭声、撕扯声,至此,你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把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原位。你看见好多人闻声向诊所跑过去,就急忙转身沿着暗处向镇医院走去。半小时后,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又走回诊所,你看见诊所门前围了好多人时,还故意惊诧地问了一句:咋了?出什么事了?你走进诊所,你看见秦一可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脸上满是被指甲抓出的血痕,你快活得差点要笑出声来。你看见黄镇长牙咬下唇,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镇长夫人伏在床上嘤嘤地哭泣,你佯装着上前安慰:“别担心,我刚去镇医院化验室化验了你的血,没有什么大毛病……”第二天,你就听说县上来了人,让秦一可停职反省。就是从那以后,你得到了安宁。当然,你事后也担心了几天,你总怕镇长夫人看出破绽,还好,她对你依旧信任,又找你看了几回病,你去了几次她家,你知道同她维持一种友谊关系于你有益,你不断地给她送些药去,你知道枕边风的厉害,没过几天,你便拿到了具有主任医师水平的鉴定证书。

你原来以为,只要房子、药品、器械有了,只要没有秦一可的捣乱,凭你的医疗技术,生意完全可以做起来,起码可以像开怀那样,每月赚个二三百块钱。可开业之后那股冷清劲儿令你吃惊,每天除了几个碰破手指、脚脖的人来找你包扎外,基本上没什么病人来。你起初以为人们不知道这个新开的诊所,就在十字街口专门竖了一个路标牌,把诊所门口的招牌换成了大的,但这依旧没用,每天赚回的钱不过一两元。照这个样子做下去,每月连牛经纪那七十块钱利息都赚不来,这可怎么办?你那些天心焦如焚。开怀来过几次诊所,也替你着急,把去他诊所看病的一些病人介绍来,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些被介绍的病人走出他的诊所,就又进了南街的黄家诊所,根本不愿到你的诊所来。因为赚不来钱,你身上原来留的那点机动款日渐减少,你不得不压低生活费用,和茵茵一天三顿吃馒头夹咸菜,你不能再借钱了。有天中午,你忙着切中药,让茵茵拿钱去买馒头,当时没零钱了,给她的是一张两元的票子,她拿去后竟然全买成了肉包子,心疼得你连打她几个耳光——“妈妈,看,我买回了包子,你尝尝,好香!”啪!“你个败家子,谁教你这样花钱的?”“妈……卖包子的王伯说,这包子香……我……就买了……”啪!“我要你这个傻闺女干吗?打死算了!”“妈……我再不买了……”啪!……你急切地想着扭转这种局面的办法。经过一番了解,你弄清了病人们所以不愿登门,主要是担心你的医术和为人,怕治不了他们的病,反而多要钱坑人,你于是想了对策:在十字街口立一巨大广告牌,一半用红漆大字写了“医师邹艾的经历简介”,从在大队卫生所当赤脚医生到在部队当护士、当军医到在镇医院当医生,都写得清清楚楚,还特别把你在部队医院的立功证书复印一份贴在上边;另一半写“康宁诊所的服务项目和医疗新规”,特别注明“诊费比公家医院便宜五分之一”,“若有误诊:一经证实,立即赔款”。这是柳镇十字街口立起来的第一块广告牌,所以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在这同时你还采取了另外两个对策:

你找了货郎金一开。那天黄昏,看见金一开肩挑货担手拿烧饼一跛一跛从门前走过时,你亲热地喊了一声:“金叔,来屋坐坐。”平日在街上常遭人白眼的金一开听到你这声亲热的招呼,立时受宠若惊地在你门前放下担子。他弓着腰刚迈步进屋,你立刻又端一碗面汤递他手上,他感激涕零地刚把面汤喝完,你马上又拿出预先买好的一双袜子说:“金叔,天快凉了,把这个穿上。”“不,不,这,这可叫我……”金一开惶恐地摆手,你硬把袜子放在他的手中。当他满脸感激地走出诊室,弯腰去抓担子时,你好像是顺口说出来的一样,叫:“金叔,你整天走村串乡,记着把我的‘康宁诊所’给人们说讲说讲,我在队伍上治过不少枪伤、烧伤的伤员,什么样的红伤到咱这里都能治。还有,在队伍上,一些师长团长也常来找我看内科病,虽不能说药到病除,但只要不是癌症就都能治好。回到镇上后,黄镇长夫人就总让我给她看病。你把这些顺口给人们说说,也算帮我一点忙。”金货郎听罢,连连点头:“好,好,这个你放心,我一定做到。”你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随后,你又自愿去治蜷缩在十字街口那个瞎子腿上的疮。那瞎子不知是哪里人,半月前瘸着腿来到柳镇十字街口,整日就蜷缩在饭铺墙前。他腿上生一黄疮,淌着脓水,路人看见,常掩鼻而过。那天上午,当街上赶集人最多时,你用铝盘端着消炎药水、纱布、绷带、消炎粉和手术刀剪,径直去到那瞎子面前,你柔声说:“大叔,我来给你治治疮。”你蹲下,立刻闻到一股从瞎子身上散发出的怪味,那味道让你差点呕出来,但你抑制住自己心底的厌恶,开始给他清洗、排脓、上药、包扎,你感觉到街上赶集的人在渐渐向你围过来,你放慢动作,故意把治疗时间延长,你要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你要让人们看看你的心地和医德。你感觉到无数的目光在你身上晃,你听到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低低的议论:看人家这大夫!但你故意不朝四周看,你只是把动作放得更慢,看上去包扎得极为仔细。当你最终包完站起身时,你发现围在你身边的至少有二百人,你能辨出有些人望你的目光中是含了点尊敬,你知道收到了效果,你低头用极亲切的语气对瞎子说:“大叔,我后天再来给你换药。”那瞎子嗯了一声,说:“俺没钱。”你立刻含笑答道:“给你治病,一分钱不要。”说罢,你移步走,围观的人自动给你让开一条道。此后,每当上午街上人最多的时候,你都端着铝盘去给瞎子换药,你整整坚持了半月,每次换药你都把时间拖得很长,尽管你心疼这些时间,但你知道它会给你换来更重要的东西。当瞎子腿上的绷带完全被解下之后,尽管瞎子仍像往常一样没说一句感恩的话,但你已明显地发现,你在街上走时,主动同你打招呼和问候的人开始增加,到你诊所就医的病人逐渐多了。后来,诊所每天一开门,门前总是摆满了拉送病人的架子车,看到这种景况,你当时心里不是也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快乐?……

“妈,我已经想好了,居住地选择关乎到人生的享受质量,我们今后的目标,就是到美国定居!永远离开南阳这个穷地方!你别吃惊,我打听了,金斯的父母是在芝加哥经营房地产的富翁,毕业时,我要生法让金斯资助我去美国留学,只要我到了美国……”

邹艾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了许久,才又慢慢移开,盯在紫瓷盆上,盆里,那一男一女仍相搀相扶、面露焦躁地立在那里。

……此后,南阳得空便去劝慰湍花,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南阳因为做阴府迷仆,未喝过迷魂汤,对男女间的事儿也懂,见湍花长得那么娇美可人,慢慢便生了爱心。愁苦寂寞的湍花,见南阳身壮心好,对自己如此关照,再想阎王每次来时的那股恶煞样,就也对他生出一股依恋来……

“妈,美国挣钱容易,我们只要在那里定居了,这辈子就再不会被钱憋得没有办法,你还记得吧,你当初为还牛经纪的那点钱急成了什么样子?!”

孩子,世界上挣钱容易的地方不多,美国怕也不会例外,大约都得动脑出力!美国不会随便就给你提供享受,人世上没有一种享受没有代价!不说这些,说了茵茵又会反驳你!反正你该按茵茵的提醒,记住当初还牛经纪钱时所尝到的那份焦急!你开业后四个月基本上没赚什么钱,照牛经纪的规定,借款六个月后,要还九百二十元,可那时你手中仅仅赚有二百多块。怎么办?拖延归还时间?你记起当初借钱时牛经纪的那番话,记起他从席下抽出的那把刀。你打了个寒战。没有办法,只有再借钱来还。你于是去找人恳求,虽然这时你给街邻的印象已远好于开业前,但一下子借到七百来元毕竟不是易事。街邻们都是做的小本生意,流动资金本来不多,何况他们当时还看不出你的诊所有多大赚头,对你何时能归还借款还不太相信,你跑了十来家,也才借到三百元。到了期限的前一天傍晚,你正坐在诊所里发愁,一身酒气的牛经纪推门进来,朝你叫:“半年了,我明儿晚上来拿钱,你可不要忘了!”说罢,猩红的眼警告似的看了你一下,才踉跄着走出门。你送走牛经纪,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开怀,只有再厚着脸皮去找他借钱了。只要能借到钱,即使看看开怀妻子风云的白眼也行。你鼓足勇气走到开怀的诊所门前,正好,风云不在家。你说明来意之后,开怀一句话没说,就转身去了里间,片刻,他走出,将一叠钱递到你手上,说:“拿去用吧。”你感动地问:“多少?”他的眉头一拧:“走吧,你!”“我年底还!”你说完这句,走出诊所。到家,一数,五百零七。你知道开怀确实没数这笔钱。你当时舒一口气。总算解了燃眉之急!那晚,你破例地睡得很香。第二日,你本想起床后就把钱给牛经纪送去,不料一开门就来了病人,一直忙到下午。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你刚坐下舒口气,门口出现了开怀的妻子风云,你的心“咯噔”一紧。你看到她脸上一副冷色,立刻猜出她知道了借钱的事,心里竟莫名地感到有些虚。你亲热地招呼:“风云嫂,快,屋里坐。”她没应声,径直进屋,站定后望了你,冷冷地说:“告诉你,我可是知道你和开怀过去好过一段,只是如今他已成了家,有老婆有儿子,你不要再变着法儿去招惹他!”“轰”地一下,你觉得有一根钉子戳进后脑,在里边旋,旋得快而有声,嗡嗡、嗡嗡。许久,你才能叫出一句:“你胡说些啥?”“胡说?”你看到她瘦瘦的嘴角一动,变出一个笑来,“你为啥三番两次去找他借钱?而且偏挑我不在的时候?还不是想引他来你这里?”“你?!”你发现有无数的金星飘来眼前。“我,我咋了?我明给你说,这柳镇街上的男人有的是,你当寡妇要真是熬不住了,就去找别个,别来——”“滚!”你猛地朝她喝道,你几步上前拉开抽屉,把开怀给你的那叠钱扔到她怀里。要不是担心邻人围观,你真想扑上去,照她那张瘦脸上拧几下。你那发红的双眼让她生了几分惧意,她慌慌地拿了钱退出门去。你望着她的背影,紧咬下唇在心里叫。“咱们走着瞧吧!会有你求我的一天,会的!会的!我一定要叫你知道我是谁!”你木桩似的站在那里,风云的身影消失许久之后你还一动不动,直到茵茵喊你:“妈,血!”你才低下头,这才发现你已把嘴唇咬破,血珠在一颗一颗向衣襟上滴,你没有管,又抬起头,直望着渐已变黑了的街路。

