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21大厦 地下2层

这里是停车场。

除了巨大的水泥柱子,剩下的就是一大片静静停在那儿的各种各样的车辆。

24小时都亮着灯光。

那幅每层都有的壁画,嵌在电梯对面的墙上,有两盏灯照在那只站在笼中的黑雉身上,使它依旧显得栩栩如生。

这里的空气是靠鼓风机弄进来的,自然不会很新鲜。

他说,他和崔发都立刻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被发配了。

他说,一想到头顶上压着五十多层楼的重量,他就有点不舒服。

这一层总共四个保安员。两个负责进车口,两个负责出车口。我和崔发在出口守着。这里停的轿车可真是五花八门。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黑的、白的、灰的、蓝的、红的,带顶的、不带顶的,俩门、四个门的,都有。可惜没有一辆是属于我的。

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看一下驾驶员在进口拿到的那个卡,以验证他开的车是否真是他的,是否交过费,如果是,就把控制挡路的横杆的电钮一按,使横杆升起,让他把车开走了事。这事简单得我弟弟都会干。我和崔发依旧轮流值班,他上午值,我就下午值;他前半夜当班,我就后半夜当班。崔发毕竟进城比我早,懂得的比我多。他教我认哪种车叫奥迪,哪种车叫桑塔纳,哪种车叫奔驰,哪种车叫凯迪拉克;教我辨别捷达车、现代车和别克车的区别。他还认识一些车的主人,告诉我哪个是经理,哪个是助理,哪个是秘书,哪个是局长,哪个是所长,哪个是研究员。

除了原来的装备之外,大耳朵又给我俩各发了一把喷雾手枪,说里边装了让人眼睛流泪短时致盲和不停打喷嚏的东西,不过叮嘱我们不许乱用,只准对那些偷车贼扣动扳机。

我点点头,这一点还能不懂?

我把手枪插到腰间的皮带上,我觉得我比过去显得有些威风。

我在地下2层的保安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01·19事件

这是我在地下2层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这时候,大厦的保安电脑网络已经建成,大耳朵要求我们把每天发生的和保安有关的大事件都编上代号记在电脑的当日保安日志里,他可以通过保安网络随时调看。编号的方法是:小时加分钟。01·19事件就是凌晨1时19分发生的事情。

要说清这件事得首先介绍几个人物。

这一层除了我们四个保安员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负责打扫车场和引导车辆停车到位。我是到地下2层报到的当天上午看见他们三个的,其时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梁正在向地上洒水,两个女人则用头巾包了头,拿着扫把扫着灰土。两人中一个有四十多岁,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是那种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很能干;另一个年轻的扫地显然不在行,东划一下,西划一下,根本不像个干活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身影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我问进车口的保安员余太久那女人是谁,他笑着说:特服001号。我正要问他特服是什么意思,一溜车开进来,他已去忙了。我那天上午不当班,就站那儿看那两个女人干活,当她俩清扫完车场摘下头巾时,我吃了一惊,原来那年轻些的女人竟是彭仪。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是你?!彭仪也认出了我,脸红着低下了头。我原来只知道她要在大厦里过完刑期,没想到她被安排在了这里做了特服001号。不用问,我已经明白了“特服”两字的含义。我向她简单地说了我和崔发来这一层工作的经过,她叹口气说,没想到又看见了你们。我问她平时住在哪里,她指了远处的一个角落说:我和丰嫂合住在那边的一个小屋里。我知道她说的丰嫂就是那个中年妇女了。她们的住室离大厦管理处为我们四个保安员安排的两间住室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这一层其实只住我们七个人。

那丰嫂看见我和彭仪在说话,就笑着走过来问:咋,你们认识?我含混地应了一句:过去见过。

——见过了就是熟人,是熟人就该互相照应。小彭现在是在难中,你可要多照应点她。丰嫂的声音可真响亮。

我点头说是。这丰嫂看来已知道些彭仪的情况。

——我俩也认识一下,我叫丰大妮,河北沧州人。沧州知道吧?就是林冲被发配的地方,戏台上林冲唱:颠沛流离沧州道,说的就是俺们那地方。他们都叫我丰嫂,我看你也这样叫吧。

好,丰嫂。我叫了一声。她的爽快令我高兴。

——我是去年才出来打工找到这个活的,娃他爹胳膊摔断了,儿子、闺女上学都要钱,光指望在家种地不行了。辛辛苦苦种麦子,一斤才卖三四毛钱,种一亩地累死累活的收了六百斤麦,才能卖一百八十块钱,没球种头,就出来打工了。

这儿一月给你多少钱?

——三百二。在这扫地,活又不重,一月给三百二,外加管住和一顿午饭,咱满足了。我算了一算,早上吃个馍喝碗稀饭加点咸菜花一块钱,晚上吃俩馍加一碗汤就说花两块钱,我一月还能落二百三十块,一月就顶在家种一亩麦了。在这儿干,值!

我笑了:咱俩的收入和支出差不了多少。

她叹口气说,咱们的目的不同呐,你挣钱是为了娶媳妇,我挣钱是为了让孩子上学……

我们那天说了挺长时间的话,不知何故,和丰嫂说话我心里觉得轻快。我和丰嫂说话的时候,彭仪一直站在一边,她眼神发呆面露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在听我俩说话。我明白她心里难受,年轻轻的被判刑,她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得通,可我也确实找不出啥话来安慰她。那天临和她们分别的时候,丰嫂说,你既是和小彭认识,以后得空就常来俺们屋里坐坐,和小彭说说话,宽宽她的心。人在难处,帮帮她是积德的事。

