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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盆地 一步

抹在东天的那层血色已经褪去,云团开始变白,日头渐生出热力,一块云朝正升的日头扑去,被撞得粉碎,全成了絮。

瞎眼狗趴在柴垛那儿,在喘,身上的毛变成一绺一绺,几根肋骨隐约可见,但显然还不想被人们忘记,间或地叫上一声两声,音嘶哑,且低。

她帮着老四奶缠线。她看着线团在老四奶那青筋毕露、老皮丛集、微微发抖的手中慢慢变大。她总担心那线团会随时从老四奶的手上滚下,于是她扭了头,只机械地捧了线拐,让线不断地飞出去,就在那当儿,她发现在她脚前的一个土块下边,有一只蛹,那蛹像是在动。

……咱南阳盆地咋来的?这说来可是话长!实话说吧,这和玉皇爷的三闺女还有点关系。晓得玉皇有几个闺女么?七个,人称七仙女。最小的一个老七,不是下凡跟了董永嘛!这三闺女是七姐妹中长得最美的一个!腰身丰满匀称,脸蛋俏丽圆润,肌肤雪白粉嫩,眼睛乌黑水灵,浑身上下那股鲜嫩香艳样儿,男人只要看上一眼,嘴里就直流水水,舌尖尖就直想伸出去尝尝鲜味……

我听说了,没判你罪。这就好!这一灾总算又让你过去了!从今往后你自个可别再出头去办什么事,做官啦,学医啦,开诊所啦,办医院啦,连想都别去想!咱一个女人家,老老实实找个男人过日子是正事!人哪,都有个命,命里该你吃三升米,你想去吃一斗,能行?老天爷能答应?要都去争那一斗米吃,谁来吃三升?天下不就乱了?要我说呀,当个女人,只要找一个可心的男人,白日里在屋洗洗涮涮做点家务,也不累;夜里往他怀里一睡,任他那两手去摸你好受的地方,任他搓你揉你叫你小亲亲,还不觉着美?还要什么哩?你小时候的事都忘记了吧?你家尤其是你娘那阵的日子,过得比你如今还差,怎么样?她不是都忍过来了?

给三升我不干!只要有人吃一斗,只要男人们分一斗,凭啥只给我三升?我偏要挣来一斗吃!这回又败了,败就败,总有一天我会胜!她看了一眼四奶,慢吞吞地开口: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我只记得我爷爷很瘦,一只手总拎一根长杆旱烟袋,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盛烟叶的小簸箕,有一次我把他盛烟叶的小簸箕踢翻,他抡起烟袋就照我屁股上砸了一下,那烟锅真重,砸得我好疼。

你爷爷吸旱烟那是很晚的事了,早先他吸的可是鸦片烟!他就是因为吸鸦片才把身子吸得像个猴,吸得最后连那个东西也不管用了,你奶奶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嫁过来,他就是让她养不出一男半女,害得你奶奶整日到我这里哭,我就给她出主意:养个野汉子试试!你奶奶一听,就慌忙来捂我的嘴。

你们这门香火按说是要断的,可咱们这地方有规矩,弟兄俩只要有一个儿子,两门香火就都要续下去,办法是一门双承。一门双承就是给你爷爷的哥哥也就是你大爷爷的儿子娶两个老婆,一个由你大爷爷、大奶奶出钱娶;一个由你爷爷、奶奶出钱娶。由你大爷爷、大奶奶出面娶的媳妇你叫大娘,生的儿女续你大爷爷、大奶奶的香火,由你爷爷、奶奶出钱娶的媳妇就是你娘,你续的是你爷爷、奶奶的香火。按规矩,两个媳妇要同一天娶,同住在三间堂屋里。一个媳妇住东间,一个媳妇住西间,中间的屋里放两个衣箱,一个箱里放你大奶奶给你爹做的衣服鞋袜,另一个箱里放你奶奶给你爹做的鞋袜衣服。你爹要轮流去你大娘和你娘的屋里睡,一夜一换,时候要均。你爹要是去你娘房里睡时,就要在中间房里衣箱前换上你奶奶做的衣服、鞋袜,连裤带也要换。倘是去你大娘房里睡,就要全换上你大奶奶做的衣服、鞋袜,不留一个线头!我如今还清清楚楚记得你爹娶亲那天的事儿。你大娘的花轿和你娘的花轿是同时进庄的,一个从庄东头进,一个从庄西头进,两顶花轿后头都跟着响器班子,都吹的是《喜上门》。两个班子赛着吹,喇叭声震天动地、挟风裹雨,把你爹吹得昏头昏脑,迷三倒四。轿到门前,你爹慌里慌张上前迎时竟绊了一跤,栽了个跟头,嘴都碰到了你娘的腿上,爬起来时还放了个响屁,惹得看热闹的人们哄堂大笑。按照规矩,新婚头一夜你爹要在你大娘和你娘床上各睡半夜,可你爹大约是同你大娘折腾得时候太长,累了,一直睡到天快亮还不见醒,你娘在西房干等等不见你爹去,就哭了。那夜就是如今在那边蚕棚干活的光棍老七在听墙根,他那时也才十几岁。他听到你娘的哭声后,跑去喊醒了你奶奶,你奶奶就踮着两只小脚慌慌地去敲东窗户,敲了好久才把你爹敲醒,你爹这才急急忙忙跑到当间换鞋换衣裳,到西间钻进了你娘的被窝里。你爹的本事还真不小,没出两个月,就让你大娘和你娘都怀上了。

我听我娘说,在我前边,还有姐姐、哥哥,他们本可以活下来,可后来都走了,我娘说按排行我是老三,该叫三妮子。

那可是!要不是阴差阳错,你就是老三。你娘嫁过来不到俩月,就怀了孕,可她当时才十五岁,懂啥?怀到六个月时还敢拎着水罐子去井里打水,结果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井台上,水罐子碎了,一摊血也流了出来。气得你奶奶骂天骂地,也吓得你娘两天不敢吭气。到第二年,你娘又怀上了,这一次你爷爷、奶奶啥活都不让她干,可怀了四个月后,一天早上你娘去茅房时,又是几团血块子流了下来。这一回你奶奶、你爷爷气极,非要弄清是怎么回事不可,就托我去问你娘,你娘就红着脸流着泪给我说了缘由。原来你爹那个不懂事的东西,老婆都怀几个月了,还敢上她的身子,上去了还又是晃又是碰。后来我就按你爷爷、奶奶的要求,找着你爹,朝他左脸和右脸各打了两个响巴掌。到第三年,你娘总算又怀上了,自从你娘怀上后,你奶奶就常去东庄娘娘庙里祷告,每次都从庙里带回一包保胎药给你娘吃。后来,你娘就生了你。你说这不是你娘命中的定数?定数呀,她只该有一个闺女!她这辈子该要受苦!我估摸着,在上一辈子里,她是享过福的,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富豪人家的儿媳,那一辈子把福享尽,这一辈子就该吃苦了!人哪,两辈子一个轮回,苦辣酸甜都是一个定数,上辈子哪样享得多了,这辈子就享得少,你信不信?

我上辈子享了哪些福?既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凭什么扣我这辈子的?我不管你定数不定数,我只要这辈子的福!她望了一眼老四奶,语气平静却别有意味:听我娘说,我生下来可有九斤四两重,那倒是一副享福的相!

一片被虫儿嚼断叶梗的桑叶离了枝头,在空中旋了几下,而后落地,躺那里,仰脸向天,一动不动。两只鸡以为有食物从高空落下,便咯咯咯奔过来,盯了那桑叶紧看一刹,待认清,才又敛起翅儿,悻悻离去。

她手捧着线拐,又把眼移去看那蛹,蛹又是一动,蛹壳顶部像是裂了一道缝。

……三仙女那日和二姐去香湖里洗澡,天宫里的规矩,仙女们的玉体要一天一擦,两天在香湖里一洗。香湖在南天门外,水碧清碧清还香气扑鼻,在这水里一洗,擦干穿上衣裙,能逆风香百步,顺风香三里。姐妹俩脱了衣裙在湖水里笑闹着游了一阵,那二姐就开了口说:晓得么,三妹,当初织女就是在这天湖里洗澡时,让牛郎偷去了衣裳。看见了么,牛郎是从那棵树后闪出来的。三仙女就惊起了双眉问:真的?边问边上岸,放胆撩开湖边上遮挡凡、天两界的云,往咱这凡间里望,这一望不打紧……

那是!你生下来是九斤四两重,这斤两在咱们庄里还从来没有过,是用李歪嘴家那杆秤称的!谁也不晓得你娘是怎么把你养那样重的。你娘平日也就是吃红薯干、包谷面,隔三岔五才吃顿白面条,十天半月才能煮个鸡蛋。我寻思着你八成特别贪吃,把你娘当姑娘时积存在肚里的东西都偷吃光了。

由于斤两大,生你时你可让你娘吃了苦。那天天没亮你就在你娘的肚里踢腾,疼得你娘在床上直滚,边滚边叫我的乖乖!日头出来时你的头露了露,可就是不再出来,你娘被折腾得肚里的黄水都吐净;血流了一瓢又一瓢,脸变得蜡白蜡白,我当时直担心你娘俩都要去了。后来我逼你娘强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吃下去,又去老丁家借了一个铜锣来,趁你娘昏昏沉沉嗨哟嗨哟叫时,我冷不丁猛敲一下那锣,锣“咣”地一响,你娘一惊,牙一咬,你的头和肩可就出来了。你的腿还没全出来,在外间屋等着消息的你爷爷就急着问:是男是女?我们那时都估摸你是个带把的,要不然你在你娘肚里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谁知道最后我伸手一摸,嗨!空的!你爷爷在外间一听是女的,惊得口中的烟袋都掉了,跟着就叹口气,说:“唉,盼了这么多年哟!”我当时怕你娘听到心里难过,就去外间把你爷推了出去。

因了你娘怀的前几个都没活下来,怕你也有三长两短、病病歪歪,在你落地三天之后,你奶奶托人把邓州府的八师爷请来。八师爷在你家喝了七两红薯干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桃木刻成的“手”,那活脱脱像一只人手,有掌有指,掌上有纹,指上分节,“手”腕处用一根红丝线拴着。八师爷说,这叫护身符也叫命符!这东西只要让孩子戴在身上,保管她消灾避难,平平安安一辈子,说不定还可以享荣华富贵。后来,你娘就把这个符挂在了你的脖子上,来回晃荡,活像一般人家孩子戴的那种长命锁。

咱们这地方的规矩,孩子满月之后要摆席“做满月”,可你满月之后,你爷爷那个老东西却说:一个丫头片子,就别再张扬了吧!把你娘委屈得直抱着你哭。还是我去找你奶奶说要讨个吉利,最后,算是摆了两桌酒席。在开席喝酒前,按照章法是要老辈的大人抱着孩子绕各桌走走让人看看夸夸的,可你爷爷、你奶奶和你爹大约是嫌你是丫头抱出去丢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抱你,末后是你娘擦擦泪,红着眼眶抱你出去沿两个桌子各走了一圈,你那阵儿许也是不满,走到第二张桌前就尿了,尿星子溅到了酒桌上,菜盘子里肯定落了不少。按习惯,一般是做满月那天要把孩子的名字定下来,而且这名字常要爷奶给起,可那天你爷爷一直不开口,你奶又想不出,最后还是我给你起了个“艾儿”的名字,“艾”就是咱们房前屋后长的那种草,能熏蚊子。我是想你生下来时艾正长得旺,就叫这个名算了,我问你娘喜欢不,你娘就含着泪直点头说:行。常言说男人是地上的土,女人是土中的草,你叫艾儿也算有了说讲。咱女人既然是草,不管是羊啃猪拱,还是牛踩人割,你就得忍着受着,不是吗?

女人不是草!男人要是土,女人就是水!没有水,土就会干裂成粉,就会被风吹走,就会寸草不生,就会毫无用处!要一定说女人是草,我就是那种蒺藜草,羊也不敢啃猪也不敢拱,牛也不敢踩人也不敢割!我凭啥任他们去折腾?

民国三十七年咱这里已经解放,你们家分了七亩地,又分了两间房,按说你家也该过好日子了,可工作队的女队长却注意到了你爹有两个老婆,说这是歧视妇女欺负女人,要你爹在你大娘和你娘中间选留一个,让另外一个自由。这一来可把你大爷爷、大奶奶、爷爷、奶奶、你爹、你大娘和你娘吓坏了,天啊,你爷爷、奶奶还暗暗指望能再抱一个孙子哩,这可怎么办?没法,就轮流着去找那个女队长求情,好话说了三箩筐,可女队长一口咬定要尊重妇女、遵守法律,必须两个选一。怎么选?你爹是你大爷爷、大奶奶的亲儿子,你大娘是你大爷爷、大奶奶给他娶的,再说你大娘已连养了两个儿子,跟她过日子往后也有盼头。你娘这边只有你一个丫头,日后还不是要当绝户?要说你爹也愿和你娘过,你娘脾性好,说话都不带高声;你爹平时只要是住在你娘这边,都是你娘给他端吃端喝;有时你娘还给你爹洗脚;你爹穿的衣服总是让你娘给收拾得利利落落。可真要让他两个选一,他当然只能选你大娘了。那天,女队长来给你娘说:“你今后就彻底自由了,可以另建幸福家庭。”你娘听后躺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半条被子都被泪水湿透,一直到半夜我才把你娘劝住。最后我问你娘,反正是分开了,你现在还有啥要她爹办的,可以给我说,我让他办去。你娘后来捂着脸抽咽着说:“别的啥也不让他办,我就是想再生个儿子,他要是愿意,就偷偷再来这里住几夜。”那时候你娘已经搬出了结婚时住的屋子,住到你爷爷、奶奶这边了,我把这话传给了你爹,你爹红着脸点点头,就在晚上偷偷去了。也是不巧,去第二回就被女队长撞见,女队长隔了一天把你爹叫去训道:“你已经和人家分开了,今后再去人家床上,就是不尊重女人,就是非法,懂吗?”这一次把你爹吓住,他以后就不敢再去你家了。再说,后来你大娘也把你爹管得很紧,你爹只要向你娘住的屋子望一眼,你大娘就骂:你个死东西,你吃了这嘴还想那嘴,老子告你去!

