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一点一点向屋里挤,小城白日里那种喧嚣的市声已渐渐隐去,金慧珍从正粘制的假山盆景上抬起头,伸手,“啪”一下拉开了灯。
荧光粒一撞,灯管便发出柔柔的光,于是屋里的桌椅什物就一一显出面目,她刚要重新埋头去粘制那未完工的盆景,双眼却蓦地一瞪。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你?邹艾?!”在发出这声短促惊叫的同时,一股恼怒从金慧珍的双眸中蹿出。“你来干什么?”她唇间蹦出了一句。
“看看你。”对方平静地说罢,款款地进屋,并不等让,就在椅上坐了。
“你——出去!”金慧珍咽了一口唾沫,叫,腮部的肌肉在跳。
“不要用这种口气,慧珍,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想同你说说话,只是说说话。”
“要向我炫耀?”金慧珍怒目圆睁,手拤住腰。
“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近况吧?我现在还能向你炫耀什么?我只是想向你说说那段经历,不管你怎么认为,我都希望你听听,只是听听!”
“我没时间!”
“你听听——”
“疼呀——”一声凄厉的女人叫突然从隔壁传来,将邹艾的声音阻断。屋里的两个妇人几乎同时身子一颤。
“这是我奶,七十五了,有病。”金慧珍似乎觉得应该说明。
“你听一听!”
“少啰嗦!有话就快说!”对方的固执终于使金慧珍觉到了无奈。她弯腰拿起一块石头,蘸了些水泥,恨恨地按在了假山上。
邹艾望定金慧珍那垒假山的手,喃喃地自语一句:“也许,山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是垒的?”
……晓得么,咱伏牛山、桐柏山、武当山就是土地爷让地兵垒的!为啥垒?这和土地爷的小儿媳有点关系!土地爷的小儿媳名叫唐妮,美貌只有天宫里的仙女可比,可惜唐妮命薄,婚后生下小女不久,丈夫就死了……
“说吧!你!”金慧珍又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
汽车把咱们拉到医院之后,大伙刚你推我挤地在车旁站好队,科里的任护士长就来点名,点到我时,我答:在!她笑了,说:咱们是军人,以后点到名字,要答“到”。我便说:中!她听了,又说:以后说话不要用方言,应该讲:可以!行!是!我听完,就急忙答:俺记住了!这时候你尖声笑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以后不要说“俺”,要说“我”,“记住了”,应该改成“明白”!我当时恨不得上前扇你一耳光。你也来教训我?!但我忍下了。
咱们到后的第二天晚上,护士长抱着一摞卫生纸进了新兵宿舍,说:怕你们来时没带,一时又不知去哪里买,一人先给你们发三卷。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护士长递给我时,我好奇地问:发这干啥?她笑了,说:你例假来时用。我脸一红,急忙又把纸递给她,说,俺不用这,俺没用过这,俺有骑马布。护士长有些意外,问:“啥布?拿来我看。”我只好磨磨蹭蹭地从挎包里掏出三块洗净的那种布让她看,她一摸,叫:嗬,这样硬!你用用这种纸,看哪个舒服!我才把纸接了,就听你在旁边说:“土包子!”我涨红着脸瞪你一眼,在心里叫:金慧珍,姑奶我就是土包子你能怎么着?
第一个星期六傍黑,咱们一帮新兵在洗漱间擦澡。脱下上衣时,我看到你们干部家庭出身的,人人胸前都戴一个乳罩,独有我穿着俺娘给我缝的短袖紧身粗布胸衣。我那时是第一次见到乳罩,就好奇地朝身边一个姑娘问:戴这东西干啥?我的话音刚落,你笑了,笑得尖声尖气,笑里充满鄙夷,你引起了所有新兵对我的注意,我急忙用手护住我那难看的胸衣。我的脸羞得通红,我恨不得钻下地去,在那一刻,我再一次在心里叫:金慧珍,你笑吧!好汉从来不先笑!你要能笑到最后才真算你笑得美!
这些你都忘记了吧?
金慧珍手攥一块假山的石头,头昂起,眼瞪大,愣愣地盯着对方。
堆了一半的假山,静静立那里。
“疼呀——”一声凄厉的叫又蓦然在隔壁响起,两个女人的身子同时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这是我奶,七——”金慧珍的声音戛然停住,大概意识到已经解释过一次。
屋里只剩下了日光灯的电流声,极轻极柔,若有若无。
邹艾盯住那堆了一半的假山,目光发直。
……唐妮整日就在后院照料女儿,闲时,至多可以在后花园里看看转转,地宫里的规矩,死了丈夫的女人,从此不得出院门,以免生出邪念来……
“说下去,你!”金慧珍冷冷地催。
我们一同分到外科,先当卫生员,协助护士们工作,负责打扫厕所、走廊、病房、学习护理业务,给病员送水、送饭、送药。我当时心里明白:我如今可以和你们干部子女比的,也只能是工作成绩,我一定要在这点上把你们比下去!我有一个好身体,我在家学过医,我自信能把你们比输!每天上班,当你们还在宿舍梳妆打扮时,我已经提前走进科里,拿起笤帚、拖把和抹布,打扫厕所、走廊、病房。我在家干过的那些农活,使我对脏并不十分怕,当然也不是一点不怕。每当我走进厕所打扫时,我总是屏住气,我怕看那些秽物,怕闻那股气味。那次,我端了一个盛满病人呕吐物的痰盂去厕所里倒,刚走进去,就觉到了一股翻肠倒肚的恶心,便“哇”一下吐了,把早饭时吃的那点东西全呕了出来,但我没吭,我只是定了定神,漱漱嘴,又接着干起来。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干下去,我没有退路。我既然出来,就要干出个名堂;我不能复员,复员之后等待我的只能是农村户口。我明白一个人要想得到,就必须付出,得到的和付出的,通常成正比。我定下的第一个目标,是当护士,只要提了我当护士,就意味着我已经成了国家干部,就意味着我永远抛弃了农村户口。我当时只让自己记住这一个目标,不让自己去想更多的东西。我晓得走路只能一步一步,一开始不要先看那些离得很远的踏脚石,只管迈出第一步,站稳脚跟后再迈另一步。每当我听到一次护士长的表扬时,我身上的疲劳就消去了不少,就觉得离那个目标近了一些。
那次,医院里号召战士们利用业余时间去帮助洗衣房和炊事班工作,我第一个去了。我把宿舍里的那个闹钟悄悄放在我的床头,每天早晨比你们早起四十分钟,跑到厨房里择菜、洗菜。午饭后你们休息、晚饭后你们散步时,我又跑到洗衣房里帮助她们晾晒、收叠病员服。由于连轴转着干,有几次我正在择菜时就趴在膝上睡过去了,炊事班的师傅们劝我:小邹,累了就回去歇歇。我每次都是摇摇头。我内心里盼望着能得到一封表扬信。果然,一个月之后,炊事班和洗衣房几乎同时向科里送来了表扬我的信,当我看到科主任和护士长拿着那两封信向全科同志宣读时,我觉得所有的辛劳都已经得到了补偿。尽管你和另外两个女兵望着那表扬信直撇嘴,我还是觉到了一种得胜了的欢喜。我终于让领导知道,邹艾是一个能干的人!我以为我凭着这样的干法,凭着比你们熟得多的护理业务,提护士时第一个名单肯定是我。一年之后的那个上午,我突然听说,下午要公布提升的第一批护士的命令,我的身子一颤,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哦,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当科主任宣布那纸命令时,我怀了怎样的激动等着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呀,我甚至能听出自己的心跳声,我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双唇,看着他的口型,第一个名字,是你!我有些吃惊,怎么会是你?但立刻又怀了希望,下一个就是我!下一个念完,不是,又一阵沮丧,但仍怀了希望:下一个就是!第三个念完,仍不是。我仍等着,但是,没了!我听到科主任说:这次就三个。我呆了,怔了,有一刹那我真想站起来问一句:主任,你是不是念错了?但我站不起来了,我只觉得两腿在晃,身子在抖,而且一道水雾,已经从眼中涌起,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是在心里喊:我打针、配药、护理病人比她们三个都熟练,我做的勤务工作比她们都多,为什么不提我?为什么?
当最初的那阵痛苦过去之后,我开始注意观察你,观察你何以能在第一批就被提起,我要找到你成功的原因。慢慢地我才发现,你业余时间常往护士长和科主任的家里跑,到他们两家后你都十分勤快,不是帮助择菜就是帮忙照顾孩子,你还让你爸给科主任买了一辆当时很难买的凤凰牌二六自行车,给护士长买了一台当时市场上很少见的蜜蜂牌缝纫机,你让你哥用火车托运来,直送到他们家里,来时还一家给捎了一桶小磨香油,是用五斤塑料桶装的。你不要脸红,你听我说下去!
当我了解了这些之后,我真是又气、又恨,我真想向医院领导写封匿名信告你们。但我再三想了之后,还是决定咽下这口气,我不能拿我的前途胡来,万一告不赢,我一个新兵在这个科就别想待下去。我没有后退的路,后退一步就是农业户口,我应该争取下一批提。
我依旧像往日一样地干,没有人看出我的情绪波动,尽管我有时在夜里能把眼睛哭肿。那次,四师七团一个连长因抢救战士被手榴弹炸伤,手术后科里要成立特护组,恰巧那天护士不够,护士长知道我护理技术行,就找到我说:小艾,你去。那天,刚好是我来例假的第二天,早晨上班时浑身就酸软得没有一点劲,身子的不适和原本压在心里的气恼,使我听了护士长的话后差点张口说出:现在你想起我了?但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行!于是我就拖着酸软的双腿走进了病房,和夜班护士交接之后便开始照料伤员,端饭,端水,端尿,换药,打针,服药,半天时间几乎一刻没停,一直忙到了午饭后。我觉到了身上的卫生纸已经湿透,温热的液体开始顺腿向下流,我慌慌地想去厕所换换纸,不料刚一转身,伤员却涨红着脸艰难而害羞地开口说:他想大便。我听了只好停步,费力地弯腰从床下端起便盆,想不到他恰恰又是便秘,直憋得满头大汗都未能解出。于是我只好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帮他抠,我觉得腿上的液体越来越多,下身沉得厉害,脸上的汗珠不断涌出,集聚,落地,我已经看到有一簇金星在眼前晃,但我咬咬牙,坚持着让自己站稳了。当我终于帮助伤员解完大便又安顿他躺下之后,便觉得浑身已没有一点点力气了。可我那一刻又必须要到厕所去,一方面因为要为伤员倒便盆,更重要的是想为自己换换纸,我感觉到有一只袜子已被浸湿。我手扶着走廊的墙壁慢慢地向厕所里移,我希望快点走进去,我不愿让人看到我的这副狼狈样子。我刚刚走进厕所的门,刚想弯腰去倒便盆,突然觉得一团金星在眼前一闪,便猛地向地上扑去,我模模糊糊听到“当啷”一声,我在心里做出了最后一个判断:是便盆落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是傍晚,我看到院长、科主任、护士长和科里的同志们都站在床前;我发现军区报社采访七团那个连长的记者也站在床边,正在向本子上写着什么;我听到院长俯下身慈祥地对我说:小邹,你好好休息。不知怎的,听完这句话,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可能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委屈,一股莫名的委屈。第三天早晨,我刚刚从床上醒来,科里的护士小秦兴冲冲地把一张报纸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有些诧异地向报上看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我看到有两行黑字:也是为了战友——记女卫生员邹艾。最初的一刹那,我并没把这邹艾和自己联系起来,不懂小秦何以要给我看这张报纸,当我终于明白之后,一股巨大的欢喜从心里涌出,哦,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注意到我了!我急忙把报纸盖在了脸上,我怕我的表情会泄露我心中的喜悦,我不想引起别人的妒忌。三个月之后,我听说第二批提升护士的命令要下了,其中有我的名字。但我不敢太高兴,我害怕万一!我担心护士长再换别人,于是我决定也学你的样,给护士长送一次礼!恰好那时她的儿子快过生日了,送礼也算名正言顺。只是我当时手中的钱少得可怜,一个月七块钱的津贴费,每三月还要给娘寄十二元。她一个人在家,挣的工分只够分回口粮,买油盐酱醋都要钱。给娘寄走之后,我再买点肥皂、牙膏、鞋垫和其他零星用品,手上一月只能剩下一块多钱。我决定送礼时,手上只攒有七元。我知道用这七块钱买礼物太寒碜,便决定借,我向小秦又借了七块,我估计十四块钱买礼物就差不多了,可到商店一看,天,一身童装就得十来块。我在柜台前站了半天也没敢买,这样的礼物不仅费钱且拿上也太不显眼!我最后决定买吃的,小孩子一般喜欢吃的东西,只要孩子喜欢,做妈妈的定会高兴!而且买吃的十四元可买上一挎包,看上去也显得大方。下了决心之后,我便去食品柜上挑,最后买了两盒巧克力,两瓶橘子汁,两瓶枣花蜜,三斤香蕉。这四样东西我一样也没吃过,买巧克力时我真想打开盒掏出一块尝尝它是什么味道,但我最后只是咽了两口唾沫。东西买好之后,我不敢拿回宿舍,我怕女伴们看见后追问用途,因为她们知道我一向俭省,就径直去了护士长家。临进她家的门之前我在心里祷告:可别碰上科里的人,我知道送礼时碰见熟人,不仅自己难受,主人也会尴尬。还好,敲门进屋后没见别人,但随即又使我一怔:她家里只有保姆和孩子在家,护士长本人出去了。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可怎么办?送礼物不让护士长看见不是白送?现在再把礼物提回去也已不可能,因为保姆已经发现我的挎包里装着礼物。我只好找话题坐那里一边同保姆拉呱一边等,我心乱如麻,唯恐这期间有科里的熟人进来看见,可嘴上又只能装着平静地和保姆说话。更麻烦的是护士长那个三岁的儿子已经用鼻子闻到了我的挎包里装有香蕉,一边叫着“香蕉、香蕉”,一边扎煞着两手跑过来要掏那挎包,我没办法,只得掏出香蕉给他掰了两个,不想那孩子吃得很快,转眼间就把两只香蕉吃完,而且那保姆很利索地把香蕉皮扫进了垃圾桶,我心里暗暗着急,如果让孩子照这样吃下去,而且把香蕉皮也扫走,那护士长回来时看到我拿的香蕉少得可怜说不定就会嫌弃。还好,当我第二次拿了香蕉递给孩子吃时,护士长推门进来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急忙含了笑说:听人讲孩子过生日,俺来表示一下祝贺!跟着就掏出礼物往桌上放。护士长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艾小艾你看你看,你这姑娘怎么为这事花钱不该的不该的。我急忙说没啥没啥,看一眼护士长那含笑的脸,就快步向门口走去。她扶了门框喊:有空就来玩记着小艾你这姑娘嗨我不送了。我走出了她家的院子,又长长舒一口气,总算把这件事办了!
不久之后,我的护士命令终于顺利公布了。外一科卫生员邹艾同志晋升为外一科护士,行政二十三级。科主任读出的这句话牢牢印在了我的心里。命令公布的当天傍晚我一个人去医院后面的河边,我对着那缓缓流淌的河水连说了三声:我成了国家干部!我觉得那晚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河里的蛙鸣格外动听,地上的草香格外浓烈,拂在身上的风格外轻柔,四周弥漫着一股极好闻的薄荷香味。第二天,院务处按规定发给了我三个月的工资,每月五十二元,总共一百五十六块。我攥着那堆钱,抑制着不让快活的眼泪涌出来。从今以后我有了固定工资,我再也不用怕天旱地涝歉收有病!娘,我要让你享福,让你享福!发了工资的当天中午,我去邮局给娘寄了一百块,又专门去商店给自己买了一副乳罩,我也要戴戴这东西!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脱下身上的背心,小心地戴着那副新乳罩,就在我还未扣上扣子时,你端个脸盆走过来,你把嘴一撇,大声小气地说:哟,到底是提了护士,也抖起来了!我觉着一股火倏然蹿上了脸,我丢开乳罩,两手迅速攥成拳头,我真想双拳直捣过去,就捣你戴着乳罩的两个奶子,一定会捣得你捂了胸口哇哇叫,但转瞬间理智就又回到脑中:这一拳捣出去可能会惹是非!于是我强吞下这口气,只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少学夜猫子叫!这些你忘了?
屋里静极。荧光灯管把光悄悄洒向屋角里。
金慧珍手攥着一块石头,呆呆地望着对方,许久,才从唇间挤出一句:“你记得这样清楚!”
