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7层是普通私人住宅区。其中的每一层又被分成两种户型:a型和b型。
这里比48—58层豪华住宅区低了一个档次,可走廊上照样铺有地毯,楼层里照样有保安员。不同的大概只是房子的格局和面积。
他说,就是这种普通住房,也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他说他走进43层时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这都是人家的家呀,啥时候自己也能买一套这样的房子建一个自己的家呢?
三十而立,自己离三十可是不远了!
楼层保安员向我指了指a431的房门,告诉我主人在家。我手提着我那简单的行李上前敲门,我一点也没想到开门的竟会是她。
我记得我当时嘴张得很大——
a431
请进呀!梅苑一脸微笑地站在门内。
我因为过分吃惊,可能停了几分钟之后才开口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快请进来!
我脑子里当时闪过的第一个判断是,她凑巧也来了这家做客。我走了进去。
在今天这个飞速变化的社会里,要学会对自己看到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意外。她把我让坐到沙发上说。
我应付性地点一下头,一边在那儿打量房子,一边等待着主人出现。这所房子比58层当初宋晶明住的那套少了两间的样子。
你的住处是门口这间客房。梅苑指着一间房门说,要不要先看看?
我假装喝一口她递过来的水,没有开口,我住哪间房恐怕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吧。
你好像是在等什么?她望着我问。
当然。我在等主人。
咯咯咯。她脆声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也含混地笑了一下,我不想同她说得太多,尤其是在这种陌生的场所。
如果我是这里的主人呐?
你?!
不相信是吧?要我给你看房产证吗?就在这当儿,仿佛要给她的话做证明,里间的一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喊:妈妈——
她闻声走过去打开了一扇房门,跟着,一个穿得花团锦簇的小女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了出来,孩子的身后,跟着一个正在迈向老境的女人。
要不要我给你们做点介绍?梅苑笑着说。
这不是小谭先生嘛。那女人含了笑向我点头。我这才认出,她原来是梅苑那个信基督的姨妈。不用说,那女孩就是梅苑的女儿了。
这房子真是你的?我惊得站起了身。
看看,你还是感到意外了,我刚才怎么说的?这年头不要对自己看到的任何事情感到意外。由于是商业社会,一夜暴富和一天之内破产的人都有,干吗还要大惊小怪?
保安队为何不早给我说明白?我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一股怒气从心里生了出来。
这是照我的想法办的,你我之间过去有些互不理解的地方,我担心一下子说是我雇你,你可能不太痛快,所以就……
我弯腰抓起了我的提包,我感到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自尊心。你梅苑有钱可以雇私人保镖,但你雇不了我!我决不会给你当保镖!
你要是实在不愿做这份儿工了当然可以走。不过,我和我姨妈还有我的女儿都真心地希望你能留下。说实话,为雇你的事我想了很久,我知道这份儿工会让你觉得屈辱,毕竟我比你的年龄还小。可我的家庭也确实需要一个人来保护,尤其是在我住上这样的房子、有了点钱之后,我必须要考虑到我和我家人的安全。但我又不能贸然去街上找一个男人来当保镖,万一找到的是坏人岂不等于引狼入室?想来想去,我想到了你,你在我和我的家人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们,你当时一无所图,这使我看到了你的心地,使我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所以我选择了你。为了能顺利雇到你,我还特意向大厦保安队捐了钱。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真的希望你能留下——
叔叔,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吃的吗?那个一直揉着惺忪睡眼的女孩这时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妈妈的话。
我一怔,不过随即笑了,这孩子说话已如此流利。没有,我来时忘记了,真对不起。孩子一点也不生分的话让我觉到了几分亲切。
没关系,那你可以带我去三层的商店里买一点芝麻糕吗?我自己有钱。
当……然……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这样说道。断然拒绝孩子这样简单的请求实在于心不忍。我看了一眼梅苑和她的姨妈,两人都没有说话,如果有一个人说句劝那孩子的话,我就可以脱身。我可不想带她的孩子去买什么东西。
那我们走吧。那孩子一点也不认生,大方地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姨奶老说她腿疼,妈老说她忙,她们都不带我去。
我再次看了梅苑和她的姨妈一眼,很希望她们出面阻拦一下,现在让我自己再来回绝孩子,实在张不开口。
可她们依旧没有出声。没法,我只好拉着那孩子向门外走。也罢,就先满足了这孩子的要求再说,反正去一趟三层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这孩子大约平时被关在家里的时候太多,所以一走出屋门,就高兴得又蹦又跳,等电梯的时候,又忍不住自我介绍:叔叔,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梅穷穷,穷就是没有东西的意思。
我笑了。她妈给她起这个名字大约是为了记住那段穷困的日子。
叔叔,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摇了摇头,要对孩子说清过去的事情,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家有时来些叔叔,我想和他们下来买东西,可妈妈不许。
是吗?
我看出来了,我妈妈不想让你走。你不会走吧?
我笑笑,这孩子的小脑袋还真机灵。
我原以为到商场买芝麻糕是桩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穷穷的兴趣是那样广泛,对很多商品都要看看问问,尤其是对玩具娃娃,几乎每一件都要摸摸,一副想买又不敢买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样子。我心里很着急,可又不好硬把孩子扯走,最后,为了能让她痛快地离开柜台,我只好自己掏钱为她买了一个会笑的娃娃。临进电梯时,她对了那个娃娃笑着说:叔叔,买娃娃的钱我会从妈妈那里要来的,她害怕我哭,我一哭,她就会掏钱的……
回到她家天竟要黑了,窗外已显出了万家灯火。梅苑她姨已经把饭做好摆在了那张长方形的漂亮餐桌上,老人热情让着我:先吃饭吧。穷穷一个劲儿地把我往饭桌前拉。梅苑坐在饭桌前说:快来吃吧,吃顿饭有什么了?我这时要再说走的话,有点太过分。于是就到饭桌前坐下了。罢,就吃她一顿饭吧。
这顿晚饭吃得时间挺长,长的原因是穷穷不停地说话。这孩子大概平日除了妈妈和姨奶外没有新的交谈对象,再加上我给她买了娃娃她高兴,饭桌上全是她在说话,一会儿向我介绍她自己珍藏的各样东西,一会儿问我她不懂可又感兴趣的问题,一会儿和她妈妈及姨奶辩论一些事情,一双巧嘴不停地说着。也正是因为有她,这顿晚饭的气氛才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刚一吃过饭,梅苑的姨妈就告诉我:床铺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你的提包就放在你的房间里。并且立即朝穷穷叫道:快领谭叔叔去客房休息。我一听这话嘴急忙张开了,原以为自己张嘴就会说出:不,我要走!可令我自己也惊奇的是,这句话竟然迟迟没从嘴里出来。我的迟疑使事情顺着梅苑姨妈的要求向前发展着,那穷穷过来拉着我的手径向客房走去。在客房门口,我扭了一下身,再次想张嘴提出走的事,然而声音依旧没有出来。事后想想,我那刻所以没能提出走,是一种对家的本能的依恋在起作用,是我在饭桌上体验到的那种家的气氛在阻止我说话,尤其是梅苑的姨妈,她微笑着给我们端饭端菜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娘。我突然间意识到,我离家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很想过过这种几个人在一起吃饭的生活。
那天晚上,当我熄了灯在柔软的单人床上躺下之后,我开始在心里骂自己,你就心甘情愿为这样的女人当保镖?你竟去保护这样的女人?你还算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明早一起来,你就应该坚决地对她说不,然后回到32层去当你的保安员!但一觉睡醒之后,房间里的那份安静和清爽,被窝里的那份温暖和安逸,又让自己的决心动摇了。我开始说服自己:就暂时委屈一下自尊心留下吧,既是已经答应了干私人保镖,给谁干还不一样?重要的是那一千元的高工资,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现在要找一个管吃管住再给你一千元工资的事儿可是很难!先留下吧,干一段试试,人都是在变的,也许这女人会慢慢变好。她辛辛苦苦地找大耳朵要来了你,你干些日子,也算给了她面子,实在不行了,再走不迟……
留下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活儿轻得出奇。梅苑只要不出大厦,我不用跟着她,我只需在家看着门守着穷穷和梅苑她姨妈就成,实际上就是陪着穷穷玩;再就是隔几天,按梅苑写的单子,去菜市场买一堆菜回来。我的任务其实和保姆有些相近。逢着梅苑出大厦到外边办事,我就跟在她的身旁。她为此特意给我买了一套西装,买了一把可致人流泪的喷雾手枪。我在腰带上挂了手枪再穿上西装,很有点国家领导人便衣卫士的派头。她还给我买了一个摩托罗拉牌的手机,让我二十四小时地开着,以便她和我随时联系。
第一次和她外出时我才知道,她有一辆捷达轿车,而且她会自己开。她的车开得很野,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经常被惊得叫出声来。
——你晚点也学学开,这样,如果有一天我被刺受伤,你好把我救离现场。她说得一本正经。
车我会开,部队上的侦察兵都会干这个。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暗笑,你把你的重要性估计得过高了吧,谁会来刺你?刺了你他不也要倒霉?
偶尔,主要是在双休日的时候,她们也会举家出游。逢了这时,便是我来开车,穷穷坐在副驾驶座上。她们三口人都喜欢草地,我常把车开到有草的小山坡旁。每当她们三口人在山坡的草地上嬉戏时,我总是站在一边看守着东西,同时警惕地看着四周,毕竟她们都是女人,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对象,我得为她们的安全负责,我得对得起梅苑给我的那一千元钱。
说实在的,这种保镖的活儿比当保安员要舒服多了。
我注意到,梅苑也尽量不刺伤我的自尊心。逢到要介绍我的时候,她总是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而不说我是她的保镖。月底给我发工资的时候,她也避免直接把钱给我,而让穷穷把装钱的信封送到我的手上。我的心就越发安定下来,就在这里干吧。我是挣钱吃饭,犯不着心里不安。
有天晚上,她从32层下班回来,我给她开门时见她衣饰不整,手袋的带子也断了,而且一侧的脸颊上还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就惊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在电梯里碰见坏人了。我拿起电话要报警,她又摇了摇头说:算了,这种事传开了不好,你以后送我上下班就行。我当然答应,从第二天起,开始送她上班,我和她一起上电梯,到了32层,看着她走进公司后,我再返回43层她的家里。到她下班的时候,她打电话来,我再去接她。
她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多,到后来,她出门谈生意时,连装钱和合同的包都是我拎着。看到她如此信任,我的心里当然也觉快慰。尤其让我心里感到舒畅的是,她们家吃饭,总是要我和她们一起坐在饭桌上吃。我俨然就像是她们家的一个成员。一开始我有些不习惯,提出把饭端到自己房间里吃,毕竟咱是雇来的外人,可她们执意坚持。穷穷不见我坐到饭桌上就不动筷,这样,我就只好按她们的心意去办。在一些大风呼啸的晚上,四口人围坐在饭桌前有说有笑地吃喝着,那种情景让我觉得特别温馨。有时,我会忽然间想,这要真是我的家那该多好。真要有这样的家和这样的老婆,我也不用再打工了,我会摇身一变成了富翁。不过,一当这念头升起时,我总是急忙把它赶走:卑鄙,你这个家伙!你难道也要效法她,把自己变得和她一样?成一个吃软饭的人?那你在别人眼里成了什么东西?!