正因为我娘甘愿当一棵草,所以我爹抛开她一点也不可惜半点也不在意!我记得我爹离开娘之后,我们一天到晚就是吃红薯,偶尔吃一回面条,锅里也放满红薯块。我记得我娘总把她碗里少得可怜的几根面条拣到我的小木碗里,我们那时过的算什么日子?

日头又升高了许多,桑树树冠的阴影原本印在远处,这会儿移近了不少。树上的斑鸠窝在轻微摇动,一只雏鸠的头从窝边露出,羽毛微黑,尖喙发红。

瞎眼狗感受到了日头的热力,慢慢地伸个懒腰,低低叫一声,又接着睡。

她依旧在手上捧着线拐,让线飞到老四奶奶的线团上去。她又把目光移向了那个蛹,蛹在动。

……看见凡间的人都是男女成双成对地走路、做活、吃饭,而且在一个床上睡,三仙女当时就脸一红心一动。和二姐洗罢澡回天宫经南天门时,看见那守卫天门雄雄壮壮魁魁梧梧的南阳天将,双眸就禁不住黏在了他的身上,就把一个甜甜的柔柔的笑朝他递了过去,本来执戟站立神色肃穆的南阳,被三仙女这甜笑弄得身子一晃……

那些年是苦了你们娘俩!自你爹离开你娘后,你们家的日子过得真是紧巴,你娘一个人要忙家里,又要忙地里,能吃上红薯就算不错。所以有一天,工作队的女队长就去了你家,进门开口就对你娘说:大嫂子,你单身带个女儿过日子,还要伺候俩老人,多难呀!为啥不考虑再找个身强力壮的丈夫?你才二十刚出头,多年轻!一辈子可是长着哩!有个丈夫恩恩爱爱过日子,多美!你娘一听这话,脸顿时就像泼血一样红开了,急忙端碗开水递过去堵住了她的嘴。

要说人家女队长这话也在理,你爹反正不去你娘那里了,让她一人把穷家顶起来还不累死她?再说,年轻轻的,夜夜独自睡床上,那滋味能好受?你如今也是过来人,我这话你总也能懂!

懂!现在懂那时不懂!那天晚上,娘把那只被倒塌了的鸡笼砸死的公鸡炖在锅里之后,附在你耳边悄声说:艾儿,娘求你去办件事,你悄悄去东院把你爹叫来,别让你大娘和你那些哥哥听见,让他来喝点鸡汤。你听后立刻撇了撇嘴,你当时十分不情愿,在你心里,你其实是十分恨爹的!你不想去叫爹,更不想叫他来喝鸡汤,你知道这鸡汤很香,又不多,爹来喝一碗,你和娘和爷爷、奶奶就要少喝一碗,可你不得不去,因为娘说是求你去办这件事的,你心疼娘,你不想让娘生气。于是你就去了,你是在大娘院门外看见爹的,你轻步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襟,你没有喊出声,你怕惊动了大娘和那几个哥哥,他们就也会来抢喝你的鸡汤。爹看见你,弯腰问:艾儿,有事?你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冷冷地说:娘叫你去一趟。你没有说出喝鸡汤,你期望爹找个借口不去,可爹小心地回头望了一下大娘的院门,就放轻步子跟在你身后走了。你当时很气,你断定爹肯定是闻到你娘熬鸡汤的香味了。真馋!爹进屋之后,你看见娘的两眼笑了,笑得脸都有些红。你撇了撇嘴,冷眼站到一旁,看娘怎样往碗里盛汤分鸡肉。你看见娘把一个鸡腿放到爷爷的碗里,把另一个鸡腿分到了爹的碗里,把鸡翅和鸡胸脯分给了你和奶奶,而娘自己的碗里只舀了半勺汤。你很生气,你把自己碗里的鸡翅用筷子夹出来放到了娘碗里。你想用这个法子告诉爹:我都舍不得吃看你还有脸吃!结果爹真不好意思了,把鸡腿夹到了你的碗里。你刚想伸手抓住吃,结果娘又把鸡腿夹起放回到了爹碗里说:你吃吧,她以后还有吃的。你非常生气,你觉得娘这是在讨好、巴结爹。结果爹把那鸡腿真吃了,还喝了满满一碗鸡汤,是娘给他盛的。你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真馋!平时不帮我们干一点事,吃东西吃得倒挺快的!你赌气地只喝了几口汤,就说:不喝了。最后是娘把几块鸡肉又放到你的碗里,说:艾儿乖,艾儿听娘的话,把这些肉吃下去。吃了饭后,娘就催你去睡,平日里,吃了晚饭后,娘总是搂你在怀里讲故事,讲得你眼都睁不开了她才叹口气说:唉,咱们去睡吧。今日都是因为爹来了的缘故,她才催你去睡。你很不高兴地上了床,让娘脱了衣裳钻进被窝,但你并没有睡着,你假装着闭上了眼睛,你想听听爹吃了鸡肉喝了鸡汤后会向娘说点什么话,但你听不清,爹的声音很低,过了一阵,你听见娘压低声音喊:艾儿,艾儿。你没回答,你装着完全睡了,你想看看他们下边究竟要说什么。后来你听娘对爹说,孩子睡了。接着你就听到爹和娘向床边走来,脚步很轻,两人没有说话,你觉着奇怪,就睁开了眼,你看到爹正笑着在帮娘解衣服纽扣,娘的脸红红的。你当时非常生气,你觉得爹在吃了娘给他的鸡肉、鸡汤之后,起码应该答应以后帮娘挑挑水、劈劈柴的,结果只帮解几个衣扣?你禁不住气愤地大声叫:娘,衣扣我来解,不用他来帮!你的声音一响,爹和娘都骇然地怔住,娘急忙去掩她的怀,爹慌慌缩回他的手。你为了做给爹看,光着身子爬起来,伸手去帮娘解衣扣,娘一下子抱住你,你觉出娘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你听见爹结结巴巴说:那……我……我……走……了……你没有回头去看爹,你在心里叫:你早就该走了!后来娘搂着你睡,你发现娘总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直叹气,半夜里你迷迷糊糊翻身时,碰到了娘的脸,娘的脸上全是水。许多年后你才明白你那晚做了什么……

所以我就劝你娘,听女队长的话,再找一个。可你娘一听我提这,就红了脸摇头指着你说:俺生是她爹的人,死是她爹的鬼,俺做事不能让俺的闺女骂俺!后来有一天,女队长突然就领了庄东头陈家药铺里的年轻郎中陈德昭去了你家。德昭家祖祖辈辈都行医,为人可好。德昭那年二十五岁,原配的老婆死了,给他留下一个男孩叫开怀,比你大两岁。他们进去时,我刚好在你家串门,那女队长进门就大声对你娘说:大嫂,我领了个人来,你们在一块谈谈,交个朋友。你娘见状,惊愣着问:谈啥?女队长就格格笑了,说:我问了陈德昭,他很敬佩你的为人,所以我想介绍你们交个朋友。我当下就猜出了女队长的来意,就急忙给德昭让座、倒水。倘是你娘真能跟陈德昭过一家人,那可是不错。德昭那人长得高高大大,脸孔斯文白净,见人说话带笑,可是厚道人。我就催你娘去灶房烧两碗鸡蛋茶,可你娘却红着脸说:俺不要朋友,俺要名声,你们要不想坏俺的名声,就走吧!话这样一说,女队长和陈德昭就不好意思地站起了身,恰好这时,你爷爷拎着他那根长杆烟袋从后房里走来,陵起眼瞪了一下德昭,女队长就只好说:也罢,今天就说到这里。陈德昭你总还记得他吧?

记得。小时候,娘要是病了,我总是用头巾兜几个鸡蛋去庄东头药铺,站在柜台外喊:德昭伯,俺娘病了,来抓点药。于是德昭伯就走出柜台弯腰问我娘是怎样病的,哪里不好受,问清之后,就包好药递到我手上,告诉我怎么个熬法和吃法,接着又把我提来的鸡蛋递给我,说:拿回去,给你娘煎了吃。有时娘病得重了,德昭伯就匆匆提了他那个药箱上家里来,他给娘号脉时,脸总红得厉害。也就是从那阵子起,你开始常和德昭伯的儿子开怀在一起玩,使他以后成了钻进你心里的第一个男人!开怀当时虽比你长得高,可他不爱说话,不会爬树,不会掏鸟蛋,不敢和老鼠逗着玩,不敢到瓜地里偷瓜,也不敢去河里凫水,尽管这样你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玩。同他一起玩你不仅不会挨骂不会挨打,而且常会听到他甜甜的喊声:小艾妹妹,小艾妹妹!你听见那喊声心里特别满意特别高兴,甘愿上树为他掏鸟蛋,下水为他折荷叶。你还特别愿听他吹箫,他有一支长长的暗红色的竹箫,据说那是他老爷爷传下来的,他会吹出很长的声音和很曲折的调,他尤其爱吹村里人都会唱的那个歌子:《坐花轿》。那歌儿你当时也会唱,是从娘那儿学来的,虽然你并不懂歌的意思,可只要开怀哥吹起箫,你就要跟着唱:

地上那个青哟,天上那个蓝,

十八岁的姑娘巧打扮;

披一身红哟,戴一顶冠,

冠上的穗子黄灿灿;

慢慢穿上绣花鞋,再用胭脂擦擦脸。

双眉儿黑,泪珠子闪,

心儿咚咚跳得欢。

喇叭那个响哟,花轿那个颠,

俺颤颤坐在轿里边;

轻轻伸出莲花指,

拨开轿帘看外面,

柳絮儿飘,银雀儿翻,

鞭炮屑儿飞上天……

你们家那时因为缺青壮男子,阳气不盛,压不住阴气,所以你娘和你那时总生病。你爷、你奶死后,就你们娘俩过日子,家里更是阴气上升,所以你和你娘身子总不安宁。天地之间无论啥地方都是阴阳二气相充。一个家要是阴阳相平,就会和睦平安!不过你那时幸好有八师爷给的那个桃木护身符护着!哦,对了,你还记得你爷爷奶奶死时候的事么?

奶奶怎么死的我不明白,爷爷死时我记得很清。那天早上他从床上撑起上身,让我娘在他的背后放一床被子,他靠着被子坐那里,慢慢地摸起放在床边的他那根长杆烟袋,哆哆嗦嗦地向烟锅里装烟。可因为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烟锅总也装不满,于是他就喊:艾儿娘,给我装锅烟。我娘正在灶前忙活,就喊我:艾儿,给你爷爷装锅烟。我就跑到床前,往他的烟锅里装烟丝,烟丝装满,他哆哆嗦嗦地噙到嘴上,让我给他划火柴点着,可我擦了三根火柴,他也没有吸着,我划第四根火柴时,只见烟袋“啪”的一声从爷爷手中掉到了床帮上,我抬眼一看,爷爷两眼闭着躺那里,一动不动,我就喊:爷爷,爷爷,你怎么不吸了?娘听见我喊,跑过来一看,就扑到爷爷身上哭喊着:爹——你当时一点也不伤心!爷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你反而感到了几分高兴,你庆幸以后爷爷再不会用烟锅敲你的屁股,庆幸他再不会摸着你的头叹气:嗨,怎么会是个丫头!庆幸他再不会阻拦你上树。可把爷爷埋了之后的那晚,你却吓得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你看见爷爷拎着他那根长杆烟袋,慢慢地走进屋子,呼噜呼噜地说:艾儿,你怎么会是个丫头?你害怕地叫了一声:爷爷来了——娘被惊醒,急忙点灯起身跪在床上说:爹呀爹,孩子小,你别吓了她,你要是可怜俺娘俩,就别回来了,俺娘俩早日给你去烧纸,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只要逢七,俺一次也不会忘记去坟上给你磕头。娘说罢,爷才慢慢地转过身,拎着烟袋一晃一晃地走开……

你爷爷死时要说也确实挂虑你娘俩。娘俩过日子,难呀!他临死的前三天,我去看他,他嘟嘟囔囔地说:以后你要多过来看看她娘俩呀!我当时点点头,其实我过来有啥用?思量来思量去,我还是想把陈德昭和你娘捏合到一起。你爷爷病那一阵,陈德昭常去你家里给你爷爷看病,陈德昭那人手脚特勤快,一来就帮你娘收拾屋里。你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屙屋里,尿屋里,你娘虽说尽心尽意服侍,可儿媳妇照顾老公公也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有时候擦呀、洗呀、背呀、抱呀,不方便,可人家陈德昭眼到手到,把你娘不能做的事都做了,腾出空来还帮你娘干活,劈柴、烧火、挑水,把你娘感动得没办法。我当时看他俩那个样子,以为一捏合也就行了,所以有天夜里,我预先没给你娘商量,就把陈德昭叫来,领到你娘的屋里,然后我就扯故抽身出来,希望他俩就那样睡一个床上算了。谁知我靠在窗户旁一听,陈德昭刚说一句:我愿跟你一块养活艾儿,你娘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德昭大哥,你的恩德俺记下了,可别的事俺不敢想呀,俺的身子已经给了艾儿她爹,人要讲个名声,俺求你别生气,快离开这儿吧。陈德昭听罢,就慌慌张张开门跑了。