我点头应允。心里想起她当初不可一世的样子,长长地叹口气。

在这里值夜班可比在58层辛苦,不能和衣躺在床上睡,只能坐在值班小屋里,随时准备放行要出去的车辆。

有天晚上,我值后半夜班。深秋的后半夜已经很冷,因为进出的车非常少,我便披了大衣坐在值班小屋里看一张报纸,后来就渐渐打起了盹。迷迷糊糊中,有一阵细微的哭声飘进了耳里,因为太困了,我摇了摇头想把那哭声赶开,可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却总在耳边缠缠绕绕地不走。也许是哭声持续的时间太久,我的困意便被它一点一点地驱赶走了。我打了个冷战,开始竖起耳朵去听那哭声的出处,可听不清楚。我拉开门到小屋外边听,却又听不到那哭声了。我站了好一阵,却再没有哭声响起,我怀疑是自己刚才打盹时做了梦,在梦里听到了哭声。我又回到小屋里坐下,未料没过多久,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哭声又飘进了耳朵。我再次走出小屋,那哭声可又没了。阔大的天花板上只亮着一些不大的灯泡,加上所停汽车和那些方形柱子的遮蔽,使得这一层到处都有暗影。望着那些黑乎乎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忽然记起了这座大厦是建在坟地上的,想起了很久之前崔发说过这大厦的地下室里常有女人的哭声响起,我陡地打了个哆嗦,这地下2层不就是地下室吗?那哭声会不会是鬼的哭声?天呐,我听到的哭声难道是?!……

那天后半夜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汗毛倒竖全身紧张地站在值班小屋里,一只手里攥着电警棍,另一只手里紧握着喷雾手枪,两眼直瞪住屋门,唯恐什么可怕的东西走了进来。天亮交班时我把听见女人哭声的事给崔发说了,崔发笑笑,崔发说听见鬼哭有什么不得了的,而且是个女鬼。要是我,就过去找见那女鬼和她说一阵话,也趁机见识见识她的鬼模样。我知道他是在笑我胆小,所以就悄悄上到地上1层商务中心买了一个手电筒,心想,下回要再听到哭声,就真去找个明白。

大约十来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又是我后半夜值班。我放走两辆出去的汽车后正想坐下休息,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又被我耳朵捉住。我身子一震,急忙侧了耳去寻那哭声的出处。这次因为有了手电筒的仗恃,我已不是很恐惧。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给我说过,鬼是怕光的。我真要找到它,猛地把手电筒按亮,想它也不敢把我怎的,何况我还有手枪和电警棍。因为这一层的空间太大,任何一点声音都有回声,所以一开始我听不出那声音出自哪里,但经过仔细的分辨,我最后还是找到了大致方位,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随着我的走近,那声音变得清晰了。我听出哭声仍是女人发出的,而且可以断定她的准确位置,我便猛把手电筒按亮,这一下看清了,原来是彭仪捂着脸坐在一个放清扫用品的角落里。

我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我朝她走过去。

她没动,依旧捂着脸坐在那儿。

别太伤心,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想开点。

她先是无语,随即就又开始呜咽起来。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只好在那儿来回踱步。

夜很静,进口那儿的值班保安员肯定也在打瞌睡,整个地下2层只有彭仪抑得很低的哭声在飘动。

回屋里歇吧。我只能再次这样重复。

她又抽泣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停住,可身子仍一动不动。

是他害了你。我后来想起了这句劝语。没想到我这话一说,她竟又开始哭起来。

我没了主意,后来我只好上前去搀她的胳膊说:走吧,明天还要干活哩。她被我搀了起来,哭声就也停了。我搀着她向她和丰嫂住的小屋走。她的脚步有些不稳,身子一晃一晃的。快到她住的小屋门口时,我听到了丰嫂的鼾声。她这当儿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停下步推开我说:谢谢。跟着,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在门前站了一阵,在丰嫂的鼾声中听到彭仪上床的声响,这才向值班小屋走去。

放风是在地下2层工作的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这里一天到晚见不到太阳,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大厦管理处怕时间久了影响大家健康,要求我们每天都抽时间到地面上去走走,我们把这称作放风。事关个人身体,这个要求大家都能照着去做,独有彭仪从不上去。无论丰嫂和大家怎么劝,她都是摇头不去。我知道她是不愿见到熟人,可一个人总在地下过日子,一点阳光不见,时间长了怎么得了?也是因此,我对她怀了一分担忧,常在崔发面前说该为她想个办法。崔发有时听了就烦,说:你小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这样的女人,应该让她受点罪,要不她以后还会厉害。忘记她当初怎么整治人了?

晚饭后,逢着我不值班又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有时会去彭仪和丰嫂住的那个小屋里坐坐,去时,通常是丰嫂在灯下缝些什么衣物,而彭仪则总是坐在床边发呆。她们两个睡的床和我们的一样,都是那种单人的折叠床。想想当初彭仪在58层住的那房子和睡的那床,我真是感慨万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呵。

彭仪这女人过去就漂亮,不过她那时的漂亮里带着一股冷意和一点气势汹汹,使人既心动又不愿和她太亲近,现在她整日一副郁苦、忧闷、发呆的神情,反倒更添了一点韵味,让人更觉得她美了。崔发就不止一次地说,他娘的,彭仪这女人判刑后倒是比过去更让人喜欢了。在我们这层进车口处当保安员的那个三十七八岁的余太久,目光整天都粘在彭仪身上,一有空就绕到彭仪身边,嬉皮笑脸地想同彭仪说话。崔发看见后曾撇了嘴说,余太久的神情不太对劲,保不准哪天他会惹出点事。我当时听了没有在意,没想到还真叫崔发言中,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事情竟真的发生了。

那天晚上前半夜我不值班,睡觉前去上厕所时,忽然听到厕所旁边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一种呜呜声,极像是人被捂了嘴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我一愣,这地方怎会有这种声音?我当时带了电筒,就立马按亮电筒照了过去,这一照把我吓了一跳,原来那余太久正赤裸了下身趴在彭仪身上,一手捂着彭仪的嘴,一手在扯她的裤子,裤子已被扯下了一半,彭仪正在来回扭动着身子挣扎。我气急地喊了一声:老余,你他妈的!