你只是她的一个保镖。你只能是她的保镖!你在这里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挣钱,不许向别处想!
你不能去想别的,你和她只应该是主雇关系……
每隔些天,我都要陪梅苑进出一次银行,不是这家银行,就是那家银行。和银行打交道的事好像她都愿自己亲自去办,逛银行也因此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经常性项目。我不知道她每次去银行都办什么业务,我一是不懂二是懒得打听。每次进了银行,我总是站在离她几米的位置,只要她不喊我,我就两眼看些银行大厅里的风景去打发时间。有一次,我们在一家银行大厅里看到了一则广告,上边写着:本行原租出的保险箱将更换成先进的凭指纹识别主人的新箱,希望在本行租有保险箱的顾客来办理换箱手续,也欢迎更多的客人来租用新箱,以使你的财产更加安全……
我只是散散漫漫地看了一遍,新箱旧箱的与我全无关系。梅苑竟有些喜出望外,立马上前询问有关事项,而且跟着办了租用一个新箱的手续。接着,又拉我出来开车向另一家银行跑去。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她在这家银行租有一个保险箱,她很快办了撤租手续,进去取了保险箱里的东西,又开车向回走。在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瞥了一眼她刚从保险箱里取出的东西,全是一些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大概是装了存单一类的物品。未料随了汽车的摇晃,几张照片从那其中的一个大信封里爬了出来,我瞥了一眼,看见那竟是梅苑与邱总裁搂抱在一起的照片,这就是邱总裁想要的那些东西!原来她把它们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了。
看见了?她忽然开口问。
我急忙扭头去看前方,没想到这一瞥也被她发现了。
别装了!你心里怎么想?
没怎么想。
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要把这些东西存在最先进的保险箱里,长期保存下去。它是我的护身符,什么时候没了它,我立刻就会有危险。
我握紧方向盘,两眼直朝前看。
女人一生都害怕丧失名誉,而男人,只是在获取了一定的权力和金钱之后,才害怕丧失名誉!
我很快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有一种很冷的东西。
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
对付姓邱的武器,这是最好的一种!
我打了一个寒噤……
只要没有生意上的应酬,晚饭后,梅苑总要陪着穷穷看电视。逢了这时,穷穷也一定要我陪坐在沙发上,她好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在我和她妈妈的肩头上爬来爬去。和梅苑同坐在一个沙发上,起初让我很不自在,可在穷穷的坚持下,也只好那样坐着。我想,这种坐法让外人看去,肯定会把我们看成一家人。好在没有人会看到这副情景。
梅苑的姨妈是一个对诸事都宽容的善良老人,家里的事一切听从梅苑安排,除了照顾穷穷和做家务之外,对其他任何事情从不多说什么。不过能够看出,她对我的到来是高兴的,她像照顾梅苑和穷穷一样地照顾着我,每当我把脏衣服换下来,她便拿过去扔进洗衣机替我洗了;几乎每天晚上,她在替梅苑和穷穷把被子抻开之后,也过来把我的被子抻开。自从来京打工以后,还没人这样关心过自己,老人的举动让我觉得特别温暖。
这种温暖而闲适的生活,慢慢打消了我原先那种干一段时间就走的想法,也好,就在这儿长期干下去,在哪儿干不是干?
梅苑不是一个会关心人的女人,她自己的生活也主要靠她姨妈打理,不过随着对我依赖的加重,她也渐渐地关心起我来。时不时地给我买点生活的必需品,领带啦,衬衣啦,袜子啦,礼物虽不重,可这是一分心意呀。我虽然在内心里看不起她,可每次接到她的礼物,心里还是倏然一热。
梅苑在家里的穿着一向随便,下班回来总是胡乱套上一件衣服就成。有时热了,干脆就脱得只剩短裤和乳罩。她姨妈大概已经习惯了她这一套,从不说她,可我总觉得难堪,有时简直就不好意思抬眼看她,而且心里也慌得厉害。毕竟,她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当初还让我动过心。
一个月圆的晚上,我刚一熄了灯,月光就一下子拥到床上将我围住,我不由得隔窗向天上看去。许是身处43层楼的缘故,好像天离我近了,月亮显得格外大,月亮里那个似树的图案也格外清晰。那一刹,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夏天的晚上,和母亲睡在露天的床上看月亮的情景,想起了母亲对着月亮讲述的那些关于嫦娥的故事。嫦娥在月亮上时间久了,很寂寞,就站在月桂树下向凡间看,看见哪一个小伙子长得漂亮,便飘然飞下来带了他走,直飞到月宫里,让那小伙子吃月宫里最好的仙果,喝最甜的仙酒,睡最软和的仙床,然后和她一起在月宫前的空场上跳舞,两人跳着跳着,就跳进了那座婚礼大厅,嫦娥就在那里和小伙子成了亲。成亲之后,小伙子也会变成天宫里的仙人,从此享尽荣华富贵……就在我这样胡思乱想时,手机忽然响了,我吃了一惊,知道我手机号码的只有梅苑一人,出了什么急事?我刚一打开手机,就听见梅苑痛楚的声音:快来,我在浴室里滑倒了,摔得起不来了。我一听,急忙穿上衣服开门向浴室跑去。这时辰那一老一少早已睡着,整套房子里只有浴室和梅苑的卧室里还亮着灯。我推开浴室门一看,吓得赶忙又退了回来,老天,光着身子的梅苑正在大浴缸前的地上侧躺着低声呻吟,手里还抓着浴室里的电话。我搓了一下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去叫她姨妈吗?可那老人来了能干什么?
——还不快把我扶起来?这会儿了你还在那儿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只好走进去,抓过一块大浴巾先盖在她身上,然后去扶她,可她根本站不住,直叫疼,我没法,只好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往她的卧室里送。那条浴巾原本就是慌慌张张盖上她身的,经过这一折腾,浴巾早滑了下去,她的身子就在我的怀里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我的眼先是吓得急忙阖上,可随后又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天,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也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我原以为我会吃惊和激动的,可奇怪的是没有,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你原来是这个样子!你就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尔爽公司、换来这套房子、换来今天的舒服生活的!这个身子的哪些地方是那个邱总裁和穷穷的父亲摸过的?
——你可不可以替我按摩一下?我把她平放在床上的时候,她哎哟了一声说。
我打电话给你叫医生。
——半夜三更的,谁会来?你先慢慢地给我按摩一下,等天亮再说。
我只好伸出手,可我哪里会按摩?我不过是按她的要求在她感到疼的地方揉着罢了。触摸着她那白嫩细腻的肌肤,我承认我的心跳在逐渐加快,身上的血像慢慢烧开的水似的翻腾着,两耳像靠近火一样地发热,喉咙开始痒得厉害,手也开始抖起来。我清楚地感到,一种想把脸朝她身子贴去的愿望在心里生出。可一当我想起这个身子曾被那个姓邱的和穷穷的父亲反反复复摆弄过,上边可能印满了他们的指印,刚起的那种激动就慢慢开始平息,一种厌恶又不知不觉地生了出来,我揉着的手也在不觉间加重了力量。
——哎哟,轻一点。
我一直揉了有四十分钟,她才说了一句:去睡吧。
我给她盖好被子起身要走时,她忽然冷笑了一声。
笑什么?我很意外,扭头看定她。
——我没笑。她朝我挥了挥手。
我回到我的房间躺下之后,一直在想着她那声冷笑,我不会听错的。
她笑什么?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她并没有催我给6层的医务室打电话,她只说了一句:好多了。那天是双休日,她没有上班,就在家里休息。
她不催我找医生,我也不便多问,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我睡下不久,她又打电话来说:你再过来给我按摩按摩。
又疼了?我确实有点意外。
对。
我那样按摩能行?
——我觉得还行吧。
我只得再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问:按哪个部位?
——就轻轻按按我的脊骨。她边说边一下子拉开被子,把光赤的背部露到了我的眼前,那两个光润暄和的臀瓣立刻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她竟然只穿一条三角裤。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颤颤地伸出手,指头刚一触到她那光滑的肌肤,身子就剧烈地打了个哆嗦。昨晚的那种激动又缓缓地来了。我想让这种激动平息下去,便去想邱总裁的面影,还真有作用,一股厌恶又渐渐地在心里弥漫开来:这是一个被别人摆弄过的躯体,它被用来换了东西,它不干净,它不值得你喜欢!
我觉出我的心又慢慢放回了原位,可我能感到心平静下来费的时间比第一晚上要长得多了。其后,我开始像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样给她揉着,直到她说了一声:好了。
我给她盖好被子扭身走时,分明又听到了她的一声冷笑。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在笑?