一阵旋风掠过,抓起地上的几片桑叶,直朝天上飞去,一刹,又将它们纷纷抛下。

瞎眼狗被旋风一惊,又无力地抬头叫了一声。

她看了看那蛹,还好,旋风没能把它惊动,蛹壳顶部裂的那道缝愈显大了。

……三仙女就含了羞对南阳天将说:俺明儿想去东天门外的花园里散散心,你能陪俺去玩玩么?南阳天将自然也看懂了三仙女一双俏眼里闪出的情意,迟疑了一阵,讷讷地说:当然,若三姑娘让末将陪,末将不敢不去,只是不知玉皇爷知道了,生不生气……

你小时可不是个安分的闺女。你偷你五叔家的石榴,把不熟的石榴摘了满满一兜,你五叔看见去追你,你还敢拿个石榴照他脸上猛砸一下,结果把他的眼差点砸瞎。你去你三伯门前的那棵梨树上捣斑鸠窝,刚爬上去,树枝断了,你栽下来。幸亏树下有个草垛,要不非把你双腿摔断不可,把你娘吓得直叫:我的小冤孽呀!东院里的二小子比你大一岁,平日里好揪你的头发,嘴里还爱唱那个顺口溜:长头发,好可怜,爷不喜,奶直怨,长大了,要赔钱。那天,他捏着他的小鸡鸡对着你撒尿,边尿边说:看看,你连这个都没有,多可怜。你一见,就跑上去,伸手抓住了他的小鸡鸡,把人家撕扯得脸都疼紫了,我跑过去拉你你都不松手。结果把人家的小鸡鸡弄得肿多大,尿尿疼得直叫唤。

那倒是!也许是娘的懦弱刺激了我,反正我从小就不是个安分闺女。那天夜里,我和娘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门闩在响动,娘吓得赶紧搂住你怯声抬头问:谁?响声停止了,娘松开你,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可能是猫在门上蹭痒,睡吧——但你却睡不着,仍仔细地侧了耳听。过了一刹之后,门闩又开始响动,你推了推娘,娘抖着手擦亮火柴点燃了油灯,就在油灯点亮的那一瞬间,你看见光棍老七推开门走了进来,你和娘都吓得低叫了一声。光棍老七那时还很年轻,他进屋后又把门轻轻关上,然后对着娘笑笑,说:嫂子,俺来看看你。边说边笑着往床边走。娘惊恐地用手扯紧被子说:老七,你要干啥?不干啥,嫂子,就是想你。老七龇着牙笑道。你快走!不然我可要喊人了!娘的声音在颤,身子也在抖。你当时愣在那里,只是拿眼直瞪着老七,不明白他何以半夜偷偷推门进来同娘笑着说话。嫂子,我看你还是不喊为好!要是人们来了,我倒不怕,顶多是让队长训几句,可你哪,名声就完了!老七依旧笑着说,这时他已经走到床边,猛一下伸手掀开了被子,娘吓得轻叫一声,急忙坐起来去推他,老七就没命地去撕扯娘贴身穿着的汗衫。你这时才模糊明白老七是要欺负娘,你从被窝里跳起来,顺手从床头的针线筐里摸出剪子,照着老七的屁股就戳了过去,你听见他呀的一声,松开娘捂着屁股向门外跑,你下地就往外边追,娘慌忙把你拉进屋。闩上门,哭着嘱咐你:艾儿,好闺女,这桩事可不能说出去。让人知道娘就没法做人了。你没吭,你只是把剪子凑到油灯前,看到那上边沾了些血,这才说:娘,你别怕,他只要敢再来,我非把他屁股用剪子戳烂不可!娘搂着你哭得好伤心。就在那一刻,你暗暗发了誓:将来长大一定要当一个比队长还大的官,要让光棍老七这样的人见了都害怕!

你上学之后你家的日子就更难了,你要交学杂费,钱上哪里去置办?光指望那两只鸡,能下几个蛋?没法子你娘就去拾柴卖,南坡、北坡,沟上沟下到处跑着拾,好几天才能拾一担,一担柴挑到集上也才卖几毛钱。我那时就一再给你娘说:丫头片子,上啥学?早晚也是人家的媳妇,还不如让她在家帮你刷个碗扫个地,或是学个针线活,以后当媳妇了也有用处。可你娘总是摇头,说,孩子愿去,就让她去吧。

我第一天去上学的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清。那天,下着雨,路上都是水坑,我赤着脚背着书包拉着娘的手去上学,娘和我身上都披着蓑衣。我披的蓑衣是娘前一天夜里赶着打好的新蓑衣。因为高兴,我一路上净拣水坑走,边走还边用脚在水坑里踩着水,有几次差一点让泥水溅到了书包上。娘送我到学校门口,说:去吧,艾儿,记着别和人吵嘴打架。我点点头,解下蓑衣递给娘,就向教室里跑去。进了教室,老师让同学们都把书包放在桌上。我朝前后左右的桌上一看,发现就我的书包是黑颜色的,是我娘用她的旧黑衣裳襟缝的,难看极了。几个同学看到我的书包,也都哧哧笑了,有人说那个是讨饭包。我又羞又气,不顾老师正讲着课,拎起书包就出了教室向家跑,进屋便把书包扔到了娘怀里,跺了脚叫:你看你缝的是啥书包?是讨饭包!我娘先是一怔,跟着就流眼泪了,她边擦眼泪边说:艾儿,娘对不住你。说罢,就去枕头下摸出她的一件花布衫,我知道那件布衫是娘最好的衣服,是我外婆当初给她缝的嫁衣,她平日一直舍不得穿,只在上街赶集时穿一次。她把那花布衫抖了一下,就拿过剪子要去剪,我见了急忙扑过去夺,娘于是就抱了我哭。我说,娘,我去上课。说罢,就又提了旧书包向学校里跑。但是第二天早上,娘还是毁了她那件布衫给我做了个花书包。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向娘要东西了。有时我的铅笔用完娘还没有给我买,我就捡别人丢下的铅笔头用。有时作业本用完了,就捡香烟盒拆开用线订成本子用。有天中午,我正在拆香烟盒订本子,娘看见了,问:这是干啥?我说:当作业本。娘听了待一阵,就转身出去向四叔借了一块钱,一下子给我买了十个本。娘把那些本子递给我时说:艾儿,你既有这股识字的劲儿,娘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我扑到娘跟前搂住她的脖子说:娘,我将来识字多了一定要当官,当了官保证多挣钱,让你享一辈子福!

是你上学的第三年吧,你娘害了一场大病,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病中,你娘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留下你可怜,就要我赶紧给你找个婆家,结门娃娃亲。我也说行,这样办兴许还能冲冲你家的阴邪气!再说,那时候咱们这地方一般人家的闺女,都是在十岁前就定了婆家的,要是十岁了还没有人上门说亲,就会遭人低看。有了你娘这话,我就去找媒婆们说,谁知道,嗬,狗日的好多人家嫌你家穷,怕事成之后你们常去家里要钱、要粮,都不愿。后来说到南庄范哑巴家的大儿子,才算说成。范哑巴的儿子长得还周正,你比他儿子大三岁,刚好,女大三,抱金砖。这娃娃亲还真有冲邪的作用,你的亲事定下不久,你娘的病可就好了!

日头又有些升高,热力在缓慢地增强,原本怕凉的几只粉蝶,从竹篱上飞起,开始在空中嬉戏。

手中线拐上的线已被老四奶缠完,她又换了一拐,在换拐的当儿她瞥了一眼那蛹,从蛹壳顶部的缝里看去,一只黑色的蛾儿在壳里挣动。

……东天门外的花园中,有一片草坪,叫匹配坪,玉皇爷偶有闲暇,便在这里把天宫中的男女匹配成对,这坪有一个神奇作用,就是男女双方往坪上一站,无情者生情,有情者情浓。三仙女拉了南阳天将的手,径直上了匹配坪,在坪上站下不久,那南阳就有些冲动……

你考上中学在学校里吃住之后,家里孤零零就剩了你娘一个人,夜里她老说害怕,后来我就搬过铺盖去给她做伴,夜里我俩睡床上说话,说着说着我就埋怨她:养闺女不让她给你做伴、干活,反让她去读书?女人读书能读出什么好来?

我那时一心想上完初中考高中,高中毕业入大学,然后当官做干部,使任何人都不敢再欺负我和娘。但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这主意又有些动摇。那是一个天阴沉得像要下大雨的中午,我正在学校食堂排队买饭,校门口的老传达跑来告诉说娘给我送粮来了。我知道娘来校,忙把买的一个黑窝头退了,另买了两个白馍和一份炒萝卜丝端到了传达室让娘吃,可她不吃,说是临来时在家吃过了。我说跑了七八里你总能再吃一点,她执意不肯,只是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催我快把她背来的粮食拿去称称,她好带上筐子回庄,赶上后晌上工。我想她可能是真吃了,就去拿粮食,一看粮食我就又发了火,她给送来的全是麦子。我上次离家时就一再给她交代,让她给我送点包谷和红薯干就行,我知道我们家分的麦子少,一人一年就分六十斤,我娘俩总共一百二十斤麦子,我在学校哪能光吃细粮?娘见我发火,只赔着笑说:“家里还有麦呢。”我气鼓鼓地提上粮食筐去称,称完回到传达室一推门,正撞见我娘手拿一个凉红薯面窝头在大口啃,而我给她买的白馍还放在桌上。她看见我,慌慌地把拿窝头的手缩到背后,尴尬地朝我笑着。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娘的身子瘦得厉害,我气极地冲上去搡着娘的身子,一边搡一边吼:你为啥说你吃过了,为啥?为啥?!娘被我搡得脸色煞白,半天才缓过气来,朝我勉强一笑说:憨闺女!娘这么大年纪了,吃啥都能过去,你多吃点白馍,脑子灵醒,身子骨也能长硬实……我没听完,就扑在娘怀里哭开了。就是在那个中午,我那上学做官的愿望开始动摇,我已经十几岁了,我怎么能让娘再为我操心吃苦?可那愿望毕竟太强了,我还没有最后丢掉,促使我最后丢掉那愿望是在那个月最后一天的上午。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上午,是评发下个月助学金的时候。自从考上初中之后,我对每个月的这一天特别关注。当时初中的助学金每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才能评到,评时分甲乙丙三等,甲等三元,乙等两元,丙等一元。评的标准是家庭经济情况、学习成绩、日常生活的节俭程度。我平时一般是被评为乙等,虽然仅有两块钱,但对我已经是很重要了,我可以买一块来钱的学习用具,再换块把钱的菜金去食堂买点菜吃。每次评时,我的自尊心都受到可怕的折磨:我既怕别的同学忘了提到我,那样我下个月的生活就麻烦了;又怕同学们提到我时总要说出的那番话:邹艾家里是比较穷的,她本人生活也很节俭,用的毛巾都烂了,衬衣上还补了几块补丁,根据这种情况,应该给她评为乙等。每每听到这番话,我都要羞得低下头去。那天上午,我又在痛苦中听到一个同学说出了那番话,按照以往的情况,这时只要大家说一声同意就算通过。谁料就在这刻,金慧珍猛地站起来开口叫:邹艾家穷固然是穷,可她自己生活却并不节俭,今天早上,我还看到她在偷偷地用香脂擦脸,我的意见是把她评为丙等!我的头轰一下炸开了,立时觉得身上的血都在往脸上涌。天呀,那盒香脂到底让人看到了!那还是在刚入学时,我看到金慧珍她们几个干部家庭出身的人,每天早上洗了脸后总要用香脂擦擦,擦了后从我身边过,我总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味,而且听到几个男同学私下里悄悄说愿和金慧珍在一块坐,因为她身上很香,于是自己心也动了。我两天没去食堂买菜吃,用省下的钱悄悄买了一盒香脂,每次只用一点点,而且总是偷偷地用,唯恐别人发现后说我生活不朴素,没想到还是败露了,而且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没有听清下边人们都又说了些什么,我只在最后听到有个声音说给她评乙等吧,她连件囫囵衬衣都没有。我就一下子捂上了耳朵。就在那一刹,我下决心退学,我不能再在这里受这种罪、丢这种脸了!