你听到茵茵在捣煤球炉,在向锅里添水,在拿碗拿勺,可你一直没有回头。你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耻辱。今天,那女人是当着茵茵的面说出那些话的,茵茵已经十来岁,她已经能听懂那些话了。一想到你是当着女儿的面受人羞辱的,你的心就开始抖。“妈,吃饭。”茵茵把盛了面条的碗递到你手上,你一口一口没滋没味地嚼,偶一回头,你发现茵茵在边喝面汤边啃一个中午剩下的凉红薯。“咋?面条下的少了?”你问。“我不大饿。”茵茵朝你笑了笑说。“上学跑了半天,能会不饿?来,我再给你下一点。”你起身向煤炉跟前走,茵茵扑过来,抱了你的腿,说:“妈,我真的不饿,咱们钱不多,省一点吧。”你在刹那间明白了女儿的心意。你看着女儿那张圆而白的小脸,猛地俯下身去。你和茵茵的脸紧贴在一起,你感觉到泪水把你和茵茵的脸粘在一处,却不知那泪是谁的。

刷了锅碗之后,你对茵茵说:“你写作业,妈出去一会儿。”你出门就向牛经纪家走,你想先去找他说明,恳求他宽限还钱的日子。你害怕他找来诊所,当着女儿的面向你要钱,你不愿再让女儿那嫩极了的心承受负担。你边走边想着说服对方的词句。你在他那扇破旧的屋门前整整站了五分钟才扬手敲门,你不知道他将会怎样对待你的恳求,但你已没别的路走,你只有恳求。你的手敲在那木门上发出钝重的声响,能听出那声响中带着抖。“推门进来吧,敲什么?!”屋里传来牛经纪的声音。于是你推开门,你看见牛经纪像上次一样,盘坐在床上,床头桌上放一把酒壶,一股淡淡的酒味在屋里游,屋里显得更脏更乱,几乎没有下脚处。“嗨,你倒是准时,把钱送来了!拿来,九百二十元,我数数!”牛经纪向你伸出手。你尴尬地笑笑,轻声说:“大哥,我的诊所开业这几月,生意不大好,只是最近刚好起来,钱还没赚几个,所以欠你的那笔款,没有凑齐,你能不能容我再拖一些日子还你?”“什么?”你看到他的双眼立时变圆,手抓紧床沿,两脚急切地伸下床,寻鞋。“你当初是怎么起誓的?我们是怎么说的?你,竟想拖欠?没门!没门!”他站起,猛地伸手去床席下抓出那把刀,弓形的刀锋上爬过一丝寒光,你本能地倒退一步。“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并不是存心拖欠,我的生意正在好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还上你的!”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你看到他握刀的手腕在颤,你真想扭头出屋,高喊救命,但你最后还是镇定了自己,稳稳站那里。“说得倒好,只要破了按期还钱的例,你以后就还会再拖下去,这法子我知道。你这会儿只有两条路可走!”牛经纪那方形的瘦脸上全是愤怒,“一条,去政府告发我放高利贷,这样,你欠我的钱不但可以拖欠,恐怕还会一笔勾销;不过,那样一来,你和你女儿的命可就没有了,我牛经纪说话算话!你也看见了,我这屋里的景况,也不像要长活下去的样子,杀了你和你女儿,我再一刀朝自己脖子上一抹,就完了。这条路你愿走吗?”你摇了摇头,你完全相信他这样的人是会说到做到的。“你好心借钱给我,帮了我的忙,我怎能再去告发你?”你想用这话去摇动他的心。“好,既是这条路不走,那就还剩一条路,就是把你的诊所抵给我,我来变卖成钱,变卖的钱多了,我退给你,变卖的少了,算我倒霉!咱们说办就办,我今夜就去你诊所里住!”他说罢,转身就去抱他那床褴褛发黑的被子。“不,不!”你见状慌忙上前扯住他抱在怀中的被,你觉得你的整个身子都在抖,你从来没想到他会用这个法子治你,那诊所是你所有的希望所在,没有了它,你就什么也没有了。“求求你,求求你!”那一刹那,你真想朝他跪下去。但你明白那不会有用。慌急当中,你突然把牙一咬,冷了声叫:“牛大哥,听我一句话,你要还相信我的人格,就请允我把还期再延长半年,利息也算贷款,到时连本带利一起还清!若不允,那我现在只好拿命来还!也不必麻烦你来动刀,我自己吊死在你面前就行!日后别人来问死因,你也好脱了干系!”

牛经纪的脸上浮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哑了声说:“你别拿死来吓唬我,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死法!”

没有别的退路,你只好向墙角走去,那里扔着一团麻绳,你抖颤着手把麻绳拿起,你盼望着牛经纪这时能喊一声:住手!但是没有,他只是冷笑着望定你。你只好抖开那团麻绳,把一个绳头向屋梁上搭去,你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因气愤在哆嗦:姓牛的,你竟真有这个狠心!你把绳圈结好,把一个独凳搬放在绳圈下,做好了一切上吊的准备。你这时扭头极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期望能从那张干黄的脸上看出一点不忍和恐惧,但是没有,他的脸上除了冷笑还有一点嘲讽。噢,这个铁心肠的男人!怎么办?难道这场戏还要演下去?可是不演又有什么办法?呼救?逃出去?有什么用?出去后拿什么还钱?而且牛经纪将会怎样羞辱你?你绝望地不由自主地抬起腿上了独凳,你的眼中涌满了泪,你听到他的身子在床上动了一下,床板轻轻吱了一声,你多么希望他能说出一句:“下来吧!”可是四周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你双手抓住了绳圈,在抓住绳圈的那一刹那,你惊奇地感到心中原有的那股对牛经纪的恨意消失了:就这样死去岂不也好?只要把脖子套进绳圈里,世上的所有烦恼愁苦岂不都抛掉了?何必要在这个世上赖着不走?犹豫没有了,你什么也不再想,只是迫不及待地把绳圈往脖子里套,直到你把脚下的凳子踢倒时你才忽然想起茵茵,也几乎在这同时,一道白光一闪,吊你的绳子断了,你重重地摔倒在地。牛经纪一手握刀站在你的身旁,他的脸上此时是一副奇怪的表情:骇然中掺和着茫然和惊异,口中同时发出一阵含混的低语:“……我也可以把人逼死……我也可以……”

你不知他还要怎样对待你,你一动没动,这当儿你听见“当啷”一声,那把刀从他的手中掉落在地,几乎在这同时你听到他突然发出了哭声:“呜——我不是人哪,秀花……”他双手捂脸向地上蹲去。你完全被他这意外的举动弄愣了:秀花?秀花是谁?“我是混蛋哪,秀花……”他呜咽着用手捶地。你怔怔愣愣地从地上站起。牛经纪此时开始趴在地上哭,头不时地向地上碰。你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这是演的什么戏。你茫然无措站那儿,看着他边哭喊着秀花这个名字边把头一下一下往地上碰。他越碰越响,越碰越重,你十分震惊,拿不准要不要上前劝劝。就在你犹豫的当儿,他忽然一下子扑倒在地,呜咽声骤然而停,身子一动不动。昏厥!你立刻做出了判断。医生的本能驱使你急忙上前,紧掐他的人中穴,半晌,他才又慢慢呼出一口气来。你吃力地把他抱上床,他双眼紧闭身子已变得十分绵软,刚才的那副凶恶狰狞样子全然没有,满是泪痕的脸上都是愧疚。你又按摩了他身上的几个穴位,他才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在你脸上停了半晌,方认出你,他微弱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走!”你被他这种奇怪的举动和前后态度的骤然改变弄得十分迷惑,不过有一点你明白了:这个人心中埋有隐痛,而且那隐痛和秀花这个人有关。“秀花是谁?”好奇心驱使你轻声开口问。“我的老婆。”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你有些吃惊,你的目光又飞快环视了一遍这低而矮的脏屋,你看不出这屋里有女人住过的痕迹。“她在哪儿?”“死了。”他喘了一阵答。你的身子一个激灵。“怎么死的?”你控制不住自己,紧跟着问。“用刀戳的胸口。呶,就是那把刀,她自己戳的。”他伸出瘦削发黄的手指,指着地上那把发亮的弯刀。你好像看见那刀刃上还有血在爬动,你的后背上生出一股冷而凉的东西。“是为什么?”你几乎是下意识地问。“我是一个混蛋!”他的声音又开始变高,你看到他的眼睛瞪大,拳头握紧,情绪又激动了起来:“……我想赚钱……我想办个养貂厂……我借了郑老四的四千元……可不知那些貂得了什么怪病……都死了……我没钱还,跑到广东挣……郑老四逼债……秀花还不上,嫌丢人,就走了绝路……等我挣到钱回来……人已经埋了……我混蛋哪……”