我笑什么?她不高兴地瞪我一眼。
我是不是有了重听的毛病?我心里惊疑着。
第三天晚上我睡下不久,她又打来电话,说她的腰还有些疼,让我过去再按摩一阵。有了前两次的经历,我也不便推辞,就再一次走进了她的卧室。
和前一晚上一样,她只穿着三角裤头趴在床上。好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我的手一触到她那雪白的肌肤,心就又急跳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加快,一种想要把脸贴上去的愿望重又生了出来,我照前两次的经验,急忙去想邱总裁,遗憾的是,邱总裁的面影竟没有前两次那样清晰。
——这儿……这儿……她一只手伸到后背上引导着我的手。
我轻轻地小心地按摩着她的背部,我期望着我原来心里对她的那份厌恶能够重新出现,奇怪的是它竟迟迟不来。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散着一种奇异的吸力,尤其是那雪白美丽的臀,先是吸引着我的身子向床边靠近,而后又一点一点地吸引着我的脸向它贴去,我努力想摆脱这种吸力,就去想穷穷的亲生父亲的面影,奇怪的是,那人的面影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猛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可那股力像一根套在我脖颈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地拉低着我的头,我的呼吸也在逐渐变急,我的眼睛已能看见那雪白肌肤上的细小的绒毛在我呼吸的作用下左右摆动,抬起头来!我的理智在大声警告我,可忽然之间,我的脸一下子摆脱理智的控制,猛地朝那雪白的肌肤贴了上去,伴随着一股馨香进入鼻孔,我感到我的双唇亲到了那柔嫩的肌肤,几乎立刻,我沉迷进了一股异常舒畅的感觉之中。直到她的手摸上我的脖颈,我的身子才猛然一悸,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刚想抬头,冷不防她按我脖子的手突然间用了力。那一瞬间我吓得心跳都停了,我想,完了,她恼了,羞辱马上就要来了。出人意外的,她的身子这时嗖地一扭翻了过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头已经被她一下子抱在了怀里。这一个亲昵的动作将我所有的惊悸霎时打掉,随即涌来的巨大快活使我开始放任自己,我的双唇在那片饱满的胸上飞快地移动,这种移动带来的欢乐使我忘掉了一切,包括平时对她的嫌恶和反感。疯狂的亲吻带来的后果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一连串事情的飞速展开。事后回想起来,能记住的只是一种飘飞的状态和极度的欢快。
当事情全部结束,我在她的怀抱里恢复了意识之后,我才猛地想起,她的腰脊有伤。你的脊背——
咯咯咯。她笑了。
笑什么?我脑子里晃过了她刚才在我身下翻腾的模样。
我不用这个法子,你这个正人君子能来到我的床上?
我瞪大了眼。
男人把眼瞪得太大不好看。她讪笑着,我特想瞧瞧一个男人会不会跟他看不起的女人上床。
我只能满脸尴尬。是的,我刚才不该失去理智,不该给她奚落自己的机会。现在晚了,只有听着了。
前两天晚上,你的表现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你那个东西不管用,有病哩!现在好了,我的担心没有了。她把她的双唇猛地贴到我的脸上,开始用舌头舔去那些尴尬。直到我又重新忘掉一切,再次去温习我刚刚学会的那些动作……
就是从这个月圆之夜开始,我在夜晚经常接到梅苑要我去她卧室的电话。我心里明白,我这样做是在一再给她提供贬低自己的把柄,我也想拒绝,可一当接到她要我过去的电话,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就总是乖乖地迫不及待地向她的卧室里走。哪天晚上她要是不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我心里竟烦躁不安起来,久久地睡不着了。
天呐,我变了……
随着这些两人亲热的夜晚的增加,我发现我对梅苑的感情在悄悄变化。早先心里对她的那股嫌恶在一点一点变淡,不再把她看成单纯的雇主,过去都是她让做什么事我才做什么事,现在凡是我觉得应该替她做的,都主动去为她做了。在家里,我的行为举动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拘谨不自然,不论干什么,都觉得是自己该做的事。我不知道梅苑她姨妈注意到我这种变化没有。有天后晌,忽然刮起了风,我去阳台上关窗户时,发现梅苑晾晒在阳台上的三角裤和乳罩干了,因为这两样东西我很熟悉,就没有多想,随手把它们收下拿进了梅苑屋里。待我从梅苑卧室出来看见她姨妈正惊诧地看着我时,我才意识到我刚才的举动太愚蠢,这不是在故意暴露你和梅苑的关系吗?你作为一个雇来的保安员,怎么能去接触那种女人最不会让外人动的物品?好在那老人很快就扭开了眼睛,但我明白,她已经看出了我随便接触那些物品的原因。我的心为此狂跳了一阵,我担心老人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还好,她待我仍一如既往。老人的这种态度开始鼓励我对未来的生活进行设计——
那么,就真的和她结婚过日子?
她有穷穷,她和邱总裁又有过那样的过去,你真敢要这样的女人?
可我现在喜欢她!
别人会不会说你和她结婚是为了她的钱?
这念头过去有过,可现在的决定和钱和她的家产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因为算计她的钱而主动勾引她,没有把结婚作为霸占她钱财的手段,我现在愿意和她结婚,是因为我在和她的交往中对她有了爱意。在她那边,她既然让我上她的床肯定也是因为爱我,没有爱她不可能和我有如此亲密的关系。我们既然已经有了肉体关系,就应该走向婚姻,我如果现在不和她结婚,我不就和穷穷的亲生父亲成了一样的人?
为了使她和别人明白我和她结婚不是为了她的钱,我要在结婚前要求她举行财产公证,她婚前的财产都是她的,我不会要一分!
再说,她心里完全清楚,导致我们发生亲密关系的第一步不是我主动迈出的,不是我千方百计要上她的床。
管别人怎么说。既然你愿意和她在一起,你就应该下决心!
那就结婚!
父母会同意吧?
应该没有问题,我娶了一个北京城里的姑娘,他们只会高兴。
婚礼在什么时候进行?
秋天还是春天?
春天更好。那就选择春天吧。
婚礼应该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举行。喜宴应该摆多少桌?二十还是三十?二十恐怕坐不下,那就三十桌!老家的屋里摆不下那么多桌子,就在门前的空地上搭个喜棚,把桌子摆在喜棚里。要多买些鞭炮,让鞭炮声告诉村里每个人,我这个在外打工的退伍兵领了个北京女人回来。我拉着梅苑的手走到爹娘的面前,向他们深深鞠躬。而后接受亲友们的祝贺,向他们散发喜糖。喜糖要向天上扔,多扔几斤,好让孩子们去争着捡,那才能显出喜气来。可怎样向人们介绍穷穷?说穷穷是梅苑的侄子?不行,这件事不可能遮掩得住,万一穷穷当着人们的面向梅苑叫妈咋办?还是把穷穷说成是梅苑前夫的孩子好些。村里人能不能看开这事,他们会不会耻笑我娶了一个二婚女人?不过说成二婚总比说娶了一个未婚妈妈好些。也许不让穷穷出现更好?梅苑会愿意吗?穷穷要坚决跟了去怎么办?去吧,就让孩子去。孩子有什么错?再说我也喜欢穷穷。但决不能让人们知道除了穷穷的爸爸之外,梅苑还有过别的男人!在村里少住些日子就回来,免得村里人对梅苑的过去猜出更多的东西。这么说我真要成为a431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从此以后,就安安心心地在这北京城里过日子吧。我也要学点经商的本领,协助梅苑把公司搞好,外出谈生意的事,以后我可以替她去。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休息。不要和她再谈过去,免得引起不快,要尽力忘记她过去所做的那些事,她那时也可能是真的不得已,要不然她家会有现在这个样子?
梅苑,我的好妻子,我原谅你过去的一切!
真的原谅?
原谅吧……
我将会好好照顾穷穷,把她看作我的亲生女儿;我会尊敬姨妈,把她当亲人看待;如果你的亲生父母日后和我们恢复了往来,我也会好好照应他们。我们会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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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的对门。
出于保安员的职业习惯,我刚来就注意对这家进行了观察,这套房子里只住了一对老人,夫妻俩的年纪都有七十多岁。
我渐渐发现,住在对门的那位男主人,经常在半晌走出家门到走廊上来回踱步,而且常在那幅白瓷壁画前停下步子,长久地望着画面。
他是不是也为壁画上那只黑雉鸟被关在笼子里奇怪?
因为穷穷也常跑到走廊上玩,我要站在走廊上照看她,我们和那老人不停地照面,彼此便慢慢相熟起来。穷穷每次看见老人,总要叫一声:老爷爷好!那老人看见穷穷,也总要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说句:好孩子。
一天,我看见老人又站在了那幅壁画前凝神看着,就走过去搭话:爷爷在看什么呐?
——在看它。他指了一下画面上的那只鸟,向我淡淡一笑。
很逼真是吧?
——我倒没想那个,我想的是,这座大厦为何要在每一层的墙上都嵌上这样一幅壁画?
也是这个疑问,我想起了过去听到的那些说法。
——古籍上记载,黑雉鸟曾分布很广,数量很多,因为它的肉很香,前人常捕杀了来吃。除了肉食以外,自汉代开始,因人们喜欢这种鸟的勇健好斗,就用它的尾羽来装饰武将们的帽盔,称之为鹖冠,以激励将士,勇往赴斗,虽死不止。这种做法,持续了很久。就是今天,我们看古装戏,还能在武将们的帽盔上看到这种黑雉翎。也因此,这种鸟的数量就越来越少,直到前些年,它才被列为保护对象,禁止捕猎。大厦的设计者把这样一幅壁画嵌在每一层的墙上,似乎并不只是为了提醒人们来保护这种鸟。
那会是——?
——在古代,人们对鸟像精灵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件事很惊奇,人是不会飞的,鸟为何会在天上飞?人对天的博大和神秘的崇拜早已形成,人们认为天是主宰万事万物的主,于是,人就认为鸟是可以传达和联系天意的使者。也因此,从两万多年前的氏族公社时期开始,许多民族把鸟类作为他们心目中的神灵而加以崇拜,这就是“图腾崇拜”,是一种原始的宗教信仰。我国远古时期生活在黄河下游一带的少昊氏就是以鸟名官的鸟图腾民族。在外国,哥伦比亚印第安人的祖先把雷鸟和鹰视为威力无比的神鸟;猫头鹰和天鹅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中,都被作为勇猛和美好的象征加以歌颂。所以我觉得,大厦的设计者这样做,也可能和图腾崇拜有点关系。
是吗?
——若把这壁画与整座大厦那种鸟的形状联系起来看,则设计者很可能是在表达一种欲望。
一种欲望?
——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有一种想飞离地面、飞离现实生活、飞离苦痛和烦恼的欲望。
我想起了我那些有关飞翔的梦境。而且在那一瞬间,我倏地想起了过去当侦察兵时的一次经历——我和战友们分散进山搞生存训练,我在一片密林里迷了路,整整走了三天没能走出去,我当时仰望着那些高高的树梢,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鸟。
——在埃及的一些古墓的墓室壁上,人们发现了一种壁画,画的是有着人头的鸟,鸟展开着翅膀,一副欲飞的模样,这很可能就是那种欲望的一种表达。
嗬。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飞的欲望,每个人表达这种欲望的形式又各有不同。我国古代,一些人曾用轻薄的物品制成鸟翼一样的翅膀披在身上,模仿鸟类拍动翅膀,试图遨游天空。我国的神话故事集《山海经》中记载的“羽人国”,写的就是人类仿鸟飞行的事例。今天,有人会去设计飞艇,有人会画一架飞机,有人会凝神去看云团,作为21大厦的设计师,便独出心裁地为这座大厦设计了鸟的造型,并且在每一层的墙上都嵌上了这幅有鸟的壁画。他期望着他的创造品能像鸟一样地飞起来……
这老人懂得的可是不少!