我是在一个傍晚悄悄提了行李离校的,预先既没给老师讲也没给同学们说,我怕他们来劝我留校,我再不愿听人们可怜我的那种声音了。出了校门之后我没敢再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会禁不住停下脚步。

一听说你不上学了,我还真是高兴。我对你娘说:这一回你的心算快操到头了,再待个一年半载,艾儿也就是该成婚的人了,到那时,我去找范哑巴说说,咱把他的儿子招成个养老女婿,他们小两口一结婚,给你生几个孙儿孙女,你这一家子就又兴旺起来。你娘听后,第一次把眉头全展开了。你那时虽说才十五岁,可身子也已经快长成了,高挑个子,脸跟你娘年轻时一样,鸭蛋形,眉眼长得很周正,胸脯子也是挺挺的,比你娘年轻时还要好看。

这条路你已经准备走了。尽管你已经见过范哑巴的儿子,看到他那副长相心里就难受,但你还是做了走这条路的准备!娘在你上学时已经从范家陆续要了两百多块钱,你没法还上这笔款。不过,准备是准备了,可你还有些不甘心。难道就这样和范哑巴的儿子结婚,然后生几个儿女,然后由厨房到地里的忙活一辈子,然后像爷爷、奶奶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不,不!你常常在心里向自己叫。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你一边顶着烈日割麦,蹚着露水割草,背着落日挖地,摸着黑剥着包谷,一边在心里渺茫地盼着那个不知是什么的机会。

可那机会迟迟没到,你便愈加心焦烦躁!心焦时你想:我现在缺的就是钱,我只要有钱,就可以继续上学,就能把范哑巴家的婚事退了,关键是要挣到钱!怎么挣?眼下只有加工挣工分,多挣工分多分钱!于是你就开始加工干活,中午加工割草,傍晚加工拾粪。你不嫌脏,不怕累,一想到有一天可以像金慧珍一样穿着新衣坐在教室里读书,你就把所有的脏累忘了。夏天,不管天有多热,只要队里收工之后,你就回家拿一个红薯面饼和一棵大葱急急吃了,提上筐子和镰刀便向村西的河滩里走去。你在长满茅草、葛麻草、苍子秧、狗尾巴草、野苋菜、构构秧、马齿菜的河沟边上蹲下,亮出镰刀唰唰地割。常常是割一把草就得抬手摔一把汗,汗浸进眼里,螫得眼酸;汗流进口中,舌尖涩咸。汗出多了人就渴,渴极了,就扔下镰刀蹲在河边,先把手上的草叶洗净,然后就手捧了河沟里的水喝,喝饱了再割。常常是娘把晌午饭做好后站在村边喊你三遍,你才站起身,咬了牙把满满一筐草扛到肩上,摇摇晃晃地向村里走,直扛到生产队的牛屋门前,让记工员用秤称了。每当记工员告诉了你草的斤数和应得的工分数之后,你才舒了一口气。十斤草一个工分,你一般都能弄到五分。每天中午回家之后,你把衬衣脱下来都能拧出水,娘心疼地求你别再干了,你总是摇头笑笑:没事!一季下来,你比别人多拿了四百二十个工分,你盼望着分配,可分配之后你却一下子泄了气,你只比别人多分了十七块钱!十七块钱够干啥?够干啥?那晚你拿着分到手的十七块钱,到家就趴床上哭了。你想起了你流的那些汗水,想起瘦下来的身子,想起自己那因为劳累而变得不正常的例假,你哭得好伤心。

一个机会到底让你盼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队长突然敲响了全队社员集中开会的钟声,你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村中的会场上,你看到队长手上拎着一团彩色丝线和一捆白色、黄色、红色的布站在那里,你有些奇怪:这是干什么?各位父老乡亲婶子大爷们,大家不要说话,听我说啦!队长高腔大嗓地喊道,现在有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就是每家要用彩线在布上绣一个“忠”字,向领袖表示忠心,大家一定要绣好,两天之后要收上来评比,绣得最好的要奖给工分十个,还要送到大队里,绣得不好的要受到批评,还要扣五个工分。田驹子,你们听见了没有?你不要乱说话,不会写忠字就找个人写,村里不是有那么多学生吗?好了,听清了就散会,各家留一个人来领线和布。你领到了一缕彩线和一块白丝巾,然后和娘一块说笑着走回家去。你觉得这事很容易完成,凭着娘和你的绣花手艺,完成这件事实在太容易。是你绣还是我绣?娘吃了晚饭后望着你问。要是让我绣你在布上预先把那个忠字写出来,娘不识字。我绣。你说。一方面你想显显你的绣花手艺,把村里那些姑娘比下去;另一方面你想亲手赢得那十个工分,赢十个工分就等于少割一百斤草;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你被这件新奇的事吸引住了,单调的农村生活中出一点意料之外的事都会使人觉得新奇。你在构图设计上先费了一番功夫,你想既然是表忠心,最好能让那个“心”显示出来,然后在“心”上再绣个忠。构图定下之后你开始动手绣,你绣得十分认真、十分仔细,你的手上虽然有茧,但手指到底是从娘那里承继过来的而且经过娘的训练,依旧十分灵巧,你把那个鲜红的人心形状绣出来之后,看上去真好似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搏动。然后你就在那颗不停搏动的“心”上用黄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忠”字,那忠字被红色衬得十分醒目,整个看上去就产生出这样一种效果:好像那颗心一动一动地在说:拿去吧,拿去吧!你是用三个晚上才绣成的。第三天中午队里把各家绣的忠字拿去评比,队里的干部们和在场的妇女们异口同声地叫道:艾儿绣得好!你听了很高兴,用三个晚上赢得十分工,值!你看到几个女伴妒忌地看着你,你越发地感到欢喜,从小长这么大,别人还很少用这种目光看你。我要把艾儿绣的这个送到大队去。队长说。你当时并没在意,你以为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根本没料到当天晚上队长会兴冲冲地跑进你家叫:艾儿,大喜事!你绣的忠字被大队评为第一,已经送到公社了!

三天之后的一个中午,你一手提一只盛了青草的筐子,一手拉着自家养的羊刚进院子,就见队长陪着大队里那位年轻的主任走进院门喊道:艾儿,大队秦一可主任来看你了。你一怔,有些迷惘地抬头望着秦主任那张年轻的溢着笑容放着红光的脸,你不知道大队主任来看你干啥。谢谢你,邹艾!你为咱们大队“革委会”争了光,你绣的忠字在全公社评了第一,并且已经送到了县里,请你马上洗洗手跟我们一起去公社参加发奖会议。你“哦哦”了两声,愣在那里,最后是娘慌慌地把你拉进屋给你洗手、给你换衣。你不知道你是怎样坐上大队秦一可主任的自行车后架被驮进了公社的发奖会场里,你不知道你是怎样领到那面红色锦旗的,你只记得有雷鸣般的掌声,好多人同你握手。你糊里糊涂地又被秦主任用自行车驮到了大队部里。直到秦主任又拿出一团彩线和一块巨大的白丝单子放到你面前时,你才算回过神来。

我也没想到,你下学回来会因为绣字绣出了名。你娘从当姑娘时就会绣,可她绣了一辈子也没出过你那么大的名。人世上的事也真难说。你娘后来就跟我讲,你小时候她教你绣花时,你总是不愿意,不是扔了针,就是扯断线,要不是她当初强逼你学,你恐怕难得那样风光!

那可是。倘若当初你不跟娘学会绣花,当然就不会有此后的那个正午——那个闷热的云层压得很低的正午——

艾儿,还在绣呐?

哦,是秦主任,快绣完了。

累吗?

不累。你看这样绣行么?

行,行!绣得真好!你的刺绣手艺和你的长相一样,真好,真好!可我过去竟没发现!

秦主任……

哦,害羞了!嗬嗬,来,停下手歇歇,看你胸前的衣服都让汗溻湿了,来,歇歇,这个地方风凉。

不了,主任,我抓紧把它绣完。

来吧,歇歇,我有事给你说。

啥事,主任?

来,坐下,坐近点。你看你脖子上出那么多汗,都流到胸口了,来,我给你擦擦。

不了,不了,我自己擦。

你前天绣的那面大旗又在公社评了第一!

是么?

来,让我给你擦擦汗吧!

不,不,我自己擦。

你今年多大?

快十七了。

正好!

干啥正好?

噢,我是说——你当大队妇女队长正好!

啥?当大队妇女队长?

对,愿干吗?

能叫我干么?

当然!我的话啥时候不算数了?

真的?

当然真的!你秦大哥啥时骗你了?你把这面旗子绣好,就别回村上工了,就在大队“革委会”上班!我今晚就在大队的高音喇叭上宣布。你是贫农出身,不用你用谁?

谢谢了,秦主任!

……

后来一听说要叫你去大队当妇女大队长,我和你娘可都是吃了一惊:天呀,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做官的坯子呀!怨我过去眼瞎,直反对你读书哩!你们家祖祖辈辈还没出过一个当官的。别说你家,就是咱全村,也就在民国时出过两个甲长,在满清时出过一个在县衙当簿记的,你是当妇女大队长,管十来个村的女人们,这可是个不小的官哩!你娘来我这,我俩说笑了半天,我直后悔当初反对你读书。临走时,你娘说,该敬敬祖宗。我说,那可是!要不是祖宗保佑,艾儿能做那样大的官?你娘回去就用白面蒸了八个“供香馍”,白面不够,还来我这里借了半升。当夜趁你睡下之后,把八个“供香馍”先摆在当院的石板上,你娘跪下头遍敬了天,二遍敬了地,接着把供香又挪到堂屋当间的神台上,敬了你家的祖宗,你娘边磕头边祷告:列祖列宗,你们的心意俺和艾儿都明白,俺给你们磕头了,求你们保佑她做官平安!

瞎眼狗又懒懒地抬起头,对着跑到身边觅食的公鸡吠了一声,鸡一惊,退几步,然待看清吠者面目,又顾自地低头寻觅,对狗不睬、不理。

一个云团又慢慢移来,将地上桑树枝叶的影子渐渐抹去。

她移了一下手中的线拐,又看了一眼那蛹,蛹壳里的黑蛾还在挣动,它的双翅仍被壳儿卡着。

……两个人都忘了天宫里的律条,在匹配坪上亲得如胶似漆,把坪上的青草都滚压得倒了下去,也是合该出事,那日刚好玉皇爷一时兴起,携了王母娘娘也来这花园里游玩。可怜三仙女和南阳天将不知有这变故,只顾在那里亲得热闹,根本没听到玉皇爷一行人的脚步声,直到玉皇爷走到离匹配坪十几步时,三仙女的舌尖尖还噙在南阳的嘴里。玉皇爷一见惊气得几乎晕倒,大喝一声:来人!把他们碎尸万段……

你那阵多高兴!当妇女大队长,做官呀!这是你做梦也没想到的!

尽管你心里有那个渺茫的希望,时时刻刻在盼着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你没想到这希望这么快就能实现,这机会这么快就能来到。你从内心里感激秦主任,你觉得你遇到了一个世上最好的人,你下决心一定要以最好的工作成绩来报答这个恩人!你兴冲冲地上任后,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干好!你认真地做好秦主任分给你的每一项工作,连烧水扫地这样的活你都抢着干。上任一个月后,你骑着大队部那辆公用的飞鸽自行车,随秦主任和另外两个大队干部去各村检查工作,当你从村边田头走过,看见有那么多女人尤其是年轻姑娘向你投来羡慕的目光,你感到多么的高兴和自豪呀。检查到哪个村,中午饭就在哪个村吃,吃的都是白馍、白面条,且有卤鸡、煎鸡蛋、炒肉片等十几样菜,还有烧酒。你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你在家过年时只要能吃个肉炒萝卜就觉得高兴极了。第一顿饭你虽然极想吃却不敢多吃,你直担心饭后要收许多饭钱,而你身上,就只有一块八毛钱,那还是娘在你临上任时装在你兜里的,你知道那是家里积蓄的一大半,不能轻易花完。可后来你才知道,酒、饭、菜根本不收一分钱,那都是用的生产队的公款,有的生产队穷些,没现款,就推点仓库里的粮食去街上换肉、菜和酒。知道了是公款请你们吃之后,你就放开胆子吃了,没有十来天工夫,回到家,娘就捏着你的胳膊说胖了,你说,娘,我不会喝酒,我要是会喝酒的话肯定胖得更快。每当这时,娘就抱住你欢喜地说,天啊,没想到邹家还能出一个你这样的享福人。上任两个月后,你去公社开了一次会,你第一次坐在公社那个漂亮的小礼堂里听人做报告,第一次感到了当官真的很神圣。当公社主任——金慧珍的爸爸——同你握手时,你分明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升高。你上任三个月之后的一天,开大队干部全体会时,会计给每人发一个纸包,别人没拆就都塞进了衣袋,独有你觉着奇怪,拆开看了,原来里边包着一百块钱!你吃惊地问:给我钱干啥?其他人就都向你不满地看。秦主任小声对你说:快装起来吧!大伙工作很辛苦,这是从各小队上缴的款中抽出分给大家的,每人都有,记着不要向外人说。你手中攥着那一百块钱,身子因为狂喜而哆嗦,哦,一百块!你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娘也从未积存过这么多钱!生产队里分红,劳力最多的户,一年也就是分八十块,可自己一次竟拿了这么多!当你自豪而骄傲地把那一百元交给娘时,娘一边抖着手数着一边喃喃地说:天呀,天呀,到底是做官哪……

你去大队不到半年时间,村子里忽然传开了话,说你和大队卫生室里陈德昭的儿子开怀好上了。还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亲眼看见你和开怀钻到大队后边的树林子里,两人抱在一起,把你娘吓得急忙去找我讨主意,我把你娘训了一顿。自己的闺女自己还不明白?咱艾儿能是那样的人?