你无言地望着他那张涕泪交流的脸,你已经明白了一切,你什么也没说,只是掐着他的人中穴,直到他终于又安静下来,微弱地说“你走”时,你才缓慢而吃力地迈出他的门槛。那一刻,你知道这个难关是暂时地过去了,但心中却无半点轻松,当你仰看已近子夜的星空时,泪水突然间涌满了眼眶……

也就是在那个让你恐惧意外的晚上,当你刚刚走回诊所,老家里就来人告诉你:娘傍黑拾牛粪时不幸被牛踢中胸口,连续吐血。你被这消息惊得几乎栽倒。在那一刹,你在心中无声地叫了一句:老天爷,你睁睁眼呐!你不敢耽搁,慌慌提上药包、拉上茵茵就往家走。进屋一见仰躺在床上的娘那纸一样的脸色,一看见床头脸盆中的那些鲜红的血,一摸娘那弱极了的脉,你就知道:晚了!你虽然立即动手,把自己的血给娘输了三百cc,但也仅仅是拖延了娘咽气的时间,那些血立刻都又被娘吐了出来,你晓得凭你的本领和眼下的条件,你已经救不活娘了!娘在咽气前,反复用微弱的声音向你说着一个字:“手!”你先是以为娘的手上难受,急忙去察看,但娘立即摇了摇头;你随后以为娘是想攥住你的手,便把自己的手放在娘的掌中,可娘还是摇了摇头;你愣了片刻之后才明白,娘说的是她当初为你讨的那个桃木手形护身符。你问娘:你说的是不是那只桃木手?娘立即点了点下巴,并用细微极了的声音嘱你:要常带身上!你刚来得及向娘点了一下头,娘的眼就阖上了。

你给娘买的是半寸厚的棺板,你没有钱去买上等的柏木棺材,葬礼简单而冷清。当你在娘那个不大的用黑土堆起来的坟头前跪下双膝时,你放声哭了:娘,女儿无用,没有给你一个安乐的晚年……

一股风晃过街面,将街树的枝叶轻摇了一下,蝉们未加理会,叫声依旧热烈。

阳光变得愈白,热气渐渐向室内逼来,扔在街边碎成两半的写有“康宁医院”的木牌,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

“妈,你不要操心你的护照不好办,我已经问清楚了,如果女儿在国外结婚有了孩子,可以申请让自己的母亲去照料,只要你一到了美国,我就一定能把那护照换成永久居留卡!你信不信?”

她漠然地看了一眼女儿,就又把目光移往那个紫瓷盆,移往那对默然伫立的男女。

……那晚按惯例不是阎王要来的日子,湍花便悄悄招手让南阳进屋,两人拥在一起刚说了几句话,不想阎王会破例到了,推门一见湍花和南阳紧紧相抱的情景,立时眼喷怒火大喝一声:来人!把这奸仆贱妇抓起!……

“妈妈,当我们最终在世界上最富的国家落下脚时,你说,那是不是我们一生中最辉煌最值得记住的时刻?人的一生不过几十年光景,在这几十年中能办成几件像这样的事情?当然,即使这最辉煌的时刻最后也会变成灰烬化为乌有,两万年后,世人不会知道曾有一对母女从中国移往美洲大陆!”

孩子,妈一生中已经有过辉煌和值得记住的时刻,那时刻就是康宁诊所改为“康宁医院”的那天!尽管那一天来得十分艰难!妈和你对辉煌时刻的理解不同,妈以为自己要办一所医院的心愿得以实现的那刻就最辉煌!好了,不说这些,说了她又会撇嘴。你自己只要记住就行,记住你经了怎样的努力才总算把医院办成!虽然最后它又被毁个干净。

是办起诊所的第二年夏天吧,你已还清了牛经纪的钱,并已攒有将近五千元,而且你的名声已在四乡传开,找你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病人常常在门外等待。一间房的诊所已经远远不行,于是你用稍高一点的价钱,把邻居与诊所相邻的三间房买了下来,一间当诊室,一间当药房,一间当治疗室,原来的那间,改成了厨房和卧室。你还雇了两名做过赤脚医生的姑娘,一个当治疗室的护士,管给病人打针、换药,兼做你手术时的助手,一个在药房负责发药配药。正是这两个护士中的一个,无意中把你的诊所送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那是一个晚上,临睡前,你照例对诊所的几间房做最后一次巡视,你看见那个司药姑娘已经睡下,就转身去推治疗室的门。就在你的手刚要触到门板时,你从门缝里听到一种声响,起初你分辨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声响,只觉得那声响你很熟悉,你过去好像听过,不过片刻工夫,大脑翻出了你对那种声响的记忆:接吻声!你一下子记起了很早很早以前,你和开怀在那条小河边,你的双耳里盈着的,就是这种声响。你先是觉得惊奇:这个护士才来几个月竟就招来了恋人!随之就觉到了气恨,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恨,你虽然知道这姑娘已经二十三,早到了该恋爱的年纪,而且平日做事十分尽心勤快,现在和恋人在室内接吻又不会影响你什么,但你还是觉得气恨。你越在那门前站的久,听那声音的时间越长,你越觉得气恨。那气恨在胸中迅速膨胀,它让你一下子想起了久远的过去,让你不由自主地算起巩厚去世至今的时间,想起当初和开怀在一起消磨的那些傍晚,记起了当年和巩厚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夜里。那气恨膨胀到了一定限度,使你没有抑制住自己,你“哐”地推了一下屋门,屋里的那种声响骤然停止,随即传出护士一声怯而颤的问:“谁?”“我,快开门!”你厉声叫。屋里的灯亮了,门闩随即抽开,你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你看到了两张满是羞意和惊慌的脸,男的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你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慌后,心里才略略有些快意,但见到那护士的眼角眉梢还保留着幸福的笑纹,那丝快意就又消失。“你们可真胆大!”你声调冷厉地说,“竟敢来到我的诊所里——”“我们真的没干什么,我们只是……”那小伙子急忙打断你的话,做着解释。“好了,你走吧!”你对那小伙子下令。小伙子慌慌地走后,你转对那个姑娘冷冷地叫:“你要不想在我这里干,明天就卷铺盖走!”“不,不,”她几乎要哭出来,“他今黑里来,要亲我,我没法,我……也喜欢……他……”看到她脸上那些幸福的笑纹全部惊走之后,你心中的气才稍稍有些平息。“他是干什么的?你敢引他到诊所来,偷走了东西怎么办?”你继续着训斥。“他不会偷东西的,不会的,我俩在一个村长大,他高中毕业,会写文章,现在被镇政府招聘为通讯报道员,经常给报纸、电台写文章,他人很好——”“给报纸、电台写文章?”你听到这里心一动。“是的,他今年已经在省报上发表了三篇……”姑娘下边的话你没有听清,你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部队医院。你记起了医院领导对每一个到医院采访的记者的热情态度,记起了领导们在报上看到有关本医院的报道后的那种高兴样子,记起了医院领导反复强调的话:要重视新闻报道工作,要重视舆论工具的运用。“我并不是反对你们相爱幽会,我只是担心你上当吃亏。”你开始对姑娘变得和颜悦色,语调亲切,“既然他是这样一个好小伙,你明天带他来见我。”第二天中午,姑娘把那小伙领了来。他局促不安地站在你面前,你先用道歉的口气说:“昨晚上不了解情况,让你受惊了,请你原谅,你以后可以经常到诊所来,不要不好意思,祝愿你俩幸福!”待看到他脸上露出感激之色之后,你才又像顺口提起似的问:“听说你常给报纸电台写文章,是吗?”“是的。”小伙子见对方当着自己恋人的面提到自己的长处,显得异常高兴,“镇上所有的有价值的新鲜事我随时都可以报道。”“是吗?那像我们诊所扩大,就诊病人日渐增多这样的事,也能写么?”“当然!”小伙子开始眉飞色舞,“嗨,要不是你提,我还真把眼前你们诊所这个报道线索给丢掉了,你们吸引的病人多,这证明你们的服务态度好,这可是值得宣扬的事!”“我可不大信,我们这个诊所的事还能上报纸?”你故意这样笑着说,同时看了一眼那姑娘,那姑娘也立刻担心地问恋人:“能吗?”“当然!不信,你们等着看!”那小伙子脸涨红着说。此后几天那小伙子不断来诊所里问这问那,还拍了几张照片。接下来一段时间,那小伙子再没露面,二十来天之后的一个上午,那小伙子忽然兴冲冲地跑进诊室,把一张省报放到了你的面前,你看到在报纸的二版上,有一行黑字大标题:“女大夫妙手回春,小诊所名声大震”,标题下还有一个副题:“——记邹艾和她的康宁诊所”,文中还夹了一张你给病人号脉的照片,你只看了一眼,心中就胀满了欢喜,但你知道你不能显得过于高兴,你勉强抑住自己,只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说:谢谢你!你随即把那个护士叫来,掏出一百元让她去城里邮局买这张报纸并顺便玩玩。从那以后,几乎每个去诊所看病的人,去药房拿药时,司药的姑娘都要同时送他一份报纸,报纸上那篇“女大夫妙手回春,小诊所名声大震”的文章,是用毛笔特意圈了的,十分醒目。而且那文章被你送进城里放大复印,回来贴在一个广告牌上竖在十字街口,旁边写一行大字:“康宁诊所愿为每个身体欠安的人热情服务!”