有了这一次的交谈,我们就更熟了,我也更加关注起老两口的生活来。这老两口生活得很安静,很和谐也很规律。他们通常是早上六点起床,一前一后地下楼去锻炼身体,八点多时由外边买了早点回来吃饭;饭后,两个人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看电视,有一天穷穷不请自去地到了人家屋里,我去叫她时才知道,老两口都在读书。他们家真是一个书的世界,四壁全是书柜;桌上地上也堆满了书;在没放书柜的地方,则放着盛了一些奇形怪状石头的玻璃橱子。两个老人很喜欢孩子,对穷穷的擅自登门不仅没有表示出反感,还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点心让她解馋。我去时,穷穷正一边随便地吃着人家的东西,一边和那两位老人漫无边际说着话——
老爷爷,你们家摆这么多的书是干什么用的?
读,孩子。书是让人读的。
你几天能读完一本?
说不准,有的书一天就可以读完;有的书需要读好多天。
你和奶奶都这么老了,你们能读完这些书?
读不完了就传给后人。
后人是谁?
我们的孙子孙女,也包括你。
包括我?
是的。
可我不想读书。
你想干啥?
我想像妈妈那样当一个经理。
两个老人都笑了……
我那天把穷穷领走时对两个好心的老人再三表示了谢意。有了这一次的欢迎,以后穷穷一逢不愿在家玩儿时,就跑到对面去敲那两位老人的门。两个老人可能因为寂寞,对她的造访总是笑脸相迎。她去了,我就也得去。一来二去,我同两位老人就更熟络了。我这才知道,那位貌不惊人的卞老爷爷和他的妻子,原来都是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他们的儿女如今也都在国外从事科学研究,他们住的这套房子,是在国外的儿女们掏钱为他俩买的。我还在同老爷爷的交谈中知道,他过去研究的内容很有意思,其中一项是人类居住场所的演变史。
他家的正面墙上,挂着五幅画得并不好看的图画。第一幅上画着一棵树,第二幅上画着一个洞,第三幅上画着一个半地下式的棚子,第四幅上画着一间房子,第五幅上画着一座楼。有一天,穷穷指着那些图画说:老爷爷,你这些图画画得不好看,还不如我画得好呢。老人笑了,说:接受穷穷的批评,爷爷我的画技不好,不过爷爷画它们并不是像画家作画那样为了艺术欣赏,而是为了我的研究用。老人对我和穷穷说,我画这五幅画,是表示我把人类居住场所的演变分成五个阶段。这第一幅画表示的是树栖阶段,是说人类出现之后的最初一段时间,夜晚是歇息在树上的,他们在树干上或坐或躺,用来度过黑夜和恢复体力,树叶可以为他们遮雨挡风,离地一段距离也可以防止野兽和爬虫的袭击。
是吗?我被老人的解释引来了兴趣。那第二幅画是说人类曾经在洞里住过了?
是的。这幅画表示的就是人类的穴栖阶段。在树上歇息的不便逐渐为人们所感觉到,为了能歇息得更舒服一点,人们开始寻找新的地方,最后,他们找到了天然的山洞。在洞里歇息冬暖夏凉,还可以遮风挡雨。人类在洞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留下的遗址特别多。但随着人类智力和技能的提高,人们渐渐不再满足总住在潮湿阴暗的天然洞子里。他们要自己动手建立新的住所,这就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这第三幅画表示的情景,人们开始搭棚而居,一开始是搭半地下式的棚子,后来是搭地上式的棚子,材料是木棍、树皮、树枝和草。
我小的时候,我们村里还有人家住草棚。
老人笑了:那是因为那些人家穷,盖不起屋,与我说的棚居阶段是两个概念。
我也想住草棚。穷穷叫道。
在城里已经没法满足你这个愿望了,除非你去一些旅游区。老人拍着穷穷的脸蛋。我们的祖先们在棚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渐渐觉得冬天住棚里冷,夏天住棚里热,下雨下雪时容易漏,而且住不了多长时间就要重修。于是又动脑子改善自己的居住场所,这就到了第四阶段——屋居阶段,也就是这第四幅画上表示的情景。
我们家住过这样的屋子。穷穷说。
住这样的屋子,好是好,但它占地面积大。随着人口的增多和城市的发展,人们很希望在一定的地面上安置尽可能多的人,这就出现了楼房,进入了楼居阶段。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一阶段。
有道理,现在的北京人只要盖房子就准定盖楼,盖平房的很少了。有钱都不让你盖。
用北京人作例,最能说明人类居住场所的演变过程。大约在二十至七十万年前,在北京房山的周口店地区,就有原始人类在那里生息,这就是举世周知的“北京人”。现在已没有他们树栖的证据,但洞栖的遗址是保留了下来,他们就居住在周口店龙骨山北坡的山洞中,那里保留着他们的骸骨化石,在他们居住的山洞的外边,发现了被火烧过的灰尘和使用过的工具——兽骨。由于居住环境和其他生存条件的艰苦,他们的寿命都很短,通过对三十八个个体的北京人化石的研究,发现死于十四岁以下的就有十五人,死于五十岁以上的仅有一人。在距今天五千年和九千年间,北京地区的先民们已不再是原始的猎人,他们开始从事农业生产和饲养家畜,在居住方面,已开始搭建半地下式的草棚以遮风避雨。再后来,随着烧陶技术的发展,砖、瓦开始出现,人们便开始造屋了。在北京后英房出土的元大都时期的住宅遗址是我们了解北京居住最早的实物遗址之一,在这儿,可以看到人们住的已是砖瓦屋子了。明清两朝尤其是清朝,北京的一些达官贵人开始修建木楼板的楼房,现代意义上的楼房是1953年在东郊的一些大工厂里出现的,那时的楼房多为一梯三层式,每梯四至六户不等。
现在都已经扒了吧?
差不多。再后来,随着新的建筑材料的出现,楼的高度也在逐渐变化,我们这座大厦是58层,高250多米,北京城里比它高的楼多的是。世界上比我们这座大厦高的大楼更多了。纽约世界贸易中心高417米,上海金茂大厦420米,芝加哥西尔维尔斯大厦高442米,吉隆坡石油大厦450米,此外,规划中的东京千年大厦高840米,规划中的香港仿生大厦高1180米。这些楼被称为摩天大楼,未来的许多城市居民,可能就要住在这样的大楼里。摩天大楼改变了城市的用地方式,创造了更多的空间,也使城市的整个景观和形象发生了变化,它是城市的现代化、经济活力和财富的象征。住在这样的大楼里,吃、住、玩、游泳、购物、看电影、看戏,都不用出大厦,而且四季都是一种温度,也少受了冷热之苦。有人说,如果一个人愿意,他可以在大学毕业那天走进某一座大厦就业,而后在里边先是租房后是买房,接着娶妻生子,直到退休那天再走出去。
当然,住在这样的大厦里,坏处也有。你住在我们这座21大厦里,有没有不满意的感觉?
不满意的就是不能随意进出,出一趟门要来回在电梯上折腾不少时间,总觉得树呀、土呀这些东西离自己很远。
他笑了,说:美国有个人写了一本名叫《未来城》的书,在那本书里,他描述了一个住在摩天大楼里的人的一天,他是这样写的——
迪克滚下床把闹钟按掉,弄了一杯咖啡,走到窗边眺望。阳光普照,但110层附近好像有云层。现在是冬天吧?还是已经到春天了?他想,实在该出去走走了。
他匆匆吃完早餐,赶去搭8点32分的电梯下到125层,走过建筑内部相连的陆桥到达第20座,再搭8点53分的电梯上到137层,走进办公室,正好9点整。
下班后,他到100层的超市买些食物,回到公寓吃了晚餐,再到95层的体育馆打了一会儿手球和游泳,一天就结束了……
这样的描述常使我想起我们21大厦每一层都有的那幅壁画,壁画上的黑雉鸟是关在笼子里的,21大厦的设计师会不会是想用这幅画,来提醒所有住在这座大厦里的人:你的命运和这只鸟有点一样!
你是说……笼子?
你想想,就不能随意进出这一点来说,我们这座大厦像不像一个用钢筋水泥做成的笼子?上边那段描述里的迪克先生,他一天的活动,像不像一只鸟在一个鸟笼里蹦蹦跳跳?
我想起了壁画上那只被圈在笼子里的黑雉的姿势。
一方面,设计师通过把大厦设计成鸟的形状表达了人们想飞的欲望;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壁画提醒人们,你休想飞走,你飞不走的!这位建筑师是想干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没料到他会想这么多。
有了这一天的这番交谈,我对这个老人更加钦佩起来。他不愧是一个科学家,想事情和常人的确不一样。我以后若有了啥难事,得来找他求教才对。
有天正午,我正领着穷穷在走廊上玩,见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各抱着一抱东西来到了b431的门前,我知道卞先生的孩子都在国外,这三个人的到来使我生了一点警惕,就问了一声:你们找谁?
卞先生。为首的一个男青年答道,我们是装饰公司的,应卞先生之邀来为他家装修。他这样回答,更使我起了疑心,卞先生家装饰得好好的,又没住多长时间,不可能重搞装修。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想要干啥。不想卞先生开门一见那几个人就高兴地让着:快请进。我高声问了一句:你真是要装修房间?
对,对。他点着头,我这次的装修很特别,搞好之后肯定会使你大吃一惊,到时候我再请你过来。
既然是真搞装修,我也就不再多管闲事。刚好那段时间梅苑要去上海谈一桩生意,让我带上穷穷和她姨妈一块陪她去。我们在上海连谈生意加游玩,用了半月时间。返京的当天晚上,我在走廊上碰见卞先生,老人高兴地说:我家的特别装修已经完成,很有意思,你要愿意来看,欢迎随时来。我当时并无去看的心思,我在这21大厦也算住了不短的时间,什么规格的房间装修没见过?不过为了不使老人难堪,我还是笑着说:好,那我现在就去开开眼界。
我是漫不经心地走进他家的,但转瞬间我的眼睛就瞪大了,我没想到我会看见那样的美景——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全种满了豌豆,青绿的豌豆叶子和粉红的豌豆花正在微风中摇曳,有蝴蝶和蜜蜂正在豌豆花中翻飞;更远的地方是黛色的山脊,一抹夕阳正从山脊上投射到田地里;近处是一条由豌豆田里伸出的小路,那小路弯弯曲曲分明地爬到了自己的脚下,我向前走了两步,我知道我是走在卞先生家的客厅地毯上,可那感觉就是走在豌豆田边的小路上;与此同时,有美妙的蛙鸣声隐隐传来。有一刹那,我真的觉得我又回到了我的故乡,正由豌豆田里向村边走着。
天呐,真是奇妙!