那都是谣言。是谣言?要真是谣言倒好了!你到大队绣花的头一天,就见到了德昭伯和开怀哥。父子俩都在大队卫生室里当赤脚医生,德昭伯看病,开怀哥抓药。自从你开始上学,你很少再见过这父子俩,只听说他们先在外边行医,后又回到了大队。见面时你才突然发现,德昭伯这些年像是过了双倍的日子,头上已经长出了那么多的白发,身子又瘦削又伛偻,早先红润的圆脸变得苍白且又满是纹络,已经完全像是一个老人了。更使你觉得意外的是,开怀哥竟会长得那样高大、壮实,就仿佛是他把他父亲身上的筋肉都挪到了自己的身上,嘴唇上也已经长出了一层发黑的茸毛,走路时两脚能把地敲得“嗵嗵”响,已经完全不像小时候经常受你保护的那个胆小的开怀哥了,只有他说话时那种慢条斯理的声气,那种常浮在脸上的淳厚的笑容,能使你在心里觉得他还是那个儿时的伙伴。

第一次同童年时的伙伴见面,你和他都很高兴,几乎是同时都意外地叫了一声,但随后,又都觉到了一种不自在。当他端来一碗开水递给你时,眼都不敢抬起朝你望;当你去接碗触到他的手时,你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童年时的那种亲密无间已不容许存在,年龄迫使你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姑娘的那种矜持和羞涩,使你再也不敢像儿时那样在他面前大声说笑了。你当上妇女大队长之后,便几乎天天和他见面。大队部和大队卫生室就在一个院里。但每次见面,也都是一两声客气地问候:吃饭了?吃了。忙吗?还行。累不累?不累。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话说了。直到有一天傍晚,你从大队部出来,正准备骑上自行车回村时,忽然听到一阵悠悠的箫声,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使得你的心蓦然一动,猛地记起:这是幼时从娘口里学过来的那首《坐花轿》歌子的调儿。小时候你常哼唱,开怀哥也总用箫吹这支歌。这一定是开怀哥吹的!你不由自主地推车循声走去,在一个小河河堤的凹处,你看到了正坐在那儿对着就要沉没的夕阳吹箫的开怀哥。落日在河堤、河水和堤外的田野里都涂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那悠扬的箫声就在那橘红色的河堤、水面和田野上轻轻飘荡。这景,这声,勾起了你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使你情不自禁地支了车子,走到开怀哥身边忘情地抓了他的胳膊说:吹得好!哦,艾儿,是你?!他慌慌站起,脸红红地招呼。再吹一遍!你说。你用双手按他在原处坐下。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对你笑笑:吹得不好。快吹吧!你的口气是命令式的,又恢复了小时候你对他说话的口气。于是他就开始吹了,你起初只注意他那灵巧手指在箫孔上的跳动,渐渐你便完全沉在了那箫声中。幼年时的一幕幕往事又在箫声中从你眼前闪现,你几乎没有意识到,就张嘴轻轻地跟着那箫声唱了。

地上那个绿哟,天上那个蓝,

十八岁的姑娘巧打扮;

披一身红哟,戴一顶冠,

冠上的穗子黄灿灿;

慢慢穿上绣花鞋,再用胭脂擦擦脸;

双眉儿黑,眼波儿闪,

心儿咚咚跳得欢,

喇叭那个响哟,花轿那个颠,

俺颤颤坐在轿里边,

轻轻伸出莲花指,拨开轿帘看外面,

云絮儿飘,银雀儿翻,

鞭炮屑儿飞上天……

直到那箫声停歇,开怀哥说了声:你的嗓子真好听!你才意识到自己开口唱了,脸孔立时羞得通红,好在天已黑下来,开怀哥看不清你的红面孔,你兴犹未尽,继续坐下来和他谈,谈幼时的唱歌、游水、上树,直谈到远处传来德昭伯呼喊开怀哥的声音,你才注意到天已经黑透。这儿离你的村子还有三里,你还从未走过夜路,你有些害怕地望着已经变得黯黑神秘的四野,轻轻地有些后悔地叫了一声:哎呀,这么黑!别怕,我送你!你的话音刚落,开怀就开口说。你没有坚决地拒绝,刚才那番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一下子把你和他拉近了。于是开怀就骑上自行车,你轻捷一跳坐到了后架上。自行车在黯黑色的土路上颠簸着行进,车子行走带起的凉风把一股陌生的男性气息吹进了你的鼻孔,你的心猛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你在黑暗中望着他那宽阔壮实的后背,突然起了一股想摸摸的冲动,但你到底没敢。你只是趁着自行车向前一颠一晃的当儿,让自己的身子迅速地向他的后背贴了一下。尽管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可你的心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甜醉。

自那晚以后,不由自主地,你总想见到他,你常常借故去卫生室,为的是想看他一眼,说句话。后来你发现,他也特别注意观察你,那日你在大队部院里咳嗽了两声,自己还没觉着不舒服,他在傍晚已把“阿司匹林”递到了你手上,轻声说:吃点药,预防着。你接过来,马上顺从地吃下去,药虽苦,心却甜。接下来就到了那个下午,你骑车从村里往大队里走,你的骑车技术本不高,经过那段窄路时却还要逞能不下车,结果“扑通”一声摔下去,车子摔得不能骑不说,左脚脖也一下子扭伤了。勉强坚持推车走到大队卫生室,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德昭伯那日刚好去公社买药没在家,开怀哥就急忙奔过来,给你脱去鞋、脱去袜,又是扭、又是捏,最后疼痛总算减轻了。今后骑车可要注意。他把你那只脚放在他怀里,一边用双手揉着你的脚脖一边说。他揉得那样轻、那样柔,起初你还觉得有些疼,渐渐疼痛就消失了;随后你感到了有股热,那热慢慢地向上升,直升到你的心窝里;接下来,随了他手指的轻轻揉动,你便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舒服和快乐,你微微地闭上眼,上身靠在椅背上,彻底放松了身子任他揉,任那股舒服和快乐在身上游;没多久,那舒服和快乐又变了质,变成了醉,变成了酥,你觉出自己的身子在变软,在变轻,似乎要飘飘离开地。你希望他永远揉下去,揉下去。终于,他停下了手,说:好了,艾儿,以后可要小心。卫生室里这时只有你和他,几页处方笺被风轻轻翻动着,外边的院子里也空寂无人,仅从电话室传来几句喂喂的叫声。你此刻本可以把你的脚从他的怀里抽出来,可你却没动,你只是慢慢睁开双眼向他看,你不知自己的眼里含了什么,但你却清楚地发现他看到你的目光时身子一颤,随之,他的两只眼球便腾起了火,火势转瞬间蔓延开,你晓得这火是你点的,却没想到这火烧得如此猛如此烈,只见他呼地抱紧了你伸在他怀里的那只脚,低头飞快地在你那雪白的小腿肚上亲起来,亲得那样急,那样狠,你伸手去摸他的头,你想把他的头拉过来,把他的双唇扭过来,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身上沸腾着的那种东西左右了你,使你忘记了姑娘的矜持、女性的羞怯和人世的一切。倘不是就在那阵外边响起德昭伯的脚步声,你自己也不知道那场戏要演到什么地步。那脚步声使沉在狂热中的你和他身子都一震,几乎同时松开了对方,你急忙从他怀里抽回了脚,他慌忙抖着手装模作样地朝你的脚脖上涂着药。但自那天以后,你却有一星期不敢见开怀哥,你为自己那天的举动害羞,也对藏在自己体内的那种动辄沸腾的东西感到害怕,你担心见到开怀哥后那种东西又要发作。你过去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种可以左右理智的可怕东西,你为此感到意外惶惑,也觉出几分耻辱。你总认为那天的事是一种不轨,而那不轨又是你自己引起的,你觉得作为一个姑娘家那样做实在是有失体统,你对自己又气又恨。你强迫自己不再去见开怀,有几次你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真想扭过头去看他一眼;有两次他从你的面前走过,你多想抬头同他说句话,但你都忍住了,压住了。虽然你觉到了痛苦,觉到了难受,觉睡不好,饭,吃不下,人变得恍惚,但你仍坚持了下去。

那天正午,太阳悬在头顶,光线挺毒,你走出大队部准备回村时,一阵熟悉的箫声又从河边的柳林里飞过来抓住了你的耳朵,那箫声慢慢地缠住了你的两腿,把你心中的抵抗一点一点磨完,把你一下一下地拉近,直拉到河边,直扯进柳林,直拽到开怀的身后,但你到时箫声已停,他正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搓洗着他的一件衬衣。你的脚步很轻,他没听到,于是你静静地站那里看他洗衣。他洗得很马虎,只擦了一点肥皂,在石头上搓几下,就在河里湿了湿提上来拧。没洗净!你忍不住地开了口。他听见声,有几分吃惊地回过头,看清是你,就怯怯地笑了笑说:凑合一下就行。拿来!你伸手一下扯过他手中的衣服,蹲在洗衣石旁重洗起来,你洗得很仔细,你没有回头,你感觉到他就站在你身边眼一眨不眨地看。四周是天正晌午时的那种静,你耳朵里听到的只有搓衣声,太阳虽然当顶,但十来株柳树和几蓬灌木在洗衣石周围造成了浓浓的阴影,河对岸有几只白色的鹅,懒懒地躺在水边草地上,间或地伸颈向这边瞥一眼。你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你怕会发生点什么。因此你想尽快地离开这里,有些慌张地拿起肥皂在衣服上擦,却不料肥皂在你手上一滑,掉进了水里,你急忙探身去抓,由于你太慌太急,于是你失了重心,一下子就向水里栽去,你以为你一定要栽到水里了,却不料两只有力的手一下子扳住了你的双肩,并猛地把你往后一拉,你从惊悸中过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仰在开怀的怀里。你慌慌地刚想站直身子,未料他已猛地把你抱紧,你有些吃惊,你没估计到一向胆小的他还有如此大的胆量,你挣了一下,但你挣得不甚坚决。片刻之后,你不仅不再挣了还把身子更紧地向他的怀里贴去。你的心跳开始加剧四肢开始发颤,一股燥热的东西在周身蔓延,你企望他的双臂把你箍得更紧。直到此时你才意识到,对于现在的这一刻,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一直在盼着的,虽然一丝害怕和羞耻感在死死缠你但你依然盼着!他开始发疯地亲你:头发、脖子、脸、耳、唇,你开始感到了晕,你觉出下边的地在旋上边的天在转,一种粉红色的东西充塞了你的两眼。你的两耳听到了他含糊断续的呢喃:……艾儿……跟我吧……跟我吧……我不要别的……只要你……只要你……你没有说话也没法说话,你只是闭了眼,把软得几乎站不住的身子向他更紧地贴去……

那个中午过去之后,你觉得原来隔在两人之间的一切东西都已经化为乌有,你认为你已属于他,他已属于你。你再也不用感到害怕、害羞了,你虽然依旧和他很少说话,但这和过去的情况已经两样了,你和他可以用眼神、用表情、用别人根本不理解的动作来进行交谈,你觉得平静了、幸福了,前一段一直让你觉着痛苦的那股力一下子消失了。你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你觉得大队部院墙上爬着的那几株发黄的牵牛花看上去真是漂亮,你觉得村里那头黑犍牛的叫声真是动听,你觉得由村里到大队部的那条土路走着真是舒服,你觉得天上的云彩好像比过去格外白,你觉得地里的玉米好像比往年长得高,你觉得今年的红薯吃着格外甜。你食欲好了,睡觉安稳了,爱唱歌了,有时正坐在灶前帮娘烧火,你也会忍不住唱起来:……喇叭那个响哟,花轿那个颠,俺颤颤地坐在轿里边,轻轻地伸出莲花指,拨开轿帘看外面,云絮儿飘,银雀儿翻,鞭炮屑儿飞上天……娘不得不经常喝住你:憨丫头,还不快住嘴,叫人听见羞不羞?

后来你下决心把范哑巴儿子和你的婚事退了,之后,你认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隔住你和开怀,你全身心沉在了那种酥骨软筋摄人魂魄的爱中。有时娘让你帮忙绣东西,你总要悄悄地匀出点线和布,给开怀绣个礼物,或是装箫的套子或是手帕或是袜底。对你的爱开怀总是给予更热烈的回报,天热的时候,他会悄无声息地向你的衣袋里装几颗泡茶清火保护嗓子的“胖大海”;每逢你开会开到天黑,他就会在你回家的路上等着你直把你送到家门口。你浑身放松悠然自在地游在爱河中,你的心里已开始出现一幅带了橘红色光边的美妙远景:一乘挂了流苏绣了鸳鸯裹了红绸镶了金边的八抬大轿——四抬也中,两抬也行,不用花轿在自行车前挂上红花也可——把你送到了开怀的家门前,开怀极快地伸手搀你进了堂屋当间门,先拜神灵,后拜祖宗,再拜德昭伯,再夫妻互拜,然后你就羞红了腮走进洞房门,然后就听见房门一响,然后就看见开怀向你伸过来的手,然后你就把眼甜甜地闭上。接下去,你就看到开怀坐在药碾前碾药,膝头上趴着一个呀呀叫着的孩子,是儿是女?儿子闺女都行!而你自己则抿了嘴含了笑坐一旁拈针绣花,时不时地扭头给开怀提醒:他爹,小心别碰了娃娃!每当这幅远景出现的时候,你就觉得有一股又暖又痒的东西从脚底升起,弥漫到全身的每个部位。弄得你身子酥软得直想阖了眼睡。每当那个时候,你就把在初中读书时那个白发语文老师的那句重复多次的嘱咐忘在了九霄云外:如果你感觉太舒服的时候你就必须做迎接不舒服的准备。因为你忘了这话,所以当那个黑夜来临时你就觉得自己是陡然掉进了深渊,其实深渊本来就离你不远,你一直没有顾得扭眼往旁边看!……

你那桩事做得可真胆大,你怎敢把范家那门亲退了?自古以来都是男弃女,哪兴女休男?我一听这事,我就知道,糟了,八成你要碰上灾星!