“想忘也忘不了。”邹艾望着那堆了一半的假山,双眸一动也不动。
……那日,唐妮抱了女儿在后院玩时,发现一处小角门没锁,就顺脚走了出去,院外是一马平川,天广地阔,她心里好舒坦。走不多远,看见一个赤臂弯腰奋力挖红薯的小伙,便款步走上前去……
“疼呀——”一声凄厉的喊叫陡然在室内冲撞,两个女人虽然知道那声音的来处,却仍然禁不住身子一晃。
当上护士之后,我立刻选定了自己的第二个目标:当军医!这一来是因为我发现干护士太累,一上班就忙,夜班太多,长期下去身体说不定会毁,生存得更好一点的愿望使我想改行当军医;二来我也看出,护士在医院里的地位和受到人们的尊重程度,远不如军医;再说,若长期搞护理,我在家跟着德昭伯学的那些本领,就不可能展示出来让人们知道。这个目标选定之后,我开始琢磨实现的可能性和途径。医院里当时护士改军医的路子有两个:一个是不定期地在护士中挑一些表现好的,送到军医大学学习,毕业后定为军医;另一个是对有特殊医学专长的护士,破格由护士直接改为军医。前一条路因为是软标准,又有军医大学的招牌在闪着,很多护士都跃跃欲试。由于竞争的人多,就需要拉关系、找门子、送礼物,我估摸这条路自己难以走成。便决定走另一条路,这条路是硬标准,学有专长!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对自己从德昭伯那里学来的知识作了一个回顾,掂量着从哪个方面着手能尽快地显出成效。最后决定:钻研中药配方治疗扁桃腺肿大。扁桃腺肿大是感冒患者的寻常症状,患者最多,医院里的西医治法是吃消炎药,打消炎针,再不就是干脆切去。这种治法疗程长、病人受苦多,且一旦切去扁桃腺也会给人们在生理上造成微妙影响。倘若我能用中药配方在短时间内就可把病人治愈,当然就该算学有专长了。那样,改行当军医的事大约就有希望。我记得当初在跟德昭伯学医时,曾见他把一种中药制成的药浆点在病人肿大的扁桃体上,只一夜工夫病人便可康复。我原以为只要写信给德昭伯把药方要来,自己做一下临床试验,写一篇论文性质的报告就行了。谁知事情远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德昭伯寄来药方时还附有一信,内中说,这种药浆要根据当时当地气候特点和病人扁桃腺肿大的情况,不断改变其中几种药的配量,且列有一张详表。这就需要试验!可我哪有试验的东西?还有,这药浆的制法也很麻烦,有一味药要用白酒泡,有一味要焙干研粉,有一味要熬成糊状,我去药房给人家说了半天,那胖司药不仅不答应帮忙,还冷冷地吓唬:姑娘,中药可不是配着玩的,不同的剂量配出的药效果可不一样,万一出了事你吃不了可要兜着走!
怎么办?干不干?就在我为这事犹豫苦恼时,突然听说,护士小靳和一个副军长的儿子谈上了恋爱,马上就要被调到那个军的医院改行当军医。不由自主地,我心里生出了一丝羡慕:走这条路多轻松啊!小靳收拾东西要搬走的那两天,我常常望了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你好幸运!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慢慢发现你上班时常往七号病房的三十七床跟前跑,而且有两次还带了麦乳精和蜂蜜去,去后就在床前转来转去不想离开。你不要脸红,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并没在意,我知道那床上的病人是一个动了粉瘤切除手术的参谋,叫巩厚,面孔白净,相貌平平。我估计你是爱上他了,护士爱上住院病人的事在医院经常发生,何况你爱的又是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男人,所以这事开始我并没放在心上。我还在为我自己的事苦恼:要不要在治疗扁桃腺肿大的事上干下去。
就在我苦恼烦躁的这段日子里,我值过几次夜班,每次到三十七床给那个姓巩的参谋打针时,因为知道是你的恋爱对象,我总要仔细地看上一眼。这一看我发现,他也在暗暗打量我,而且我以一个女人的敏感发现,他那种静静的目光里含着一种欢喜。我有这种感觉之后,只是在心里好笑。嗬!你这个参谋,快看你的金慧珍吧!你以为所有的女人都像金慧珍那样爱你?我可不喜欢你来看!他有两次主动跟我搭讪,我只是随口应两声就走,根本未给他笑脸。
直到有个星期日上班,我才知道他的身份。那天,我正要进屋给他打针,突然见院长亲自领着一个老军人和几个女的走进病房,刚进房门,院长就笑着说:小巩,副司令来看你了!那巩厚从床上欠身,望定那老军人叫了一声:爸爸!我一怔,转身一问,才知那老军人是大军区的副司令。哦,原来这个巩厚是副司令的儿子,怪不得金慧珍那么情切切地给送东送西,追得那样紧哩!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你生出一种妒忌、一种嫉恨。我知道,你如果真要和这个巩厚结了婚,你立刻就会过上另一种生活,我此生永远也不会赶上你!我当时心里像有一只猫在抓,又疼又痒,不停在心里喊:噢,金慧珍,你真精啊!
在知道了巩厚是副司令儿子的最初几天,我对你还只是嫉恨,还没想别的。接下来就到了那个上午,那天上午天蓝得很净,我值班时心绪很好。我端上注射盘走进七号病房时,仿佛还哼着一支什么歌儿,可进屋一看见你正含笑坐在巩厚床边给他削苹果时,我心中忽然无端地就升起一股气恼,我有意不按正常的顺序先给巩厚打针。我先到了三十八床,我把对你的嫉恨也迁到了巩厚身上。我刚给三十八床病人打上针,你就跑过来从针盘里拿出给巩厚注射的针管说:我来给巩参谋打!我当时便把嘴微微一撇,在心里叫:看把你高兴的,一副贱样子!你不要生气,我说的是我当时的心绪!
当你给他打完针时我也已给三十九床病人打完了,这时我们俩都直起了身,也就在这一刻,我向那个巩厚瞥了一眼,我原以为他一定正含情脉脉地注视你,却不料我的目光会碰上了他的,他正在看我,而且目光热腾腾辣酥酥的。我因为在家有过一段恋爱的经历,所以我已经能分辨出男人目光中有无热度和那种微妙的东西。我此时发现他这种目光和前些时发现他那种喜欢的目光,心境不同,心也就禁不住一动。
我的心也仅仅是一动,我还没想别的,我只是觉得诧异:他为什么不热辣辣地看你反来看我呢?记得是第三天的后晌,我们两个又同时走进七号病房,你是去专程看他,我是去给另一个病人送药。我们两个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跟着我,尽管你在跟他亲热地说话。你似乎有些感觉,一直想把他的目光吸引到你的身上。那天你穿了一件粉红的丝质内衣,内衣的皱边从军衣领口处可以清楚看见,你脚上穿一双擦得锃亮的棕色半高跟皮鞋,袜子是藕荷色,我知道你这是刻意打扮出来让他看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在我身上晃动。走出房间时,我已在心里断定,他喜欢我实际上胜过喜欢你!这个判断做出之后,我还是有些怀疑和不解,我一直觉得你会打扮又舍得花钱打扮,相貌又确实不错;而我穿的全是部队发的东西,又是从小吃粗茶淡饭长大的,他没有理由不喜欢你而喜欢我!这问题我当时一直没弄明白,只是到了许久之后我才清楚:在他生活的那个圈子里,他见到的能讲究会打扮的姑娘太多了,你和那些姑娘相比,还属于不太会打扮的人。一个人对一种现象天天见,这种现象就会对他失去新奇感和吸引力,他因为见到的会打扮的姑娘太多了,才对不打扮的我产生兴趣。还有,他过去接触到的姑娘,就肤色和体形来说,多是白皙、苗条形的,你也和她们有些相近,只有我肤色黑红,看上去丰满强健,完全是另一种类型,这也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就在那天晚上,我在宿舍冲澡时,特意走到穿衣镜前,仔细地打量起自己那赤裸的身体。在这之前,我对自己身子的漂亮与否从未留意。我看一遍镜中的自己之后,第一次在心里觉得:自己的身子不错!双腿笔直、结实,膝盖以下略黑,膝盖以上浑圆雪白,大腿上的筋肉按上去有很强的弹性;臀部呈弧形,大小适中;长背、细腰、宽肩膀,两臂修长,上臂皮肤细腻圆润;小腹软而微凸,肚脐眼凹进肉里;双乳鼓实,乳头微黑,身子一晃它就不停颤动。这副身材也许真有吸引力?!
还有,你吸引不住他的又一个原因,就是你的态度。你对他追求得过于热烈,逢迎得过于厉害,这种态度对于普通的男子可能会产生效果,使他们的自尊心得以满足从而对你产生好感,但对于他这种被女人娇惯久了的男人来说,却会使你在他眼里的价值降低,男人对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反倒会生出一些怀疑和腻味。而我对他爱理不理,反倒使他增加了兴趣。
这些,我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在当时,我只是感到困惑。当然,在困惑中也觉到了一丝欢喜,尽管我对他毫无感情,但发现一个男人在暗中喜欢着自己到底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又是一个副司令员的儿子!不过,高兴归高兴,我还没有想到要采取什么行动,要不是那天傍晚我俩相遇,也许下边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是一个雨过初晴的傍晚,我交了班,脱下工作服,就要由护士办公室回宿舍时,蓦地记起,在七号病房的三十九床病人那里,还有一个体温表没有取回进行登记,于是便匆匆进去取了来。我刚走出病房,你穿着便衣,打扮得花枝招展走来,你看见我未穿工作服从七号病房出来,立时一怔,你一定做了错误的判断,你以为我去找巩厚说话了,所以当我从你身边过时,你向地上唾了一口,用极低的声音叫:想浪到别处浪去!我听见后猛地扭过了头,用气愤至极的眼神瞪着你,我们两人对视着,都无声,却都把恨意射向对方。走廊上很静,我们两个互相瞪视足有三十秒钟,倘是有人注意听,一定可以听到我俩目光的碰撞声。就是在那个时刻里,我在心里做出了有关我一生的决定:一定要把巩厚从你手里夺过来!单单为了使你痛苦我也要把他夺过来!夺过来!
这个决心下定的当天夜里,我又有些犹豫,毕竟,我对巩厚毫无感情,把他夺过来以后怎么办?和他结婚?过一辈子?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永远住在一起?我打了个寒战。天快亮时,我基本上已经决定,还走自己的路:去钻研用中药配方治疗扁桃腺肿大的项目。第二天上午是我休息,我一大早就起来,拿上自己的钱去城里的几家中药房,按照德昭伯寄来的方子抓药。我想先按方子配一剂药,在自己身上试试,只要不造成痛苦反应,就悄悄找几个扁桃腺肿大的病人涂上药试验效果,再逐渐改变几味主要药的配量。我原计划中午回来吃饭跟上下午接班的,谁知有一味药特别难买,跑了七八家药店才找到,加上坐公共汽车时又有两次未挤上,结果回来耽误了上班时间。当我手拿着一个面包赶到护士办公室时,护士长冷冷地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本想说出真情会得到原谅,不料刚说完护士长就训了起来:不要异想天开!老老实实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了!护士长训我的时候,我瞧见你站在门口轻蔑地笑,这一训一笑把我肚里的委屈全变成了火!好!老子不干这个!不干了!我也要走轻便的路,只要我把巩厚夺过来,我想要的东西就会有的,会有的!我当时狠狠跺了一下脚,没有人知道我跺脚是什么意思,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决心下定了。把巩厚夺过来!金慧珍,咱们看看谁的本领——
“疼呀——”一声凄厉的喊叫,使邹艾的身子又是一颤,话中断。
屋里重被寂静填满。
金慧珍直直地看着对方,眼中的惊愣又已被仇恨替代。她猛地坐下去,把手中的那个石块在水泥浆上一蘸,安上了假山的山体。
邹艾也直盯着假山,许久没有开口。
……那挖红薯的小伙叫南阳,南阳忽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孩子向自己走来,有些慌张,急忙把脱下的破褂子穿上,弯腰朝唐妮鞠了一躬,拘谨地招呼道:大嫂,你早……
“讲呀!我倒要听听!”话从金慧珍的牙缝里蹦出,在墙上撞出回声。
我的决心下定之后,我就要行动。我反复琢磨着怎样来加浓他对我的感情。那日上班时,恰好护士长告诉我:巩厚说他腰背部的肌肉和筋骨都有些酸疼,可能是在床上躺久了的缘故,你上班后记着给他按摩一次。我听后立即答应:行!我在家跟德昭伯学过按摩,入伍后曾经给住在科里的几个病人按摩过,护士长知道我有这个本领,所以对我作了这个交代。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让巩厚对我的感情加深变浓。
我当初跟德昭伯学按摩时学过三种方法:一种是治疗式按摩,这就是针对病人的病情,按规定的穴位,借助手法的轻重、柔和、持久和深透,施术于病人体表,在其肌体内部产生或发散,或补泻,或平衡或宣通等作用,使肌体经络疏通,营卫调和,气血周流如常,阴阳相对平衡,达到治病目的。另一种是恢复式按摩,被按摩者只是疲劳,并无疾病,这只需在一定的穴位上使用中等强度的腕力、指力进行按摩,可以使病人产生轻松感,解除疲劳。再一种是快感式按摩,也叫亲昵式按摩,通常只对自己无病的亲人和朋友采用,目的是求舒服和快乐。这种按摩法,除了对规定的穴位进行轻度按摩外,还要对人的耳后、颊部、胸口、大腿等敏感部位的皮肤进行微微揉抹,指法强调一个柔,按摩的结果,常常会使人产生一种快感、满足感和亲昵感。我决定对巩厚按摩时第一种和第三种方法并用。
我处理完其他事情之后,就走进了七号病房,巩厚见我进屋,立时欢喜地从床上坐起。我一脸庄重地对他说:护士长告诉我你腰背有些酸疼,让我来给你按摩按摩。他立时躺好身子说:好。我于是先按治疗式按摩法给他按摩:始用松筋手法从大椎穴推起,沿督脉,膀胱经两侧回旋按摩,自下而上至腰阳关穴;继用按压手法对风门穴、八髎穴施行按压;再用肘尖压环跳穴,拿捏承山穴至昆仑穴,太溪穴。在他肌肉完全放松之后,我悄悄地改用了快感式按摩,我的双手轻柔地在他的颊部、耳根、颈部、胸部、胁部、膝部、双臂内侧揉抹滑动,将一丝丝熨帖、舒服、快乐、亲昵通过他的皮肤、筋肉传达到他的中枢神经,我看到他的呼吸渐趋不平稳,双颊开始出现红潮,双眸变得黑亮、温润,唇间开始抿着一缕笑意,四肢完全放松平伸,双手的指尖微微颤动,我就知道,我的按摩已经产生了效果。我结束按摩时有意问他:你感觉如何?他快活而激动地说:很好!很好!谢谢,谢谢!希望你明天能再给我按摩一次。我说:明天该我休息。他立时面露沮丧地叫: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我随后便装着无可奈何地答应:你如果实在想按摩,我明天晚饭后抽空来。他顿时便又转为欢喜。第二天傍晚,我略略打扮了一下,洗了头,在头发上稍稍洒了点花露水,上身穿了一件自己买的短袖白衬衫,下身穿一条洗得已经变薄了的黄军裤,脚上穿一双紧口布鞋和一双白色锦纶袜。我那时已意识到,我所以能吸引巩厚,除了精神上的独立不羁外,就是自己身子的丰满和匀称,而这身不露打扮痕迹的衣服,恰好可以把我身子的这个特点显示出来。
我走进他的病房时,他欢叫了一声:来了?!屋里当时并无别人,另外两个病号都已去了窗外草坪上散步,我希望的就是这种无人而安静的环境。我仍按上次的按摩方法给他按摩,当那种快感、满足感和亲昵感产生以后,我轻柔地问他:还好吧?我的这种声音在那种氛围里,也带一种含而不露的亲昵。我这份亲昵鼓起了他的胆量,他的脸颊霍然间红透,同时猛地抬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有一刹那,我没有动,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身子也开始轻轻哆嗦,喘气在慢慢变粗,我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他对我的热情已被鼓起。于是,我便抬起另一只手,庄重而坚决地把他攥我手腕的手指掰开,而后,一声没吭,就出了门。
我一连几天没见他。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见面反而会使他的感情变得更浓,一定的隔离倒会使相聚来得更快。这是我初恋的经验告诉我的。而且,我也要以此让他知道,我不是个轻浮的姑娘!
我注意到他极力想寻找与我单独说话的机会,但我一直佯装不知,总是巧妙避开。这期间,他的刀口已经基本长好,可以下床走路活动了。那天,我从七号病房门前过,他突然从门里闪出,飞快地将一个字条扔进我托着的药盘里。我装作意外地看他一眼,便向前走去,到了护士办公室,我悄悄展开字条一看,见上边写着:你生我的气了吧?今晚八时你能在医院花圃里听听我的道歉吗?我笑了笑,事情的发展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我决定去赴这次约会。
但是晚饭后,就在我要动身的前夕,我却倏然又生了犹豫。难道真要把这件事进行下去?结果会是什么呢?我平日已经听到过不少富家子玩弄穷家女之后又无情丢开的事,会不会得一个那样的结局?正当我沉在这种犹豫中时,你突然进了我的屋,我当时有些意外,你平日是不进我宿舍的。你望了我喘一阵粗气,然后压低声音开口说:我希望你自重些,不要办卑鄙的事!我立刻明白了你指的是什么,而且猜到你这几天受到了巩厚的冷待。本来正为是否赴约犹豫的我,被你这番警告激怒了,犹豫“呼”一下飞走,我的心又被要使你痛苦的愿望占满,我立刻在心里决定:去!一定要把巩厚完全夺到手!我记得我当时看定你,含讥带讽地说:怎样生活我自己知道!