这是春天的景色,你再看夏天!他好像是按了一个按钮,墙上立刻显出了大片正待收割的麦田,蝉的叫声若隐若现,脚下的小路分明是从麦田里延伸出来的,那些麦穗是那样的真切,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们。
还有秋天和冬天的景致。随着他的话音,墙上又跟着出现了大片的玉米田和蝈蝈的低鸣,出现了覆盖着白雪的农家小院和狗的叫声。
太有意思了,谁设计的?
我。他把墙上的画面又回复到了春天,大片的豌豆田又出现在了眼前。
你还会这个?我真的很意外。
我搞了一辈子的科学研究,这是唯一一次我专为自己搞的研究。我过去给你说过,我是农民出身,我特别愿意看见土地和庄稼,特别愿意接触土地和庄稼,特别喜欢田园风光,可因为住在这大厦里,因为年纪已高,我已经无法去真实地满足自己的愿望,我只能借助声、光、电这些现代手段,来虚假地满足自己的愿望了。如今,我心里烦躁时,想念故乡时,就在这豌豆田边坐上一阵,听听那蛙鸣,心里立刻就会舒畅起来。真没想到,我这短短的一生,与土地的关系就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小时候天天在土地上滚,现在要见一回土地都不容易。
这说明你的生活在往好处变。
但愿这是在往好处变。他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他的情绪何以突然又低沉下来。
卞先生的发明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欢喜,我们家乡的春天就是这个样儿。我一看见农田里的那副景致,就好像回到了家乡。望着那翠绿的豌豆叶子,感到心里涌上来一股特别的暖意,真好像听见了娘站在地头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声音,听到了村里娃娃们的歌唱声:青蛙打哇哇,豌豆快熟了,摘下一兜兜,肚子圆溜溜……
来吧,孩子,你啥时候想来这田边坐坐,就啥时候来。我也愿意和你坐在这田边聊天。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人老了,就特别想老家……
在卞老先生家见到的情景让我的心在好几天之内都不能平静,从那之后,只要是我没了事,就总爱带着穷穷去卞先生家。过去是穷穷带着我去,现在是我带了她去,进了卞先生的家门,给穷穷找个她爱玩的东西后,我便在豌豆田边坐下,去听那若有若无的蛙鸣。我们去时,常看见卞先生就坐在田边读书。他有时会吸一吸鼻子对我说:我闻到了豌豆花香。他那副开心的样子,真像孩子一样。逢了这时,他的老伴会摸着穷穷的脑袋笑着说:看看你老爷爷,变得和你一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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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的隔壁。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我一来就想把这家的情况弄清楚。
持续的观察使我明白,这家只住一个姓魏的老太太。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安全的因素不会从隔壁她家来。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干瘦干瘦,脸上除了皱纹没了别的,背也有些驼,头发白得似雪,可收拾得倒很干净爽利。没有保姆,出来进去就她一个人。相隔很长一段时间,会有一个中年妇女来看她一回,那中年妇女似乎住在外地。
她出门的时候很少,出门只是为了买吃的和用的东西。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屋里。除了那个中年妇女,她没有别的客人,她也从不邀请邻居们去她家里。她在家中也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响动传出来,也从没有听见有电视机响的声音,她连电视机也不看么?
她偶尔出来时总是低了头走路,从不和任何一家邻居说话;有时我迎面碰上她,随口打声招呼,不知她是不是听力出了毛病,她竟像没听见似的不加理会。
她家里安有电话,但楼层保安员告诉我,她从不接电话。一次,大厦管理处来人给每家发装垃圾的制式袋子,敲她的门无人应声,就把袋子给了我,让我转交给她。我知道她没有出门,就狠劲地按她的门铃,但到底也没见她来开门,心想,她的耳朵看来是真聋了。没法,我去楼层保安员那儿问清了她的电话号码,就给她打电话,希望她还能听见电话铃声。可每次电话接通后传出的都是一句女人的录音:家里没人,有事请留言。我只好留了言。我估计留了也是白留,她既是听不见铃声,自然也不会听见录音。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我拉了穷穷正在走廊上玩,她突然在我的身后说:先生,请把垃圾袋给我吧。
我身子打了个激灵。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她说的是地道的京腔,声音显得异常年轻。
要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我和她的交往也可能仅限于此了。那是一个午后,穷穷在睡觉,我把梅苑送到32层的公司之后,就按照梅苑她姨妈的交代,去3层的一家超市买了点调味品,返回上电梯的时候,我看见隔壁的那位老太太也提着一包东西进到了梯里,而且就站在我的身边。因为知道她不会回应我的招呼,我便没有开口,只是看了她一眼。电梯升到一半路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人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按照所站的位置,那一扯应该来自那位老太太,可我当时想,不可能,她平日连你的招呼都不理睬,怎么可能去扯你的衣襟?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当时因我的身子比她高出许多,所以我没能看见她的脸部表情。电梯到43层门开后,我移步想要离梯,猛然感到衣襟被扯住了,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是那位老太太在扯着我的衣服,而且她仰起的脸孔上全是汗水,双唇也在哆嗦,一看便知她是病了。她看见我向她弯下了腰,便用目光指了指她的一个衣袋,我立刻明白,她是告诉我她的衣袋里有药——这经验还是在卞先生那儿学到的,我有次看见卞先生不舒服时,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瓶闻了一下,我这才知道那是心脏病的急救药。
当我从她衣袋里掏出药给她闻了之后,她呼了一口气,才有了移步出梯的力气。但我不放心,又让她在电梯门外站着歇了一阵,方扶着她向她的门口走。她身上的力气似乎被刚才病的发作耗光了,身子几乎全倚在了我的胳膊上,到了她门口,我问:奶奶,你的钥匙?她分明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了一句:在右边衣袋里。估计,只要她还有开门的力气,她是不会让我进她的门的。她对我问话的反应也证明她的耳朵不聋,看来我原先的猜测不对。门打开扶她进屋后,我满眼惊奇,哟,满屋子的墙上都贴着过去的京剧演出海报,时间全在1955到1965年之间。而且每张海报上都有一张着旦角戏装的漂亮女子的照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海报让我有一种走进海报展览馆的感觉。这老人还有这种稀奇的爱好?!我扶她到卧室的床上躺下,她有气无力地说:麻烦给我倒杯水来。我倒了水趁她喝水的空儿,仔细打量她的家,她屋里的家具很少,摆放的东西也令人奇怪,除了那些海报之外,还用大大小小的衣架挂着各种颜色的戏服,还有唱旧戏用的马鞭、长枪和刀剑。真是奇怪的收藏癖好。谢谢你!她喝完水后有了点力气,看着我说。
需不需要去叫个医生来?
不用,我这也是老毛病了。
要我通知谁来看护你吗?她这样子生活不可能自理。
她慢慢摇了摇头:我的女儿在合肥,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来一趟不容易。
我想起了偶尔来看她一次的那个中年妇女。那你一个人怎么能行?我是真替她担心。
歇一歇就好了。
也巧,她屋里的电话这时刚好响了,我以为是她女儿来的,忙抓起话筒,里边传出的是一个女声:你是林女士吗?我是香港《明报》的记者,我想采访你,可以吗?
我一怔:林女士?
她要错电话了。老人显然也听到了话筒里的声音,伸手拿过话筒说:对不起,你打错了。
奶奶,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可以把你门上的钥匙给我一把,你好好睡一觉,晚饭前我再来看你时也不劳你起床为我开门,到时候你要是恢复了,我就把钥匙还给你。
这回她没有犹豫,掏出了钥匙。
晚饭前,我又去了她屋里,她睁开眼躺在那里说:身子软得厉害。我问清了她想吃的东西,然后打电话让5层的饭店送来。我扶她靠在床头上,服侍她把饭吃了。此后两天,也都是这样,待我把梅苑家的事情安顿好,就过来为她叫饭和服侍她吃饭。这么几天下来,她的身体才又慢慢恢复正常。我把钥匙交还给她的那天,她拉住我的手说:好孩子,幸亏遇到了你,我该怎么感谢你呢?我笑了:你要是想感谢我,就让我拉着穷穷来看看你这些收藏吧,那孩子可是没见过这些东西。
行,行,你随时可以带她来。她笑起来一改平日的冷漠模样,显得挺慈祥。
从此,我和穷穷获得了进出老人屋子的权利。穷穷头一次进屋,果然就被老人那些收藏品吸引住了,她先看那些五颜六色的戏服,一件一件地用手摸摸;再看那些演出用的马鞭和刀剑,一样一样地拿在手上掂掂;之后去看那些五彩缤纷的演出海报,她看得很仔细,一张一张地看完后,指着海报上的那个演员问老人:老奶奶,海报上的那个阿姨是谁?
她叫音愉,老人看了一眼海报,一个演戏的女子。
我凑前一看,海报上是写着:主演:音愉。
你很喜欢她?
老人笑了:有一点,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过我只喜欢她的过去。
你会唱京剧吗?穷穷提问,一向是一问接一问。
你看我像唱京剧的吗?
不像。穷穷摇着头。
对,奶奶过去是喜欢听,现在是喜欢收藏和京剧有关的东西。
收藏这些东西有用处吗?
它们可以让你回忆。
为什么要回忆?
回忆会让人心里舒服。
为什么舒服?
穷穷!我止住她,要不,她会一直问下去。
带着穷穷去了两次,穷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进屋就乱跑乱翻。我用目光制止过她,她不加理会,这孩子被娇纵惯了。一次,我和老人坐那里说话,穷穷就进了另一个房间,不大时辰,只见她抱着一大本影集出来说:我要看看这个。她的话音刚落,只见魏奶奶啪地一拍桌子,倏然变色说:怎么可以这样?你这孩子?!