那篇文章发表一周之后的一天中午,黄镇长陪着一个身着中山服的男子来到了诊所,你有些惊异,黄镇长除了那晚夫人在这里出事后来过一次外,再没来过,怎么今天突然驾到?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引起了领导的注意,心里有些不安。当黄镇长介绍说“这位是金县长”时,你慢慢辨认出,这位金县长就是当年的公社书记,金慧珍的爸爸!你更有些惊奇。直到那金县长微笑着朝你伸出手说“我是从报纸上才知道你和你的诊所的,今天特来看看你”时,你才松了一口气,才由不安转为了欢喜。你知道这又是一个让诊所兴盛的机会,你要紧紧抓住。你过去在鲁市的生活经历帮助了你,使你在和县长的交谈接触中没有显出什么惶恐、失礼,一切言行都很文雅、大方、得体,显出了一个有修养的女医生的身份。你看出县长对你的言行很满意,对诊所的整洁有序感到高兴,县长临走时问你有什么困难,你把早已想好的最重要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想贷点款。”“你想贷多少?”县长微笑着问。“如果允许的话,我想贷五万。”“可以,你的要求不过分。农村医疗卫生事业是我们要扶持的重点之一,老黄,这件事你来办!”县长转向镇长交代。三天之后,你拿到了那笔钱。

你拿到那五万之后,用四万元买了地皮盖了二十间房子,用一万元添了些化验室的设备,增聘了化验员和护士,这时,医院的雏形已经有了,重要的是缺医生。庸医不能聘,那会坏名声!于是你把眼睛盯住了镇上私人开业的医生,你的第一个目标是桑家诊所的桑大夫!其实当你拿到那五万元贷款之后,你就下了决心:不能再让桑家诊所和开怀的诊所继续办下去,柳镇街上不能出现三雄并立的局面,只有把他们全都收拢到你的诊所里,你才能办成医院才能有一番作为。你把第一个打击的目标选定了桑家诊所,桑家诊所的经济实力比开怀的诊所稍差一点,只要把他打倒,开怀那边就好办了。你对桑家诊所只打了三拳:第一拳是断掉药品来路。你专门跑到县药材公司,找到了那个姓姜的仓库保管员,因为他有把柄在你手里攥着,你的话他不敢不听,你告诉他:凡是柳镇桑家诊所来买药时,你要想法拒绝,实在拒绝不了就只给一点无关紧要的药。他点点头。此后不久,桑家父子就开始来你诊所里叫苦:买不来急需的药!并求你给匀一点。你也附和着叫苦,但最后总是温和亲切地答应:“我这里的药虽不多,不过你放心拿一点去吧!”那自然只是一点点,你看见因为缺药,桑家父子的眉头越皱越紧。第二拳,是坏他诊所的声誉。有天傍晚,你把那个在药房发药的快嘴姑娘叫来,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以后收集、配发中药时可要小心,决不能让异物混进药材里边,听有的病人讲,他们从桑家诊所里买来的中药中,混有一些切碎的玉米秸,这事不知是真是假,咱没有调查,不过我们一定要注意,如果你配药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可要处罚你!再者,对桑家诊所的事,不要说出去,我们也没有亲眼看见。”你知道快嘴姑娘决不会把这话存在肚里,果然,半小时之后,你就听见她站在街边在对一个妇女讲:“天呀,你不知道吧?桑家诊所卖出的中药里夹有玉米秸!……”这消息暗中传开有十天之后,你借故去了一趟桑家诊所,你看到桑家父子冷清地坐在诊桌前,所里没有应诊的病人。你当时就知道,你的目标快实现了。第三拳,你暗中派人悄悄找到在桑家诊所当护士的姑娘,拉她来康宁诊所工作。你知道桑家的儿子在暗中爱着那个护士,只要把那护士聘来诊所,桑家儿子的心就也跟到了康宁诊所来。你让人跟那护士谈明:工资将比她在桑家高出十五元,那护士自然高兴,就很干脆地辞了在桑家的职。姑娘这一辞职,桑家儿子的情绪不宁,更无心协助父亲去想什么挽救诊所的措施,所以一月之后,桑家诊所就完全现出一副衰败倒闭的样子。于是你便在一个微雨斜飘的上午,带着同情和慰问的神色进了他们的诊所。进门后你先同情地望着桑老大夫叹了一口长气,低低地说:“真没想到啊。桑老师,如今开个诊所可真不容易,不过你老人家可千万要保重身体!”这一句含了宽慰和关切的话,立刻使老头子感动得要冒出泪花。趁着这个效果,你又接着讲:“桑老师,我们是同行,你又是长辈,我不能看着你们处在难时不管,互相照应、扶持是咱们医家的传统,这样吧,我那个诊所虽说也经营得不好,但眼下起码还能凑合,你们父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去我那里,报酬上我决不会亏待你们,桑老师每月一百三,弟弟稍低一点,先定一百,以后只要诊所收入多了,我再加!”你的话音刚落,桑家儿子就急切地说:“行,我们去!”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显得这样迫切。桑老大夫听了你的话后,也十分感动,连连抱拳说:“好,好,小艾你这么关照体恤,我们桑家父子只有来日相报了!”两天以后,桑家父子就各提一个诊包来康宁诊所上班。由于他们的到来,你又腾出三间房作为病房,新增了九张病床,加上原有的,你已经拥有了十五个床位,一个医院的雏形已经出现。

这之后,打击的对象便轮到了开怀。一开始你有些不忍心,曾想让他的诊所存在下去,但一想到他继承了德昭伯的手艺,来到你的诊所上班对你大有益处,你才又下了狠心。你对付他主要用了降价措施。你凭着你的经济实力,一下子把就诊费减了一毛,包扎费减了五分,打针费减了三分,把常用的感冒药每袋减了二分,这样一来,去开怀诊所就诊的病人便日渐减少,他先还想同你对抗一下,刚宣布把诊费也减一毛,你立刻公布再减二分,到最后他只好认输倒闭。在他取下诊所招牌的那个晚上,你去到了他家,你看到风云坐在药柜前低声啜泣,心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意,你真想问她一句:泪水是咸的还是甜的?但当你见到开怀也双手抱头蹲在墙角时,心里又升起另一股滋味,那是一种隐隐的歉疚和心疼。他原本可以过下去的平静小康生活,又被你一下子打断。你默默地站了一刹,他们并未发现你的到来,最后是你低低地开口说:“不用伤心了,做生意办事儿都有成有败。我那边降低,实在是为了维持生意,并不是存心对付你们。你们放心,只要有我的诊所在,决不会没有你们的饭吃。这样吧,你们两个都去我的诊所里,每月给你们的工资,不会亚于你们开诊所挣的钱。你们剩下的这些药品用具,不必担心浪费,我统统给你们折算成钱,可以吗?”正在那里伤心的风云和开怀,听到你的话,意外地抬起头。“你们想想,同意了后天就去我那里上班,不同意就算。”说完,你扭头就出门,你怕看开怀那双苦闷的眼睛。三天后的那天早上,你看见开怀和风云一前一后地向诊所走来,你为自己预定计划的全部实现感到由衷的高兴,但你忍住脸上的喜色,只露出一副真诚欢迎的微笑,把他们领进诊所。从第二天起,你把新盖的二十间房子全部利用起来,十五间做病房,每间房安三张病床;剩下的五间做诊室和护士办公室。你根据需要又招雇了四个人,一个做饭的师傅和三个护士。在招雇这三名护士时,你有意收了两个并不懂护理业务的姑娘:一个是县银行副行长的侄女,一个是县卫生局局长的外甥女。你自然有些心疼每月支付给她们的钱,但你知道这样做是必须的,你今后要不断地同银行和卫生局打交道,有这两条关系将会使你省去很多力气,她们带来的价值将会远远超过你付给她们的!