我现在才明白,我那句话说得实在太早,一个人二十几岁时,对组成生活的主要成分还不可能全都知晓!
我便毫不犹豫地去赴约了。那晚无月,星也不多,大片的云块在天上奔跑,空气中饱含着一股水汽,有蟋蟀在花圃里叫,叫声时断时续,几缕灯光从远处的楼上飘来,在红花绿叶间浮动。我去的时候,已经早过了八点,幽暗的花圃小径上,只有他的身影在慢慢地移。当我出现在小径尽头时,他便疾步迎过来,没容我开口,他就急急以歉疚的语气说:那天……对不起……我唐突……我打断了他的话,说:没什么,那天我并没有生气,这些天我只是因为忙,才没去看你——真的?他听后猛然忘情地抓住我的手,不过立刻又怕得罪我似的松开了。真的!我一边柔声回答,一边抬手去抚他的臂,问:露水下来了,冷吗?我的声音和举动,又给他添了一点勇气,他边说:不冷;边怯怯地把手压上我的手背,我没动,我知道他需要一点鼓励。而且我由他的这种怯怯的举动,判断出,他过去并未谈过恋爱,与女的像是没有过接触,不是那种玩弄女人的老手,这使我觉到了一点畅快。他的手指慢慢触摸起我的手腕来,我依旧没动。我的默允,使他的勇气渐渐增大,他慢慢拿起我的手,握在他的掌中,我的手完全放松,平躺在他的掌里,让他感受到了我的顺从。我们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四周昆虫的低鸣:有一只蟋蟀拉了长声,有一只蠓虫哼着短句。我的心平静如水,微波不起,只是在想象着你将来的痛苦情状。但我感觉到了他的脉搏跳动渐渐加剧,两手抖动得越来越快,我预感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果然,他猛地把我的手抬到他的嘴边吻了一下,我的手触到了他那灼热的唇,我挣了一下,他却越发攥得紧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他低而激动的声音:小艾……我……我爱你!……
我虽然对他毫无感情,但听到他的这句表白,心还是怦然一动,在那一瞬间,心中的那丝困惑又闪了出来:我一个农村姑娘,何以会得到他一个副司令儿子的喜爱。
“我可是一个农村人!”我平静地说。
我估计他早已知道我的出身,我所以说出这话,是为了把心中的那丝困惑弄明白。
噢,我不在乎!不在乎!他一连声说,我喜欢你身上的纯洁,我就是喜欢!喜欢!我求你答应我……答应我……
听到“纯洁”那两个字,我的身子禁不住打个寒噤,这不是因为激动和感动,而是因为歉疚。天啊,纯洁!其实,我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都已不纯不洁了。告诉你,慧珍,在当时,我其实已经失过身了,你不要吃惊,这是真的,知道这件事的除我之外只有四个人,你是第五个,我觉得现在应该告诉你了。让我失身的是我家乡的一个大队“革委会”主任。我恨他,永远恨他,是他使我永远痛苦的!当然他以后得到了我的报复,这一点我以后再给你说。由于这歉疚,有一刹那,我甚至就要决定不再回答巩厚什么了,就要决定从此一刀两断了。但巩厚却误解了我因歉疚而起的寒噤,他以为我是因为不相信他那话而要抽身走掉便紧抱我的胳膊说,小艾,求你相信我,求你相信我,如果今后我们在一起你看出我这话是假的,你可以用枪打死我!打死我……不知是他的真诚在那一刻打动了我,还是要使你痛苦的愿望左右了我,反正我张口说了一句:“我也爱你……”这句话是我从书本上学来的,它们没浸任何感情就从口中溜了出来。
他听了我这话,身子猛一颤,先是瞪眼望了我一刹,跟着便一下把我拉到了他怀里。我听见他激动地喃喃道:我接触到的姑娘有两种,一种是和我家境不相上下人家的姑娘,她们大都有做作卖弄自傲自高的毛病,我看不惯;另一种是一心想结识讨好我的一般人家的姑娘,她们献媚作假奉承,我很厌烦!你不属那两种姑娘,我很庆幸能遇见你……我没有听下去,我只让他在我颊上亲了一下,便推开了他,我不想让事情发展得太快,让他觉得获得我太容易。我说:时间晚了,你该回去休息,要不一会儿值班护士见你不在房内,会叫你的!说罢,我就匆匆走了。
回到宿舍,我看见你拎着一网兜看病号的东西出门向病房那边走去,估计你是去找巩厚,我禁不住在心里笑了。我那时已经知道,胜利是决定性地属于我了——
“我不想听你炫耀!”金慧珍呼一下站起,打断了邹艾的叙说,“你走开!”
这低抑的恨声在四壁间回荡许久,才慢慢消失在窗隙门缝。
邹艾一脸歉疚地坐那儿,几分钟之后才又轻轻开口:“原谅我,竟会让你从话中听出了炫耀,我不是为炫耀来的,不是的,我求你听下去,听下去……”
金慧珍愤愤地瞪着邹艾,终于,她又无奈地坐下,拿起一个石块,蘸上水泥,粘向了山体。
邹艾默望着金慧珍那垒山的双手。
……自此,唐妮便和南阳熟了,每到白天,只要见到后角门未锁,便总要抱了女儿出去同干活的南阳说话,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感情。独守空房的唐妮心里早有一份寂寞和对男人的渴望,如今憨厚健壮的南阳总在她眼前晃,心里的那份渴望就开始涨……
“疼呀——”又一声痛楚的喊叫响起。惊得两个女人双眉同时一飞。
一星期之后,巩厚出院了。临出院前,他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但我没给他打电话,也没给他写信,更没去他家找他,我决不给他造成一种我在追他的感觉。我相信他会自动来找我的。果然,没过几天,他就打来电话,问我星期六晚上能不能跟他一起出去看场戏,我装作犹豫了好长时间,才模棱两可地说:到时候再讲吧。星期六傍晚我去接你!我听到他在电话中说,声音中带了恳求,但我却决然地放了电话。我那时已从书上知道,男人一旦对女人生了爱,作为女人,必要的傲慢和矜持是要有的,这样,对方才会爱得更加热烈。
星期六傍晚,我悄悄打扮一番,当然依旧是那种不露痕迹的打扮,然后坐在宿舍里等待。片刻之后,隔了窗玻璃,我看到一辆红旗轿车缓缓在门前停下,先是觉了几分诧异:首长看病一般都是去门诊部,怎么把车开到了这里?待车门一响,看见巩厚从车里出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时,吃惊和意外使我仍然呆站在窗边。我原以为,他可能骑个自行车来接我,未料用的竟是红旗轿车!当兵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轿车是什么样子,当兵之后,才算见过了,才晓得轿车有各种牌子,才明白红旗轿车并不是一般人能坐的,那是一种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可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坐上它。我刚要拉开门去迎他,不料这时你已从隔壁的房里跑出来,向他奔过去,高兴地向他招呼:巩参谋,来了!我见状停了拉门的手,站那里隔了玻璃向外看,我听见了你亲切地问:近来身体怎样?刀口那里有无什么异常感觉?工作忙吗?我看见你伸手向他让:快,进屋喝点水!你可是稀客!巩厚笑了笑,我辨出那是一种礼节性的笑,然后开口说,他来找我有点事。我看见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眉心因为沮丧打起了皱。我心中快活,却仍不出门,只赶快退回到屋里桌前坐下,拿起一本《护理基础》在手上装了读,直到他来敲门才应一句:请进!他开了门,我依旧手拿书本坐桌前,佯装意外地叫一句:哦,你来了!我起身要给他倒茶,他却含了笑带了小心说:咱们走吧!我故作把他那日的邀请忘了,诧异地问:上哪里走?去看戏呀,今晚星期六,你也歇歇!我这才假装想起,哦了一声,说一句:那好吧。我俩走出屋子,他扶我坐进了车后座,我隔着车窗,看见你还站在你的门口,一脸都是压抑着的怒气和妒恨,我当时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舒服。轿车在鲁市宽阔的街上飞驰,车轮和引擎发出轻微的响声,空调器向车内送着爽人的冷气,收录机里响着幽幽的歌声。我把身子仰靠在椅座上,微微闭上了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坐轿车,而且是这样豪华的轿车,在那一刻,我不知何故竟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在家顶着烈日割草的情景,想起了在小河边伸手捧水喝的模样,耳边还莫名其妙地响起了牛叫,响起了牛车车轮的辚辚声。我当时在心里喊:娘,你看见了么?我的生活变了,变了!
那晚演的什么戏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我们的车门一开,立时有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笑容可掬地看了我们的票,然后便把我们径直引到了紧靠乐池的第二排,在宽大的沙发椅上坐了,而且即刻在我们面前的桌上摆了茶水、瓜子、香烟、饮料。红色的金丝绒帷幕,高高的护墙板,铺了厚厚红地毯的走道,整齐的沙发椅,豪华的壁灯和吊灯,这一切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当兵之前,我从没进过剧场和电影院;当兵后虽然在医院的礼堂里看过电影和节目,但那礼堂怎能和这省城第一流的剧院相比,我的眼睛被这满眼的新奇吸引住,心里感到了一种快意。我注意到,我们的四周,坐的不少人都是在报纸上见过面的,巩厚不时地向他们叫着叔叔、伯伯、阿姨,我感觉到有不少人的眼睛在对向我,我从身旁的几个女人的眼中看出了一种探究,我从坐在边侧的几个姑娘的眼中,发现了对我生出的羡慕,我心里突然暗暗起了一阵庆幸,庆幸自己认识了巩厚,要不然,我可能根本见不到眼前的这个世界!
看完戏返回途中,车在一个幽静的大院里的一座小楼前停下,巩厚握了我的手说:这就是我家,要不要下去喝点水?我急忙摇了摇头,我不想这么快就去见他的爸妈,更不想这么毫无准备地匆促走进他的家。巩厚见我摇头,说:也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而且,将来,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我看着那座精致的小楼在车外隐去,在心里无声地不相信地问自己:难道,我将来真能成为那座楼的主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个世界。我感到了那种生活、那个世界对我的吸引,我立刻认为,自己从小奋斗想要获得的,其实就是进入那种生活,进入那个世界!天快亮时,我含笑睡着了,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很清:我走到一个大河边,河水翻着大浪,把岸边的一只船撞得乱转,我想上船,却又有些害怕,我向船边走两步,又向船后退两步,就在我犹豫时,我忽然看见一只巨大的手伸过来,扶稳了船,那船在那只指头如柱粗的手里稳稳不动,我想看清这只大手是什么人的,却总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只很长很长的胳膊,我还听到一个低浑的声音:上吧,上吧。于是我就向船里走去,脚刚踏上船,人就醒了。醒后我坐在床上回忆梦中的情景,我的目光无意中触到了妈妈硬让我戴上的那个手形桃木护身符,我一直把它随便扔在桌子上,那刻一见它,忽然就起了一阵冲动,伸手拿起它,把它那五个僵硬的指头紧贴在胸口,口中叫一句:“保佑我!”
就在我和巩厚一起看完戏的第二天中午,我正在护士办公室值班,突然大门口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个男同志找我。我估计是巩厚,就一边疾步向传达室走一边在心上诧异:何以不直接打电话给我?一进传达室的门,我一下子愣了,蓦然之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风尘仆仆的开怀哥站在面前。天,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在短短的惊怔之后扑上去摇着他的手。这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见到家乡人,何况又是他!我内心里一直思念的人!尽管这时巩厚的面孔在我脑子里一闪,但转瞬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开怀哥。从老家里来。他笑笑说。仍旧是当年那种憨厚的笑。你不是要配治扁桃腺肿大的药吗?我爹怕你在这里配药作难,尤其是焙干、炮制那两味药,怕和咱们老家的办法不一样,降低药效,所以要我来帮帮你,他老了,总担心你配药时出了事埋怨他,催着要我来。
哦,我心里淌过一股热流,噢,德昭伯,你想得这样细!随即又起一阵愧疚,我已经把那配药的事忘了,德昭伯,我已经不配药了,不愿意配药了。我把开怀领到宿舍里,刚给他泡上茶,他便拉开大提包的拉锁,先是掏出了十几个纸包,全是配那种药浆所需要的中药;接着又掏出了几个荷叶包,里边有煮熟的咸鸭蛋,有油炸的蚕豆粒,有晒干的芝麻叶,还有一小瓶腌好的香椿芽,全是我在家时爱吃的东西;最后又掏出了娘让捎来的几副绣好的鞋垫和给我缝的衬衣、衬裤。这些带着家乡味儿的东西,一下子勾起了我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我抚摸着那些物品,眼中竟有些湿了。当提包掏空的时候,我看见有一样东西在提包底上一滚,哦,是那个竹箫。我的心一动,倏地记起了我临离家那晚开怀给我的箫套上用血写的那两个字:等你!我觉得我的脸颊变红了。晚饭后我送他去医院的招待所住,在路上碰到了你。你当时盯住我俩看,看了许久,我心里明白你在猜疑,故意走得坦然至极,我估计你猜不出什么,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开怀。
到招待所安顿好之后,我和开怀坐那里闲聊,无意之中,我想起了那把箫,就问:你现在还吹箫吗?他说,闲了就吹。我顺口又问:还会吹《坐花轿》?他点点头,伸手去挎包里摸出箫,先抚了一阵那箫,随即就凑近低低吹了起来,幽幽的箫声在室内一响,我的心就颤了起来,当初和开怀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甜蜜时光顿时又回到了心里,那些正午,那些黄昏,那些夜晚,那条小河,那片草地,那道渠埂,那蛙鸣,那蝉叫,那狗吠,又一一回到眼前、耳畔。我的心被这箫声变柔,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缕又翻上来,裹住了我,情不自禁地,我走上前,抚住了他的肩,我想把头靠上去,靠上去,就在我要弯腰的那一刻,我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我看见了,是你!是你!我立刻明白了你的目的,我的身子打个激灵,心中的柔情顿时消失,又填上了愤怒,又换成了理智。我很快地离开了开怀的身子。
巩厚的面影又竖在了我的眼前。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意识到,我必须进行抉择!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决定不让感情参与,进行一番理智的思考。如果选择开怀作为此生的伴侣,我可能会建成一个比较和睦的家庭;我的感情生活可能会得到满足;我的娘可能会得到好的照顾。但是,迟早,我将要转业回到他的身边,我将结束我在外边的奋斗,重新回去过平常的贤妻良母式的生活。我和我娘相比,至多是在生活中曾轰烈了一阵,到老来仍然是个平庸的女人。一想到这里,我立时感到了痛苦,不,我决不泛泛地打发此生,我一定要过过巩厚过的那种生活,一定要进入那个让人羡慕的世界!在那一刹,我又想起了你,我在心里叫:一定要胜过她!胜过她!红旗轿车、豪华剧院、精致小楼,那些曾经印在脑子里的东西,此刻又自动跳出来招手,我觉得心上的天平在慢慢倾斜,到凌晨两点,我最后做出决定:要巩厚!
我知道我的心在歉疚、在作痛、在自责,但我用石块压住它们,不让它们来干扰我的决定!