穷穷和我都被吓愣在那儿,我没想到老人会当着我的面对穷穷发火,这真令我难堪。穷穷哇一声哭了,她哪受过这种委屈?我一边向老人道着歉一边去抱起穷穷,走出门外后穷穷还在哇哇大哭。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着实窝火:真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为小孩子碰一下你的影集值当发这么大的火?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好歹也是帮过你忙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从这天起,我决心再也不进魏老太太的门了。有时看见她,我也假装没看见,扭过脸去不理会她。倒是穷穷有一次碰上了她,还说了一声:老奶奶好。过后我埋怨穷穷:忘记她对你凶了?穷穷说:我把这事给姨奶奶讲了,姨奶奶说是我做得不对,人家的东西放在抽屉里,我没经允许不能拿出来。
你倒是宽宏。我拍了一下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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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一有空闲,还是带穷穷去对面的卞先生家玩,在这里,穷穷可以放开玩闹不受任何约束,我也没有任何拘谨的感觉。我俩可以随时进出他们的家,在外人看来,我们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在我的内心里,我是真把两个老人看成了自己的爷爷奶奶。卞先生过七十四岁生日时,我特意买了一个生日蛋糕送过去。我还在蛋糕盒子的封面上,用红纸写了一句:卞爷爷,争取再活一百岁!老人看了大笑道:活一百七十四岁不成妖精了?我现在只图无灾无难地再活十年,就满足了。
没想到老人这话刚说过三天,灾祸竟真的找上了他。那晚他和奶奶去2层的剧院看芭蕾舞,坐电梯返回到43层出电梯门时,他让奶奶先出,轮到他出时,电梯突然出了故障,哐啷一声把他没来得及迈出的一条腿死死夹住。疼痛使得他惨叫了一声,奶奶反应还算快,急忙上前按住了开梯门的按钮,可不管她怎么按,电梯都毫无反应。我当时正在家里给穷穷绑扎一件坏了的玩具,隐约听见了叫声,可我把这喊声当成了电视里的声音,没有在意,直到楼层里的警铃声响起,我才大吃一惊,才开门跑了出去。我当过楼层保安员,我知道没有紧急情况保安员是不敢按警铃的。我在走廊上看见人们都在往电梯间跑,我这时方听清是对门的卞家奶奶在哭叫,我的心猛然一提,知道坏事了。
那天的抢救持续了两个小时,先是找不到抢修电梯的人,后来找到了人那人又一时找不出排除故障的法子。我把卞爷爷抱在怀里,跑来的邻居们焦急地围在卞爷爷身边,我能感到老人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可我只能用话安慰他:坚持住,就好了,就好了……我看得很清,血顺着卞爷爷的裤腿在向下滴,他的脸渐渐没了血色。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大耳朵指挥几个保安员用铁棍硬把电梯门撬开了。
门撬开的那一瞬间,卞爷爷昏倒在了我怀里。好在这之前,楼层保安员已把6层医务室的医生叫来了,他们就地给卞爷爷打了针并把伤腿做了固定。等我和医护人员把卞爷爷送到骨科医院安顿好,已是后半夜了。
我回到家时,是梅苑来开的门。我原以为她会关切地问问卞爷爷的伤情,会心疼地给我端来一杯水,没想到她会冷冷地问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我当时惊愣在了那里。
如果在你离开的这一段时间,有坏人闯进我家怎么办?你为何不首先想想我们?
怎么可能——
这年头什么不可能?你看看这43层有几个人像你那样着忙?他是你爹?
你?我突然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我过去没发现的东西。
我怎么?你要明白,你现在不是楼层保安员,更不是卞家雇的保镖!
我是你雇的!
你记得就好。
我直直地看着她,突然觉得身上冷起来……
我一连两天没有主动和她说话。我忽然间意识到,我其实对她了解得并不多。第三天晚上,她打电话让我过去睡,我推说身体不适也没有过去。我没有心绪。
第四天晚上,穷穷和她姨奶睡着之后,梅苑穿着睡衣推门进了我的屋子,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的气性还不小哩。说罢,挤上了我的床。
愿不愿听我讲个故事?我看定她的脸说。
什么故事值得这样一本正经?
知道当年那场南部边境战争吗?
听说过那件陈年旧事,怎么了?
战争中间的一个有雾的早晨,我方的一名副连长和一名排长正在堑壕里商量当天的防御事宜,突然听到敌人的炮声响了——
看来是要给我讲一个有关英雄的故事了,是进行教育?
愿不愿听吧?
讲呗。
这不是敌人通常的进攻时间,两人都愣了一刹,就在这一愣之间,炮弹临空了,弹丸下落时的嗖嗖声让人心惊,两个人几乎同时判断出,这发冷炮弹丸落点就在他们身边。
跑呀。
是的,排长和你想的一样,他拔腿转身就跑。
他躲开了吗?
他刚跑了一步,就被猛然跃起的副连长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他当时摔得很疼,但他感到副连长已用身子把他罩在了下边,几乎是紧跟着,炮弹炸响了,他被震昏过去,他从短暂的昏晕中醒过来后发现,副连长的身上已钻满了弹片,其中有一块穿过副连长的腹腔,已抵达了他的军衣口袋里;而且那弹坑,离他不远,他估算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被副连长扑倒而是继续跑的话,他会刚好跑到那个弹坑的位置。
副连长死了?
他从副连长的尸体上找到了二十七块弹片。
这故事编得还行。
我复员离开部队时,那个被救的排长是我的团长。
能不能谈谈讲这故事的目的?
忽然想起来了,就随口说说。
我有一个建议,你愿不愿听听?
说吧。
以后得空,多给我讲一点今天的故事,比如说就在前天,有一个老头在玉泉路的一个市场里心脏病发作躺在地上,人来人往的没有一个人过问,竟躺了近一天,到他的儿女们找来时,他的尸体已经变硬了。这类的故事我很愿听。
我没能出声……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她又来到了我的床上,我本想继续不理她,无奈抵不住她身上的那股吸力。她那弹性十足的肉体仿佛有神奇的魔力,一挨近我我的心跳就加剧,我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双手朝她伸了过去。接下来的经过和过去一样,我忘记了人间的一切东西,只一心向快乐的巅峰奔去,后来便在峰顶喘息。也许是兴奋时出了大汗,这几天一直在身上缠绕不去的那股冷意开始消退。这样的夜晚又过去几个后,我自己心里才觉得和她恢复了过去的那种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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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老太太肯定感觉到了我对她的冷淡,她几次站在门口露出想和我说话的样子,我都装着没看见走了过去。有个后晌,穷穷睡午觉时我在走廊上散步,她忽然开门走出来说:小谭,你能进来一下吗?
有事?我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故意不向她的门口走。
有点事。
我不好再推辞,只好走进去。
对不起,我上次不该发火。她看着我说。
什么发火?我假装早已忘了那事。
影集在这儿,你和穷穷都可以看。她指了一下桌子,我这才发现导致她上次发火的那本厚厚的影集放在桌子上。
不,不。这怎么可以。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仔细想过了,让你看看也许对你会有点好处。
对我有点好处?我惊奇了。看你的影集对我怎么可能有什么——
你会认识一个人!
谁?
一翻不就明白了。
老实说,她的话使我对那本影集的兴趣增加了。既是她愿让我看,那就看吧。
打开第一页,是一个婴儿的照片,好像是女婴,仰躺在一张小床上。照片发黄,拍照的时间应该是不短了。
翻下去,照片在显示着那女婴长大的过程:会爬,会坐,会站,会走,梳起了小辫。再后来,是那女孩仰身、俯首、压腿、甩臂、单腿独立的照片,似乎在进行什么专业训练。奶奶,这女孩是——
看下去。老人催。
那女孩在逐渐变高、变丰满、变漂亮,有一张照片显出,她站在舞台上。哦,明白了,这是一个演员。这相册是在报告一个女演员的成长经历。
影集上的她开始穿起各种各样的戏服,突然,我的目光凝住了:这张照片怎么似曾相识?我一抬头,啊了一声,它就贴在魏奶奶收藏的那些海报上,原来这姑娘就是那个音愉,那个京剧演员音愉。我高兴地抬头看了一眼魏奶奶:原来你认识音愉?!
往后看。
接下来的照片显示出音愉的生活在继续向前变化:她结了婚,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她怀了孕,肚子凸起老高;她做了母亲,怀抱着一个女孩;她脸上的皱纹在增加,站在女儿身边的她年龄越来越大。
翻着看着,我渐渐觉出这女人的脸我有些眼熟,再往后看了几张她中年的照片之后,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我越过一沓照片不看,径直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老年音愉的照片,她同时也是魏奶奶的照片。
一切都明白了。
我因为震惊许久没有抬头,这震惊不是缘于知道了这个结果,而是缘于人的相貌变化之大,一个人年老时的相貌竟然会改变得如此厉害,变得抽去中间的照片一点也认不出来,我老的时候也会变得和现在判若两人?
你不问点什么?魏奶奶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
我的那位爷爷也就是你的丈夫——
死了。
你为何不与女儿住在一起?
她和她的爱人住在安徽,我不习惯那儿的潮湿。主要是我不想让他们和我住在一起。
为什么?
我后边会给你说到。
隔一段日子来看你的是她吗?
是的。
这房子是她为你买的?
对,她和她的丈夫在做生意。问你最想知道的!
音愉是你唱戏时用的名字?
不,是我的真名。
京城里的老戏迷们应该都知道魏音愉这个名字吧?
不,我不姓魏,魏是我丈夫的姓,我姓林。
我忽然想起那天香港一个记者来电话要采访林女士的事,那应该是找她了。
你不愿使用真姓是因为你不想让人们看到老了的自己,你想像美国好莱坞的一些影星一样,晚年时隐居起来?
不是。她摇着头。
那是为什么?我想起她平日很少与人来往的情景。
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我本来是想把它带进坟墓的,是你让我改变了决定,你真诚地帮助了我,这可能是我回报你的最好的方式。
我惊疑地看定她。
知道施特劳斯这个人吗?
我努力想了一阵,摇了摇头。
著名音乐家,德国人。交响诗《唐璜》和歌剧《蔷薇骑士》的作者。
我不明白她为何又说到这个外国人。
德国纳粹垮台后,他搬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住了下来,不作曲,不指挥,不听音乐会,不参加社会活动,不接待朋友,甚至不接电话,他家的电话什么时候拨通都只是响起同一个声音:施特劳斯博士不在家。
为了什么?