我的喊声把余太久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他在我手电筒的照射下,彻底吓坏了,手和腿抖得撑不住身子,裤子怎么也穿不上去,到最后也只是把裤子提到了膝盖上边,勉强把私处遮住。彭仪只是翻转过去身子,用双手捂了脸呜呜地哭。我这时熄灭了电筒,让彭仪把自己的裤子提好。

老余,你也几十岁了,竟敢做这事?

——我……我……也是一时……

我走过去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你欺负一个判了刑的女人,心上下得去?

——我来厕所……她也来了……又长得那个样子……让人心里痒得……

纯是胡球扯,心里痒就敢做这事?外边的漂亮女人多了,你心里痒了都去这么干?!

彭仪这当儿捂了脸向她和丰嫂的住屋跑去。

——老弟,我不是人,我真是一时昏了头……

弄到这一步你说咋整?只有去公安局了!

——别……可别……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和老娘……

余太久吓得想抱拳鞠躬,不料手一松,裤子又差一点滑到脚跟。

你先回你屋里去!我朝他低吼了一句。他迟疑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才慢慢地走开了。

我在原处又站了好久,咋着办?我身为保安员,这种事看见了不报告是不行的,再说,彭仪虽是服刑的人,可人身权利是应该得到保护的。

我回到值班小屋,拿起电话给大耳朵刚说了几句,大耳朵就吼开了:好,不错,狗日的余太久有种,敢干这种事。你和崔发立马把余太久给我看起来,我即刻通知公安局来处理!我对着电话说时,崔发就站在一边,他这时叹口气道:果然弄出事了。

我这时才看了看表,是1时19分。

我按照保安工作的要求,在电脑上的值班日志里记下了“01·19”事件的经过。

大约一个小时后,大耳朵就陪着两个公安局的人来了。大耳朵告诉我和崔发,余太久这是强奸未遂,要判刑的。我们把一直坐在宿舍里抹眼泪的余太久叫出来,其中的一个警察二话没说,上前就咔的一声把手铐给他戴上了。

接下来,大耳朵让我领上警察去见彭仪录个证言,我还没有动脚,彭仪已从她和丰嫂住的那个小屋走了过来。我原以为彭仪是来向警察哭诉的,不料她见了警察竟冷冷静静地说:把他放了吧。他那样待我,我其实是愿意的,也是我先用话去挑逗他的,我只是不愿在那个地方脱衣服。

警察和我们几个一下子都被惊住。

这件事错不在他。她又补充了一句。

两个警察把不高兴的目光朝大耳朵和崔发我们放了过来。

我的嘴因为吃惊张了开来,直到警察们给余太久取了手铐进了电梯还没有合起来。

这件事真他妈的——

这么说我是干了狗拿耗子的事了?

——彭仪……余太久这时突然朝彭仪跪了下去。

彭仪没有理会他,只是转身快步走开了。

我呆在了那儿。

第二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不好,我在恨自己多管闲事,而且管的是这种屁事。你是一个蠢货,你怎会去同情彭仪这种女人?她原本就是那种贱货!晚饭后闷闷不乐的我正想进电梯上去放风,忽见彭仪从一旁放清扫用具的一个角落里走过来,我故意把脸一扭,不去看她。不想她倒先低低开口说:我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

说啥?我在短暂的愣怔之后瞪住她。

——谢谢你昨晚救了我。

谢啥?你不是愿意的吗?我现在才相信,你的确是一个贱货!我咬了牙说。对这种女人不能再客气。

她没有再开口,只是用上牙紧咬了下唇,而且双眼里涌出了泪。

哭吧,你他妈的该流点眼泪了。

你既然想让他日,还呜呜着叫啥子?害得我——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她哽噎着开了口,可我不想再把一个人送进牢里。

什么意思?我再次恶狠狠地瞪住她。

——我比你估计的还要坏!

我又一次愣在那儿:还有人这样评价自己?

——想不想听听我的真实经历?她睁大她的一双泪眼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她这话是什么含义。难道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那些事情是假的?

——要听吗?她抹了一把眼泪。我能感觉出你的心眼不错,因此特想给你说说。

说吧。不过上回公安局的警察问你时,我听过你的回答。

——那次的回答不少是假的。

假的?

——我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本来有另外两条路可走。一条,回我的故乡石家庄,那里的环境保护局已答应要我去做公务员;另一条,京郊的一所中学应允聘我去当教师。

两条路都不错嘛。

——可后来这两条路我都没走。因为和我同寝室的另外两名女同学都找到了比我好的工作。一个,靠她在银行做会计师的姑父进了北京的一家银行;一个,靠她恋人的教授父亲留在了本校。两个人都牛×轰轰地坐那儿谈论她们未来美好的前景,这可让我气不顺了。我想,你们不就是靠了一个人嘛,干脆,老子也去投靠一个人,而且我还不投靠商人、教授、会计师这类人,要投靠我就投靠一个大官,在中国,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掌握在当大官的人手里?

决心一下定,我就开始付诸行动。我自信凭自己的身材和脸蛋能够把我看中的任何男人征服。何况我还有一个最大的资本:年轻。我当时才二十三岁,还属于花期正盛的时候。关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为了寻找这个目标,我可谓费尽了心,我积极参加各种聚会,留心各种通往上层官场的线索,终于,如今在牢里的那个姓沈的副部长进了我的视线。他手握实权,年龄是五十多岁,有一女一子,女儿已结婚另住,儿子在上大学,妻子是从农村带出来的,两人感情一般。就是他了!我决定朝他下手。

——我是不是吓住你了?