第二天早上给开怀端饭时,我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上午,我陪他游了市内的几个风景点,在这讲究的省城里,他那已有两处绽线的衬衣,他那不穿袜子只穿凉鞋的双脚,他那说话时夹着的土字、土音,他那又黑又破的指甲,他在街上显得有些拘谨畏怯的举动,都使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拉大。在百货大楼里,我给他买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衣和灰涤纶裤子,给德昭伯买了很多吃的、穿的东西,我想用这个办法,对付心里的那份歉疚。
下午回到招待所刚坐下不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巩厚!我觉了意外和吃惊:他何以会在这时找到这里?自从我做了那决定以后,我就害怕巩厚见到开怀,担心他会生出什么怀疑。进来吧。我让道,尽力保持着态度的自然。并立刻向开怀介绍:这是我们军区训练部的巩参谋。一个朋友。哦。开怀听了,急忙起身让座。巩厚坐后笑着转向我说:金慧珍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老家里来了人,让我来看看,我就急忙来了。好一个姓金的!我当时咬牙在心里骂你,你竟敢这样干!我不会让你称心的!我立时向巩厚介绍开怀:这是我一个堂哥哥,叫开怀,在家也当医生,他听说我想试着配一种治疗扁桃腺炎的中药剂,特地送了十几味中药来。巩厚并没起疑,立时亲热地向开怀叫:开怀哥,你辛苦了!巩厚的这种态度让我略略放下了心,但我不敢让他俩待在一起,我担心他俩会从我的举动中最终看明白,于是,就对巩厚说:你忙工作去吧,我陪我开怀哥在这里说说话。我原以为他听了我这话会走的,却不料他开口说:小艾,开怀哥来一趟不容易,我多少得表示一点心意,这样,我今晚请开怀哥去汇泉餐厅吃顿便饭,你作陪,如何?不用,不用,我急忙摇头。开怀也慌慌摆手,他至此为止还没弄清我和巩厚的关系。别客气,开怀哥,你应该赏光,我和小艾——
一听巩厚说到这里,我惊了,怕他把底亮出来,急忙打断他的话,说:好,好,我们去,既然你想要花钱!那就七点,我来接你们!他说罢,便欢喜地走了。但我提着的心并没放下,只要开怀在这里住着,事情早晚就会有公开的时候。因此,尽管我内心里很愿让开怀在这里住些日子,让他在这省城里玩玩,可我还是决定,该让他走了。我委婉地告诉他,医院里不同意我搞那种治疗扁桃腺发炎的试验,药我已经不打算配了。他听后,先是一愣,随后就又慢声慢气地安慰我:咱听领导的话,领导不让搞就算了,我再在这里住一天,买点诊所里用的东西,就想回去了。我听了,心里有些安定,但嘴上却仍在挽留:慌什么,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跑跑玩玩。他却只是摇头,说家里也忙。我看看目的已经达到,就说:也好,反正以后还有来的机会。
因为晚上要出去吃饭,我回科里跟护士长请了个假,让她把该我值的夜班往后调调,顺便又回宿舍换了换衣服,到快七点的时候,我便向招待所走去,万没料到,推开开怀住的那间房子的门,屋里竟是空的。桌子上留了两张字条,一张是给巩厚的,我急忙拿起看去,只见上边写着:巩参谋,因家里突来电报催我回去,不能赴约了,甚憾甚歉,希望日后你和小艾一起去我们那里玩。突来电报?绝不可能,来了电报也会先交给我!我预感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事情,又急急拿了另一张字条去看,这是写给我的:艾儿,刚才医院里有位姓金的女同志来,把你和巩参谋的关系给我说了,我很高兴,祝愿你们幸福!家里忙,提前走了,多原谅。
我眼前立时爆出一片金星。我急忙伸手扶桌才算站稳了。金慧珍呀,你好毒的心!我一定要回报你!我当时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叫。直到门外响起轿车车轮的沙沙声时,我才努力在脸上浮了一点笑意,转身迎着巩厚进来,尽量平静地不露声色地告诉他:刚才老家发来一封加急电报,要开怀哥速回去,说诊所里有急事。他接电报后就匆匆走了,没能当面同你告辞,只给你留了一张字条。他接过字条看后,只是说为没能尽心意感到遗憾,并没起什么怀疑。我催他快去餐厅取消所订的菜,他却怯怯地把我拉到怀中想俯首吻我,我知道我的一生从此已定,就顺从地让他吻着我的双唇,而且也开始回吻他,但在我的脑中,此刻远去的列车正轰响着向前,我分明看见,开怀正双手抱头坐在一个窗口。我只能无声地喊:开怀——原谅我……
就在那天晚上,我走进你的宿舍,什么话也没说,只冷冷地看了你几分钟,你忘了吗?
金慧珍低了头,默默捏着石子,蘸了水泥,一块一块地垒着山体。她的一头黑发垂下,几近接地。
日光灯管嘤嘤轻响,搅着屋里的静寂;窗外,浓重的夜色包裹了一切,把灯光阻在了很近的地方。
山体在金慧珍手下缓缓地升高,邹艾的目光随着她那砌山的手慢慢移动。
……那日午后,南阳在掰包谷,唐妮又抱了女儿从角门走出,两人在齐肩深的包谷田里说一阵话,孩子就在唐妮怀里睡熟了,南阳脱下褂子铺地上,唐妮把孩子在褂上放好后身子蓦然一歪,呻吟了一声捂住胸,南阳以为唐妮有病急忙去扶,却不料唐妮一下扭身抱紧了他……
“疼呀——”又一声痛楚的叫。
由于我变得有些主动,所以和巩厚的关系发展得就越来越快,我俩开始常常约会,看电影、看戏、逛公园、逛商店,而且我们的关系也已在科里公开。由于巩厚频繁地来电话或坐车、骑车来找我,秘密实际上已经保不住。护士长知道这件事最早,她知道后特意把我叫到她屋里,说:以后要出门办什么事,只管说一声。还非要把一件连衣裙送给我不可。科主任听说得最晚,还是有次我去向他请假外出时主动告诉他的,他听后慈祥地笑笑,说,小艾,祝你幸福,顺便也告诉你一句我们外科大夫的行话:既然把刀握在手里了,就不要抖。
我知道我们关系的进展,对你刺激得最厉害。只要我和巩厚出去,总见你抿紧嘴,站在窗后,每当这时,我心里便充满一种快意,有时就暗暗想:单单为了使你金慧珍难受,我这样做也值!
由于约会的频繁,巩厚对我的感情在急剧地升温。只要我一次因事失约,他就会坐卧不安,甚至连饭也吃不进;每次见我,他总是激动至极地拥吻,在我耳边絮絮说着他心中对我的爱意,我冷静地看着他的这种变化,知道他已像我当初和开怀那样,进入了狂热期。在和他的接触中,我的理智一直十分清醒,即使在他吻我最热烈的时候,我的心也未能真正兴奋地跳动,我估计我的那份用于爱的感情,已在当初同开怀的相处中完全耗干。对于他的热情拥吻,我有时也给以热烈的回报,但只有我知道,那是装出来的,每当看到他在我回吻下醉得闭了双目时,我心里都要对自己起一阵憎恶,但,又有什么办法?
因为我的理智清醒,所以每次约会,我都在严格把握着两人接触时的“度”。决不打算在未结婚之前就完全交出自己的身子。我那时已经知道,不少姑娘婚姻的失败,原因之一就在于她们献身的时候过早,从而丧失了自己的身体在男子眼中的新奇和神秘。巩厚对自己也有控制力,每次接触,并不提出格的要求,由此我更加断定,他对于我是真心相爱,并不是出于别的目的。只有一次,由于我的回吻装得过于逼真,以致把他的冲动撩起,使他变得执拗起来,我只得用我当初割草时练出的臂力,将他猛地推开。他见我生了气,又急忙红着脸道歉,讷讷地站那里。不久,他提出,要让我去他家里,见见他的父母和三个姐姐。我知道,这是我俩关系发展中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走过,下边大约就是坦途了。我答应之后,便开始想着怎样梳妆才能给他父母和姐姐们一个好印象。我先想穿便衣,那时我已买了一身便衣,加上巩厚平时又不断地给我送些衣服,穿便衣打扮起来不成问题,但转而我想,他有三个姐姐,那些姐姐肯定从小在穿衣上就非常讲究,倘我穿便衣,她们势必会在款式选择、布料质量、颜色搭配、做工是否精细上看出、挑出些毛病,而如果穿军衣,就不必有这些顾虑,所以后来决定穿军衣。我把洗净的那身新军衣拿出,用茶缸盛了热水,垫上布,很仔细地熨了熨。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熨斗,这法子还是从科里的女兵们那里学来的。我挑了一身洗过一水的白色衬裤和衬衣,只用洒了香水的手绢在里边裹了半天,这样,那香味就显出了几分幽和淡,我晓得过浓的香味会惹人反感。脚上穿的是一双浅色丝袜和部队发的那种皮鞋,我只是把皮鞋仔细地擦了擦。我知道我的头发浓密乌亮,一般城里姑娘没法比过,所以就不格外处置,只洗了洗,仍旧扎成两条宜于我脸型的短刷子。穿扮好之后,我用完全客观的眼睛审视自己,我觉出自己身上透出一股素雅大方自然的味儿,加上娘和爹给我的那个看上去挺舒服的脸蛋,我认为自己应该算上漂亮。我的信心增强了。
到他家时已近中午,一个警卫战士为我和巩厚开的院门,一进院就看见甬道两侧全是花卉,我只能认出其中一种是月季。巩厚的爸妈在客厅门口迎接。他的爸爸身子魁梧,显出一种粗犷式的威风。但面孔却又十分和善,看见我,笑着叫:小邹,快进屋来!他的妈妈衣履很讲究,残留着漂亮痕迹的脸上满是矜持,一望而知她是那种可以指挥丈夫的女人,是这个家庭的实际主人。她矜持地笑笑,拉了我的手说:孩子,快进屋!
进门就是一间阔大的客厅,那是我当时见到的最大、也最讲究的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圈套了红丝绒套子、垫着白色丝织饰布的单人、三人沙发,两边墙上挂着两幅几近落地的立轴,一边是墨笔写的一个大字:“武”;另一边是一幅山水国画。墙的四角四个三角形的花架上,分别放着云竹、吊兰、海棠和金橘,那吊兰低垂的青叶间露着白花,那金橘的枝缝间悬着金黄的橘果。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摆在一个镀铬的四角小柜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踏上去几近无声。头顶上悬着精致的花瓣形吊灯。窗台上有一个旋转的自动喷香壶,把一缕缕幽香喷向室内。这客厅的气势,先是给我造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你进的不是一般人的家!但随即又让我暗生一股亢奋:我一定要成为这客厅的主人!
进了客厅之后,巩厚给我介绍了他的三个已出嫁了的姐姐,我依次低声恭敬地叫:大姐、二姐、三姐!她们三个果然都和我当初预料的一样,在服饰上都非常的讲究和时髦,脸上都带着富家姑娘特有的那种倨傲和自豪,她们看我的目光中,都带了几分挑剔。我当即心里一紧,我那时已经从书上知道,上流人家的姐姐对弟媳,通常都带有一种妒忌,其一是因为,弟媳把弟弟原本对她们的情义,分走了一部分;其二是因为,她们在爸妈眼中的地位会因弟媳的到来而降低。因此,我一直十分小心地对待着她们。在整个饭前谈话中,我始终把握着两条:第一,不能让巩厚一家人产生那样一种感觉,即我是看中了他们的地位和家产而爱上巩厚的;第二,不能让他们一家人觉着,我是那种能说会道、很有心计、十分厉害的姑娘,那样,就会使两个老人担心儿子今后的幸福,使三个女儿担心她们今后在家庭的利益能否受到保护。我知道大多数家庭找儿媳都希望找温柔贤良的姑娘,而不是能言善辩很有心计的管家。对于第一条,我是在巩厚的大姐问我的家庭情况时直接说明白的。我刚说完:我家住在农村,只有娘一人在家,家里也很穷,娘希望我将来在家乡成个家,好照顾她,可是巩厚……巩厚的爸爸就急忙接过去说:家住农村有什么?我当初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穷怕啥,慢慢总会好起来的。巩厚的妈见我这样说,以为我对门不当户不对真有顾虑,就也望了巩厚一眼,丢了矜持,含笑对我说:孩子,穷没啥,富的人都是从穷处起来的,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什么样的家境都不要紧。她的三个姐姐见我直接这么一说,就也不再疑着心作种种猜测、发问了。对于第二条,我是通过自己的言谈举止表现出来的,我始终面露怯怯的羞意,总微微垂首回答问题,说话时使用绵软温顺的声调,遇到有些问题说不上时,就柔柔地看巩厚一眼,让他替我回答。从始至终抑着自己平日待人处世时的那股锋芒。由于做到了这两点,我能感觉出他们对我比较满意,吃饭时他们一家轮流给我夹菜,十分亲热。他们把我看成了一个淳朴、纯洁、温顺、懂礼貌、无心计的姑娘。
这一步,我走成功了!
这之后,我便经常出入巩厚家了。但每次去,我都不敢大意,我要始终保持着第一次见面时给他们造成的那种印象。
在这一段和巩厚的接触中,我也渐渐发现他身上确有可爱的地方。比如,他不像一般高干子弟那样,常出去进行社交应酬和玩乐,他不仅不会玩当时在高干子弟群里暗中时兴的小提琴、围棋、桥牌,甚至连足球、篮球、乒乓球也不会玩。他一有空就在屋里读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和他父亲的一些军事杂志,而且爱修理收音机呀,钟表呀,锁呀,伞柄呀一类的小物件,他也特别不爱去他父亲的老战友家里做客,有时他母亲让他去给哪位伯伯送点烟呀,酒的,他一概摇头坚执地回答:我不去。最后那些任务便落在他的姐姐们身上。据说他的这种脾性和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有关,那场大病使他身子十分羸弱,他在和小朋友们玩时常受冷淡、轻蔑以至欺负,所以他便慢慢变得孤僻内向不愿与他人接触。他的这种脾性倒使我很喜欢,我那时心想,这种脾性的人将来结婚后很少会有外遇,他要真是能说会道极善交际风流倜傥反而要惹别的姑娘注意和喜欢。
三个月之后,巩厚高兴地对我说:他向家里提出五一结婚,家里同意了。尽管我内心里很想早日进入那个客厅,进入那个社会,但我还是装作不甚情愿地回答:再往后推推吧。还推什么呢?家里已开始为咱们的婚礼做准备了,求求你,求求你!……在巩厚的恳求声中,我装作退让含羞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洞房在巩厚家二楼一个带卫生间的向阳的大房间里。因巩厚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所以他父母对我们的婚礼十分重视。巩厚的妈妈亲自指挥着保姆、公务员对洞房进行布置,从贴壁纸的质量到家具的式样,到地毯的颜色,到床的摆放位置,到床头壁灯的样式,到梳妆台放的地方,到窗帘的色彩,都由她亲自选择、决定、安排,并不要我和巩厚动手。这反倒省得我出丑,要真让我布置那么多东西,我还真不知该怎样安放。在家里和来部队后,虽然参加过几次婚礼,看见过几个洞房,但从没有哪家能和这相比,当这豪华、雅致、美丽的洞房最后布置完毕时,完全可以说“金碧辉煌”,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我一个乡下女子新婚之夜要住的地方,而且今后永远住在这里,成为它的主人!
从四月二十五日起,陆续开始收到结婚礼物。尽管巩厚他爸要我们别把结婚的日子告诉别人,但不知怎么回事,仍然有许多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结婚竟会得到这么多、这么贵重的礼品。单说送给巩厚和我的衣服,就有上百件。质量有呢料、毛料、涤纶、的确良、棉布;样式有西服、有中山装、有港式;品种有夏装、有冬装、有春秋装,有褂子、有裤子、有大衣、有裙子、有衬裙、有衬衫、有衬裤、有睡衣、有领带、有泳衣。光送给我的中外精致坤表就有六块。礼物中仅皮鞋、皮靴、皮凉鞋就有二十四双。此外还有床单、床罩、枕套、花瓶、毛毯、字画等等。最后巩厚的妈妈不得不另开一间房子让我们放置那些东西,我真没有料到巩厚家会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看着那些东西,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被尊重的高兴,我在心里喊:娘,你快来看看,看看你女儿是怎样的阔气!巩厚的爸妈原说拍电报请我娘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但我担心娘在这种场合不会应酬,就谢绝了,决定在度蜜月时和巩厚一道回家看望她,我要借此机会让家乡的人们知道:今天的邹艾已经不是过去的邹艾了!
我们的婚礼仪式是在军区汇泉宾馆的宴会厅里举行的。那晚来了许多客人,内中不少是我在报纸上见过名字和照片的人。在发请柬的时候,我还特意给你寄了一张,我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的婚礼场面,从而进一步增加你的痛苦,看到你痛苦我将会十分高兴!你不要皱眉头,我们现在是回忆,我只是想把我当时的心境说清楚。可惜那晚你没去!不过后来科里的护士小冯告诉我,说你那晚一口饭没吃,而且摔碎了一个碗,坐在宿舍里哭了好一阵,不到九点就上床蒙头睡了,我听了心里还是很高兴了一阵。
仪式结束后,巩厚父母设酒宴招待来宾,我和巩厚到各个桌上为客人敬酒,我那晚上的梳妆和风度大约还可以,因为我从不少青年男宾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意外和倾慕,从巩厚的妈妈和姐姐们的眼里看到了一股自豪和满意。为了应付这个晚上,我曾经特意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了一本手抄书:《新娘的风度和礼仪》,是一个日本人写的,那朋友的父亲做过驻外使馆的武官,书是武官闲时为练日语自己译的。我看了两遍,我还暗暗演习过,我做了充分的准备。
当客人散尽我和巩厚刚回到洞房时,老保姆就来敲门告诉:浴盆里的水已经放好,请用。巩厚长长地吻了我一阵,附耳说:你先去洗吧。我走进宽大的卫生间,望着墙上镶嵌的那齐胸高的花瓷砖,看着那洁白的浴盆旁摆放的浴巾和洗浴用品,瞧着那巨大的壁镜,禁不住竟想起了自己当年割草热了时在河沟里擦洗时的情景,哦,我竟然也能用上这豪华舒适的家庭卫生间了。
我把身子浸在温暖的水中,巨大的壁镜清楚地映出我在水中的样子,我刚要惬意地闭上眼睛,意识的深处一个翻腾,使我蓦然记起了自己的曾经失身,记起了秦一可对自己的凌辱。当初进行婚前体检时,我找到妇产科的熟人,没检查就把体检表填了,今晚怎么办?刹那间,我觉到了一阵恐惧袭上身,倘若巩厚发现我曾经失贞,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这些天我只顾忙乱,竟一直未想到过这事。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后来总算想起了一个主意。我匆匆擦干身子,穿衣回到洞房,趁巩厚去卫生间洗浴时,我飞快地拿起自己带在身上的一把小水果刀,在自己的左脚脖上轻割了一下,让几滴血滴在了床单上的恰当位置,而后用条手绢把伤处一包,估计很快血就会止住,然后便关掉大灯,上床躺下了。巩厚从卫生间出来,几乎是向床上扑过来的,我那时才知道,一个女人要想欺骗一个处在狂热中的男子,原来十分容易。第二天早晨一起床,我就把床单换下,泡进了卫生间的脸盆,幸亏了我采取了那个措施,因为早饭后我上楼时,意外地发现巩厚妈妈正在卫生间里悄悄用手翻着那个泡在水盆里的床单,我清楚地看到,当她从床单上发现那些血滴时,她的脸上浮出一个放心,满意的笑容。天呀!我后怕地捂上了胸口,觉得心脏一阵抽疼,好像有一根敏感的手指在探查我的心灵。
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你总不会还认为我是想炫耀吧?