因为当年纳粹在台上时,很想找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来当国家的音乐部长,以便控制住音乐部,他们最后选择了施特劳斯。1933年11月,当时年近六十岁的施特劳斯在音乐部长这个官位的诱惑面前,动心了,他接受了这个委任,开始拖着颤颤巍巍的老迈的身子去上任。德国的音乐家中有一个叫门德尔松的,是犹太人,他的音乐作品《仲夏夜之梦序曲》风靡国内和欧洲,纳粹为了压下他的影响,命令施特劳斯再去写一首《仲夏夜之梦》,以便代替门德尔松的曲子。施特劳斯照办了。
战后他觉得无脸见人?
是的。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只是你说这些——
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你,在中国,有一个人的经历和施特劳斯的经历很相似。
谁?
我。
你?
“文化大革命”中,“***”需要一个懂戏剧的人来主管戏剧,那是一个不小的官位,他们找上了我。
你没有推辞?
我本可以推辞掉的,我的借口很多:我只是一个演员,我没有当官的经验……可我没有推辞。因为我抵挡不住当官对我的那股巨大诱惑,有几个女人能当上这样大的官?放到面前的官位推开不是犯傻?其实在我的内心里,当官的欲望很早就在,别人当了官后的那分荣耀,那种左右别人命运的威风,捞到的那些利益和好处,都告诉我这官应该当。我于是应允了。
当了?
当了。当了之后我就得按照要求去整人,今天整这个编剧,明天整那个演员,后天再整导演。今天挑这个剧种的毛病,明天挑那个剧种的毛病。今天批判这个剧本,明天批判那个剧本。整人时也常常于心不忍,特别是过去那些名气很大的前辈,可上边有旨意,不整自己就可能失宠可能丢官,只得硬下心来整。我记得很清,有个老演员是在我主持召开了对他的批判会后第三天,自杀了;有个编剧的八岁的女儿,在我下令批斗她父亲的当天被吓疯了;有两个导演的妻子,是在我下令把她们的丈夫关进牛棚之后,和她们的丈夫离婚了,一个又一个家庭没有了……
“文革”结束的时候,当人们把我制造的苦难收集在一起堆到我面前时,我自己也被吓呆了。当官时每做完一件事,我都让自己尽快把它忘掉,以免自己精神上受不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导演的灾难已经如此多了。我不敢再去面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永远闭上眼睛。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死法,我服过毒,上过吊,吃过安眠药,可都没有成功,不是药量不够,就是被人发现得到救治。最后一次自杀被救活之后,我的女儿哭着说:妈,你已经让一些孩子失去了母亲,你不能再让我也失去母亲。女儿的话让我意识到,我的死也会在女儿的心里造成痛苦,我还是一个负有责任的母亲。我制造的痛苦已经够多,我不能再把女儿也浸在痛苦里。那就活着,活着对自己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得去看人们仇恨、蔑视的目光,我得去听讽刺和挖苦,我得让自责每天都去咬噬自己的心灵……
我现在只是为女儿活着,为的是让我女儿有一个母亲,为的是让我的女儿在电话里能听到我的声音……
孩子,你现在才算真正认识了你的邻居,明白么?
我张口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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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先生在骨科医院整整住了两个多月,就这,他的那条腿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出院后,他需要借助一根拐杖才能走路。他回到家里那天,我领着穷穷过去看他,怕他对一条腿的残废想不开,开口第一句就是:爷爷,啥时候都会出意外,你可要想——他没容我说完,就拉住我的手笑道:你放心,我能想开。这是电梯发明技术对我这个从事科学技术研究的人的报复。人类发明的所有东西,在被人类利用的同时其实都对人类心存不满,都在寻找机会对人类进行破坏性的报复。人类发明了汽车,汽车在被驱驰的时候,只要驾驶者稍不留意,它就会把人撞死;人类发明了轮船,轮船被人类驱遣着到海上航行时,只要驾船者一分心,它就会把人淹死在海里;人类发明了飞机,它在被迫载人上天时,只要驾驶者稍一粗心,它就会呼啦一声把人扔下地;人类发明了农药,它在整治害虫的同时,也悄悄地渗进人吃的粮食里,慢慢地对人下着毒,缩短着人的寿命;人类发明了子弹,很多人因此被子弹打死;人类发明了核技术,核电站因此可以建立,人类可以获得更多的电力供应,可核武器也跟着出来了,人类文明也就有了毁灭的可能。人类的每一项发明,在被逼为人类服务的同时,也都在伺机对人类发动攻击。我这次受伤,就是电梯把我选做了攻击对象。我觉得,随着人类在科学技术方面发明的不断增多,人类的敌人也在不断增加,总有一天,当这些敌人多到一定数量、当它们的力量强大到可以和人类决战的时候,人类就可能要遭遇灾难了。
是吗?我有点吃惊了。
我说的只是我的一种忧虑,你现在倒不必害怕。老人又笑了。
我以后不能坐汽车了么?穷穷这时问道,没想到她也在认真听着。
当然可以坐,我们就是要迫使汽车为我们服务,只是你在坐到它身上时,一定要对它保持警惕,要知道它有反叛之心。现在我们还处在可以享受科学技术带来的好处的阶段,你可以尽情享受,穷穷!……
卞先生那天说了很多话,有些话我懂,有些话我还听不太懂,不过看到老人谈笑风生我很高兴。我最怕他因为腿残变得情绪低沉,人老了,情绪一不好可就麻烦了。在我的内心里,我是把他看作了一个亲人。
这之后,我去卞家更勤了,我愿意替两个老人做点事。我有话也愿意和他们说。有一次,卞先生问起我的婚事,我就把要娶梅苑的心思和准备说了,老人听了很高兴,说,到你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和你奶奶一定前去祝贺,我们要送你俩一样有意思的纪念品。
什么纪念品,老爷爷?穷穷当时在一旁插嘴问。
卞先生从抽屉里摸出了两个扁扁的带链子的银质佩件,对穷穷笑道,这个纪念品可不是给你玩的。那是一把分成两半的同心锁,上边刻有“愿结同心,白头到老”八个字。我看后笑了:这可是一件古物。卞先生叹口气说:这是我当年的导师和师母在我和你奶奶结婚时送给我的,我原想在我的儿女们结婚时转送给他们,可他们都不要,还说如今祝贺新婚都只说“祝愿快乐”而不说“白头到老”的话,说白头到老太可怕,说一个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太吃亏。你说这是——
我愿要。我急忙说。我想象着把它戴在梅苑脖子上的情景。梅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愿意娶你为妻,我过去没想到爱是可以通过肉体的接触而慢慢产生,没想到心里对你的鄙视和气恨会慢慢消失,我愿意和你白头到老!我愿意!……
我开始悄悄地做着婚礼准备。我内心对婚礼的设计是:简朴而不寒酸。而且不能用她的钱,我是男人,我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准备。我不想先把自己的心思说给她的原因之一,也是怕她给我钱。我想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再告诉她,我要给她一番惊喜,我要让她知道,我只是暂时没她有钱,但我有办事的本领!我将来会挣到钱的!
我把自己这些年挣到的钱都从银行里取了出来,我先去一层的购物中心,按我平时知道的尺寸给她买了一身结婚时穿的衣服,那衣服的颜色和式样是她和我都喜欢的,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已经知道了她在衣服颜色和样式上的喜好。我买了一只不太贵重但很大方的戒指,预备在婚礼那天给她戴上。我改变了原来回老家举行婚礼的打算,决定就在21大厦办,我去3层的“燕好”餐厅问了一下办四桌婚宴的价钱——我不想请太多的客人,我会说服她同意只请最好最知心的朋友和亲属来赴婚宴。我还给穷穷和她姨奶都买了在婚礼上穿的衣服,预备在婚礼的前一天再送给她们。我悄悄买了一套床上用品,从床单、被子、被罩到枕芯、枕套和靠垫,我想在新婚之夜,在婚床上全换上我买的这些东西。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和她商定举行婚礼的日期。
我想,她一定也在等待我开口,要不然,她不会与我这样如胶似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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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长谈之后,我得空常去帮魏奶奶做点事,替她买点用物啦,拎出垃圾啦,擦擦煤气炉子啦……不过再去魏奶奶家时,我变得异常小心,唯恐自己说话不慎会触疼她心上的伤口。我过去的确没想到老人的心里会装了那么多的东西。也是因为有了这次的经历,我再见到那些高龄老人时,常会在心里升出一股敬畏来:兴许他心里也装着惊心动魄的往事,也有着许多外人不知的撼动人心的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心脏病发作的原因,她的身体好像在逐渐变得虚弱。有时她在屋里做点家务,也需要扶住桌子站在那里喘上一阵。我有点担心,劝她去6层的医务室看一回医生,她摇摇头说不用。有一次我去,她忽然从一只旧皮箱里拿出一套印有许多小鸟图案的绿缎料子的衣裤问我:好不好看?
我点头说,挺好看。
麻烦你记住,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老衣。
老衣?我一惊。
别害怕,孩子。她难得地一笑:心脏病人猝死的事经常发生,要是哪天我突然死了,而我女儿又没在我身边,你很可能是第一个知道我死的人,因为在这21大厦,你是我唯一交往的邻居。那时,麻烦你记住把这套衣服给我穿到身上。
奶奶,别开玩笑。我想扯开话题。
所以要麻烦你,是因为我当年演《孔雀东南飞》时,戏的导演告诉我,在阳世犯了罪的人,死后要是能很快穿上印有鸟儿图案的衣服,他的灵魂会随着鸟儿飞上天去;要不,十有八九会沉入地狱。我在阳世犯了那么多的罪,我更得加倍小心,我害怕——
奶奶,别信——
奶奶求你这件事,你不会不答应吧?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只有点头了……
就在这次交谈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看见有一群鸟驮着魏奶奶向高空飞,奶奶那雪白的头发和鸟羽搅在了一起。从这天开始,我经过魏奶奶的门前时都有点胆战心惊,唯恐她真出了事情。我常要按一下她的门铃,直到听见她应一声我才能放下心来。我根本没想到,先于魏奶奶出事情的,会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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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未来的生活做了各种各样美好的想象,怎样去做一趟短途蜜月旅游,怎样让梅苑感受一下我家乡的田园风光,怎样使穷穷适应我的新身份,自己怎样去多学一点知识以更好地协助梅苑经商,我把该想的都想了,可就是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那样一种场面。
那是一种多么可怕和丑恶的场面呵!