我没有显露出我的吃惊。

——我开始找接近他的途径。经过七绕八拐的查询,我最后通过一个十万八千里的关系,到底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先上来当然会感到意外,会有些冷淡,不过我很快就用笑容把他的冷淡赶走了。我找他的借口是请他帮助找工作,我也因此很名正言顺地提出请他吃饭。他自然要推辞,可我用撒娇的办法逼他答应,没有几个成年男人能顶住年轻姑娘的撒娇的,他最后也是这样,他摊了摊手,点头答应去赴我安排的饭局。

我精心挑选了一家饭店。那家饭店偏僻、幽静,又挺有档次。我定了一个雅间。我拿上了我所有的存款,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我精心地一丝不苟地化好了妆,我向自己身上喷了适量的香水,我特意去商店买了一个不很贵但十分雅致的手袋。临去饭店前,我对着镜子把自己反复检查了几遍,在确信没有任何毛病之后我才动身。我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我经不起失败,这一顿饭和这身行头已经把我所有的钱都用完了。

我那天晚上成功地迷住了他。我穿着得体,气质高雅,浑身馨香;葡萄酒又把我原本就红润的双颊染得更红;借着雅间壁上的镜子,我知道酒也使我的双眼更加水灵。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随着我的身子转动。我故意俯过身子向他敬酒,让他看见我饱满的胸部,看见我那雪白的乳沟。我不时把含了一点蜜意的目光抹到他的脸上,和他对视时我让自己的眼神变得飘飘忽忽。他肯定很久没有单独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喝酒了,他的矜持很快便被我扯去,他变得兴奋起来,话越来越多,先是宣讲自己光辉的奋斗历史,继是炫耀自己的能干,再是夸赞我的漂亮。到最后就试试探探地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腕上,我假装没有察觉,让他在那儿轻轻地捏摸。待他的呼吸变粗之后,我假装有些醉酒而把脸俯在桌上。没有了我的注视,他变得更加胆大起来,他起身走到我所坐的这一边,让双手顺着我的小臂向上摸来,到他想要把我全身都搂到怀里时,我装着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说,部长,我们该走了。那天晚上临分别时,我从他依依难舍的目光里知道,他已经进网了。

果然,他第二天一上班就给我打来电话,先是询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然后说我的工作他会慢慢来安排,接下来就说他按照礼节要回请我一次,请我务必不要回绝。我假装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他。这一次,我又让他前进了一步,我让他亲了我的双颊和前额。从此以后,他的邀请开始接连不断,我每次只让他比前一次多尝一点甜头。我用这个办法,使他欲望的强度越来越大,使他对我的迷恋越来越深,他开始送我各种各样的礼物,从首饰、衣服到日常用品。我觉得这都不重要,我最需要的是一套房子。我于是用话语暗示:你让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往哪里放?学校快要赶我们搬出学生宿舍了。他可能在假装听不懂,没有对我的话做出回应,我于是采用了一个欲擒故纵的法子,突然离京回了石家庄老家。我在老家一住住了半个月。

半月后我回京给他打去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后惊喜万分,随后就迫切地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说他一直在焦急地寻找我,说他马上就想见我。在这次别后相见的饭桌上,我告诉他我的父母在石家庄市给我说了个对象,这次急召我回去就是让我相亲的。他听了半晌无语,随后拉了我的手低低说了一句:我真舍不得让你出嫁。我听了假装感动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抽泣着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那天晚上离开饭店坐进出租车时,我一直让他把我抱在怀里。我听见他附在我的耳边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点点头表示默许。他最后把我带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里。我知道我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他告诉我,这是他特意从房产管理处为我弄到的一套房子,还让我看了写有我名字的房产证。就在那天晚上,我也让他遂了心愿。当他把我的衣服全脱光惊喜地看着我的裸体时,我也惊喜地看着属于我的房子的四壁。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笔财产。你愿意听下去?

现在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已经不惊慌了。我默默地看定她,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和梅苑相同的女人。

——听下去吧,听下去会使你真正了解我这个人。在我成了姓沈的情人之后,我开始了解官场里的许多秘密。我开始懂得,一个当官的如果想要用权力为自己谋取利益,那简直易如反掌。他负责拨款,所有下拨的款项都需要经他的批准,一些单位为了获得更多的拨款,便来给他送礼。那些礼物应有尽有,从金项链、金手链、玉镯、白金戒指、劳力士表,到名牌西装、高级衬衫、进口皮鞋、高档领带,从各种各样的烟、酒、茶叶、保健品到五花八门的手袋、提包、化妆品。每次他开车偷偷来和我见面,我都能从车的后备箱里抱出各种各样的礼品。他告诉我,下边的人给他送礼物,一般都不送到家里,因为那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和反感,他们通常是先请他到饭店吃饭,吃过饭送他走时,再把礼物装进他的车里。我一开始很满足于收下他带来的这些礼物,我把那些礼物中的一部分转赠给我过去的老师、同学、朋友和亲属,让他们感受到我的富裕。但后来我发现,收受礼物还不是他获取利益的主要渠道,主要的渠道是他通过多给某一个单位批钱,让对方直接为他办事。比如一个单位写报告要的是八百万元,他一下子给他们批一千万元,对方当然感激,感激之后就要想办法回报,回报的办法有三个:一个是在银行里悄悄用他的名字存上十万或二十万元;一个是在某一家饭店的总台存上十万或二十万元,然后给他一张卡,他随时可以到那家饭店里请客吃饭进行消费;另一个是为他买一件他喜欢的贵重东西,小轿车或是单元房。当我知道了他这个渠道之后,我开始为自己积攒财富。我想他再有几年就要退休,我必须抓紧这几年时间为自己积攒起足够多的钱。他一旦没了权,就不可能再弄来钱。我于是开始要求他把这个渠道来的钱以我的名字存在银行里,先上来他不愿意,他大概是想存了钱为自己防老,或者是为了他的儿女。不同意?那好吧,我就用我的武器逼你就范。你不给我存钱,我就不同你上床,上了床我也不同你做爱。他这时在身体上已经完全离不开我了,他这方面的欲望又特别强,四五天不做一次他就急得没有办法。有时他来后,我故意裸体躺那里看书,逗引着他的欲望,到他急切切想扑过来时,我却要穿衣出去买东西或者散步。这样几次折磨下来,他只好认输,说,好,就以你的心意办。我这才又回到床上让他尽兴。就是从这以后,我开始在银行里有了存款。我知道我的存款会不断增加,可我没想到会增加得那么快,不到两年时间,我的户头上就有了一百万。按说这时我该满足了,可后来我发现他还有一条谋取利益的渠道。这条渠道是,他与同级的别的部门的头头串通好,你为我在你系统工作的亲属办事,我为你在我系统工作的亲属办事,这样谁也不给谁送礼,谁也不给谁回扣,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一切都是公事公办,谁也查不出破绽。比如,他把银行行长的三个亲属安排在了自己系统,银行行长就会把他的三个亲属悄悄安排在银行系统。他给银行行长亲属主持的项目拨了款,那行长就会给他的亲属主持的项目拨款。知道了这个渠道后,我又让他把我的弟弟和表姐全调进北京做了安排。到了这时,我更加相信自己当初做出的决定正确,靠什么人也不如靠当官的,如果要做情人,就做当官的情人!只有做了当官的情人你才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才觉得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值。