金慧珍迷惘地望着对方,手中依旧攥着堆砌假山的石头。
电压有些不稳,日光灯管先是一抖,随即暗下来。窗外仍然是黑,黑得无边而彻底。
墙角有虫在鸣,鸣声短促且低,颇似有顾虑。
金慧珍垂下头,把手中的石头缓缓蘸上水泥,向山体上砌去。
邹艾紧盯着她的手。
……那日唐妮和南阳又在绿豆地里幽会,不防土地爷恰好也巡查收成来到了这块地头,他正感叹着绿豆长势不如意,却忽听见豆棵里传出男女的轻声呢喃,定睛一看,眼中霎时就喷出火来,大叫一声:来人呐——!……
“疼呀——”
墙角的虫鸣戛然而停。
蜜月的前十天,是在巩厚家过的。每天早晨,当我和巩厚从酣睡中被保姆的敲门声惊醒、懒懒地一齐从席梦思床上坐起身时,第一个涌进心中的感觉就是:我终于成为这个幸福世界的一员了!
在这十天内,我第一次尝到了安逸生活的滋味。吃饭,我再不用像过去那样操心着缺了饭票、菜票,算计着吃什么便宜、省钱,只需听着保姆喊你就是,你只需往饭桌前一坐就行。那几天我和巩厚的任务主要是回访亲戚朋友,但对于出门走路的事,根本不必像过去那样操心着是借自行车还是挤公共汽车,每天,司机把巩厚爸送去上班之后,尽管老人说过不准我们用车,但司机照样把车停在门口,上哪里只需告诉他一声就行。洗衣、打扫卫生、整理房间,都不用我动手,保姆和公务员会抢着把事情干了。我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挑选衣服、梳妆打扮。
婚后仅仅一个星期,当我对了镜子照时,我就发现我的脸颊变得更丰腴、更红润了。巩厚也在我梳妆时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你在变得更加漂亮!
我知道这是这种优裕生活的力量!
巩厚那些天完全沉在对我的狂爱中,有时中午他也要在床上闹腾一阵,把席梦思弄得咯吱乱响,我唯恐公公婆婆听见,但最后大约他妈妈还是听到了,她可能是担心她儿子的身体,在饭桌上借吃饭巧妙地告诫我们: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吃过量!
这十来天结束之后,我和巩厚一起回我的故乡。这是预先就计划好的。我给娘、给老四奶、给我认为应该带礼物的人都带了礼物,大小七八个皮箱提包。巩厚的妈妈给了巩厚一千元带在身上。我要衣锦还乡!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巩厚的妈妈给我们沿途要经过的地方的驻军首长都打了长途电话,她好像和他们都熟,在电话上谈笑风生,要他们给我俩一点关照。
离开鲁市时,我们坐的是火车。原先定的是硬卧,但巩厚的妈妈说:把它换成软卧!你们这些天都疲劳,坐硬卧太吵,睡不好觉。巩厚刚说了一句:软卧回来怕不好报。他妈就说:到时候我给你们管理处打电话!我是第一次坐卧铺,而且是软卧,加上又是回乡,上车根本睡不着,只是望着车窗外飞速闪过去的山水田林,在心中说:娘,我回来了!回来了!
我们是正午时分到家的。附近的驻军首长派了一辆伏尔加轿车送我们。轿车离村边还有一里路,村里就有一大群孩子好奇地跑着迎上来,我知道,这是伏尔加轿车第一次进村子。我让司机减速,孩子们就又惊叹又鼓掌地跟在车后跑。车到村边,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已聚在那里,等着看这新奇的汽车到来的原因。当车门打开,我从车里走出后,人们还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当时穿着昂贵时髦的西装,裤线熨得十分笔挺,这些从小熟悉我的父老乡亲,根本不会也不敢把今天的我和过去那个破衣烂衫扛着青草筐的艾儿想到一起,直到我高兴地向站在近处的老四奶走过去,响响地喊一声“四奶”时,人们还在惊异地打量我,而老四奶也并不敢回答我。我只得含了笑自我介绍:不认识了?我是艾儿呀!人们这才噢的一声,围拢过来,望着我,啧啧着:哟哟,看不出,看不出!艾儿真有出息了!看看人家这派头,比县太爷都威风!我的天,真想不到!……听着这连声的惊羡,我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哦,我终于有了今天!我的娘正在门前拿草喂羊,知道了我身份的几个半大姑娘跑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过来,我看见娘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衣衫上还沾了不少草屑,我的心禁不住有些酸。我向娘身边走去,娘却望着我慌慌地向后退,嘴上还在喃喃着:这些孩子们,这些孩子们,拉我来干啥?干啥?我喊了一声娘!便向她怀里扑了过去,她先是一愣,之后才认出了我,才把我紧紧抱住,滚出两行喜极的泪水。
接着,我把一直站在车边的巩厚向娘和村里的人们作了介绍,大家一听说他就是我的爱人,又一齐把吃惊的目光向他投去,他便按我在路上的嘱咐,慌忙给人们散烟,男人们接过那装在圆铁盒里的中华烟,都放在鼻子前闻,叫:好香!我这时也从车中拿出糖块、点心,一一分给孩子们和老人,我要让人们感受到我的阔气和有钱!
那晚,村里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家里看望。老人们来后,差不多都要向娘说:今后有了艾儿,你就该享福了!而且猜测着我家的房子,是不是盖在了风水宝地上,甚至有人活灵活现地说,就在前不久,看见我爷奶的坟上冒出了紫气。老四奶还一脸肃穆地忆起:早些日子的一个傍晚,她看见一对玉兔在我家祖坟尖上嬉戏。说得我娘又惊又喜。
晚上,我和巩厚睡在娘和爹当初结婚时爷奶为他们做的那张床上。当兵前我睡过这床,总觉它还不错,现在才发现,它紧靠抹了黄泥遭了烟熏的土墙,一股潮土味直钻鼻孔,床上铺着用高粱秆织成的箔,稍一翻身就响;头上是熏黑了的屋顶,屋顶上垂着长长的灰条;陈旧的木门、木窗裂着缝,透着外边暗夜灰白的天光;老鼠们放肆地在床边、床腿、床头和屋顶跑过,间或地从屋顶抖落下一些土粒。我躺在那里,第一次对这老屋、旧床生出了一丝憎恶。尽管我想把那憎恶压在心底,它却总是上上下下地翻腾。我担心巩厚也有同感,还好,他仍处在新婚的狂热之中,只紧紧搂住我的身子,手抚玩着我的双乳,并没想别的,只是偶尔看着那些在床头走过的老鼠,新奇地叫:有意思!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县武装部的政委和公社的主任——就是你的爸爸便都坐车来到了家里,他们说听到我俩归家省亲非常高兴,特来拜望。这些在本地有权的人物的到来,使我感到高兴,我知道这会进一步增加我在人们眼中的分量。正当我同你爸和县武装部政委坐那里聊天时,大队“革委会”主任秦一可眼露笑意脸带小心脚步发怯地走进来,一看见这个耍威弄权欺压百姓并且侮辱过我的东西,我心里就立时升起一股强烈的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得不朝他招呼一声,但此后我就再没有朝他看一眼,他感觉到了我的仇恨和冷淡,只一个劲地奉承着:小艾,你真了不起!了不起!我并不理他。没多久,他只好讪讪地走了。他走后,我立刻用郑重严肃的口气同你爸说:秦一可这个人群众对他的反映很坏,贪污受贿可不止一次,而且没有一天不在群众家喝酒吃肉,属于标准的贪官污吏,怎么还能够当大队“革委会”主任?这样的事你应该管!你如果管不了,我就去向上边反映!你爸一听,有些慌了,立即表态:这件事我们回去就研究!就研究!
三天之后,你爸爸特意派人送来一信,说公社“革委会”已经研究决定,撤销秦一可的一切职务!我看后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我没料到我的那番话真起了作用。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力量,全在于巩厚爸爸地位的影响!那时候军队的地位还很高,一个团长转业到地方就是县委书记,不像现在这样连降几职,巩厚他爸有段时间还兼任过省委书记,县社干部都知道他的名字。
整治秦一可是我此次回家的一个重要目的,未料到这目的达到竟如此轻易。剩下就还有一个任务:去大队部看看德昭伯和开怀。这是我此次回来最难办的一件事情,我不能不去看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开怀。
我是在一个半下午去大队部的。我让巩厚拿上照相机和邻居的一个孩子出去拍乡间景色,他这几天已被他未见过的乡下景致迷住。我一个人走,我走走停停,很犹豫,不知道见了开怀该怎么开口。离大队卫生所还有几百米,我就听到一阵幽幽的箫声在响,尽管声隐隐的,我还是立刻辨出,这是开怀在吹,吹的依然是那曲《坐花轿》。我慢慢走近,果然看到,开怀正坐在门前的一块石板上,低头闭目吹着。我没有惊动他,只站在十几步外默默地望。他竟已显出了几分老相。额上的纹路已经横七竖八,而且衣履,也显得脏而不整。我的心有些沉,我想象着他当年的那副雄健模样,人,原来变得可以这样快!我轻轻地走上前,叫了一声开怀哥,他停了箫,抬眼看看我。我去时已经换了一身我认为质量最差的衣服,我只有在开怀和德昭伯面前,才不想炫耀。他显然早知道我已回来,立刻认出我,站起身,很礼貌地招呼了一句:回来了?快屋里坐。我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向诊所里走。进了诊所,看见德昭伯伛偻着身子在药箕上,正捏制着中药丸,我喊了一声,他辨认了一刹之后,向我颤颤地伸出了手,我忙跑过去,跪在了他的面前,尽管老人当初反对过我和开怀的婚事,但我对他,却始终怀着一种敬爱,也许,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诊所里的摆设,都还是过去的东西,只是更显出了破旧。望着诊所里的那些简陋破旧的药橱、药柜和用品,我在心里想,假若真和开怀结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决不会不感到痛苦。我和德昭伯亲热地说着话,开怀一言不发,只默默坐在一边。天快黑时,我留下带给他们父子的礼物,告辞出来。开怀送我走了一段,两人单独相处,我不知该说什么话,许久,才开口:开怀哥,你也成个家吧!他听了,低低地应一句:是哩。并不说别的,我让他留步,他就站下,默默地看我走。我走出半里路,又听得那箫声响起,调子依旧是《坐花轿》,只是显得凄幽至极,我的心于是便又沉下去。
我们离家返回部队时,又是附近驻军来车接的。走的那天,你爸爸和公社武装部长、县武装部政委,又专程坐车来送,并且非要送出县界不可。几辆车扬着烟尘,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村,一种威风感和自豪感又从心里升起。当车队从我曾经上过的那所中学的校门口过时,我让司机停了车,拉巩厚一块下去,在校门口留了个影。并且拉住两个衣衫稍显褴褛的女学生,硬朝她们手里各塞了十元钱,把她俩惊得目瞪口呆,我告诉她们我叫邹艾,曾经是这所学校里的学生。
我知道她们会替我宣传!
“疼呀——”又是一声痛楚地喊。
电压已恢复正常,日光灯管重又变得明亮,电流嘤嘤作响。
金慧珍仍然俯了身,默默堆砌着那假山的山体,山体在她手下缓慢地增高,盛着假山的椭圆形水磨石盘,无言地承受着那越来越重的压力。
邹艾双眼依旧直望着金慧珍那砌山的两手。
……土地爷要生生吊死唐妮和南阳,唐妮的小女儿见妈妈被绳捆索绑拉到屋梁下,从土地奶的怀中挣出哭着向妈妈扑去,土地爷被小孙女的哭声弄得心有些软,再一想若儿媳死去,小孙女无爹无妈委实可怜,就咬了咬牙说:罢,饶你们两个贱人一命!不过你们必须受禁锢之苦,终生不得再见外人!说完,手一挥,招来三万地兵交代:你等速找一块地方,在四周砌上高山,把他们永禁其间……
我们回到鲁市的家中,度完蜜月的最后几天,就开始上班了。这时,业务上的进取我已完全不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把目前的这种优裕生活保持下去。我当时心里明白,我虽然进了这栋楼,但要在这里站住脚,完全成为这里的主人,却还要费一番力气。
我开始做这种努力!
我知道我必须首先牢牢把巩厚的心拴在我的身上。一个女人要想使自己的男人对自己永不变心,办法只有一条,就是保持自己的吸引力。这句话我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我把它牢记在心里。尽管是婚后,外形上的吸引力仍很重要。我比过去更注意打扮,当然也比过去更有条件、更懂得怎样打扮了。我在服装、发型、饰物的选择上,力求给人一种高雅、成熟的感觉,加上那时我在优裕的生活条件下,肤色也渐转润白,身形愈趋丰满,所以每当我在一些女子多的场合出现时,巩厚的目光仍旧缠在我的身上。此外,我还布置了两个卧室,并不是每晚都和巩厚住在一起,对他的亲昵要求,也并不都给以满足。餍足感是一些男子对妻子疏远的原因之一,这种短距离的分离和限制,恰恰把这一点消除了。再者,我始终注意制造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让他时时觉得,再也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回到我的身边更舒心了。我从不让他看我的冷脸;我一直不对他使用生硬话语,他爱吃蛋羹,我常常亲自进厨给他炖上一碗;他爱听二胡独奏,每天他一进屋,录音机里总在响着低柔的二胡弦乐;他爱低枕,我从不让他的枕头高出一厘米。女人的温柔和体贴,是软化所有男人心的最厉害的药,他当然也躲不过。还有,我时时询问他工作上和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常给他一些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建议,让他觉着,我是他在人世生活上一个有力的助手。由于做到了这些,即使在婚后一般夫妻常要经过的失望期里,他也始终对我含着深情。
经过这一段夫妻生活,我对巩厚的了解也更加深刻。由于从小身体上的羸弱,由于富裕家庭的种种满足,他的性格中没有那种逞强、争胜的成分,他没有打开局面改变既定状况的能力,他缺乏承受挫折、失败、磨难的心理准备。他平时非常容易沮丧,容易因自尊心受伤而生闷气,有时在和同志们玩闹时听到一句挖苦,回家来就气得吃不下饭,得让我劝半天。他身上有一种小女孩才有的那种脆弱,他好像特别容易受伤害,他每天都有时间在不快乐,那不快乐的原因常又非常琐屑。比如,有次他们处里有一个参谋开会让烟时,别人都让了却忘了让他,他便觉着人家是看他不起,来家气了两天,饭也不想吃,使得我不得不像哄小孩一样把他揽在怀里哄劝。我那时就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心理疾患,比如抑郁过敏什么的,但我没有说出来,更没有在意催他去诊治,直到以后发生了那件不可挽回的大事,我才生出了无限的后悔。
我当时根本没想别的,甚至有时还为巩厚是这种脾性感到高兴:他将永远被我拴在身边!