不久,你又买了一辆救护车,负责接送病人和来往购买药品。至此,康宁诊所已完全可以改称医院了,于是在那个早晨,你摘下大门前那块“康宁诊所”的牌子,换上了写有“康宁医院”四个宋体字的木牌。木牌上的字是你亲手写的,四个字你整整写了一夜,你不愿让别人插手,你先用尺子在那块上了白漆的木牌上画了格子,然后用铅笔按宋体字的要求写着那些笔画,而后才用红漆描,最后一笔描完之后,鸡已经开始叫。你买了十挂一千响的鞭炮,你请来了三个响器班子,你要让全镇的人都知道:你已经创办了一所医院!你已经拥有了一所医院!当太阳刚刚跳上东方的桐柏山顶时,你朝十个拎着鞭炮的医院工作人员点了一下头,于是十根火柴同时擦亮,十挂鞭炮同时被点响,鞭炮点响的同时,三盘响器的唢呐也同时向天空长叫,全镇的人一齐拥过来看。就在众人瞩目中,你换上了那个白底红字的“康宁医院”的招牌,你心跳得太急,手总在抖动,当你想把木牌顶端的铁环套在那个长钉子上时,钉帽碰破了你的手。你看到有四滴殷红的血滴下去,前两滴落到了地上,后两滴落上了木牌,它们在木牌上各划过一条细细红红的印痕,而后融进了红色的笔画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只有你自己能感觉出,那道融了血的笔画红得格外鲜艳。你退后几步,在鞭炮唢呐声中欣赏着你写的那四个字,你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哭,你抑制不住那无缘无故涌上来的泪,就在泪水要淌出眼角时,你佯装听到院内有人喊你,疾步走了进去。就是这一天,你觉得是你此生经过的第一个最辉煌和最值得记住的时刻!……

一辆拖拉机突突着驶过街面,把铺在地上的阳光碾碎,也压下了远处传来的市声和近处的蝉鸣。

裂成了两半的写有“康宁医院”的木牌,静躺在屋檐下边。

“妈妈,一旦在美国定居之后,我想让你也多到社交场合走走,接触认识一些朋友当然也包括男朋友,妈,这话也许我做女儿的不当说,自爸爸去世之后,你一直一个人生活,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你放弃了人生最重要的一种享受,你才到中年,为什么要拒绝……”

一抹红云极快地在邹艾颊上闪过,她的眼稍稍眯起,依然盯在紫瓷盆上,那一男一女仍定定立在那里。

……阎王执意要把湍花和南阳扔进油锅烹了,幸亏阎王手下的一个老判官心善,可怜这一对年轻男女,就劝阎王:依老臣之见,地狱的惩罚远比不过人间的熬煎,倒不如把他们送回阳间,永囚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让他们在那里苦熬!阎王听罢沉思一刹,便猛伸手朝我们阳间的中原地带一指,于是这里便出现了一个四边高中间低的盆地……

“妈,这些年你整日为开诊所办医院忙活折腾,把这最切身的事都忘了!”

是的,整日忙这忙那,哪还有闲心?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女儿。忘了?这事你忘得了吗?当年,每到更深夜静,茵茵睡着,你独自一人静躺在那里时,你不都希望有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向你伸过来吗?那天晚上,临睡前你忽然想起,第二天早上要让开怀随救护车送两个病号去县医院做b超检查,你于是便朝他家走去。你是径去敲他们睡房窗户的,你原是想在敲响之后,隔窗向他交代几句就走。但当你的手指就要挨向窗玻璃时,却又猛地僵住,你隔着拉得不很严实的窗帘,看见风云正在脱衣,开怀则坐在床沿吸烟,你听见风云软声颤气地说:来,帮帮忙!你看见开怀扔下手中的烟,用脚踩灭,而后转过身去,帮着风云脱毛衣,脱了毛衣脱内衣,一件一件全脱去。你看见风云的双眼微闭,任凭开怀把她横着抱起,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那一刻,你的心像被手撕了一下,疼得差点弯下腰去。接着,你看见开怀开始脱衣,当他的手刚解开第一个纽扣时,你知道应该转身走了,不能再站在这里。但你的双脚却到底没能移动,你的双眼紧盯着他那渐渐裸露的古铜色的躯体,你感觉出自己的十指指尖开始奇怪地打战,双颊在很快地升温变热。两个小腿肚渐渐有些哆嗦,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紧,双耳开始响起一种轰轰的声音。你像醉了似的转身走回诊所,你告诉了值班护士第二天早上喊开怀进城之后,便向自己的宿舍走,在门口,你无端地朝门槛重重地踢了一下,疼得你吸了一口冷气。那夜,你躺在床上来回翻身,总睡不着,黎明时分勉强阖眼,却又陷入一连串紧张荒唐的梦里。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开怀值班,按你那晚的安排,你应该结算账目,但你那晚竟总拨错算珠,你最后“哗啦”一声推开算盘,气愤地走出门。你不知不觉又走到值班房前,你在值班房前来回走了三趟,你的双眼一直在隔窗望着伏在诊桌前填写病历的开怀。你最后在心里承认了自己想要什么,你的上牙慢慢咬紧下唇,你仰脸向天,无声叫:这没什么!这没什么!你然后上前推开值班室的门,径直走到开怀面前,说:“你九点钟去我那里一趟,我想请你看一下这个月准备买的药品单子。”你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尾音在抖,而且吐字有些不清。开怀听到你的话音后,从病历上抬起头,说:“行。”答完后又注意地看了你一眼,问:“你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身子不舒服吧?”你摇摇头,急忙走出来。你回到宿舍后,仔细地把屋里收拾了一番。你打开旧箱子,把当初从鲁市带回来的一瓶香水找出来。自从巩厚死后,你再也没有用过这东西了。香水存的时间过久,香味已经褪去了许多。你往头发上洒了一些,又在胸前稍稍抹了一点,而后开始梳头,随着梳齿的犁动,你闻出发丝上开始带一缕清香。你看看手表,九点快到了,你虚掩上门,把大灯关了,只留一盏台灯在屋里。你把那张购买药品的单子放在台灯底下,而后你走进里间,仰身躺在床上,你静听着屋外的脚步声,你觉得心脏在慢慢地向喉咙口提升,你感到它跳得越来越急。终于,你听到屋外传来开怀那钝重的脚步响,你浑身的肌肉一紧。“咚咚”,敲门声。你应了一句:“进来。”你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听到他走进了门槛。你装出一副忍受疼痛的声调,几乎是呻吟着说:“药单子在台灯下放着,你看吧。我这胸口突然疼开了,简直难忍受,就躺下来了。”开怀一听,立刻关切地问:“是怎么个疼法?要不要检查检查?”你呻吟着应:“你给我检查一下也行,听诊器在门后墙上挂着。你把门关上,我这身上总觉得冷。”你听到他取下了听诊器,听到他关上门,听到他向里间走来,听到他拉开了里间的电灯。你闭了眼,双手捂在胸口。“我来听听。”你从那种男人身上气息的逼近,知道他朝你弯下了身。你的双手开始解上衣上的扣子,你的手稍稍有些哆嗦,你解得很快,当最后一层内衣的扣子解开时,你睁开了眼,你看到他的目光有些慌,他把听诊器小心翼翼地放在你的胸口,静静地听,你的皮肤感觉到了他呼出的轻微气息。“这边疼!”你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在你的胸口上移,你感觉到了他那手指在你皮肤上的滑动,你发现他的手指犹豫且带哆嗦,而你却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快意。“你仔细听听!”你望着他说。他又略略弯了下腰,微微闭目分辨着听诊器里的声音,就在这时,你猛地抬起右手,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蓦地把他的头按到了你的胸口上。你感到听诊器的铁柄把你的皮肤戳了一下,但你没觉出疼,你只是用两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让他的脸紧贴着你的两乳。你感觉出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开始挣,他想挣开你的手。他口中仿佛还说了句什么,但因为他的双唇紧贴着你的肉,你没听清,他的劲真大,眼看就要挣开你的手,就在绝望的眼泪要涌出你的眼眶时,他突然间停止了挣扎,脖子仿佛一下子没了劲,整个头重重地放在了你的胸脯上,很快你感觉出他的双唇变得柔软且开始在你的皮肤上吮,他的双手重重揉着你的乳头。你知道你胜利了,你的双手软软地掉下去,大约是刚才过于累,你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劲,你这时才发觉他的两手原是这样敏捷、有力和贪婪,底下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觉得你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慢慢地开始飞,向那个黯黑的、闪耀着无数光点的极乐世界飞去……

半夜时分,你推醒酣睡在你身旁的开怀,轻声说:“走吧你,再晚怕要招人看见。”开怀揉揉眼,坐起来。明亮的月光探进窗里,照着开怀那裸着的强健黝黑的上身,你的心里又霍地涌起一股不舍之情,你猛地伸出双手,重新把他扳倒在被子里……自那夜以后,你让茵茵单独住进另一间屋,只要是该开怀值班,你睡时总是虚掩着门,急迫而甜蜜地躺在床上等待,直到你听到门柱低叫一声,你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这些年,你用佯装出的漫不经心的目光观察过不少男子,你最后觉得你唯一喜欢的还是开怀。和开怀在一起的第一夜你仅仅是凭了冲动,但接下来你发现这一夜把你久压在心底的对他的感情全部唤醒。随着幽会次数的增多,你觉出你很难再离开他,而且你觉出只有在他的怀里,你才甘心情愿变成一个完全的女人,你才能领略做女人的全部美妙。但你在同他的幽会中也渐渐感到了不安,你丢不掉那种犯罪的感觉,特别是当你见到风云用眼看你的时候,你总担心她发现了什么。不过,每当开怀不值夜班,你看见风云和他一起边说话边往家走时,你心里又生起一股嫉恨:他们终究是夫妻!你的心在不安和气恨这两种感情中滚来滚去,你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直到那个细雨淅沥的夜里——