其实对那个黑夜的来临,你在前一天后晌就有一点预感。那天后晌开会时你浑身总起鸡皮疙瘩,你觉得奇怪,天并不冷,你额上分明还在流汗,总不会身子要出毛病?你注意到秦一可主任的两眼总在你身上晃,而且那目光里有一种不同往常的令你害怕的东西。你以为是自己工作上出了差错,惹起主任生气,便尽力去回忆检点最近的言行,你根本没想别的,所以当那天傍晚散会时秦一可说:艾儿,你今晚在大队部值班听电话。你回答得十分干脆:行!你想用积极工作的举动进一步增强主任对你的好感。晚饭后你去了一趟卫生室,可惜开怀去镇上买药不在家,你同德昭伯说了一阵话就回了大队值班室。你把电灯拉亮,把门插紧,拿出一本语录坐那里背,你已经下了要把这本语录全背过的决心,但你却背不下去,屋顶上有两只老鼠在那里咬架,叫声尖厉,你虽扔一土块将它们吓跑,却仍觉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坠在心底。你又起身去检查了一下门闩,然后你抻开被子,想早躺到床上去,不料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谁?你问。声音都在抖。是我。你听出是秦主任,松一口气,就慢慢拉开了门闩。你又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有人来说话做伴,不安的是秦主任在笑着看你时有点异样。你不自在地开口说:快坐,秦主任!以后不要喊我秦主任,叫我一可哥多亲热。他边说边在你身边坐下。离得太近,你急忙起身向旁边挪了挪。艾儿,在这里值班害怕吗?没啥。你强撑着说。要是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不,不。你已经从那话中隐约闻出了一股味道。艾儿,你说一可哥待你咋样?好,真好!你诚挚地说。既然知道好就行。他边说边把手放在你的肩上摩挲,你有些惊慌,你刚想躲开他那只手,不想他的手已猛地滑下搂紧了你的腰,你惊骇地想要挣脱,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迅速地按到了你的奶子上,与此同时你的耳边响起了他急迫的声音: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你也该给我报答了……你直到那时才完全明白要发生的是什么事,你没命地进行挣扎,边挣扎边低声哀求:秦主任……秦大哥……大哥……你不敢大声喊,你怕惊动了那边卫生室里的陈德昭,怕他看到这个场面使你从此失掉开怀。你那被惊慌和害怕弄乱的脑子已不能想出别的办法,你只是拼力反抗着,但你的力量很快就消耗净尽,你觉着衣服扣子已被撕开,你在绝望中刚想不顾一切地喊一声时,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疼痛攫住了你,你被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你只觉蓦然踏入了深渊,身子急切地向渊里坠,你看到了一片墨染的水,你死死地闭上了眼,你当时只在心里嘶喊了一句:开怀——

风起了,不大,却也能拂动柴垛上的麦秸起一阵喧哗,于是瞎眼狗又被惊醒,嘶哑地叫了一声。

几只鸭悠闲地晃过来,又悠闲地向远处踱。

她的眼仍在盯着那只蛹,蛹壳上的裂缝显见得大了,黑蛾儿的头在更剧烈地晃动。

……王母娘娘跪求了许久:玉皇爷才算改口,说:也罢,这次就饶了你们性命,你们是看了外界东西之后学坏的,我今天就罚你们独居凹处,永世看不到外界东西!说完,猛伸出手,叉开五指朝凡间我们这地方一抓一按,这里顷刻便变成了一个四周高中间凹像盒子一样的地方,三仙女和南阳便被押送到了这里……

果不然,没几天,我就听你娘说你病了。看看,应不应?咱这儿祖辈子以来哪有女的提出退亲?这是要遭报应的!你那回的病也蹊跷,不发烧,可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哭不叫,只把两眼瞪着,可把你娘急坏了,直到第三天,你眼珠才有些活泛,才勉强吃了碗面条,你娘才算松了一口气。

你那时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当上妇女大队长!才明白那个差事为什么会落到你的头上,才懂得世上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有结果而没有原因!你恨,你心里全是恨!你恨那个装成菩萨模样的秦一可,恨他毁了你的身子,毁了你的名声,毁了你心里的那个远景!你悔,你肚里全是悔!你后悔自己有眼无珠认错了人!但恨和悔之后你开始怕:今后怎么办?怎么办?既然身子已经被秦一可占了,就做他的老婆,他还没有成家。你知道这是一条屈辱的路,你明白你心里在恨他,何况他已经三十一岁,年龄几乎比你大一倍,但你觉得只有这一条路还可以走。于是,在一个黑夜,你站到了他的面前,当他听完你含泪说出的那番话之后,他笑了笑说:让我想想。你听完这句话,恨得真想扬拳把他那两只像刀刻出的细眼捣瞎!但你压下了自己胸中的恨意,你不敢把事情搞僵。当他嬉笑着又伸手去揽你腰的时候,你痛苦而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你不敢再反抗,你听凭他利索地解开你的衣服纽扣,你听凭他把你抱放到床上,你听凭着他把你的奶头嘬得生疼,听凭他的双手在你身上的所有部位游动。你咬着牙让自己沉入一种昏沉沉不能思索的境地,你期望以此来换取他娶你的允诺。当他脱你衣服的时候,曾注意到你身上戴着的那个手形护身符,轻声问你:这是什么?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紧牙关,用手死死地抓住那“符”。

你在痛苦和屈辱中等待着他想想之后的答复。一个多月之后,你突然觉着吃饭时总想吐,起初你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病了的缘故,但没几天,女性的本能和平时从女人们口中听到的知识使你恐惧地意识到:怀孕了!这恐惧促使你在一个刮风的夜里大着胆子找到了他的家,你想恳求他立时娶你,好把这可怕的事情掩盖过去。你向他家走时,不断地恐惧地四下张望,唯恐有人发现你的举动,可不知是心里疑惑还是怎么的,你总觉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你颤颤抖抖地走到他的门口,刚要抬手推门,忽听到里边传出一个姑娘的声音:咱俩啥时结婚?下个月。秦一可答得又清又脆。你呆了、蒙了、晕了!你直等到那姑娘走后才踉跄着推门进屋,旋风般抡起巴掌照秦一可那张三角形的脸上狠抽了一下,他被这一巴掌抽得有些愣,你定定地站在那儿,直到他那发黄的脸皮上清楚地显出五个指印之后,才转身跑出了他的屋门。

你那场病好了又去大队忙公事之后,我看着你的脸越来越黄瘦,我就给你娘说,艾儿在大队公事上八成太忙,你看她那身子,得让她吃点好的补补。你娘就忧愁地说,艾儿啥东西都不想吃,还常常想呕,总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当时瞪你娘一眼:还能出啥事?自己的闺女还能出啥事?一定是她在外边跑着忙公事时受了凉,给她用姜末、辣椒丝、大葱白熬点水喝喝。暖暖胃!

你站在了井边,你向那幽深的井筒里看了一眼,井筒里有四颗星星,四颗星星在水里闪闪烁烁,欢喜地眨着眼睛,似乎是在客气地邀请:下来吧,下来吧,泡在井水里其实很舒服。你仰脸向天上看了一眼,银河已经调成东南、西北走向,河里边淹着好多星星,牛郎和织女就站在河的两岸,过来吧,织女!你听到牛郎在嘶声喊。你由此又想到了此刻睡在大队卫生室里的陈开怀,想起了他那温和而热烈的目光,想起了他那低沉而悦耳的箫声。过来吧,妈妈,过来吧,妈妈,我们想你。你又听到牛郎挑在担子两头的那两个孩子的哭喊。你猛地抱住了你的腹部,抱住了那个还未发育成形的孩子栖息的部位。你痛苦地低下头向身边的村子望去,村子睡得又死又沉,没有一星灯光,那些高的、矮的、砖砌的、坯砌的、瓦顶的、草顶的,有烟囱的、无烟囱的、脊上有鸟有兽的、脊上无鸟无兽的房屋,都沉在夜色里,只在星光下露出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村子里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从牛屋里传来的一点牛反刍的微小响动。永别了,牛郎、织女!永别了,村子!永别了,娘!永别了,开怀!你又向井口迈了一步,你就要向井里跳了,你的身子仿佛已经感到了井水的凉意,但就在这时,你倏然想起了明天早晨——明天早上肯定又是那个喂牛的哑巴起得最早,准定又是他最早来挑水。啊——!他走到井口,把钩担挂着水桶去舀水时一定会大叫一声。啊!呀!嗬!哦——他保准会扔了钩担和水桶边向后倒退着边没命地大叫。于是村里的人就纷纷往井边跑,于是有几个人手抓井壁的砖缝慢慢下去把你鼓胀胀的身体绑在一根绳上,井沿上站着几个人向上拖。拖上去之后肯定有一声惊呼:天哪!是艾儿——!艾儿!——艾儿——!我的艾儿呀!娘肯定没命地扑到你的身上哭喊着,但人们把她拉开了。可人们会问,艾儿好好的怎么会跳井呢?是。喂,你们看看她那肚子,可是有点不大像闺女的!你们看看她那肚子!那肚子!

不,我不死!你当时猛地攥紧了拳头,从井沿边后退了一步。我不死!我不能死!我决不让自己落这个下场!我不!你猛地转过身,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回到家,推开了门。艾儿,快睡吧!娘听见你推门后说。就睡。你平静地应了一声……

可后来我还是看出了毛病!今天说出来估摸你也不会害羞脸红了,你总那么呕吐让我起了疑,有病呕吐和怀孩子呕吐的样子可不同,我是过来人我懂,我注意看了你几次干呕之后就断定:你是有了!当我看明白这个之后我自己先被吓了一跳,天呀,这事要让你娘知道了还不要把她生生气死?骇死?

她愕然地抬头望定四奶,意外而吃惊地喃喃道:你知道那事?天哪,这么多年,我还以为这事只有四个人知晓!

你知道既然要活下去,这件事就必须绝对保密。你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到大队卫生室里对陈德昭说:大伯,我这几天没事,想看点医药方面的书。陈德昭温和地看你一眼,指一下书桌说,你自己去找,愿看哪本都行。你于是便一本书一本书地找,想找到打胎的药物和办法,你最后总算找到了两种药:前列腺素和麝香。接着你便趁开怀不在时恳求德昭伯:能不能给我点前列腺素和麝香?德昭伯慈祥地望着你:孩子,你要那药干什么?治病。你答完后觉着自己的脸有些红。治什么样的病?能不能给我说明白点,孩子,药是不能乱用的。他的额头上横了几道忧虑的纹。不是我不给你,孩子,乱用药有时是会出现严重后果的,你能不能让大叔帮你治治病?老人的眼中也有一丝恳求露出来。我没有什么病要你治!你有些着慌地倒退着。孩子,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是很难瞒过医生眼睛的。不过,不论医生看出了什么秘密,他们都不会说出去,除了少数的败类。每一个行医的人都从他的老师和先辈那里得到过训示:病人向你袒露秘密后只应该换回平安!孩子,你信得过我吗?不,不是,我确实没有病!你吓得又后退了几步。德昭伯慢慢地转过身,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一个发黄的纸卷,缓缓地在你面前展开,那上边写着四个暗红色的字:医德圆满。这是我曾祖爷爷亲笔写下的,你相信我会让它变黑吗?你盯着那四个字,愣在了那里。孩子,你的病我早看出来了,我只是不知道你要怎么办,现在既然你下了决心,就让大叔来帮帮你,我不愿让你自己胡来,你不知道,堕胎的事弄不好会造成大出血闹出人命!你娘就你一个闺女,你不能有个三长两短,这就是我不给你药的原因。大伯——你呜咽着低喊一声,就朝他跪了下去。

一切都很顺利,你甚至没有觉出多少疼痛。德昭伯以急腹症的借口让你在卫生室的那间简易病房里住了几天,巧妙地把事情遮掩了过去。奇怪的是陈开怀这期间一次也没找话头进去看你。

当你的身体差不多复原时,你开始想着下一步怎么活下去:你不能再在大队里干,也不愿再在大队里干,你只要一看见秦一可牙根就疼眼就喷火胃就翻腾;也不愿回到生产队里干农活。那天,你无意之中听到德昭伯在对碾药的开怀说:腿肚要绷紧,药碾要蹬匀,碾药也是一技!别小看它,人有一技之长,就可立身!这话本来已从你的耳边滑过,但你模糊地意识到这话对你有用,于是便又把它拉进耳中对它进行琢磨。一技之长,一技之长!你最后记住了这四个字,你渐渐明白这是许多人的处世之本。你想起了村里的尚富爷,就是因了他精通木工活路,他才能常被人请进家中喝酒;你想起了村里的耕子爹,就是因为他能熟练地给死人穿衣,所以常能用挣来的钱去街上割肉;你想起了村里的黑彪哥,就是因为他会吹唢呐挣钱,他才把那个长得好看的秋叶姐娶到了家。那些写书的、唱戏的、修自行车的,都有一技之长。一技之长!一定要有一技!可学什么技?你想了几天几夜,最后想到了德昭伯的医术,对!跟德昭伯学医!学医……

两只刚从塘里爬上来的鹅,一摇一摇地走来,瞪瞪眼站在几步外,直盯着老四奶手上的白线团,半晌之后,像是已看明白,这才又向院里晃。

空气中有一种烙油饼的香味,一阵淡、一阵浓。

她动了一下被线拐压麻的膝盖,又看一眼脚前的那个蛹壳,壳里的黑蛾像是累了,挣挣停停,停停挣挣。

……久而久之,咱这里便被叫做了南阳盆地。原来,三仙女生下一子一女,一家四口在这盆地里过日子,倒也自在。不过时间一长,出门抬头四周都是山,低眼一看就是自家这四个人,寂寞感就生了出来,而且因为当时盆地只长一种毛豆,全家人顿顿以它为食,直吃得食欲全无。眼见得一子一女两个孩子越来越瘦皮包骨头,三仙女心急如焚,就想起当初自己在天界往下看时,曾发现凡间种有多种庄稼,便动了到盆地外边去学种庄稼的心思……

后来听说你要跟你德昭伯学医,我估计你是想借这个浇恨压愁。还记得吧,我当时就跟你说,恨和愁是浇不灭压不下的,哪个人的命都是一本书,你活多少年那本书就有多少页子,一年一页,这一年该你经历啥事情那一页上就写得清清楚楚,想改是改不了的!你只有认了,才能不怨不气,心静像水……

人的命要真是一本书,我那本书哪一页上写啥就得由我自己动笔,谁替我写我也要改!她动了一下线拐,淡淡地说:我那时倒没想到浇恨压愁,我的恨和愁我既不浇灭它也不压灭它。我要把它保存在心中!我那阵只是想学一门立脚的技术,其他的都待立脚之后再说。当时,我找到德昭伯说明了心愿,德昭伯点点头说:当然行,只是要让秦主任同意。于是,你便咬着牙,站到了秦一可的面前。艾儿,这些天总不见你,身子可好?你对我订婚的事不要在意,更不要生气,我其实心中只有你,咱俩以后还可以照旧暗中好下去!他嘻嘻笑着又向你伸过了手。啪!你把他的手猛地打开,接着以闪电般的速度弯腰伸手,一把攥住了他裆中的那坨东西,你稍稍一用力,他就脸色煞白地低叫一声:妈呀——!你扭眼瞪了他,从牙缝中挤出带了杀气的声音:听着!你以后只要再敢对老子动手,我就要攥烂你这个东西!哟,哦,天哪!艾儿,求你快松开,松开!秦一可的脸越来越白,腰弯得越来越低。告诉你!你把手略略放松些又说:妇女大队长老子不干了,我要去卫生室学医!跟陈德昭大夫学医!你答应吗?他急忙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只要你愿意,我怎能不同意?只要是我有权决定的事,你想干啥都可以!你看见他的两个嘴角疼得咧起,汗珠从他的脸上成群地滚下,你于是猛地缩回手,很快地转过身,出了门。