当21大厦盖好,最上边的十层作为高级公寓开始出售的时候,我生了心要买一套。我想,我只要拥有了那样一套高级房子,加上我现有的百万存款,我就算走进了上流社会,我这一生的日子就算有了保证。即使姓沈的下台、退休、去世或变心,我的生活都可以无忧了。我向他提出了我的想法,可他没有答应,他说那一套房子得二百多万元,不可能弄到。我没有和他争辩,我知道他手上有钱,而且也能想出弄钱的路子,关键是要想一个办法给他施加压力。办法不久就让我想出来了。我在他有几次和我做爱时,故意鼓励他尝尝不戴套的乐趣。一段日子之后,我突然假装惊慌地告诉他,我怀孕了。他听了很吃惊,就要我赶紧去医院流产。我说,不,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慌慌地说,生下来怎么办?我说生下来之后我好抱上孩子去见你的妻子,逼她和你离婚,然后咱俩结婚。他更慌了,他可不想闹离婚闹得满城风雨,把他做官的声誉毁了,他既想享受年轻的女人还想再向上爬一级。他平日来和我相会都十分谨慎,开的车总是停在远处的停车场里,唯恐露出养女人的风声。他说,你必须去流产!我说,我决不会去流产!僵持了十来天之后,他急了,说,如果我给你买一套21大厦的公寓,你去流产了行不行?我当时听了心花怒放,嘴上还坚持说让我想想。三天后,我告诉他我可以照他的条件办,但我必须看了买房的合同之后才能去医院做流产手术。三天后,他果然把写有我名字的21大厦58层5803那套房子的合同放在了我的手里。我点点头,第二天去医院转了一趟,佯说做了手术。紧跟着回石家庄住了一段时间。他因为身份特殊,也不敢去医院查问。我顺利地骗过了他并拥有了21大厦的一套豪华房子。我当时高兴了好长时间。

搬进21大厦之后,我干脆辞去了工作,我自信光凭我的存款利息就可以好好生活,何况每隔几天,我还能收到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当然,这种生活有代价,那就是我没有真正的感情寄托,姓沈的对于我,只是一个物质利益的提供者。我也很少有朋友,因为我必须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否则,我的收入和我享有的东西不相称的情况就会引起注意。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对他在性生活上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也越来越反感。每次做那事之前,他都要我打他,最初是让我用拳头打他,这一点我还能接受,觉得这带有一点嬉戏的成分;后来他让我用破布条编成的鞭子抽他,我就有些吃惊了;再后来他让我拿挺粗的鞭子把他的脊背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就开始恐惧了。可不打他又兴奋不起来。这种夜晚慢慢就让我厌恶了。

我说不清摆脱他的愿望是什么时候开始萌生的,反正它是生出来了,并且在我心里慢慢膨大。

我想,我不能把我剩下的生命就这样打发走。尤其是听到我的同学们或是事业有成或是结婚有了孩子的消息之后,那种想要摆脱开他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但我知道,在我获得了这么多的东西之后,要和他好言商量着分手不仅他不会答应,我自己也难以开口。

可要把我得到的这些东西都放弃掉我又舍不得。那我这些年的付出不是白搭了?

我想不出办法可我又不想照原样过下去。我开始变得十分焦躁,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竟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我记得我也对你发过火,你心里大概不会不生我的气。

我想起了58层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她对我的吼叫,原来如此。

——那个愿望一直在膨大,终于有一天,它开始催我动手了。

我经过许多天的苦思苦想,拟就了一个自以为可以摆脱他又不会暴露自己给自己造成损失的计划——

我知道很多他在拨款时玩的手脚,他平时常把这方面他玩的花样告诉我,以证明他的聪明,尤其是在我们肌肤相亲的时候,他会把这些消息作为调动我情绪的武器。我决定将其中他玩的一次小手脚用匿名信报告给纪委会。我当时的估计是,纪委会得到我的举报会找他谈一次话,那只是关系两三万元的一件事情,纪委会不可能把他怎么样,至多是给他一些批评和警告,这样他就会变得小心起来,就可能主动提出和我断掉同居关系。我根本没想到纪委会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会穷追不舍,也没想到他被叫去之后会那样恐惧,更没想到会到我的家里来搜查。匿名信刚发出时我也有些担心,也害怕把小洞弄成大洞,可我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现在你明白了吧?是我,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是我,给他判了无期徒刑。他这人纵有千般不好,可对我没有坏心,他是从迷恋我的肉体开始和我交往的,但后来我能感觉出他也投入了感情。他不能满足我的身体需要,那不是他的过错,那是年龄在作怪。他在私生活上的那些怪癖,是缘于他的生理和心理的需求,并不是他要故意那样做。我们那种不能见人的生活,既是他的选择,更是我的选择,我不能因此把他送入这样可怕的境地。我对不起他!