那天夜里开怀并不值班,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你特别想让他那晚在你身边,八九点钟的时候,你让一个护士去叫他,借口是让他来商量一个手术方案。护士走后,你略略有些后悔,你知道这样做有些过于大胆,很可能会引起风云的怀疑,但最后你压下了这种担心。开怀来后,你为了避免那个护士生疑,故意把房门大开,高声说着一个接骨手术方案,半小时之后,你走出门外,对着漆黑无人的大街,大声说着送客走的话。“慢走,陈大夫,路滑!”而后你回到屋里,灭了灯,兴奋地扑进他的怀里。当他刚刚把你抱放到床上时,屋外淅沥的雨声中突然响来一个人的脚步,跟着屋门被敲起:咚咚!你那兴奋起来的身子被这“咚咚”声惊得一悸:“谁?”你抬起头来,装出睡意犹存地问。“是我,风云。”你闻声后浑身的汗毛一齐竖起。“有事吗,嫂子?是不是开怀哥还没回去?”你决定先发制人。“是的。”你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意外。“刚才他来诊所商量一个手术,恰好东街有人得了急病,他出诊了。你要不要来屋坐坐?”“噢,不坐了,你快睡吧。”你听到她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刚舒一口气,却见一直躺你身边一动不动的开怀,急急地起身穿衣。“怎么了?”你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气。“我得回去,要不她到东街一找,又会生疑。”开怀赔着小心说。“你走!你滚!”你抑制不住自己的气恼,低声喝叫,开怀在黑暗中停了动作,默默坐在那里。“说,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你低而冷地问。“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他的声音缓慢低沉。“既是这样,我们就名正言顺地结婚!你把她赶走!”你冷厉地用命令的口气低叫。你听到床轻轻地动了一下,沉默。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仿佛是一股风摇了下屋后的桑树树冠,一阵较大的雨点砸响了屋瓦,噼里啪啦。“听见了没有,你?”你望着黑暗中一动不动的他,催。你觉得你失去的已经太多,你不想再失去他,你要抓住这个机会!你要重新建立家庭!“这是你的真心话?”黑暗中,蓦地传过来一声嘶哑的问。“当然!”你坚定地答。“那好!”他说完这句,开始穿衣,而后轻轻拉开门,走出去。

从那夜以后,你开始盼那个结果。那时你又一次意识到,你的生活将再一次顺着旧有的河道流下去,才意识到感情这东西是不能扔掉也不能解析的唯一东西。没有几天,你就听护士们在向你报告:开怀在和风云生气,而且开怀对风云动了手。你听后只是叹口气,含混地说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开始在心里暗暗计划着结婚的具体事宜。开怀那些天总是阴沉着脸来上班,你每天都要注意地看一下他的脸色,你从他的脸色上知道:事情还没有办妥。你仔细地想了风云对这事的态度和会采用的手段,你估计无非是两种:同意离婚,但要找你大闹一场,把你的名声搞臭;不离,无限期地拖下去。对于前者,你不怕!你知道不论要办成何事都要有代价,你准备就把这名声作为代价交出去,然后再靠诊所捞回来!对于后者,你打算不断地折磨她,直到她自己不愿拖。有天夜里做梦,你甚至在梦中已向她的茶杯里下了毒药。大约是在那个风雨之夜过去半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你正准备睡,门忽然被推开,风云拉着她的小女儿走进来。你先以为她是来找你闹事的,就冷冷地望着她,不想她竟拉着女儿“扑通”一声朝你跪下,呜咽着叫一声:“邹艾,救救我吧!”你被这种从未料到的场面惊呆。“开怀天天打我、骂我,逼我和他离婚,我知道他是为了你,他喜欢你,他想和你结婚!”她呜咽着说,“我晓得他不喜欢我,我嫁给他的头一天夜里,他做梦还在叫着你的名字。那时你不在家,他没有想头,你一回来我就知道坏了,他这些天的心变得多狠呐,你看看!”她边说边猛地撕开衣衫,于是她肩头、胸前、臂上,一条条的血印顿时呈现在你的眼前。你打了一个冷战。你看见她胸前有一道伤口还正在渗血,你的心抖了一下!“我这会儿怎么能同他离婚?离婚了我自己还好说,大不了去讨饭,可孩子咋办呐?老大正在上学,洗衣浆衫谁管,小女儿才几岁,跟我一块讨饭,狗咬人欺,受得了?她日后长大向我要爹,我怎么给她说?邹艾呀,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分上,给开怀说说,他现在只会听你的话,别人谁的话他都听不进,你要救了大嫂这一回,大嫂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会记住你!……”

你被她这番哭诉弄怔在那里,你不知该如何说话,你六神无主、心乱如麻,你在她的呜咽声中只说出一句。“你站起来!”“不,不,你不答应俺就不站起来,俺求你了,俺娘仨都求你了!”风云的哭声越来越高,这哭声一点一点软化着你的心,当那个一直愣愣站在风云身边的小女孩也“哇”一下哭出声来时,你觉得你的心被揪了一下。你突然记起了巩厚刚死后你一个人拉扯茵茵过的那段日子,想起了临离鲁市时你拉着茵茵的手坐上三轮车在雨声中赶去火车站的情景,忆起了你一个人带孩子走进镇医院那间土房时的心境,你觉得有一股泪水想涌上来,在那一瞬,你不知不觉地说出了:“我不准他和你离婚,你们起来吧!”话一出口,你就知道,你的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你又一次把你的幸福扔掉了,扔掉了!

第二天晚上,开怀又像往常那样来到你的房里,他随便地坐在床沿脱着鞋,你强忍住心中又涌上来的那股想要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欲望,声颤颤地说:“开怀,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他吃惊地停住正脱鞋的手,直直望着你,你颤着声把风云哭求的事说出来。开怀咬住嘴唇一句话也没说,脸阴沉得怕人。他狠狠地盯了你许久,然后猛地转身走出了门。

两辆自行车在街上无声地滚过,电镀的车圈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蝉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空中仿佛有鸟飞过,被太阳晒白的街面上有块黑影一掠。

“妈妈,你说我这个计划怎么样?你怎么不说话?”

邹艾没有理会女儿的询问,双眼仍定定地盯着那个紫色的瓷盆。

……湍花和南阳从此便在盆地里生活,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就叫做南阳盆地,他们生下了一女一子,生活倒也快活。但渐渐地,独居盆地的苦恼和烦躁也接踵而来,最使他们烦恼的是他们不会盖屋,拼力搭起的窝棚不断被风刮坏,一家人常常被迫站在风雨里,苦恼焦躁中,湍花就和南阳商议:不知盆地外的人是怎样搭房盖屋的,我想悄悄出去看看……

“妈妈,我们只要在美国定居,按世俗的说法你的后半生和我的大半生就可以和任何人相比。如果人生是可以彼此比较的话。其实所有的人生都是虚妄,能比出什么名堂?我不过是站在世俗的观点上来劝你!”

孩子,妈妈就信奉这种世俗的说法,妈妈认为人生可以相比,妈妈不去美国定居照样敢拿自己的人生同别人比比!正是因为你有这种自信,所以那次你愿倾尽全力把你的仇人秦一可救活!那日傍晚你正在吃饭,忽听街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你出门一看,原来是几个人抬着喝了毒药寻死的秦一可向你的医院里跑,后边跟着他那大声哭喊的女人。你问了街人方知秦一可所以喝毒药寻死,是因为上级最近接到举报来查他贪污受贿和“文化革命”中的问题,他怕了。你听罢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轻松,你急忙扭过脸,你怕人们发现你脸上那股抑不下去的高兴。啊,秦一可,你也有这一天呐!你接下来继续回屋吃饭,你特意倒了一杯葡萄酒惬意地喝着。你头一次发现,酒原来是这样甜!但你没有喝多久,值班的医生跑进了屋,那天晚上值班的刚好是个年轻医生,他慌慌地告诉你,秦一可生命垂危,请你亲自去看看。你当时迟疑了一刹没说话,想法拖一阵,让他死吧!死了才好!但仅仅是一刹,你就改变了主意!用这个办法让他死实际上是你没有胆量和力量的表现!应该让他活!你当时霍地站起身来,飞快地向医院急救室跑,你使出最大的本领,使用最好的器械和药物对他进行抢救,灌药、导呕、灌肠、洗胃、输液、肌注,几个小时后,你到底又让他回到了阳世。当他终于睁眼望着你时,你听见他微弱地叫:“为什么把我救活?我没有求你!没有求你呀!”你轻松地笑笑,用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想把这一生拖到最后,这我明白,因为你过去享受到的快乐太多,你担心后边会有痛苦!你对你的余生失去了自信,但我决不会让你如愿!让我们都活下去,让我们都看看自己的后一段人生,让我们把阳世给我们的那份东西都吞完再走!在你没吞完你该吞的那一份之前,你要溜走也不容易,我要尽力阻止!你别想轻易离开人间,明白?!