就在第二天你准备去大队卫生室上班时,你忽然听到一个消息,昨晚秦一可摸黑回家走到半路上,路边猛地蹿出一个黑影朝他扔了一块大石头,砸断了他的左脚脖。你听后心里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秦一可到底遭了报应。

从那以后,你开始在大队卫生室里干。你按照德昭伯的指点,先读基础医学理论书,你读《人体构造》《常见疾病》《内科知识》《中医基础》《外科入门》,在初中和小学学到的那些知识再加上德昭伯的解释,你能够勉强读懂,可你觉得十分枯燥,你读着读着就没了兴趣,有时真想把书本扔开。可你知道这是目前你唯一可走的路,你必须认真读下去,记下来,你在床头上贴了一个字条,上边写着五个字:“你只有今日!”你把半碗辣椒面放到自己手边,每当你感觉枯燥想打瞌睡时,就用手指蘸一点辣椒面放在舌尖,辛辣的刺激会使你再次抖起精神读下去。随着读的医书的增多,你知道了人体的化学组成是蛋白质、糖类、脂类、水和无机盐;你明白了人体有运动、神经、内分泌、血液、循环、呼吸、消化、泌尿、生殖九大系统;你懂得了发热的原理、炎症的本质、循环的障碍、再生和愈合、人体与肿瘤;你晓得了皮内注射、皮下注射、肌肉注射、静脉滴注、青霉素过敏试验、胸腔穿刺、淋巴结穿刺和活检;你知道了《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脉经》《千金要方》《外台秘要》《温热论》和《本草纲目》的主要内容;你懂得了阴阳互变和五行相克;你明白了手三阴、手三阳、足三阴、足三阳等十二正经;你清楚了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矫脉、阳跃脉、阴维脉、阳维脉等奇经八脉。随着医学知识的增多,你慢慢就对学医真正有了兴趣,你开始自觉自愿一心一意把全副精力投入了学习。你不再注意衣着打扮,很少找女伴闲聊,甚至连话也说得极少。你把该记的东西或写成卡片贴在床头,或写在本上装进衣袋,或干脆写在手背上随看随记。

基本知识掌握之后,你开始跟德昭伯临床看病,先望诊,后闻诊,再问诊,最后切诊,你仔细地观察德昭伯怎样按汗法、吐法、下法、和法、温法、清法、消法、补法来开方下药,暗暗记在心中。每次病人一到,德昭伯总是先让你上前诊断。帮你分析判断病症,然后你开药、他签名。此时你方明白,乡下女人学医仅有毅力不行,还必须有让人随意捏弄自尊心耐性!自古来乡下人看病都找男郎中,没人相信一个女人会看病。不论男病人还是女病人,只要德昭伯让你先上前诊断,他们就会蹙眉斜眼,将一脸的不屑显出来,而且绝不相信你的结论和药方,非要德昭伯点头不可!那日,刘庄的一个老头来看病,德昭伯让你去把脉,你手指还未按住他的手腕,他就“啪”一下将你的手打开,恼怒地叫:丫头片子,懂啥?老子是来治病的,可不是来听你瞎糊弄,走开!陈大夫,你来!当时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对住你,你羞得连脖子都红透,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恨得手指头都打颤,那一刻,你真想一拳砸在药案上,吼叫一句:老子不干这个了!但你连咽了三口唾沫后,生生把心中的那股气吞了下去,你使出全部的掩饰本领,让脸上现出一个平平静静不屑计较的笑,你在心中向自己说:人们所以不相信你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本领不行!你发誓要学一身本领,学一身让人们都佩服的医术!你更加刻苦地钻下去,并期望着有一个让你显示本领的机会。那天,德昭伯和开怀哥上山采药,李庄那个流里流气的天奎跑进卫生室,皱着眉说他胸口、肚子不舒服,请你给看看。你怕对方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就预先开口说明:德昭伯天不黑就可回来,你是不是等他回来找他看保险些。但天奎笑着说:我就相信你的本领,快来吧!你听了这话心里十分高兴,就兴冲冲地站起身拿了听诊器让他躺在诊疗台上,当你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时,他咧嘴笑了,笑得十分得意,你有些疑惑;身子不舒服怎么还这样高兴?你用听诊器听了他的胸部,并没有发现什么毛病,便用手去按他的腹部,问腹部哪里不舒服,他就捉了你的手在他的腹上乱按,一会儿说这里一会儿说那里,你看到他把你的手握得很紧,且又往小腹上移,就已经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你气愤地刚想抽出手,不想他已把你的手拉到他的裆部,一边就在嘴上叫:艾儿、艾儿,我的病在心里,在这里,你给我治治、治治……气极了的你照着他的顶门穴就是一拳头,你知道这个穴位可以致人晕眩,当他松开你摇摇晃晃、晕晕乎乎地跑出门时,你一下子趴在药柜上哭了,原来学医也还要受这样的侮辱!不干了!你把手中的听诊器猛地摔下了地,镀铬的听诊器杆一下子变成麻花形。你下决心待德昭伯采药回来跟他一说就离开卫生室。但半个小时之后,当你停了哭声冷静下来,一串问号又倏然升在脑中:不学医今后干啥?回家种庄稼?像娘一样,无声无息地在邹家庄活一辈子?然后再像奶奶那样钻进一个黄土堆成的坟包就算完了?你甘心吗?甘心么?!不!学下去!忍下这口气!这条路既然走了就要走出个名堂!不能半途而废!你抬头看了眼德昭伯贴在药柜上的那张不大的张仲景像,张医圣正面目慈祥地望着你,仿佛在说:孩子,咽下去吧!咽下去吧!世上没有不苦的差事!你又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摔在地上的听诊器,你慢慢地抬手,极清脆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当你又苦学苦钻半年之后,你觉得你把德昭伯的那套本领差不多全学过来了,这时,你就又焦急地盼望着能有一个让你显示才能的机会。也巧,这机会没多久就来了。那天,德昭伯脊背上长个疮躺在床上不能动,开怀又去镇上买药没回来,中午时分,范庄生产队有八个社员吃了拌有老鼠药的花生中毒,队长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之后,你麻利地带上了抢救必需的药品和器械赶到现场,你冷静而利索地分别轻重对病人进行处置,或是人工呼吸,或是洗胃,或是灌肠,或是注射,或是输液,或是按摩,你整整忙了五个小时。当公社医院的医生被请来时,你已把八个病人都从昏迷、半昏迷中抢救过来。公社的医生看到中毒病人全是你一人处置的,一齐伸出大拇指夸你:了不起!八个病人的家属一齐向你道谢,一齐称赞你手艺高,纷纷拉你去家里吃饭。这件事迅速地传遍整个大队,你的声望一下子高起来。从那天以后,主动找你看病的人日渐增多,人们开始尊敬地喊你邹大夫,你在病人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轻视和不屑。德昭伯夸你:学得真快!开怀也笑着向你说:你比我学得好!一些吃了你开的药的病人开始赞你:手艺真中!在这种情况下,你以为你可以舒一口气了,你在舒气的同时,让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尽管这是自那个漆黑的夜晚以来你第一次笑,但你还是笑得早了!……

村中有人在叫羊:咩咩咩……声音细而悠长。村头的碾道上,拖碾的黑驴来了兴致,咴哟咴哟地一阵长叫,声音嘹亮、尖脆。

瞎眼狗被驴叫惊醒,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才又应付差事似的和了一声。她把目光又移向那只蛹壳,黑蛾的一只翅儿将要挣出,蛹壳在地上不停地滚动。

……三仙女告别了丈夫和子女,决心到盆地外边去寻找另外的庄稼种子。她这时早被收走了腾云驾雾的本领,走路只能像凡人一样步行。她走呀走呀,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却总也不能走到山前,她哪里知道,原来玉皇爷怕他们离开盆地,早在四周施了宝术:人走地移!你永远休想走离盆地……

也许就是因为听到的夸赞多了,我就以为自己的医术不得了了,结果造成了那个不小的事故。那天,陈家庄送来一个发烧的男孩,本来我只需解开他衣服看看他身上的出血点,就能判定他的发烧与普通的感冒发热并不一样,可就因为自信,只量了量他的体温,问了问他的症状,就立时断定是感冒,即刻便给人家开了退烧的药,结果那药掩盖了病人患出血热的真相,延误了诊治,险些造成亡人事故,幸亏病人后来被送进公社医院复诊,才算发现了真正的病因。事后病人家属坚决要求追究误诊的原因,你那时才发了慌,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当你终于想好了借口要张嘴辩解时,德昭伯沉声开了口:这次误诊的责任主要在我,艾儿开的处方经我看过,我同意把孩子当感冒治的,我向你们道歉,我应该和你们分担孩子在公社医院的治疗费。啪!病人家长听完德昭伯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扬起巴掌猛地朝德昭伯脸上打了一掌,那一掌打得好重,德昭伯身子晃了几下才又站住,嘴角顷刻便溢出了血珠。你惊呆、吓愣在那里,身子僵了似的一动没动,直到病人家长的脚步声在门外快要消失的时候,你才从呆愣中恢复过来,你才想到要承担责任,你刚张嘴说出“怨我”两字,德昭伯就急忙伸手捂了你的嘴,压低了声音对你说:孩子,你刚开始行医,经不起这种事的折腾,一旦让别人知道是你误诊,以后就很少有人找你治病了,大伯我已行医大半辈子,出点事人们也会原谅。你当时望着德昭伯那噙着血丝的嘴角,呜咽着喊了一声:德昭伯——就扑到了老人的怀里。就是从那天开始,你明白了你还不到笑的时候,你此前就笑实在是笑得太早,医学那本书你才刚刚读懂几页,你面前那条路的终点还远在天边!你不能松气,你还得熬夜,你还需起早,你目前的水平还根本不能改变你的生活!你从此又鼓起了一股劲,又咬牙向医海的深处游去。你越游越发现,在你面前展现的是怎样一个宽广的水域,而你游过的地方仅仅是一个不大的水湾。随着时日的延长,随着你游出距离的增加,你终于游得比较自如了。德昭伯出门时完全放心了,你可以单独处理病人了。

那日,德昭伯和开怀相继出门巡诊后,偏巧秦一可的老婆来大队卫生室里请医生,说她男人拉肚子一晚上拉了十来次,现在躺在床上直喊肚子疼。你冷冷地听着那个漂亮女人诉说,心里在不停地喊叫:死了才好!死了才好!你拖长声音重复询问着症状,你双手不停地没活找活忙这忙那,你拖延着出诊的时间,直到最后那女人流着眼泪去拉你,你才不得不拿起药包跟了她走。但你出门时却趁那女人不注意将自行车钥匙扔进垃圾箱内,推说自行车钥匙丢了不能骑车要步行,没走几步你又以鞋紧脚疼的借口尽量放慢了行走速度,你期望延长他痛苦的时间。最后你到底进了他的屋,你看到他面色蜡黄躺在床上双手捂腹哟哟喊疼时,你差点让心里的欢喜冲出眼睛。艾儿,救救我救救我!他微弱地朝你喊。你没应声,你只在心里叫:今天你到底落到我的手里了!你厌恶地皱起眉头给他量体温、做检查。中毒性痢疾!你心里嘘了一口气,你知道这种病听上去不可怕但实际上却很厉害,只要止不住让他继续拉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因脱水而离开这个世界!你优雅徐缓地伸出拇指和食指用极潇洒的动作打开了药包的盖子,你的手在痢特灵、黄连素、四环素、土霉素这些可治痢疾的药瓶上晃来晃去,但你都没有把它们拿出来,你的手最后摸出了一瓶维c片和一瓶双醋酚酊泻药片,维生素c根本止不住痢疾;双醋酚酊反可以使他病情加剧。你慢慢地拧开这两个瓶盖,你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你说不清手抖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你把两样药各包了六片递到秦一可女人的手上,郑重地叮嘱:一天三次,每次每样两片。说完,你便很快地合上药包,迅速地转身出了他的屋门。刚走出他的门槛,你的眼前就晃过了那个必然要出现的场面:秦一可紧闭双眼身子僵直地躺在床上,那个漂亮的女人披散着头发趴在床沿哭喊:一可——你的心猛一悬,你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停住且又回转了身。你睁大眼向秦一可的屋里看去,你看见他女人从印有卧龙岗武侯祠正门图案的花壳暖瓶里倒出一碗开水,嘟起嘴启开唇吹着水中的热气,然后把碗放到桌上,把四粒药片放到手中,接着去扶侧躺在那里的秦一可。就在她抬手要把那些药片放到秦一可嘴里的时候,你突然张嘴喊了一声:慢着!那声音尖厉得刺耳,高得吓人。秦一可的女人呆呆地望着你,你对她说:我忘了,还有两种新药比这药的效力大,我再给换换。你匆匆地拿出痢特灵、颠茄片和黄连素,递到那女人手中,看着她把它们填到昏昏沉沉的秦一可的嘴里,你这才松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当你走回大队卫生室时,你在心里叫了一句:秦一可,这次饶了你!……

你当了大夫一年多之后,我就看着你的脸蛋又水灵起来。那段日子,上你家求亲的人可不少,那些小伙子八成是看了你又会治病又长得有模有样,动了心。我那时因为知道你和秦一可那事,也主张你早找人早结婚,免得万一那事泄露你想结婚都结不成了,所以就和你娘商议着,该从这些求亲的人家中选一家,早点把你的婚事办了,也算净了心。你娘思谋了两天,跑来跟我说:听说陈德昭的儿子也还没有订婚,那娃子可也是个老实人,他家除了成分是小土地出租稍高一点外,别的咱都清清楚楚,其他的人家咱不知根知底,万一有个闪失,还不苦了咱艾儿?我一听就明白了她的心意,当下就说待我去找陈德昭讲讲试试。我当时估摸这事能成,因为你是陈德昭一手教出来的,他待你像女儿一样。万没想到,我去找陈德昭一说,他竟会直摇头,把我气了个半死,娘那脚!这桩事我一直没给你说,你不会知道!