这之后,我开始努力博取婆婆的欢心。婆婆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只要有她的支持和信任,我今后在这个家庭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和巩厚婚前,婆婆对我印象不错,但只靠这种印象不行,我必须让她觉着我是今后支撑这个家庭最可靠的人才可以!我看出了,像所有的婆婆一样,她内心深处也对我存有一种戒心,一种不信任,从不与我谈过多的话,总在我面前显示出一种婆婆的威严。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想了不少法子,其中也包括对她加意照顾,但都无效,最后经过一番苦思,我生出一个主意:让她身子先生出一点不适,然后在照料时加深感情。她平日晚上进卫生间时,从不开灯,我摸准她的这个习惯后,便在一个晚上约摸她快进卫生间时,把一根细细的刷痰盂的刷子杆横放在卫生间门里,只要她脚踩上这圆圆的刷子杆,就有可能滑倒在地上,重伤不至于,但轻伤总会有的。果然,她又像往常那样摸黑走进卫生间,只听“哎哟”一声,她便倒了。一直守候在隔壁房间的我,闻声立即跑过去将她搀起来,扶她回到了卧房。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她的一只脚脖扭了,臀部稍有点擦伤。我立即给她包扎、按摩,在此后的十来天里,我专门请了假守在家中,对她细心照料,换衣、擦澡、端屎端尿,一个女儿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而且在给她按摩脚脖时,我有意使用快感式按摩法,每天给她按摩一次,渐渐使她对这种按摩法上了瘾,即使在脚脖好了之后,她仍然希望我天天给她按摩一次。她身子痊愈之后的一个晚上,拉了我的手很带感情地摩挲着说:小艾,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比我那几个女儿的脾性、为人都强,我这一辈子有你这个儿媳妇算是有福气!过去我对你不了解,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从今以后,我算是放心了。日后管家的事我就交给你了,每月家里你爸、我和厚儿的工资发了之后,都交给你,由你来安排,存多少,用多少,用在什么地方,都由你来定,妈妈我也该松松心,享享清福了。听了她这番话,我心里暗暗欢喜,但表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装作怯怯地说:妈,我年纪小,不懂事,又没管过家,这样的事交给我,我怕管不好,惹你和爸爸生气。婆婆听了这话,越发高兴和放心,就鼓励我:没事,有我当后盾,他们父子俩谁要不满意了,让他们来找我!
自此之后,我就慢慢管起了家,开初是在婆婆的指导下,后来就由我当起了实际上的主人,添啥买啥全由我说了算。我注意观察公公婆婆的生活习惯,凡给他们添置东西,就一定要让他们满意。公公的心由于全操在军队上,其实非常好伺候,偶尔给他买双拖鞋、买套内衣,他就异常高兴。我在家中的地位日渐稳固起来,我可以随意支使保姆、公务员和司机,我可以出面接待来我们家访问的任何宾客,我可以代表这个家庭去出面应酬一些必要的交际活动。开初,在由军区领导和省市领导的子女们组成的小社会里,我出现时还会遇到一些冷眼,他们对我还有些看不起,他们知道我乡间姑娘的身份,但后来,随着我在家庭主人地位的确立,他们的目光也开始改变。假若有谁敢对我视以冷眼,那我在我家举行相应的邀请活动时,就一定要给他以冷待。日子一长,他们暗中感到了我的厉害,便也对我逢迎起来。加上这时我在梳妆打扮上的本领已经很强,我身上的那股少妇风韵并不比这个社会里的其他女人差,还有我对这个小社会的交往礼节、风俗的日趋熟悉,都使我慢慢在这个小社会里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当我走完这一步之后,我开始想到了你!已经到了可以向你报复的时候!我知道所罗门说过:不报宿怨乃是人的光荣。但我不要这份光荣,我早已在心里发过誓,为了你当初对我做的那一切,我一定要让你痛苦!你不要皱眉头,这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我第一次报复是在那次的星期日宴请上,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天小秦领着她的丈夫来我这里玩,我遂决定请客,把科里的女伴和她们的丈夫、未婚夫都拉来,我特意坐车去你的宿舍,含着笑热情地把你和你的未婚夫大张请了来。虽然你不想来,但你又不好拒绝。席上,我有意做了两道要用刀叉的西菜,但在分发西餐具刀叉时,我悄悄把那把刀柄断了四分之三的餐刀分给了你。那餐刀的把子虽断了四分之三,但却是暗伤,表面上不仔细看并不会看出来。我在分餐具时,预先暗中安排了顺序,使那把残刀刚好放到了你的面前。你当时并没看出来。十多位客人围着那张旋转餐桌坐下,有说有笑地用餐,当那道西菜牛排上来时,我说:请诸位用刀叉。我知道你没吃过西菜,我看见你模仿别人拿起了刀叉,你用力地拿刀去切那牛排,我预料的效果出现了,只听当啷一声,刀断了,而且就在刀断的同时,你手中的刀把戳向了盘子,盘子一滑,落了地,瓷盘在地面摔碎的脆响震动了整个餐厅,所有的人都吃惊地望向了你,你羞得不知所措,满面通红,你把断了的刀把仍怔怔地攥在手里。我走过去,附耳对你说了一句:不要紧,记着切时不要过于用力。我的话音虽低,却足可以使桌上的每个人听进耳里。人们开始把眼睛转向你拿刀把的手,不久,就有人轻轻地笑出了声,旋即,一阵哄笑爆发了,响亮而持久。我命人给你换了刀叉,但你的眼中,已分明有泪珠在转,你的未婚夫大张也有些不满地望着你,似乎感到你给他丢了脸。在那一刻,我心里感到了一阵由衷的高兴。我到底让你当了这么多人的面,出了大丑、丢了人!露出了你的“土”!让人们知道了你原来也是个“土包子”!
第二次报复你并不知道。那天,护士长告诉我,说上边给了咱院几个去西安第四军医大学进修的名额,科里打算,让金慧珍也去,她本人也愿去。自从我和巩厚结婚以后,护士长对工作中的一些事,就总要同我商量商量。我一听这个消息,当即就皱了眉头说:进修嘛,最好是找入伍晚的年轻护士去,学两年回来也不显老,金慧珍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再去学习,怕不好吧!我这话一落地,护士长立刻就点头说:对,对,那就换个人,换个人!结果,古都西安你便没有去成,尽管你已做好了去的准备。事后,我觉到了一种能左右人的命运的欢喜。
我当时知道你为这事哭了一天,我心里在痛快之余仍在想:金慧珍,这还不是你应该哭的时候,你哭的时候还在后头!我要让你知道:你即使想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和你年龄相当的人,因为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为了你当初的那些言行,你应该尝尝痛苦的滋味!我现在把这些都说给你,你总不会以为我是在炫耀吧?
金慧珍抬头看着对方,目光中全是惊愕,“原来是这样!”她自语似的说了一句。随后就又低了头,默默去建造那灰色的山体。
电流声依旧在响,微而低。
假山定定映在邹艾的眼里。
……地兵们终于把四周的大山砌起,把东山起名为桐柏,把西山和北山称作伏牛,把南山喊作武当,唐妮和女儿和南阳从此便住在这被四山围起来的地方,渐渐地,外人便称这里为南阳盆地……
“疼呀——”
呻吟声又起。
当我在家庭的主人地位完全稳定了之后,我就打算把我娘接来。我要实现我当初的诺言,我要让她享享福,度一个舒心的晚年。我把我的心愿在枕头边给巩厚一说,巩厚自然赞成。后给我公公婆婆一讲,他们也高兴地表示:早就应该让她来了。
我娘从未出过远门,平日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柳镇。见我信上催她来,她就找人写来信说:在家一切都好,不去了。我一连几封电报,才算把她催得动身。她到达鲁市时是一个上午,我坐巩厚爸爸的红旗轿车去车站接她。在我结婚之后,我曾不断地给她寄钱,特别是在我当家后,每月给她寄的钱便又增多,有时还直接给她寄去过买好的衣服,我没想到当我在车站出站口见到她时,她会依然穿着她那件洗得发了白的蓝大襟布衫,提一个旧花布包袱,完全是一个乡下穷老太太的打扮。周围的人看见我这个雍容华贵的少妇向她走过去喊娘,都有些意外地看。我当时也有些不自在,我觉出我的脸有些红了,而且心里涌上来一股气,在最初的几句问候过后,我就不高兴地问:娘,我给你寄那么多钱和衣服,你怎么不用不穿?娘那憔悴的脸上立时浮出一个笑,压低了声音说:艾儿,钱和衣服我都在给你保存着,我一个老婆子了,花那么多钱,穿那么好的衣服干啥?万一你以后穷了,也好有个底子,不会一下子没了饭吃和衣穿。我当时哭笑不得地抱怨:我到了这一地步,哪还会穷到没有饭吃和衣穿?当娘和我一起走向那辆红旗轿车时,四周的人都向娘投去诧异的目光。我意识到,我不能这样带娘去见巩厚家的人,我要先给娘把衣裳换换,我不能让巩厚家的人瞧不起。我于是告诉司机,先去市百货大楼,在那里,我重新给娘买了一身适合她那个年纪穿的新鞋、新袜、新裤、新褂,要她在试衣间里把旧衣换了,她先是执意不肯,说:这样新的衣服我穿不出去,经我再三坚持,她才换了,我把她换下的那些旧衣一卷,朝垃圾箱里丢去,娘心疼得叫我:艾儿,那得多少工分才能换来呀!娘在她的包袱里给巩厚家带来三样礼物:几斤新摘下来的绿豆,十几个腌好煮熟的鹅蛋和鸭蛋,一小塑料桶香油。我看了那些东西后,心里禁不住一酸,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娘用她的汗水换来的,是她可以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可我怕只拿这点东西会惹巩厚的父母笑话,就又用一个新提包,重新给巩厚父母买了些贵重的外地出的烟、酒、绣花制品和其他礼物。
由于我做了这些准备,娘和巩厚父母见面时并没显出寒酸,巩厚对她也挺尊敬,这使我感到了高兴。从第二天开始,我抽空陪她去市内风景名胜地方游玩,娘对市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常常禁不住地叫:我的天!这样好的地方!那次我领娘去清湖公园逛完出来时,恰好看见你领着你妈也向门口走,我原不想理睬的,后来看你领着你妈去挤公共汽车没挤上,正站在那里沮丧,我顿时觉得这是我向你炫耀让你觉到一点痛苦的好机会,就让司机把轿车开过去停在了你的面前,我下车后亲热地邀你和你的妈妈上车,你先是不愿,后来不知是为你妈妈的身体着想还是把我的举动看成了好意,你们母女俩上了车。在车上,当你妈妈知道我们是同乡后,曾惊异地问:俺慧珍咋不能坐上这车?你妈妈的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注意到你脸红了,一直红到胸脯,你那天穿的上衣开领很低!而我心里快活至极。
娘在我这里住下,开始一直很高兴,后来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却忽然发现她脸露不安怔怔愣愣坐那里,我问为啥,娘先是不说,经我再三追问,才讲清。原来,这两天保姆一再抱怨她把抽水马桶搞脏了;还说她在室内应穿拖鞋,以免把楼梯踏得噔噔响;还告诉她不要高声说话,以免影响巩厚妈休息。我听了,顿时火冒三丈,虽然我已意识到应该让娘养成讲卫生和在室内穿拖鞋、轻声说话的习惯,并已打算告诉她,但现在保姆竟因此嫌弃我娘,却让我感到了一种尊严被辱的气恼。娘说完特意嘱咐我,不要怪人家保姆,我日后小心就是。我当时已在心里叫道:好你一个胆大的东西,你会为你的举动后悔的!这之前,我只是隐隐觉得保姆在侍候我娘时有几分不耐烦,未料她在内心里还有厌烦!当天,我并没发作,我知道这个保姆跟随巩家已近十年,同巩厚父母已经有了感情,贸然对她进行指责会引起巩厚父母不快,我决定暗暗整治她。我决心把她赶出巩家大门,我要让她知道,小看我娘必须付出代价!
从那天以后,我注意发现她办事时的纰漏,我想抓住纰漏后再生法治她,可未能如愿,她跟随巩厚爸妈多年,做家务已颇有经验,我很难抓住她的缺点。不过,只要想法治她,法子总还是有的。她每天早上要给巩厚妈炖半碗鸡蛋羹,巩厚的妈妈爱吃咸蛋羹,却又口轻,羹里只需放少许盐就行,我那天趁保姆调好蛋羹出去时,悄悄地又往那蛋羹里放了些盐,结果蛋羹炖出后巩厚妈妈只吃一口,就叫:好咸!我隔三岔五地这样干几次,就让巩厚妈对保姆生出了怨气,几次在背后抱怨她:她的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了?!巩厚的爸平日完全吃素,不仅猪肉不吃,连用猪油炒的菜也不吃,所以平日保姆总是为他单炒两个菜,有一次,我趁保姆炒完菜走出厨房时,走进厨房,把炒的荤菜的菜汤往巩厚爸的素菜盘里倒了些,结果,老人吃时就皱起了眉头。我照此法干了几次,虽然巩厚爸因为涵养好并不当面抱怨、发火,却也暗暗地对保姆生起了气。看看两个老人都已动了火,我便当着他们的面抱怨保姆,说她最近有些懒散,衣服洗得不干净,整理卫生间不仔细,不爱惜地毯,总把吸尘器搞坏,洗菜时洗得太马虎。我这样一抱怨,引发了他们的同感,他们就说:保姆年纪已大,可以考虑换换。我得了他们这话,便立即去联系找新的保姆,半个月之后,保姆找到了,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我把那新保姆领到家让巩厚父母看后,就找老保姆去谈辞退她的事。老保姆对已经发生的事还一点不晓,也不知巩厚的爸妈对她的感情已经起了变化,当我告诉她要辞退她时,她先是愣了一刹,随即就哭了起来。我冷冷地告诉她:哭也无用,事情已经决定!她含了泪去向巩厚的妈妈恳求留下,她无儿无女,极愿在这里长干下去。巩厚妈对她毕竟有些感情,最后被她哭得心软了,就和我商量:是不是让老保姆继续干下去?我听后便软中带硬地说:妈,如今新保姆已经找来,再让人家走,她本人倒说不出什么,就怕外人知道了,说巩家媳妇说话不算话,日后我怕真不好再往人前站了!巩厚妈听后,说:那就依你原来的主意办吧!
老保姆直到此时才看出我在这件事上的重要作用,径直跟到我的卧室里恳求,求到最后竟然双膝朝我跪下,有一刹那,我的心也已经软了,我几乎就要张口说出:你留下吧。但转而一想她竟敢鄙视我的母亲,损害我的尊严,我的心就又立刻变硬。
为了她那双瞧不起乡下人的眼睛,她也应该尝尝痛苦!就在她临走前的一天晚上,我还决定再给她一次侮辱:我要她替我擦澡!我要通过这个行动让她知道:她只是一个女仆!她最初听见我叫她擦澡时,一愣,有些意外地看我,但见我眼一瞪,她不得不说“行”,她还想讨好我。于是我在浴盆里泡一阵后,懒洋洋地坐在盆沿上不动,任她恭恭敬敬、小小心心地拿着肥皂和海绵给我擦肥皂、洗身子。那一刻我才体会到,一个人被别人侍奉着实舒服。三天后,我叫她走了。回她的乡下老家,从此也变成一个乡下人。她走时是一个晚上,我亲自坐车去车站送她,在她临上火车前,我给她兜里塞了二百块钱,她感激涕零地握了我的手叫:你真好!
我当时在心里笑。
当火车开动之后,我挥手与她告别,就在那一刻,我看了我正挥动着的那只变得嫩白的右手一眼,我忽然意识到,就是自己的手,改变了保姆的命运,要不然,她可能就在鲁市生活到死。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完全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那保姆走后,我娘又住了一段日子,就提出要回老家,说是住不惯,我劝了几次不行,只好送她走了。
这之后不久,我就怀孕了。我本不想马上要孩子的,我想单身一人利利索索地过两年舒心日子,把福享享,可因为巩厚是巩家唯一的儿子,巩厚妈不断地在我面前暗示:屋里太寂寞!我便决定中断预防措施。当然,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并不仅仅是因为巩厚妈的暗示,还因为我有一块心病:尽快让腹部的妊娠纹合法。自从那次该死的流产之后,在我的腹部就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纹络,虽然那妊娠纹十分细微,且随着我身体的丰满日渐变淡,但我仍然不敢大意,我随时担心巩厚和他妈妈或其他女人发现。我从不和别的生育过的女人同室洗浴,唯恐她们有经验的眼睛看出那种细纹,那次我所以敢叫老保姆替我擦身,是因为我知道她是个老处女,根本识不出那纹。我也从不同巩厚一起洗浴,唯恐他看出什么破绽,每当我们裸身亲热时,我总是把灯光调得很暗,我根本不给他过多的时间盯视我的腹部。有一次我正在卫生间洗浴时他闯进去嬉闹,骇得我慌忙跳进澡盆里。也正是因为想去掉这块心病,我才痛快地决定怀孕。
也巧,我中断预防措施一个月,就怀上了。
当巩厚和他的父母知道了我怀孕之后,我受到了最仔细、最周到的照顾。我每天的食谱,是巩厚妈亲自定的,一天喝多少牛奶、吃几个苹果;一周菠菜该吃几次,芹菜该吃几顿;一月该喝几回莲子羹、甲鱼汤、麦片粥,婆婆都仔细做了规定。我想吃什么,只要对胎儿有益,巩厚妈就会生尽办法给我弄到。那些天,我的嘴享尽了福。我每天的活动,也都得到了最好的照顾,早上起来,巩厚陪我散步;上午和下午上班,我都坐巩厚爸的车,直接把我送到医院门口;晚上洗澡时,巩厚亲自动手给我搓擦,这时我已经不怕他发现什么妊娠纹了,甚至连去卫生间,也由新来的保姆陪着。我怀孕五个月后,就由婆婆代为请了长假,整日在家休息。每当我舒服地倚在沙发上惬意地翻看画报时,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怀孕,想起那段痛苦而可怕的日子;想起老家的邻居莲子嫂,怀孕八个月还腆着肚子去摘棉花,吃碟酸白菜还挨丈夫一顿拳头。想到这些事情,我就又一次认为,自己这样生活是幸福的!幸福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感觉,是一种与他人境况相比后得出的一种感觉!