你说完那番话之后,你看见他眼中露出了真正的恐惧,喉结抖抖地蠕动了许久。你估计他有话要说,便俯下身去听,可你只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

一辆独轮车吱吱呀呀从门前推过,车上坐着一个捂腹呻吟的病妇,邹艾的身子本能地站起,但转瞬便又坐了下去,倘是你的医院还在,你立刻就可以为她诊治。

“妈妈,说话呀?我的计划怎么样?你不要以为我是纸上谈兵,我很快就要去实现!对金斯我有绝对把握!我已经通过现今留美的朋友对金斯的家庭背景和他本人的经历做过调查。”

邹艾依旧没应声,甚至眼睛都没往女儿身上看,仍凝望着周家窑出的那个紫瓷盆。

……湍花于是便挎上包袱,急急地向山外走,一心想去看看盆地外的人造屋的法子,可她哪里知道,阎王当初为了防止他们逃离这个囚禁之地,早在四周施了魔术:人一爬上山坡,就有怪风迎面吹来,直把人吹滚山根,湍花一次又一次爬上山坡,一回又一回被吹落山脚……

“妈妈,说吧,愿不愿跟我去美国定居?”

“茵茵,妈不怀疑你的计划实现的可能性,因为你是妈的女儿,你身上有我那股有了目标就要去实现的劲头,但妈妈不愿去美国定居,也希望你——”

“怎么?你对这个地方还在留恋?你在这个盆地里败的还不惨?你辛辛苦苦创办的医院现在在哪里?!”

是的,我败得很惨!我辛辛苦苦创办的医院已经毁于一旦!而且这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败,没有人知道这次失败对我的打击究竟有多沉重。

当时“康宁医院”挂牌之后,你在高兴的同时一心想使它更快发展!怎样发展?你琢磨路不过两条:一条是像你在部队医院那样,不断增添新的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增加从医科大学出来的有知识的人,增买各种新型的化学药品;另一条,寻找并聘用有名的老中医,利用奇妙的中药治病。前一条路,每走一步都要很多钱,后一条路,费用会大大减少,而这后一条路走好了,又可积起钱来走前一条路。这样一想,你就先开始注意四处打听哪里有老中医,而且这中医还不是已经住在城市正在行医的。偶然一天,一个到医院治疗碰伤的男子顺口说起:他有一次去伏牛山拉木头,半路车翻腿被碰破,皮肉撕裂得很厉害,附近山村里有人看见,就回去拿了一种黑色的草药粉跑来,撒在他伤口上,立刻,不但血不再流,而且痛感也顿时消失。不过两袋烟工夫,那伤口表面就结了一层硬痂,他就可以站立起来走路。他当时曾问那黑药粉是什么药,那山村里人只答:是南山郝瞎子给的。你当时得了这消息,觉得值得去看看,就把诊所托付给陈开怀和桑大夫照料,带了点吃的,骑一辆自行车去了。你按照那病人说的线索,曲曲折折地找了三天,总算找到了那个山村,一问治红伤的药粉,人们就抬手指了一下南山,说:是那边的郝瞎子给的。你便把自行车存在村里,一人背个挎包向南山爬去,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爬了近三个小时,到了山顶,看见两间草屋掩在树丛中,到门口一看,只见一个老头正坐在屋内啃煮熟了的包谷。还没待开口,就见他扭头问:“可是来要药的?”“是的。”你发现他有一只眼是瞎的,在答话的同时,你装作弯腰提鞋,飞快地用随身带的水果刀在小腿肚上割破了一个口子,你想试试他的本领。他捏着你的腿肚,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葫芦,从中倒出一撮黑色的药粉,往伤口上一撒,果然,不但血立时止住,而且痛感顿时没有。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伤口开始结一硬痂,手摸上去竟没什么感觉,如同没伤一样。你暗暗惊奇:这药比云南白药和目前部队医院使用的最新止血止疼外伤药都要强不知多少倍,倘若诊所有了这药,所有的外伤病人岂不都可以轻易解决?你于是坐下同他拉呱,想弄清他还有什么本领,你拿出挎包里的烟和糖让给他,老头挺高兴,就告诉你他还能接骨,而且接骨不用刀,只是在断骨处的皮肤外边涂一层黄色的药膏,不论什么样的骨折,三七二十一天后就可接住,而且边说边拉出一个瓦罐让你看里边的黄色药膏。他这本领当时没法验证。不过你相信这话是真的。你问他这本领是跟谁学的,他说是跟他爹,他们家几代人就住在这山上。如今他一个人过日子,附近山村里若有人来讨药,就给他带来一点粮食或青菜,算是一种交换。当你提出请他下山去诊所里当医生时,他坚决地摇头不干,你再三劝说不行,最后没有办法,就问:“大叔,你一人这么大年纪过日子,愿不愿身边有个女儿?”这句话令他神色一变,他低声答:“那是自然。”你说:“既然这样,我就给你当个干女儿,将来伺候你的晚年!”说着,你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他见状一怔,急忙弯腰搀扶,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难得你有这片好心!快起来!”你在他那草屋里住了五天,每天喊十几遍“干爹”,给他做饭给他洗衣,终于感动了他。五天后,当你又一次提出请他下山去诊所时,他点了点头。他拿上了他采集的一袋子中药和两罐配好的药粉药膏,同你一起下了山。

回到诊所后,你安顿他住下,叫茵茵过来认了干爷爷,让他歇息了一天,便找来一个小腿骨折病人让他治。他先是用独眼盯住患者的骨折部位看,十几分钟后便仰脸向天,双手合于胸前,双唇轻轻嚅动,仿佛是在祷告什么。随后,他便开始在患者骨折部位的皮肤上涂那种黄色药膏,涂过片刻,那药膏就开始凝结成一种极硬的东西,如同一个铁壳箍在骨折部位,而且患者说有一种暖暖的东西向肉里渗。二十一天后,患者果然可以起立行走如没事一样。这消息立刻传开,吸引了大批骨折病人。

此后,你又在离柳镇七十里的白河岸边找到了一个姓冯的老头,那老头正胎、保胎、堕胎的本领很奇特。正胎时,他先让孕妇喝一种紫色的药水;十分钟之后,便叫孕妇穿着衣裳轻轻松松站他面前,他在几步外朝孕妇腹部盯视一刹,说声:稍稍咬紧牙!接着便朝香炉插一炷香,作一个揖,徐徐吸一口气,抬起两手,在空中慢慢做出一个翻动东西的动作,那孕妇就哎哟一声讲:胎儿好像翻了个跟头。堕胎时,他则让孕妇坐在布帘后的一个桶上,他在帘外两米远的地方静立,缓缓吸气,慢慢抬起右手,在空中从上朝下轻轻一划,他的右手刚落,帘后的孕妇呻吟一声,随即便有胎儿坠落桶中的响动。他到医院后,妇科的病人激增。接下来,又在柳镇西边五十里外的一个小村里找到一位姓侯的老太太,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让各种各样的孩子立刻安静下来,不管这孩子哭闹得多么厉害,只要她一到身边,便立刻停了哭声,睁大双眼惊异地望着她。她每给一个孩子看病前,都要在地上铺一块布,布上画一些看不甚分明的图像,让孩子坐那画布上。她给孩子配药时严禁别人在一旁观看,她给的药效力非常明显,感冒发烧的孩子喝了她配的黑色药汁,一小时后就可把烧退去。把她请到医院后,儿科很快便又兴盛起来。

老中医请到之后,你便开始办药厂。你原想办起药厂一方面方便临床用药,一方面对外销售以积累医院发展的资金,未料到就是这一步闯下大祸,导致了你整个事业的垮台,使你数年的辛苦归于惨败。你至今还记得那个后晌,那个该诅咒的日暖风轻的下午,祸事就从那个时辰开始!当时你去刚建不久的药厂里巡查,领头的药工过来跟你说:咱厂里做的那种适于妇女滋补的膏滋药要用阿胶,库存的阿胶已经用完,去县上药店也没有买到,恰巧有两个从山东东阿来的阿胶推销员,随身带有四箱阿胶,专门来厂推销,并答应如果我们一次全买下可按市价再降百分之十,你说咱们买不买?在听完这话的最初一刹,你曾犹豫了一下,买不买?如今社会上卖假药的很多,可别上当受了骗!不过你转瞬便下了决心:待看了药品再说!万一是正宗阿胶,失去这个购买机会,厂里那几个负责制膏滋药的工人一时就没活干,而眼下快至冬令进补,正是这类药的销售旺季,停干一天就少赚不少钱,少赚钱就会推迟康宁医院扩大发展的时间。于是你和那个药工一起到厂门口去见那两个推销员,你怀着戒备先查验了他们的身份证件,没错,是山东东阿阿胶厂的正式推销员;又查看了他们所带的阿胶的商标,没错,是正宗阿胶的标准商标,包装也十分正规;接着便让他们打开箱子看货,你过去不止一次地使用过阿胶,你自信能够辨别真假,你接连从四个箱子底层摸出十几包来查看,没错,都是正宗货!可你还有些不放心,你突然声色俱厉地朝那两个推销员喝道:你们竟敢拿假药来糊弄我,走,去公安局!未料那两个推销员竟脸不变色地叫:嗬!你诬赖人,走,到公安局鉴定去!至此,你认为万无一失,才含了笑说:我是想试试你们,既是真的,我们药厂就全买了!说完这话,先是药厂来人喊那个领头的药工回去接电话,后是医院来人喊你去接待税务局的一个官员,你担心离了人两个推销员再做什么手脚,着急之中,刚好看见开怀从那边过来,便叫住他说:你领这两位推销员带上阿胶去厂里原料室收药付款,价钱按市价九折!开怀当时点点头,没问什么便领两人向厂里走了。你转身出了药厂门想回医院,在门外不远处你碰上了缩肩伛背的秦一可,你不想同他搭话,脸一扭径走过去,不料他倒在你身后开了腔:“你买了阿胶么?”你扭头狠狠瞪他一眼,重重朝他甩了一句:“你少管我的闲事!”便走开了!