我已经把一个男人送进了监狱,我不能再把另一个男人也送进监狱。老天爷在看着我,他会惩罚我的!你说是吧?

我默望着她,许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现在还记得,那晚当公安局来把他抓走的时候,我最初心里生出的是一种罪恶的轻松感,我想,从今以后,我可以离开他了,我可以一个人来享受我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我甚至在他被抓走以后用电话和一个女友谈起我今后的投资计划。上天肯定都看在了眼里,所以它让我落到了这个境地……

我能做的只是把眼睛移开,叹一口气。

——他被判刑之后,我好多个夜里都梦见有一只鸟先是在我的头顶盘旋,而后箭一样地向我扑来,不知是要啄我还是要抓我。

鸟?什么样的鸟?

——个头很大,什么鸟我说不清楚,我只记得它的眼睛红红的,爪子很尖很长。

那是梦,别瞎想。

——我前天去1层的购物中心买东西时,听见几个人在那儿说,就在盖21大厦的这个地方,“文化大革命”时期曾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说是一个造反派头头领着一帮人把一个中学校长拉到这儿批斗,因为他们拳打脚踢太厉害,那校长竟当场死了。当时人们看清打那校长最凶的就是那个头头和一个长有小胡子的人。可那时的形势很乱,也没有人敢来追究这事。人们都以为那校长冤死也就冤死了,凶手不会再得到惩治。谁也没想到,半年之后的一个早晨,早起的人们发现,就在那校长被批斗致死的地方,躺着两具尸体。人们仔细一看,死者正是那个造反派头头和那个小胡子,两具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军管小组来反复搜查的结果,只在现场发现了几个既非鸟又像鸟的足印和一张纸钱。

鸟的足印?

——那几个人说,这一定是神灵所为。

这话也信?

我如今是有点相信神灵和报应,我得积一点德了……

我那天没有再去地面呼吸新鲜空气,我被我听到的惊愣在了那儿。

那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梅苑。梅苑,你和彭仪走的是同一条路,但愿你能走得比她好点!……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在梦中回到了家乡。自从来京打工之后,我的梦境里大都是城中的人和事。这是我第一次梦见故乡,我在梦中看见了青油油的豌豆田,看见了金黄金黄的谷穗,看见了大片的红薯地,看见了在田埂上自在踱步的羊,我在田野里快活地奔跑着,直到看见了那只鸟,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的鸟的叫声把我惊醒了……

18·41事件

这件事关涉到服字0137号。

0137是丰嫂的胸牌编号。

丰嫂和我一样,很烦这种编号。月底大厦管理处的会计下来发工资,轮到丰嫂时叫着:0137。每次丰嫂听了这叫声,总是无动于衷,她老是忘记那是在叫她,常要等到大家提醒她才会恍然大悟。她不止一次地恳求会计,以后叫我时就叫我的真名丰大妮,可会计根本不理睬,会计撇撇嘴说,现在是数字世界,全大厦的工作人员都编了号码,凭啥你想搞特殊?

丰嫂的手脚特别勤快,每天打扫车场总是她第一个开着吸尘车带了扫把出来干,扫完之后,又赶紧拿起针线剪刀和一些碎花布及旧棉花,去缝绣一些小工艺品——各种姿态的小狗、小猫、小兔、小牛、小鸡、小鸭等。她的手很巧,缝制出的这些小工艺品栩栩如生煞是可爱。白天,她把她缝绣出的这些东西悬挂在车场的进出口旁边,委托我们几个保安员代她出售,每个五块钱。那些喜欢在自己的车上挂些小玩意儿的人,看见后常会伸手买上一个,挂在驾驶座前。特别是一些女车主,看见了必定要买。有时一天我们能替她卖出四五个。逢到这日子,我们在把钱交给她时就笑着要求:丰嫂,该请客了吧。丰嫂接过钱常会脆笑一声说:好!随即就跑到大厦外边给我们每人买一个冰糕回来。

天气晴朗时,丰嫂常在晚饭后提一些她缝绣的那些小手工艺品,到大厦附近的街边去向行人们兜售。丰嫂卖东西的本领还行,敢站在街边高声吆喝:卖小狗、小猫、小兔、小鸡了——有些人听她这样叫,以为卖的是活物,就过来看,待看清是手工艺品,又走了;也有人因看那些小玩意儿做得精致,故生了兴趣,就扔下钱买上一个。碰得好,一个晚饭后,也能卖出三四个去。丰嫂就靠这个办法,一点一点地积攒着钱。通常是积上一两个月,和工资一起,让她那位胳膊摔伤的丈夫来拿走。她丈夫长得可是比她显老,人又干瘦,站在丰嫂面前就好像她的哥哥。我头一次见她丈夫是在一个后晌,正值班的我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耷拉着一只胳膊的男人畏畏缩缩地沿着出车口向我走来,我以为是街上的流浪汉想在停车场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就朝他大声叫道:不准过来!他听了不敢再向前走,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我过去要轰他走,他说:我找我女人。我一愣,正要问他车场里哪会有你的女人,恰好丰嫂从远处看见了我俩,就跑过来对我说:嗨,这就是你老大哥!我这才算明白他的身份。看着丰嫂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男人往她和彭仪住的小屋里走,我在心里叹道,这男人找着丰嫂做老婆可真是有福气。