在我怀孕的那段日子,我隐隐地存在着一种担心,我担心巩厚在这期间生出邪念。我看过书,我知道好多男子往往在这时候因为不能从妻子那里得到满足而去找另外的女人。一旦有女人进入巩厚的生活,我在家中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我那时特别怕他见到你,我知道你的相貌对他也有一定的吸引力。为了防止他的变心,我想出了三个办法:一个是常常叫疼,我总是说孩子不老实,踢得我受不了,吸引他对我的注意力,每当他把手放在我的腹上轻抚时,我就说疼痛好像减轻了,我要增强他对胎儿的关心,让他时刻记着他很快就要做父亲,让责任感压迫着他。另一个是公开鼓励他去找女人,常常在晚上,我很体贴地替他出主意:巩厚,你可以出去散散心,找个女的一块去看看电影、说说话,可以试试你对女人的征服力,要能得到一个,我也会为你获得满足感到高兴,你可不要把我想象成不开通的女人,咱们这里没妓院,要是有的话,我早叫你去了!怕什么?每当我这样一说,巩厚就要满脸红透地低叫:你瞎说什么?我知道,我越这样说,他越不会出去找女人。这种宽宏也会变成一种束缚,也是一种精神压力,这种宽宏会迫使他要用一种相等的忠诚来回报。再一个是一种万不得已的方法,我曾经想过,假若他真要想得到女人的话,与其让他在外边找别的漂亮女人,还不如让他在家找我雇的那个保姆,当初我选择保姆时,就有意选了个相貌很一般的姑娘,我相信他即使找了保姆,感情也不会真的转移。我曾暗暗地观察了几次,并有意让巩厚和保姆在一起待些时间,但我没发现巩厚有什么动情的表示。至此为止,我越加相信,巩厚对我的感情确实是深的,我不会因为怀孕而有失去他的危险。
那些难受的日子到底过去,在一个微有凉意的秋夜,我被送进了产房。那番痛苦你也受过,我就不说了,反正在孩子将生未生的那一刻,疼痛使得我暗暗在心里叫:这一辈子我只生这一次,再也不生了!我那时一心盼望生个男孩,我估计只要是男孩,这个家庭就可以让他继续当上军官,而只要有一个军官儿子,我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就永远不会动摇。在那最痛苦与最舒服的分界点上,我隐约听到产科大夫说了一句:是个千金。我当时心里不仅遗憾,还有些恨。让我受了这么多苦,却原来是个女儿——
“疼呀——”
金慧珍默默垂首,把又一块石头砌上山去。
邹艾呆望着那渐渐增高了的山脊。
……一年又一年在这寂无别人的盆地里住着,使唐妮和南阳觉出了无尽的苦闷,更重要的是,穿衣成了最大的难题,这时候他们又已添了一女两子,一家六口人光靠当初南阳和唐妮的那点旧衣服根本无法蔽体。南阳当初只会种地,并不懂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唐妮模糊知道用棉花纺线和蚕丝织帛,却也不了解具体的工序,无奈之中,唐妮就提出,由她悄悄翻山出盆地,向外边人学学织布做衣的法子……
我在产院住了七天。第八天回家后,巩厚笑着对我说:妈妈和爸爸的意思,是给闺女起名为茵茵。我听后当即点头说:行,依他们的!茵茵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倒没有嫌弃她是女的,对她的到来十分欢喜,把她看成了宝贝,她满月之后,光玩具就给她买了五百多块钱的,还不算别人送的。她得到了最好的照料,她吃的东西好多是我过去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我的奶水很好,我本来可以用母乳喂茵茵长大,但我最后还是决定把奶断了。我听人说,女人若常让自己的婴儿吃奶,乳房下垂的速度会增快,我要保持住我的美貌,何况茵茵不吃我的奶照样可以长得很好。
休完产假上班以后,医院里的人们看见,都笑着说我变得更加漂亮了。那天我碰到你时,我看到你的眼中也露出了一点惊异。当时我心里十分高兴,我曾经对镜反复打量过自己,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发丰腴,皮肤变得白嫩细腻,我从巩厚对我的那个狂热劲中也可以感觉到这种变化。
我产后上班没多久的一天下午,副院长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去后他微笑着说:透露给你一个消息,组织上最近可能要让你担一副更重的担子,做更重要的工作,你要做好精神准备。我当时心中一阵狂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我这个水平还能做什么重要工作?”“是到政治处当主任,这事情你暂时要保密,我只是先给你透个信儿!”我于是就说了些客气话,说了几声谢谢!我知道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目的,就是要我向他表达谢意。那晚下班时,我高兴得直想跳起来,连自行车都没法骑。啊,我终于也可以当一个副团职军官了!县团级!那晚上我破天荒地连喝了三杯葡萄酒,以至饭后晕得不行,连衣服都是巩厚替我脱的,他诧异地问我: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当时只是笑。
茵茵的出世,使我在家庭中的地位显得更加重要;如今若再在职务上一变动,我在医院也会变得更加瞩目,做一个女人,难道还不应该满意?就在我处在高兴的巅峰上时,我却奇怪地开始发现了那个“黑影”,也许那仅仅是一种唯恐失去幸福的心理在起作用。
第一次发现那个黑影是在半夜时分,那天晚上我做梦醒来,蒙蒙眬眬地睁开眼,想看看睡在身旁的茵茵是否蹬掉了被子,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好高的黑影正慢慢向床边移来,我被骇呆,一动也不敢动,只见那黑影在床边站定,缓缓地抬手向我和茵茵伸来,那手掌好大,如簸箕一样,手指好粗好长,我的心脏猛地停跳,我恐惧地阖上眼睛,我以为马上就要被扼住喉咙,我张开嘴想喊,却没有声音出来,我感觉到仿佛有一股凉意从面上拂过,像是那只手在半空一挥,我随后放胆睁开眼睛,我要看看那黑影究竟要干什么,然而眼睁开时,那黑影却就没了,我这时急忙伸手拉开灯,喊醒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巩厚。巩厚听我说有一个黑影刚才潜进屋来立时翻身下地,抓了塞在枕下的手枪,开门跑了出去,我也随后披衣跟上,我们把所有的房间搜了一遍,但什么也没发现,而且所有的门窗插销完好。许是你看花了眼睛!巩厚说。我疑疑惑惑地回屋躺下,细想着刚才的情景,也许真是眼看花了?
第二次发现“黑影”是在一个傍晚,我抱着茵茵在门前的花坛里玩,那时天刚黑,花坛边的路灯还没有开,茵茵咯咯笑着用手去碰那些白色的花朵,我则用鼻子去吮吸那淡淡的清香,正在那时,我突然觉着有一股凉风从颈后拂过,扭头一看,模糊中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我的身后不远处,正向我挥起一只大如磨盘的手,我浑身的血液突然凝住,脚挪不动嘴喊不出,只有茵茵还浑然无觉地咯咯笑着,我的身子开始哆嗦,我估计我站不了两分钟就会倒下去,恰好巩厚这时走来喊我们吃饭,我只觉得颈后的凉意一下子消失,扭头看时,黑影已经不见。巩厚从我手中接过茵茵时碰到我冷汗淋漓的胳膊,诧异地问:你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在心里思忖:也许是我得了什么心理疾病?抑或是我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造成了幻视?
从这以后有一段日子,我的心里总微微有些不安。但随着时间的增长,我又慢慢把这事忘掉。我又开始迫切地关注着对我的任命公布。有一天,我去副院长那里打听消息,他说:快了。并同时告诉我,今年有一批干部要转业,问我觉得外二科哪个人走比较合适。我听后立刻想到了你!你还没有完全对我服气,你心里对我还有恨意,留你在这里终究对我不利,我必须让你永远离开部队!我说:“金慧珍应该走!”他哦了一声,拿出铅笔就把你的名字记下。三天之后,我就听见你在科主任那里哭,你说你丈夫也在部队,现在转业回家乡就等于和丈夫分居,请组织上给予照顾。我听到你哭诉后笑了笑:哈哈,你也会流泪!我那时虽然还在科里工作,但要当政治处主任的消息早已传开,关于你的走留科主任当然要征求我的意见,我明确告诉科主任:金慧珍应该走,至于她和丈夫的分居问题,如果他们不想分居,她丈夫也可提出申请这批转业!于是三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你和大张就提箱拎包地去了火车站。在车站广场上,我看见你和大张都在用手绢擦眼泪,去送行的医院里的人则都在劝你们:想开点!我当时就在你们附近,不过你和大张和医院里的那些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我坐在巩厚爸的那辆轿车里,我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戴着墨镜,我让司机直把车开到离你们两三米的地方,我坐在车后座上,摇下玻璃,把窗帘拉开一道缝,我静静地看着你流眼泪,听着你抹鼻涕,我看到你把一个手绢弄湿又换了一个手绢,觉得心里非常痛快,我那阵才明白报复的本质其实就是让对方今天得到的痛苦与自己往日得到的痛苦拉平,我当时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一次惊奇自己的一双手竟也可以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可以这样轻易地使你感觉痛苦!我真是既奇怪又欢喜!那晚回去,我又喝了——
“住嘴!”金慧珍猛扔掉手中的一颗石子,石子在水泥地板上清脆地叫了一声,而后缩进墙角里。
“慧珍,我只是想给你说说过去,没想到刺激了你。”
金慧珍喘一阵粗气!最后又无言地捏起一颗石子,俯下身去。
邹艾又移目那已很高的假山山体。
……唐妮走呀,走呀,一心想快点走出山去,到外边学会纺线织布做衣,冬天快到了,丈夫和孩子们身上的那点破衣烂衫根本顶不住严冬的寒气,得快去快回。可是奇怪,不论怎么疾走,那山却总还在前面横立,她哪里晓得,土地爷为防他们一家跑出盆地,早在四周山上施了法术:人进山退!你休想翻过山去……
“疼呀——”
又一声呻唤陡起。
我现在就要给你说到那个早晨。那个早晨和往常一样,甚至比以往那些早晨还要美好,因为那天已进入仲春,院子里的芍药、牡丹、月季花朵全都开了,我起床后一推窗,一股浓浓的香味就扑入鼻腔。早晨的风已无凉意,刚出的太阳晒到身上就觉得暖暖的。那天早晨起床后全家的情绪都挺好,反常的只有茵茵一人,那时候她已经三岁,平日她起床都很听话,由我或由保姆给她穿上衣裳,而后她便去洗手间自己动手洗脸。但那天早晨她却一反常态,坚决不让保姆不让我也不让她爸和她奶给穿衣服,哭叫着非让爷爷来给她穿衣不可。平日她和爷爷的感情很好。巩厚爸在外边是一个威严的让人敬畏的司令,在家却是一个随和善良爱和孙女逗着玩的老头。他爱干活不愿闲着,平日下班,只要饭没做好,他总要脱下军衣拎上一个锄头或铁锨,去后院的菜地里锄草,培土或忙活别的什么。他酷爱种那种长豆角,冬天也总要用塑料布搭个暖棚种几畦豆角,他说他小时候家里穷没粮食吃,常靠吃这种菜豆角活命,所以至今对它还有很深的感情。他在衣着上很少讲究,除了上班开会穿军装外,在家就是一条大裆的便裤和一件旧褂子,他说他从小穿大裆的裤子如今还觉着它十分舒服。他在饮食上挑剔也不多,除了婆婆执意要他吃的菜外,他自己爱吃的就是粉条,把粉条随便对点萝卜白菜炒炒他就吃得很香。他在家发脾气不多,尤其是对我和茵茵,茵茵有时可以把他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要上街买玩具一会儿要去散步一会儿要听故事,老头都呵呵笑着一一答应。有次我下班回家看见茵茵正用小手捏住爷爷的耳朵把他从一个沙发提到另一个沙发上并让他承认自己是一只馋猫。当然有时候他发脾气也很厉害,那次巩厚的三姐去军区俱乐部看电影没票,对阻拦她的警卫战士说我是巩副司令的女儿硬闯了进去,第二天老头知道后,专门把她叫回了家,女儿刚进门,他脱下脚上的皮鞋便朝女儿脸上砸去,幸亏她手捂得快,要不然说不定眼都会被砸瞎,接下来他又连抽她几个耳光边抽边吼:我要看看你的脸面究竟能肿多大!……
当爷爷的虽然平日很喜爱茵茵并总跟她一起玩闹,但却从来没给她穿过衣服,不知她今天早晨何以会想起要让爷爷穿衣,我当时很有些生气,我想强制着给她穿上衣服,我不愿让公公那个时候进到我们的卧室,因为那时的卧室里经过夜里巩厚的折腾,乱得不成样子,而且还有些不能让公公看到的东西乱扔在那里,所以我就照茵茵的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原想强迫她让我给穿上衣服,未料她双腿乱蹬、两手乱舞竟哭得脸都发青,最后没法,只得先草草收拾一下卧室,而后让她爷爷进来,怪得很,她爷爷一走近床边,她就忍住哭声,一边抽噎着一边坐起身让爷爷给穿衣服,当了一辈子兵的巩厚爸,大约从来没给孩子穿过衣服,动作很笨,尽管有我和巩厚妈在一旁指导,他也仍整整给她穿了十分钟,令人惊奇的是,仍在抽噎的茵茵竟耐心顺从地跟他做着配合,这在过去我给她穿衣服时都很少有。穿了衣,洗了脸,吃饭时,茵茵又非要坐到她爷爷的腿上吃不可,没法,穿着整齐军衣的巩厚爸,便把孙女抱在腿上,含了笑笨拙地喂她吃饭。饭后,当轿车开到门前,巩厚爸就要坐车去上班时,茵茵竟摇摇晃晃地跑上前,抱住爷爷的腿哭着不丢,她奶奶上前耐心地给她讲了半天道理也不行,最后是我上前硬把她抱了过来,她在我怀里一边挣扎一边哭叫:“爷爷、爷爷——”巩厚爸含着笑摇下车窗向孙女招手:“我中午下班就回来抱茵茵!”
接下来我自己也去上班,上午十点,突然有一辆轿车驶进医院,巩厚的一个同事跑步上楼喊我快坐车去军区总医院,我问何事,他说去了就明白。进了总院高干病房,一看见婆婆、巩厚和他的几个姐姐、姐夫和一群军官都神色紧张地站在走廊上,我就知道是公公病了。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几分钟以后医生就出来沉声宣布:巩副司令因心肌梗死抢救无效!我听到婆婆和几个姐姐立刻放声哭了,我也流下了悲痛的泪,这是真诚的伤心之泪,虽然我最初来时对这个家庭并没感情,但经过这一段的生活,我对这个正直的公公怀有了尊敬和热爱,他给我的关怀,使我体验到了从小没有接受过的父爱,他每次外出开会,带回来的礼物只要有他女儿们的,就必定有我一份,为了不让我在这个家里有自卑感,不论家里谁提到穷呀富的这些字眼他都要发火制止;我怀孕那段日子,他下班回来总要催着巩厚陪我出去散步看电影……
事后我才知道,公公是在上班时听说一个演习部队发生爆炸死人事故后,暴怒的给那个团长打电话时犯病的,当时他正发脾气斥责那团长: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组织好?战士们的父母把孩子送来部队是让他们无辜死的吗?你——话没说完就扑倒在了办公桌上。
阎王爷收走一个人的生命竟这样干脆?!我想起了早上茵茵的反常举动,心里后悔得发疼:倘是早晨就让茵茵缠住他不上班多好!第三天,军区举行了十分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接下来是火化和开追悼会,在参加这些活动的过程中,我还没意识到公公的去世对我们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甚至在丧事处理完毕的一段时间里,我也只是觉着电话少了些,并无别的异样感觉,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个早晨,当管理部门的人来通知:你们需要搬一下家,这是副司令级的住房待遇,你们已不宜享受时,我才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家庭的支柱倒了!
全家搬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内,这房子在别人大约已觉很满意,而对住惯了原来那种宽敞住房的婆婆和巩厚来说,实在是感到太窄狭了,就是我自己,也觉非常不习惯。婆婆因此而不满、抱怨,甚至无端地摔东西,发脾气、骂人,往常的那种高贵、文雅举止很少再见。
公公死后,我的政治处主任的任命迟迟没有公布,我曾去副院长那里打听了两次,但他待我的态度已远不如从前,再不似过去那样亲切,而是礼貌中带一点公事公办的味道,告诉我“要正确对待组织安排”,于是我就笑笑,我知道自己已不必等待。也罢,此生就做一个军医也行!