这就是那个后晌发生的事情!你当时根本没想到这就是大祸的开端,世上所有大祸事的开端其实都很平常。祸事这个东西极其精明,它伸出触须时常使你毫无警惕。你很快便把这个正常的买药的小事忘了,创办一所医院要办的事情真是太多,你不可能把这件小事记住。直到一个月后,在你医院住院的两名妇女,因服用你自家药厂出的“邹氏妇女滋补膏”后,昏迷不醒出现中毒症状被送进急救室,你才大吃一惊,才猛然想起那天买阿胶的事:会不会是那阿胶有毛病?你一边和医生们一起急救病人,一边急令药厂收回销往各药店的“邹氏妇女滋补膏”。但是晚了,那批药膏早已上了邻近几座县城药店的柜台,有不少已经售出了。那两位中毒的妇女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却都已瘫痪,你被这后果骇得双腿发软:什么问题竟会造成滋补膏这么大的毒性?你让人把药膏拿上去县城化验,人还没回来,县卫生局,工商局和公安局的三辆吉普车已经停在了医院门口,并立刻搜查了药厂,然后你被告知:“康宁医院”附属药厂生产的“邹氏妇女滋补膏”,在使用的重要原料阿胶中,混有毒性很大的化工原料胶,致使服用者中毒,目前已造成七名妇女瘫痪!……你当时还没有听完,就觉天地一旋,你急忙伸手扶住门框才算没扑倒下去,你只在心里嘶喊了一声:天呀——接下来便开始了你此生最屈辱最痛楚最伤心的日子,你被关进医院的一间病房,交代你买那批阿胶的情况;医院和药厂都已停业;医院门外,七个瘫痪妇女的家属孩子不停地在那里喊着邹艾的名字咒骂哭叫要求赔偿;人们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站在远处向医院里望。

几天之后,审查人员告诉你,你所说的那两个推销员山东东阿阿胶厂查无其人,“他们的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先解决你的问题,你买了假药再加工出售且造成了恶果,受害家属已向法院告了,你的医院和药厂将被查封,你本人要被判刑!”那个胖胖的审查人员一字一句极清楚地说着。你愕然而恐惧地望着他,查封?判刑?你原来只想到赔偿经济损失,未料后果竟是这样严重?!完了,你的人生奋斗竟以如此结果告终!你当时什么也没讲,你只是绝望地用手捂脸,让身子轻轻地沿墙滑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沉入绝望中的你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抚着你的头发,你估计是茵茵从学校回来了,你慢慢地抬起眼,脸前站着的却是开怀。他把端着的饭碗放在桌上,蹲下身正默默望定你,眸子里满是深深的关切和心疼,看到这张敦厚的脸,你心中那股巨大的委屈泛上来,大颗的泪珠涌出眼眶,急急地顺颊淌,你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在室内响。他无言地替你揩泪,一刹之后才低低地开腔:“来,小艾,吃饭,不能把身体弄坏!你不是要办医院吗?身体坏了怎么办?”“还办什么医院?人都要判刑了!”你哽咽着说。“不会的,没人敢判你的刑!”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你有些意外地抬起泪眼,哽了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敢?”“因为那天做出买阿胶决定的不是你!”他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你有一刹没能听懂这句话,有些吃惊地摇头:“不,做决定的是我。”“是我!”他的眼睛含了笑奇怪地眨了眨,“是我决定让买掺有工业用胶的阿胶,是我领他们进厂开票收药的!责任全在我!”你怔了足有半分钟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巨大的热浪轰然从心海里扬起,直朝你的心房冲来,哦,开怀!你猛地向他的怀中扑去,同时接连的摇头低叫:“不,不,不!”“别傻了,”他轻轻地拍着你的肩头,“坐牢需要壮实的身体,这我有!再说,你不是想办医院吗?努把力,慢慢再把康宁医院恢复起来!我问了律师,不过是二年,二年后我就又回来了!”“不,不!”你的头在他的颌下摇动。“别再犟了,我进去比你进去划算。我又不办医院,想想你的康宁医院吧!”“开怀——”你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第二天早上,两个公安人员来通知你恢复自由,并告诉你:真正的肇事者陈开怀已向公安机关自首,是他动议并决定买下这批假阿胶的,至于他和推销员事先是否串通好我们还要查清,你只负有领导责任。你无言地听着,默默地看着他们把开怀带走,当开怀就要走出医院门口时,你抑制不住冲动地喊了一声:“开怀——”他扭过身,严厉地瞪你一眼,目光分明在警告你:别胡来!……

审查人员要求:康宁医院和附属药厂因管理不善,停业整顿半年并罚款十万;对七名受害病人,每人赔偿经济损失和医药费三万元。你望着那几名瘫倒在床的妇女,心中怀着山一样沉重的负疚,你对这处理决定和赔偿金额没置一词,只默默地筹措钱款,你卖掉了大部分房屋和全部药品器材,如数把赔款送到了病人家属手中,把罚款交到了工商所里。那天晚上,当你把这一切都处理完毕,望着空旷破败的医院时,你多想大哭一场!也就在那个时辰,秦一可幽灵般地站在你身后,颤了声说:“我可以帮帮你!”你当时惊得霍地转过身,望定他冷了声叫:“怎么,你又来看笑话?”他讷讷地开口:“不,我是真心想帮你!我知道那两个假阿胶推销员在哪里,我也许能为你和陈开怀雪清冤屈!我顺便想告诉你我的一个判断:卖假阿胶给你不是一个孤立事件,这里边可能是一个策划好的阴谋,目的就是使你破产!”你的眉毛惊得跳了起来,你忘了发出惊呼,只让骇然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我最后会把我了解到的全部结果告诉你,我现在只是想给你一个提醒,随着一个人事业上的不断发展,他的敌人也在不断更换!我不会再与你为敌了,我这辈子对你使坏太多,我现在想略略为你做点事,平日睡觉心里也安稳些。”他缓缓地说罢,便转过伛偻的身子疾步走了。你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站在原地,久久地琢磨着他说出的“阴谋”的含义……

“妈妈,下决心吧!离开这个伤心烦心之地,等我们在美国定居之后你再回头看看这儿,你将会为自己曾经生活在这儿而痛心不已!”

邹艾淡淡地瞥了一眼女儿,又把目光移向了那个紫瓷盆,盆内的一男一女仍静静立在原地。

……阎王坐在阴府大殿,看着湍花在阳间的山坡上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冷冷笑道:累死你也休想翻过山去!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力气……

“妈妈,你难道还想在这里干点什么?你能在这里干成什么?你至今难道还没有看透?走吧,走出去——”

“茵茵,妈也不愿一辈子就不离开这里,妈也想出去走走;但不是像你说的这种走法!你说的这种法子妈可以说已经试过一次了!妈不愿再靠什么金斯到美国去,如果妈将来要去美国,一定是美国人正式邀请我去的!你不要撇嘴!妈将来要去美国,她的身份只能是医药界名人而不是一个移民!你可以不信,但妈自己信!是的,我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而且不是第一次失败!但你以为这次失败就可以让你的妈妈俯首帖耳顺从命运你就不算真正了解妈妈!我不会认输的!我还要再从头来!我还要再办医院!我不仅要让我的医院恢复到过去的康宁规模,还要使它更快地扩大发展;我不仅要使我的医院能诊治一般疾病,我还要组织中医去专攻皮肌炎、乙型肝炎、癌症、艾滋病等疑难病症;我不仅要保证使这四乡的病人得到最好的诊治,我还要争取把世界上患有疑难病症的大科学家、大政治家、大企业家、大艺术家们吸引到我的医院里来就诊。我不仅要把康宁医院办成全南阳、全河南的一流医院,我还要让它在全国、全世界出名,我要让世界医学发展史上载下‘南阳康宁医院’这个名称!当然,这是有些狂,但人不能对成功要求太少、太小,前面的山头上总应该有新的目标,也许,世界就是通过人的奢望来控制人的!可我愿意被这种奢望控制!茵茵,这就是妈妈不跟你去美国定居的原因,妈妈甚至也不希望你走,但妈不拦你,你可以跟金斯去,你外婆当年最终决定不拦我去当兵,我如今更不会去拦你!只是不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尽可以放心:妈妈永远不会被失败击垮!当然,妈妈也可能被击垮,因为世上可以击垮一个人的东西很多。”

茵茵惊异地望着妈妈,仿佛此刻第一次看见她。

邹艾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又望向了那个紫色的瓷盆,盆内那一男一女两个瓷人,依旧相搀相扶面含焦躁地立在那里。

……湍花不愿回头,不想让一家人继续住在那种随时会被风刮走的草窝棚里,她决心翻过山去,爬呀,倒呀,倒呀,爬呀,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她一下子扑卧在地。坚定的决心使她的身体变成了一条河,汹涌的湍河水冲开山冈,径向盆地外飞去……

停歇了一阵的蝉鸣又骤然响起,热烈非常,如号角一样。

西斜过屋顶的阳光一点也没减轻热力,把用沥青铺的街面晒得白光四溢。

一辆马车飞快地从街面上驰过,嘚嘚的马蹄声响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