丰嫂的男人每次来时,丰嫂总要跑过来恳求我和崔发,让老梁来和你俩挤住一晚吧。崔发知道她是要借老梁的房子和丈夫同床,却故意装着听不懂,问:老梁有房子,干吗要来和我们挤在一起?丰嫂就说:可你老大哥没地方住呀。崔发说,那就让老大哥跟老梁睡到一个屋里,老梁的屋里就放有两张床嘛。丰嫂说:那我怎么办?崔发仍装糊涂说,你还和彭仪住一起呗。胡说!丰嫂听到这里就有些急了,就笑着抓起鞋呀什么的往崔发的头上扔,边扔边笑骂道:到以后你结了婚,我也让人把你和你老婆分在两个屋里睡!……

每次丰嫂的男人来后的第二天早上,丰嫂总是特别高兴,不仅说话的声音高,而且笑声也又多又脆。有一次,崔发见丰嫂笑得太快活,就凑过去说:看样子昨夜里老大哥是给你加了油了!丰嫂听了,不仅没有着恼,反而干脆问道:就是加了油又怎么样?人活着不经常加油能行?这话倒把崔发弄得脸红了。

丰嫂的男人大都是头天来,第二天上午走。每次那老大哥走时,丰嫂总要在地板上撮一小撮灰土用块碎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塞到丈夫衣袋里。我有次看见后就问丰嫂这是干什么,丰嫂笑笑说,我刚来时听人讲,这大厦所在的地方,在明朝时是姓燕的一户人家的耕地。这块地表面上看和附近的地没有啥两样,可庄稼一种,就看出不同了,这块地不管撒啥庄稼种子,不管是旱是涝,苗长得都是齐刷刷的,籽结得都是饱鼓鼓的,燕家是季季丰收,年年丰产,家境越来越富,日子越过越滋润。邻近的人家渐渐都知道这块地是一块宝地,有人想借借这块宝地的地气,就来抓一把这地里的土回去撒到自家田地里,没想到这一撒,自家地里第二年的收成立马就增加了,一来二去,人们就传开了,来这地里抓土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到最后,消息传到了皇宫里,光宗皇帝听说了,就命一个官人也来这块地里抓了一把土,回去撒到了御花园的花圃里,当年春天,那花圃里的花长得比任何地方都好。皇帝这才相信所传是真,便发话说:送重金给燕家,就说这块地朕买了,日后另有用处。没料想不久这光宗皇帝就死了,死前他也没向人交代如何使用这块地,这块地又不大,也不好让皇宫里派啥用场,就闲荒在那儿了。如今这块地还是宝地,你看这21大厦盖起来后,多少住进来的人都发了财了。我现在让你老大哥撮一点土回去撒在俺家的责任田和宅基地里,就是想沾一点这块宝地的地气,使俺家的日子也好起来。

迷信!我笑了。

兴许真有作用哩。丰嫂照样小心翼翼地把包在碎布里的土装进丈夫的口袋。

那老大哥每次走的时候,丰嫂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他送到电梯口,家里买油盐酱醋啦,儿子的成绩啦,女儿的衣服啦,末了,还要替她丈夫整整衣领抻抻衣襟。那干瘦的丈夫有时还在她面前发个脾气。有次她丈夫走时刚好我也要上去,在电梯口就听见那老大哥对丰嫂说:你这件褂子也太光鲜了,要记住别穿得花里胡哨的,住在城里,要对男人们多个心眼!丰嫂看见我在旁边,忙笑着打断他:好了好了,把你的心放到肚里,进电梯吧!……

丰嫂总想攒点钱给家里,平日的节约可是出了名的。她吃饭,从不买荤菜,大都是用咸菜下饭,偶尔买点菜,也是炒豆芽或炖豆腐。我和崔发劝她要注意营养,要不时间长了身体会出毛病。她笑着说:我这人是喝凉水都能长肉,营养多了身子反倒受不了。有两个节日,我和崔发看她还是就咸菜吃馒头,过意不去,就各买了一份荤菜端到她身边说吃不下,让她帮帮忙,各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她肯定是看出了我俩的用心,自那以后,她便买了饭躲到一边去吃,不再和我们坐在一处。

丰嫂与我们这一层的其余六个工作人员的关系处得都好。她这人愿意给任何人帮忙,我们五个男人遇见衣扣掉了、衣裳绽线或剐裂了口子的事,都是去找她给缝上。她有时看见谁的衣服过于脏了,就高腔大嗓地催那人把衣服脱了让她去洗。我们几个保安员的被子脏了以后,也都是她给拆洗缝好的。崔发因为精力太好夜里遗精次数多,被子上画的地图也又多又大,那东西洗不掉,一次一次地重复下来,被面上就显得过于精彩,以致被子脏了,他也不好意思过去喊丰嫂帮忙,自己在那里胡乱地搓着。丰嫂看见后,走过来一把把他推到一边说:不就是一点精斑嘛,也值当害羞?当男人的要没有这个,麻烦了。你快去干点别的吧,别让我看着受罪!

有个月末大家刚领了工资,大厦管理处的人下来,说是南方的一个省遭了水灾,服务人员每人最好捐十块钱。大家没说二话,都掏了十块钱出来。丰嫂那天一下子捐了二十。我悄悄给她使个眼色,小声说:不必。她没理会我。募捐的人走后,她走到我身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咱总是还有饭吃,受灾的人可是连饭也没得吃,多捐十块钱尽尽心意吧,其实,那能济啥事?