它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脑子里。
那真是春天了,是我在暗中设想的有婚礼的那个春天了。
晚饭之前的那个白天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全家四口人一如往常。尤其是梅苑,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下午她新买了一套真丝睡衣,晚饭前还专门穿上喊我到她的卧室里去看,要我说说我的观感。那睡衣把她身上的诱人处全都显到了我的眼前,我记得我当时没能忍住,扑上前把她抱起亲了好长时间,把她睡衣的前胸都弄上了不少唾液。
事后想想,其实早在前一天夜里,那征兆便已显示了出来,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记得前一天夜里我和她在她的卧室闲聊时,她忽然笑着要给我讲个故事。我为她的好心情高兴,就笑问她故事的题目,她说:药渣。
我记得我当时很惊奇:药渣?
她说:对。
什么药渣?
说是某一朝的皇帝后宫里,上百个宫女和妃子都有了病,皇帝让太医速把她们的病治好,太医于是写了一张处方:精壮小伙十名。几月后,宫女和妃子们的病相继好了,那十名小伙却全成了骨瘦如柴骷髅一样的东西。一日,皇帝看见了瘫倒在地上的他们,问:那是些什么东西?妃子们答:药渣。
这故事编得不错。
它流传很广,按说你应该听过。
我当时只是快活地笑了,根本没去想别的。
接下来就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吃过晚饭要离饭桌时,梅苑叫住我说:待一会儿有一个人要来谈一桩生意,他来时让他到小客厅里,我在那里和他谈。我点点头,顺口问了一句:谁?我这时对常与尔爽公司做生意的人也都有些熟了。
这人你认识。她淡了声说。
哪个公司的?
还记得4层快餐厅里那个527餐位么?
你是说——他?我一怔,当初坐在527餐位上的那个总是西装革履的男子在我眼前一闪,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被梅苑泼了西红柿鸡蛋汤后的惨叫。他怎么可能又来——
钱,是钱让他又来找我了,他想做我公司的广告代理。梅苑边说边向卧室走去。
我叹口气,想起他当初不可一世的样子,摇摇头去小客厅里摆上了水果和茶杯。如今,在做这些杂事时,我内心里是把它当作家事来做的。
饭后不久,楼层保安员通知我,说有一位先生来见梅苑经理。我没问名字就告诉保安员:请他进来。跟着打开门站到门外迎接。是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依旧穿着笔挺的西服,提着锃亮的真皮手包,但身上好像没有了当初的那股傲气,神态中也带了点小心翼翼。他肯定认出了我,有点难堪的一笑。我假装没认出他,只是把他让进小客厅,倒上茶水之后去告诉梅苑:客人来了。
这之后我就回到大客厅陪穷穷看电视,可我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屏幕上放的东西一点也没进到我的眼中,我的目光主要停在小客厅的那扇门上。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安。往常,也有一些男人来和梅苑谈生意,但都没有让我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今天来的这个人身份特殊?是他进屋时那种用目光四处查看的样子?我说不清楚。反正有一丝不安在我心里不停地蔓延。
九点半钟的时候,穷穷打起了哈欠。这是她上床睡觉的时辰,我抱她去了她和她姨奶合住的卧室。老人这时已经上床,我把穷穷交给老人就又回到了大客厅。我想,梅苑和那个人的交谈这时也快该结束了。平常,来客都是九点来钟就告辞走的。
我重又坐回到大客厅的电视机前,一无所视地看着五颜六色的屏幕,耳朵全神听着小客厅门的响动。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企盼着那门快响,我好早点把那个不寻常的客人送走。
小客厅的门却迟迟没响。
我心里原先就有的那丝不安在更快地扩展:什么生意需要谈这么长的时间?
就在这当儿,我忽然瞥见,有一个很大的黑色东西在窗外一闪。
我的身子一激灵:啥东西能跑到43层的窗外?
鸟,是鸟!差不多一分钟过后,我分明地看见,有一只大鸟由不远处向窗子飞来,那模样极像是要撞碎玻璃扑进屋里。
我急忙起身向窗前跑。
哪有什么鸟?窗外除了宝蓝色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我推开了窗户,仔细地上下左右查看,根本没有鸟的影子,发现的只有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强强弱弱的灯光和一些若有若无的风。
看花眼了?和当初宋晶明大姐一样看花眼了?她死前可也是不断地看见鸟呀……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急忙关上窗户,回到了沙发前坐下。
那人怎么还没出来?
我放低了电视机的声音,而后轻步走近小客厅的门,想听听他们谈了什么,可惜门关得很严,一句话也听不见,只能从门下的缝隙里看见一丝光亮。
我只好重又退回到沙发上坐着,忍着心里的焦躁等下去。这种情况,我当然可以先去睡下,可我不可能有心思去睡。我不放心。
眼看着墙上的挂钟已到了十二点而那门还没有一点响动,我的耐性流失净尽了。我决定上前敲门,即使这样做失礼也不管了。没有这样来谈生意的!我知道,这是我硬给自己找的理由,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叫:他不是来谈生意的!他和她……我不断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它却越来越强硬地冒出来。我受不了了!
我在小客厅的门上敲了两下,敲得虽不重,但在这样的深夜,那响声是挺大的,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回应。我想也没想就一下子伸手拧开了门。
小客厅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只有茶几上我放的那些水果和茶杯。在最初的那一瞬,我惊在那儿:两个活人怎么会没了?随后我才记起,小客厅还有一扇门通往梅苑的卧室。现在只有一个解释,梅苑和那个人进了她的卧室。
我觉得我的头嗡地一下涨大了。
两个谈广告生意的人进卧室干啥?
一股呛嗓子的酸意涌进了心里。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我已经不知不觉把梅苑看成了自己的人,已经悄悄地爱上了她,已经不愿她再和别的男人有亲密的接触。
也许,梅苑是因为和那人签合同找不到笔才领他进了卧室。我在心里为梅苑辩解,我强使自己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一等,他很快就会出来,就会出来的!不会出什么事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我直直地盯着小客厅通往梅苑卧室的那扇小门。它很快就会开的,会开的!
可很长时间过去了,它依然纹丝不动。
我看见我心里原先为梅苑所做的辩解在飞快地融化。会不会是那人强迫梅苑……
我摇了摇头。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猜测。
我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在加速,感到两鬓上的血管在变粗,我心里明白我不应该做出什么举动,可我的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向通往梅苑卧室的门走去。随后我就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那声音让我意识到我在敲门。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我这种敲法不可能惊动不了屋里的人,可他们竟然假装没有听见,这只能有一种解释。
我已经被彻底地激怒。我不假任何思索就猛地一下撞开了门,我当时身上爆发出的力量是任何坚固的门都不可能抵挡得住的。
屋里是黑的。我能听见的是床上梅苑那尖厉地喝问:你要干什么?!
这间卧室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很快就找到了电灯开关,啪一下拉亮了灯。
床上的情景一下子呈现在我的眼前:梅苑刚刚来得及把她下午买的那件真丝睡衣套进胳膊,那个男的正赤裸着身子找他的衣服。我嗷的一声上前抓住了那个杂种,抡起拳头就砸了过去。那拳头上裹满了妒恨和仇恨,力大千钧,我听到了他的哭喊和尖叫。他大概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拳头,他的喊声里浸满了痛楚和惊恐。
打!给我朝死里打!就在我这样愤怒发泄时,我听见梅苑在我背后喊。
我那被愤恨填满的脑子没能立刻辨出她这喊声的味道,但其中一拳是迟了一刹才落下去的。
不怨我……是她一定要我上床的!他抓紧这间隙哭着辩解。
我喘息着住了手,扭头看定梅苑。
她笑了,是的,她在笑!她得意地笑望着他说:是我要你上床的,我就是要把你当一回鸭!当一回男妓!你他妈的当初玩别人,老子今天也要玩玩你!喏,这是你今晚挣的钱!她边说边抓起床头桌上的几张百元票子朝他扔过去。
那男的带着一脸的血痕惊看住梅苑。
我猛地转过身来,嗖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你敢打我?!她的眼惊瞪得很大。
打的就是你!我咬了牙吼。我听见那人这时趁机跳下了床,没命地向门外跑去。你竟然又和他——
我愿意和他睡,你管得着吗?我想和谁睡就和谁睡!
啪,我的巴掌又抡了过去。
你再打我就报警!她抓起了电话。
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愤怒和气恨使我的声音都嘶哑了。
和你睡是因为我喜欢你的身体,我想享受你!明白吗?
你?!我的牙齿都因为气恨磕碰了起来。
你以为我和你睡了就是爱你?呸!自作多情!我啥时候说过我爱你?!我早就和你讲过,我不会再爱任何男人的!别以为我和你睡了就给了你管我的权利,你只是我的保镖,是给我提供性享受的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一件供我这个女人使用的东西!东西!你明白吗?我喜欢用你时就用,不愿用你时,你就给我靠边!我随时可以另找一个来。在北京城里找一头四条腿的猪不容易,找一个愿同女人睡觉的男人易如反掌。告诉你,我的原则是,和我睡完了,我过罢了瘾,让他走人!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其实,说到底,婚姻的目的,不就是两个,一个是满足身体需要,另一个是繁衍后代。这两个目的,不结婚用我的办法同样能实现!
我看见我的心“砰”的一声碎成了无数小块,原来如此。我原来是这么一个用处,我设想出的幸福计划原来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我真是一个傻瓜!一个标准的傻瓜!我本想扑过去痛打她一顿,可忽然之间,那股要打她的冲动消失了,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走回自己的房间的。我的身子当时肯定摇晃得厉害,因为我记得我几次撞到了门框和茶几、沙发上。我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时,梅苑的姨妈披着衣服进来劝我:小谭,半夜都过了,消消气,明天再说吧。我没有理会她,我只是更快地往提包里装着我的东西。我一刻也不愿在这屋里待了,不待了!我拎着提包踉踉跄跄地出了自己的屋门,又拉开大门来到了走廊上。我哐一声把大门带上,用这个动作表示我和这个家庭的一刀两断。
走廊上没有一个人。看来a431屋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惊动别人。我一步一步地向走廊尽头走,我最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前。这时,我再次看见了那只用彩色瓷砖拼接在墙上的黑雉,黑雉的两翅在廊灯的照耀下异常清晰。飞呀,你既然有翅膀,为何不飞走呢?你还等什么?我要能像你那样有一对翅膀该多好,那我就可以飞了。我轻轻地打开了窗户,一股新鲜的夜气扑到了脸上。我要是有翅膀我就从这儿飞出去。飞出去肯定很好!
飞吧!
飞吗?
飞呀!
那一刹,我又忽然想起了那三只斑鸠,许久之前在老家小院里被惊飞的那三只斑鸠正自由自在地向远处飞。
飞啊!
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