其实你知道得很清!就连娘那个主意,也是在你的巧妙启发下萌生的!在你进卫生室学医的最初一段时间,你对开怀是很冷淡,你认为自己那不干净的身子已经不配同他结婚,你再不敢想象你早已在心中描绘过的家庭生活场景:油灯下,开怀隆隆碾药,儿子牙牙学语,你坐那里飞针绣花。你当时只想把心思全部用于学医,你唯一的愿望就是早日学成。但随着时日的消失,随着你医术的长进,一丝微妙的空虚却总缠着你的心。白天,开怀的箫声总往你的耳朵里钻;夜里,开怀的身影总在你的梦里边跑。那日开怀有病躺在卫生室里间床上,德昭伯外出巡诊不在家,你去给他送药,你刚把药放到他的手上,他一把抓住你的手腕,不吭一声,只定定地朝你看,那目光有棱有角又发烫,烫得你心里又惊又慌又甜又痒,烫得你的身子发颤喉咙发干双手直抖,烫得你胸口起伏双颊涌血脊背出汗小腹发软。就在那一刻,一个微末的希望又在你心里升起:既然开怀还这样爱你,既然德昭伯慈父一般待你,也许同开怀的事还能够成?这希望越长越大,使你心里又开始滋生出一些甜蜜。那份暗藏在心底的希冀鼓舞着你,你开始不断地在娘面前提到开怀,巧妙地说出他为人诚、脾气好、肯读书、医术好等诸多优点,做出了种种让娘去找人说亲的暗示,你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娘终于动心了。当娘去找老四奶说亲时,你的心又浸在欢乐里,虽然这欢乐比起当初你和开怀相恋时有些改变,其中掺了不安和苦涩,但终究也是欢乐,你心上的伤疤在这阵欢乐中褪掉了一层硬痂,又重新变得柔嫩鲜活。你根本没料到,这股欢乐会被德昭伯一瓢水浇灭!那是个宿鸟归巢的时辰,你站在卫生室的窗外,借了渐浓的夜色的掩护,亲耳听到了老四奶和德昭伯的那场对话——

我说德昭呀,今儿我找你可是有要紧的大事!嗬,那不是开怀吗?你不要走!我说这事和你有关系,我专要听听你愿不愿意!

啥事呀,老人家?

德昭,我想给你说个儿媳妇,愿意吗?开怀,你小子脸不要红,老实给我说,你夜里想不想有个媳妇在床上睡?

不知你说的姑娘是哪家?

哪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且你爷俩对她也都认识,都熟悉。

谁?

艾儿。咋样?那姑娘可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常跟你们在一起,她的脾气秉性你们也知道。现今结亲兴儿女先同意,开怀,我先问你,你愿和艾儿结成一家么?脸红啥,说!男子汉大丈夫,晚点还要搂女人睡觉哩,这阵儿怎么提到女人就害羞了?说,愿不愿意?好,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你说不出口,只要点点头或摇摇头就中。

点头了!好,这么说开怀同意了!德昭,你哩?你愿不愿?你儿子可是同意了!说呀!磨蹭啥?爽爽快快给我一句!咋?你也害羞?要我说,艾儿真要成了你的儿媳妇,卫生室就等于是你们一家办的了!多好!说呀,同意不同意?

我一直把艾儿当女儿看!

那干脆变成儿媳妇不是更好?你摇什么头?咋?不愿意?嗬,好你个陈德昭!……

你当时慢慢地转过身,哆嗦着身子提脚往家走。你明白德昭伯摇头是因为啥!你感到你心中的东西一下子被掏空了。

那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你看见发黄的月光把你的身子横放在地上,你走一步,她动一下,停停动动、动动停停。在一个高坡上,你望着那离你很近的影子,猛地扑下身抱住了她……

井台上有人去挑水,铁桶撞在石头上,哐嗵,声音挺脆;钩担上的铁钩与桶梁摩擦,咯吱、咯吱,响得粗而沉。瞎眼狗听到那水桶响,又抬起头,嘴动了动,却无声。

太阳又升高了许多,树影子已退到了她的腿上,地上的那只蛹滚近了阳光,于是就看得更清,黑蛾仍在挣动。

……玉皇爷安坐在王座上,面带冷笑地望着凡间的南阳盆地,望着盆地里不停向外走的三仙女,口中恨恨说道: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王母娘娘看得心酸,心疼女儿,就含了泪恳求玉帝:求您收了宝术,让她走出去吧,她不过是想给孩子们找点新鲜吃的。玉皇爷猛拍一下坐椅扶手喝道:给我住口!她既是看了外界东西学坏的,此生就永远别想出这盆地……

后来就忽然听说你要去当兵,你娘和我都一惊:天呀,一个女子家当什么兵?你娘就养你一个闺女,你一走,她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找谁伺候?再说,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出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跑,四周围又都是男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或是再遇个像秦一可那样的人可咋办?我当时跟你娘说,一定拦住你,俗话说,金坑银坑,舍不得穷坑,哪有女人舍家出远门的?咱这地方的女人,访访问问也没人敢出去当兵到外地!可最后你娘到底也没拦住你。

我一开始并没想到要去当兵。最初我只听说公社要组织赤脚医生进行诊疗比赛,我很仔细地做了准备。我听说比赛的方法是出三个疑难病例,让参加比赛的年轻赤脚医生进行诊断处置,看谁处理得又快又正确。

当你走出赛场之后,你才开始琢磨假若争了第一能得到什么?也许能进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真是那样该多好啊!那样就可以离开乡下到这个柳林镇生活,就可以不常看秦一可那张三角脸,就可以去掉和开怀在一起的不自在,就可以拿工资并经常在公社医院食堂吃细粮。那天下午,公社医院“革委会”主任宣布了比赛名次,果然你是第一。当公社医院“革委会”主任和一男一女两个军人招手让你过去时,你的心因为揪紧都有些发疼,什么决定?什么决定?你在心里迫切地问,但脸上却尽可能地装出平静。邹艾同志,你比赛得了第一,现在有两条为人民服务的路可供你选择!“革委会”主任含了笑说,一条是留在公社医院当赤脚医生,每月补助二十五元钱;一条是去当兵,到部队医院工作,为保卫祖国出力,你愿选择哪条?

选择哪条?你静默了有一分钟,你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第一竟能带来两条路。在公社医院当赤脚医生?补助二十五元钱?吃细粮?这是你做梦都在盼的东西!但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你说:我愿当兵!你看到医院“革委会”主任有些意外地一怔,你发现那两个军人笑了。虽然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思考,但你已把这两条路做了最重要的比较:当兵,出门在外,人地两生,前途未定,显然没有留在公社医院当赤脚医生稳妥,但到外地去,天地大,机会也许更多,机会最重要!

可娘就是不点头。那天晚上,饭做好之后,娘把饭碗递给你,你赌气地放下碗,不吃。娘看见,就也放下筷,撩起衣襟擦起了泪,擦着擦着就哭出了声。娘边哭边说:我没本领养儿子,只养了你一个闺女,一口奶一口饭把你喂大,实指望晚点给你找个倒插门女婿,把咱邹家这门血脉传下去,我老了也好有个依靠,没想到你心这么狠,非要出门在外不可!你没想过,你走了之后,刮风下雨,谁给我挑担水劈担柴?我要是病了,谁给我端碗汤烧碗水?……你的心被娘的泪水一下泡软,你忆起小时娘怎样把自己碗里不多的几根面条全拣在你的碗里;你记起上小学时娘如何毁了自己的新衬衫给你做书包的情景;你想起上中学时娘啃着黑馍给你送细粮的模样。你看到了你走后娘一人生活的孤独晚景,你的决心一点一点缩小消失,你抱着娘的脖子哭着说:娘,我不走了,不走了,俺在家伺候你到老!娘听后含泪笑了,娘紧紧地搂住你说:艾儿,我的好闺女……

你答应娘不走的当晚,一夜没有阖眼,你总觉有一股巨大的遗憾在心里旋。外边是什么样子?当兵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机会?生活能有什么新的改变?丢了这个出去的机会也许今生就永远出不去了!想着想着,你要走的决心又慢慢膨大、坚定。走,坚决走!只要在外边干好之后就可把娘接出去享福!你怕你的决心又被娘的眼泪冲走,你生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娘刚一起床,你就手攥着一个空空的农药瓶走过去说:娘,我想了一夜还是想走,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想活了。娘惊慌地扑过来抱住你哭着叫:你去吧,去吧,娘不委屈你……

你把要出去当兵的事告诉了德昭伯和开怀之后,他两人都愣愣地看着你。许久,德昭伯才长长地叹口气说:你要想去,就去吧。你注意到开怀恨恨地瞪了他爹一眼。两天之后的那个黄昏,当你从镇上拿到入伍通知书回到大队卫生室收拾东西时,德昭伯把一个小包袱默默递到你的手上,你打开一看,是一件新做的女式棉布衬衫和一双女式松紧口布鞋。大伯,这?——带上吧,艾儿,这是伯亲手缝的,伯的针线活不行,好坏也是一点心意。大伯这一辈子都把你当女儿看,你不会抱怨大伯吧?你的心一抖,你完全理解大伯这话的意思,你看着衬衫上那无数个大而稀落的针脚,紧紧抓住德昭伯的手,呜咽着喊:大伯——

临走的那天晚上,为了安慰娘,你和娘睡在一个床上。娘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嘱咐你:艾儿,出门天凉了记着要加衣;艾儿,记着平日里不要对人发脾气;艾儿,身上来了红的时记着不要跳冷水……你连连地应着,你紧搂着娘的身子,只是在那一刻,你才发现娘的身子十分瘦小,在你的身子发育的同时,娘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萎缩。你的心一酸,流出了两滴眼泪。当娘含了泪终于入睡之后,你悄悄下了床,摸着黑,就了隐约的星光,在村里又走了一圈。你摸了摸你小时候爬过的桑树,看了看你幼时游过的水塘,望了望你少时读书的小学校,瞧了瞧你平日割草常去的那条河沟,最后你又站在了那个井台上,你探头看了看那幽深的井水,你看到水里依旧漂着四颗星星。你在黑暗中笑了笑,在心里说:我已经差不多尝过了死的滋味!

你走下井台刚要准备回家,一阵低低的箫声忽然传进了你的耳朵,那箫声虽是《坐花轿》的调子,但变得喑哑沉郁,让人听了心里发抖,你从听到第一声时就知道是谁吹的。你默默听着那箫声,熟悉的词儿在箫声中又缓缓显现在你的心头:

地上那个青哟,天上那个蓝,

十八岁的姑娘巧打扮;

披一身红哟,戴一顶冠,

冠上的穗子黄灿灿;

慢慢穿上绣花鞋,再用胭脂擦擦脸,

双眉儿黑,泪珠子闪……

你在那箫声里踌躇了半天,你知道开怀这是在召唤你,可你不知该不该走过去,既然德昭伯已经说了那话,过去见了面还有什么话要说?但你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你想干脆把话挑明,把这件事了结算了!你走到开怀身后时,他停了箫声,慢慢转过身,你和他在黑暗中对看着,尽管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庞,可你们还是站那里对视,末后,是你先开口,你说:开怀哥,算了!他没接你的话头,只低声说:我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什么都知道!你心里突然有些害怕,你变了声问:你究竟知道什么?他慢腾腾地开口:你最后打秦一可耳光那回,我在后边跟着!他的脚是让我砸瘸的!你惊得后退一步:你……把这个拿住!他向你身前走一步,把叠着的一块布塞到你手上,便转身疾步走了。箫套!这是你当初给他缝的那个箫套!你定定站那里:这么说他早就知道?还这个箫套是为了表明从此一刀两断?你的手指在摩挲着箫套的布纹,心里却起了一股寒战,尽管你想把这件事情了结了,但你没想到会这样结束。不过就在那时你在箫套上摸到了什么,是一种涂在箫套上的东西变干后,让你的指肚感觉了出来。他在上边涂了什么?你匆匆地走回家,点上灯,于是你便在灯底下看到黄色的箫套上有两个暗红色的字:等你。从医的你立刻辨出,那两个字是血写的!你意外而吃惊地看着那些暗红的笔画,觉出有一股滚热的东西在胸中浮起并飞快向四肢流去……

当载你的汽车缓缓启动,娘泪流满面地跟在车后跑时,你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你突然有些后悔:不该离开娘,把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抛在家里;不该离开这块土地,这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但车开得已经越来越快,车轮掀起的烟尘已经把娘的身影遮住,离开是已经成为事实了!你用袖头揩去眼泪,朝早已看不见了的娘挥了挥手,便向车头转过了身去……

一群长尾雀儿呼地从远处飞来,落在了桑树枝上,于是,在喳喳的叫声中,又有两片桑叶旋转着落地。

日头又向中天靠近了不少,树影子已经退到了瞎眼狗身上,它缓缓地抬起头,又含含混混地叫了一句。

她手捧着线拐,双眼仍注视着脚前的那只蛹,蛹壳已经破了大半,黑蛾的两个翅儿都在扑闪。

……三仙女走呀走呀,一心想走出盆地为孩子和丈夫找到新鲜吃的,最后终于耗尽力气,“扑通”一声倒在了地,可她要走出去的心没死,她的身体慢慢变成了一条白浪滔滔的河,白河的水咆哮着到底奔出了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