公公死后,巩厚的变化最大。他原本不爱说话不善交际,但因此时他成为家里的男主人,好多事他不得不出面办。记得他出面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换煤气罐。过去,家里煤气罐里的气不待完全烧光,警卫班的战士们便把新罐送来,现在没人管了,保姆告诉他气已烧完之后,他便用自行车把气罐推到了管理处,管理处的人说要凭煤气卡换罐,他慌慌地回家找那个红皮的煤气卡,找了半天才在茵茵的玩具堆里找到,不想拿去后人家一看,说这种卡上个月已换成绿皮的了,已经作废,要先换卡再领气。他又急急地去换卡,可换卡的人那天又没上班。全家的人等他换来气做饭,他却面色阴沉地驮个空罐回来,把自行车一放,就上床睡了。最后饭是用临时生着的煤球炉做熟的。他出面办的第二件事是要车。那次茵茵发烧,要去医院看病,巩厚便摇了电话去车队要车,要在过去,电话放下,车就会开来,但这次我们在家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车还没来,巩厚于是抄起电话责问,对方冷冷地回答:这会儿没闲车,想等就等,不想等就罢!别用这种少爷口气说话!巩厚就冲出去到了车队,不知他同人家怎么说的,反正半小时后他嘴脸气得乌青地走回家,一声不吭地往沙发上一躺。车终究没有来到,最后是我抱着茵茵坐公共汽车去医院的。
这两桩事办过,巩厚说话就更少了,而且除了上班,也更少出门,得空便在家修理收音机和钟表呀什么的,家里的一个挂钟一个闹钟不知被他拆了多少回,他似乎想要自己的思绪沉浸在那些大小零件中而不去想别的。夜晚睡觉,他开始无缘无故地叹气,我看出他心情不好,便常劝他想开些,每当我劝他时,他便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不吭不动,只偶尔说上一句:唉,做人太没意思!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家里没面了,我拉上茵茵和巩厚一块去粮店买面,过去都是警卫战士们帮买的,我和巩厚这是第一次来买面,不知店里的规矩是开票后按票上的号数顺序称面,巩厚开了票拿上面袋就去称,惹得正站在一旁等待叫号的几个小伙子不高兴,其中一个知道巩厚的爸爸过去是司令,就叫:高干子弟要自觉!巩厚便红了脸问:谁不自觉?那人就又喊:你!凶什么?你爸爸可是死了!巩厚一听这话,冲上去就要同那人理论,不妨那几个人就一齐上前拉住他,我清楚地看到,那些人拉的是偏架,他们让巩厚重重挨了几拳才松手。那天回到家,他气得两顿没吃饭,晚上我细声劝慰他时,他竟像茵茵有时受了委屈那样,扑在我怀里呜呜哭了。那晚,我劝他那阵,心里对他生出了真正的疼惜,我当时暗想:他原来生活着的那个上流社会家庭既然没有培养他独立应付生活的能力,以后出头露面的事由我来办好了。
往年过春节时,军区首长的儿子们都要带上夫人在一起聚一聚喝一次。一年轮一家,上一年便定了下一年在谁家喝,我和巩厚就在家举办过一次这样的宴会。这年过春节按计划是在郑副司令的儿子家聚,大年初二中午,我拉上巩厚按照往年的规矩,带了礼物径去了郑家,谁知进去一看,人家的宴会早就热闹地开始了,而且根本就没有我俩的座位,正喝酒的那些人看见我和巩厚仿佛都很意外。我俩尴尬地被让到一个桌上,主人临时给我们摆了勺、筷,我看见巩厚脸色阴沉,急忙暗中踩了一下他的脚,他勉强将酒席应付到底。回家后就在卧室里踱起了步,边踱边冷笑着说:人间真他妈的丑恶!待到人间真让人恶心!我只有劝他:人间的丑恶事还多着哪,看开点就是。
巩厚这时渐渐开始失眠,晚上常需要吃两片安定才能睡下。他眼中的阴郁日渐增多,自打我认识他就注意到他眼中有丝高干子弟绝少有的阴郁,即使在他和我嬉闹最快活时,那丝阴郁也没有完全消失,如今这丝阴郁不断膨大,使我生出了一点担心,不过我仍没想别的,只是担心影响他的肝脏健康。慢慢地,他已完全不说话,一下班回家就到卧室里呆坐在沙发上,他不再和茵茵玩,厌烦和一切人接触,甚至连我催他换洗衣服他也不耐烦。他常常一个人两眼发直地隔窗看天,那副认真劲像要辨认出某一云朵是不是昨天就有的。其实,这已是他心理疾患严重的最明显的征兆了,倘若我懂一点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我就该采取措施了,可惜我半点也不懂,甚至有时对他的这种行为还生气:你一个大男人光坐在那里发呆,就不帮我干一点活?偶尔地因为什么活忙不过来,我还对他翻过白眼!我铸成了大错,我为这个永远恨着自己!
不久,机关里开始精简干部,巩厚所在的处里突然决定由他离开机关下部队任职,我吃了一惊,巩厚的妈妈有病,茵茵又小,巩厚再一走,我确实照应不过来,再说,巩厚的业务能力不错,为什么单单让他下去?我拉上巩厚便去找他们处长,希望他看到我们家有老有小能给予照顾,不料处长头一句话就说:咱们高干子弟应带头服从组织分配,不要因为自己有靠山就把苦差事都推给平民子弟!巩厚听罢霍地立起,一句不吭就走了出去。
巩厚准备启行的那两天,一反往常地变得十分勤快,独自抱了茵茵去商场,给茵茵买了很多吃食、玩具和衣服,而且破天荒地亲自为我买了两身高档毛料衣服,在家又是帮着洗衣又是洗菜端饭,我当时还高兴地叫:嗬!这样还像个爸爸和丈夫!我那阵根本没料到,他竟已想到了那一步。其实那天下午已有一个征兆——巩厚把家里的挂钟拆开后,却怎么也再装不好了,我看见他手抖得怎么也装不上那些零件,以为是零件坏了,就说:罢了,晚点再买个新的!
他定下第二天早上坐火车去部队,晚饭我给他包的是饺子,他吃了半碗就要睡。他这一下去不知几个月能回来,我原是想同他温存一番的,给他一点安慰,但怪得很,茵茵那晚总也不睡,平日她是九点就要睡的,但那晚她到十二点还睁着两眼,没法,我便疲惫地先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茵茵推醒,她说她要爸爸,我睁开迷蒙的睡眼,发现原来躺在我身边的巩厚这时已不在了,我看见客厅有灯,以为他去找什么东西,就轻喊了一声:巩厚——我的话音未落,客厅突然传来一声闷哑的枪响。在听到枪响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猛地停跳,一个可怕的预感升上心头,我撩开被子便向客厅奔去,推开客厅的门,我骇呆在那里:巩厚上身软软地趴在桌上,一只手握着手枪,左鬓上,巨大的弹洞正向外喷涌着鲜血,我记得我只喊了一声:来人哪——就仆倒了下去,余下的什么也不知了。
巩厚只给我留下了两行字:艾艾,这个世界没意思,我先走一步。茵茵托付给你了。
我对什么事都想过,就是从没想过我还会当寡妇!
啪嗒。一块石子从金慧珍手中掉下,她默默地望着邹艾,目光中全是惊异和意外。
邹艾双眸不动,直直盯着金慧珍手垒的山峰。
……土地爷端坐在地宫大殿,俯视着缩放在脚下的大地图形,直盯着在小盆地做无望行走的唐妮,余恨未消地叫:走吧,你这个不贞的女人,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你此生休想翻过我让垒的山峰……
我强支着身子办完了巩厚的丧事,丧事刚刚办完,我就躺倒了。婆婆那因公公去世而痛苦悲伤显得十分瘦弱的身子,被这新的意料之外的重重一击完全击垮,说话已显得颠三倒四,人已完全不能下床。她的大女儿见我已不能伺候婆婆,只好把她接走。
偌大的一套房子,就只剩下了我、茵茵和保姆。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每天晚上,只要一拉灯,我的眼前就又出现了巩厚那呼呼喷血的身子。我同他生活了这么些年,虽然太深的感情没有,但他早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陡然没有了他,那种空虚感真是太可怕!我要求换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原是想避开那种种往事的回忆,可是办不到,只要眼一闭,以往的那些生活画面便又一幕一幕地映出来,我于是只好依靠安眠药来睡觉。
当随了时日的延长,我的情绪终于平稳之后,我才注意到,还有一个苦恼在等待我:缺钱!过去,虽然我一直在当家,但因总以为婆婆手中的那些存折早晚要交给我,所以并没有注意存钱。公公在世的那些日子,我已养成了大手花钱的习惯,这种习惯在公公去世后并没有改掉,以致每月巩厚和我的工资,都被我很大方地花掉。现在突然由我一人的工资来养活茵茵和保姆两人,如何能够?没有办法,我想到了婆婆,对,让婆婆给我一张存折!婆婆的那些存折我都看过,一共七张,共有五万多块钱,都一直装在她贴身的衣袋里,她曾经给我说过,待她一感到自己要离开人世时,就会把那些存折全交给我,也就因了她有这话,我才没有另生办法早把那些存折要过来。我略略有些后悔,但估计只要我去找到婆婆,她是会给我的,我的身边有她的孙女!我是在上班时间去到巩厚的大姐家的,我原以为这个时间去不会碰到那个大姐,谁知推开门一看她竟没上班也在家里。我说我来看看妈,她便把我领到了婆婆住的屋里。婆婆的容貌已经大变,早先的那副富态相已经彻底不见,瘦削得近乎可怕,头发转眼间竟都白了,且说话吐字已经含混,但神志仍十分清醒,看见我,眼泪竟先流下来,抓了我的手,吐字含混地问到茵茵,我告诉她茵茵今天去上学了,要不就一道来看你了。她点点头,就又有泪水淌出来。我心里当时也有些酸,婆婆平日对我不错,我从没想到她会落到这步境地。问候了一阵之后,我就趁大姐外出倒水的当儿,向婆婆讲了眼下生活的拮据景况,婆婆一听,一点也没犹豫,抖颤着抬起手,去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她从皮夹里掏出那七张我已见过的存折,从中挑了两张,我已瞥见一张是一万五,另一张是一万二,她把这两张卷好,吐字含混地说:“这两张你留下,抚养茵茵……”她说的当儿,大姐进来了,在看到她进屋的那一瞬,我曾产生过一个念头:赶紧从婆婆手里把那两张存折拿过来!但又觉唐突,担心婆婆不高兴,况且婆婆已说要交给自己,只是没有伸过手来罢了,犯不上采用那个办法!就在我犹豫的这一瞬间,大姐已呼一下蹿到床前,在我和婆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两张存折和那个装有另外五张存折的小皮夹已攥到了她的手里。
“好呀!存折!我伺候你这么多天,你都一直没告诉我存折在你身上!”她转向她妈妈吼,“现在一个外姓人来了,你竟要掏出来给她!你是心疼你女儿还是心疼儿媳妇!你偏心偏到这个地步了!不行!这是爸爸留下来的钱,我们当女儿的都有一份!……”
我望着被她攥得很紧的存折,心里被后悔咬啮着:真混呀,你为什么不早把那存折拿到手里?!有一刻,我曾想到了夺,但她比我高且比我壮,我不会是她的对手,何况那也太难看。就在那一刹,我想起了一句从书上看来的话:把人往坏里想几乎总是对的!
“你,邹艾!你在我们家享的福还少呀?现在还想享下去?”她转向了我,“告诉你,这钱是我们巩家的,你无权得!你想拿了这钱去再嫁别的男人?去勾引别的男人?去——”
啪!我猛地把手中的茶杯朝她砸去,她的头一偏,杯撞到墙,碎片旋转着落下,在地板上滑。
她被我这个举动惊住,屋里出现了瞬间的静寂。
“给……我……”婆婆抖颤着伸出手,含混地向她的大女儿叫。
“妈,这些存折我要先保管起来,然后把几个妹妹叫来,商量一下怎样分配,谁也无权私自决定!当然,我们要给你抚养茵茵的钱,”她又转脸向我,“只是我们要按月给你,你啥时再嫁,我们就啥时停止!”
“呸!”我猛地回头,向门口走,临出门时,我抑制不住地叫,“老子一分钱不要,留下给你送尸吧!”我真后悔,我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那些存折早弄到手里,这会儿烧了多痛快!
“疼呀——”又一声痛楚的喊。
金慧珍默默起身,走到桌前,倒一杯茶,端来递到邹艾手里。
夜,正缓慢而悄然地向深处走,四周愈见静谧。
邹艾仍注目假山,山体挺拔陡峻,盆景已几近完成。
……唐妮始终没停脚步,她只是有些惊异这路怎么如此经走,她不断地在心里祷告:山啊,山啊,快让我翻过你,我家的大人孩子都等着穿衣呐……
“你喝点水吧。”金慧珍说,声音关切而温和。
我只得把保姆辞退,我没有多余的钱来支付保姆的工资。我开始一个人带着茵茵过日子,早上,我早早地起床,做饭让茵茵先吃,送她上学;然后自己回来胡乱地扒几口,接着就赶去上班。中午,得提前去学校里接她,我总担心她不会躲汽车。晚上,当茵茵做完作业睡下之后,我一个人坐在静极了的屋里,身上觉得累极,心里感到冷极,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我那时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上班之后,我机械地把工作分解成一个个无意义的动作;下班回家就把门窗关上,沉在一种浓重的与世隔绝的气氛里,只有听到茵茵的说笑声,才觉到一点点暖意。医院里那些人的态度,又使我的绝望进一步加剧。我这时候上班,再无人对我客气地点头、问好;再无人殷勤地对我说“你要有事的话,我可以替你值班”;再无人主动地凑到面前问“邹医生,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我有时因送茵茵上学晚到办公室一点,立刻就有人讪笑:看看,人家到底是副司令的儿媳!有一次一个护士对病人态度不好,我顺口批评了她一句,不料她立刻板脸回我:“少耍少奶奶威风,别以为我怕你!”那时副院长刚好从走廊上经过,我气极地上前要他给评理,他竟说了一句:大家都是同事,你以后不要再盛气凌人地对人训斥!我听后气呆在那里,那晚回家,安顿好茵茵睡下,我独自伏在被上哭了许久,这样的日子何日结束?在鲁市活下去的确太艰难,旧日的生活时时浮来眼前,熟人的讥讽挖苦不断传来耳畔,与巩厚几个姐姐家的来往又十分艰难,思来想去,我想到了走。恰在这时,医院又下来了一批干部转业的名额,副院长嬉笑着征求我的意见:你愿不愿走?我当即提出申请:愿走!申请被批准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没有一个人再提出挽留,我于是很快办了转业手续,转业地点,按规定仍回原籍,我被通知分到故乡的柳林镇医院里。
经过十来天的准备,我决定启程。行前,我领着茵茵最后去看了一次婆婆。她的病情已经很重,说话变得非常困难,人也早瘦得走了形。她听完我要回老家的话,只能默默地垂泪。我握着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对她生出了一股真诚的怜惜之情,我怎么也不能把今天的她和往日那个高贵矜持的司令夫人联在一起。我让茵茵跪下,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向她的奶奶连磕了三个头。
医院里的一些熟人说好要来送行;科里有人还专门去车队要了车,要送我们去车站;巩厚的几个姐姐、姐夫,也很恳切地说了要去车站送行。但我害怕那种场面,害怕人们的目光中再加其他成分,我在把行李托运之后,悄悄将行期提前了一天。那是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晚上,我雇了一辆脚踏三轮,和茵茵提着两个提包坐了上去。茵茵虽小,但也知道这是在和她出生的鲁市告别,默默坐在一旁,一语不出。车夫年纪不大,却仿佛也理解我的心意,车蹬得很慢,我无言地看着我熟悉的一切。那是我和巩厚第一次看戏的剧院;那是我和巩厚举行婚礼的宾馆;那是我陪娘坐车游览的公园;那是我生下茵茵的产院……当车行至当初的那座旧居楼前,我让车夫停停,默望着那灯火辉煌的小楼,又想起了那楼内的一幕幕往事,直到一个警卫战士警惕地向三轮车走近,向我们示意快走时,我才算中断思绪。三轮车缓缓驶近车站,我心里明白,我的生活像人为地短期改变了河道的河流一样,再一次朝它本来的方向流去。
当列车在夜雨中哐啷一声启动,迷蒙的鲁市在车窗外慢慢退走时,我紧紧地搂住茵茵,含着泪说:孩子,看看,快看看,这是你出生的城市,只差一点,差一点点,你就不会在这里出生,不,不会的……
“疼呀——”又一声喊。
金慧珍默然看着邹艾,眸子间有泪光在闪,她的双唇轻轻启开,久久地抖颤。
邹艾平静地盯着那已完工的假山,假山的山顶尖峭伟岸。
……连续的奔走耗光了唐妮的最后一点力气,她一下子扑倒在地,她的身子在她要翻过山去的决心驱使下,轰然变成了一条河,唐河水喧腾着冲开山脚,向山外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