丰嫂就这样安心快活地过着她的打工日子,直到“18·41”事件的到来。

那是一个傍晚,吃罢晚饭丰嫂像往日那样提着她的那些手工艺品到大厦附近的街边去卖。那晚她卖得出奇地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带去的那些小工艺品卖完了。她返回到大厦门口附近时高兴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钱包,预备把刚卖得的那些钱也装进她那宝贵的钱包里,就在这一刻,一只手猛地伸过来夺走了她的钱包。她从来没经历过抢劫,也根本没想过自己会遭抢劫,所以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她被惊吓得发不出声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半大的小伙子拿着她的钱包向远处跑。等她能发出声来喊叫的时候,那贼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丰嫂是哭着回到地下2层的。她的钱包里装着这个月她做手工的全部收入一百八十多块,我们知道这个数字对于丰嫂来说是多么巨大,更知道丢掉这笔钱丰嫂会多么痛心。重要的是,钱包里还装着她的身份证和结婚证。丰嫂向我们哭诉完后,我看了看我的那块电子表,是18时41分,我立刻向大耳朵做了报告。大耳朵听罢叹口气说:这种事北京城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起,要破案恐怕是很难的。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你们也要作为一个事件在保安日志上记下来……

“18·41”事件对丰嫂是一个沉重打击,我注意到笑容从此很少在她脸上停过。

这事件过去半月之后的一个下午,我才敢向丰嫂提出我一直疑惑着的那个问题:你为啥要把结婚证也装在钱包里带在身上?

丰嫂苦笑了一下,说:你老大哥来看我时,我们不是要同床嘛,我拿上结婚证是为了防备警察来检查,万一他们要说我们是乱搞关系时我好做证明。

我哈哈笑了:你想得可真仔细。

不细可不行,“文化大革命”时我亲眼看见过,一对夫妻因为没带结婚证而睡在一起,女的便被当作破鞋拉到街上游了一趟街……

“18·41”事件发生后,丰嫂在吃饭上更节约了,差不多一天三顿都是馒头加开水。我们都劝丰嫂保重身体要紧,不要太艰苦,钱攒到多少算是个头?可丰嫂总是笑笑说:我这身子皮实着哩,喝凉水都长肉,想叫它散架它还不会散哩!

我心里替丰嫂着急,就几次催大耳朵给派出所打电话询问抓没抓住那贼,派出所每次回话都说没有。丰嫂又多次去附近的街上转悠,想亲手抓住那贼,自然都是无果而返。到最后连丰嫂也绝望了,准备回老家去补办身份证和结婚证。嗨,算我命中该遭这一劫了。她叹口气说,只不知补办这两个证还要花多少冤枉钱哩。

谁也没想到这事突然又有了转机,那是一个午后,我与崔发换了班正准备回屋休息,忽见丰嫂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由电梯里出来,径直朝我奔过来,我估摸她有急事,就迎了上去。快,快,我看见那个人了!丰嫂抓住我的手喘息着说。

谁,看见谁了?我有点莫名其妙。

贼,就是当初抢我的那个贼!

在哪?我来了精神,我身上正好带着电警棍和喷雾手枪,不用再去找家什了。

就在大厦门口。她拉了我的手就向电梯里跑。从电梯里出来,丰嫂朝大厦门外停的一辆送纯净水的机动三轮车一指说:就是站在车旁边的那个小子!

不会认错?我看见那个小伙儿正把盛满纯净水的瓶子向车下卸。

绝对不会。

好吧。我飞步跑过去,掏出喷雾手枪就朝他喷了一家伙。他猝不及防,立时丢开手中的水瓶捂眼咳起来。我趁这当儿扑上去,三下五去二就用腰带把他捆了起来。干什么?你干什么?旁边的一个人吃惊地跑过来叫。

这小子偷抢别人的东西。

你胡说!他一边咳呛着一边吼。

我抓住他的头发一提,让他正对着丰嫂的脸:看看你这位大嫂,记不记得你上个月偷抢的那个钱包?

你别想抵赖!我那钱包里除了一百八十多块钱外,还装着一个身份证和一个结婚证,你抓了就跑!丰嫂指着他的鼻子叫。

他眨了眨眼睛没再吭声。他肯定忆起了他那次行动。

走,去派出所!我踢他一脚。

不,不。他后退着,我错了,我还你们钱和东西……别把我往派出所送,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我求你们……

我看了一眼丰嫂,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见。

钱和东西在什么地方放着?丰嫂问。

在我家里。他低下了头。你们可以随我去拿。

家在哪里?

离这儿不远。他抬手指了一个巷子。

我和丰嫂交换了一下目光,决定跟他去他家里。我知道丰嫂急于拿到她的东西,拿到了再把他往派出所送也不迟。我让大厦门口的保安员先把他送水的车子看住,便抓紧反绑他双手的绳子,和丰嫂一起随他走。看来他没说谎话,他家离大厦是不远,我们很快到了他家门口,那房子的低矮破败让我和丰嫂一怔。他推开房门以后回头低声哀求说:家里我妈病在床上,能不能把带子给我解了,省得我妈看见了心里难受。

你别想耍花招!我警告他。

没,没。你要不解我怎么给你们拿东西?

我想想也是,就拿出电警棍顶住他的后背,这才给他解了绳子。屋里的寒碜令人吃惊,几乎可以说家徒四壁,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进了屋就听见她在呻吟,显然是病人。你不是正在给人家送水……那妇人喘息着问。

妈,这是两个朋友,找我有点事。他边说边去另一张床前掀起脏乎乎的褥子,摸出一个钱包来,微声说:里边的钱为给我妈治病花了九十三块,我这个月送水的工钱一发到手里就保证还给你。说着把那个钱包递到了丰嫂手上。

是它吗?我看着丰嫂。

丰嫂看了一阵钱包里的东西,点了点头。随即走到那病人的床前探身问:大妹子,你这是——?

瘫了。那女人开口的同时,眼泪也出来了。他爸死了,我又变成了这样,把孩子拖累得……

丰嫂弯了腰,一边掏出手帕替她擦着眼泪,一边说,俺们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的。说着,从钱包里掏出剩下的钱,全放在了那女人的枕旁。

丰嫂!我想提醒她记住来这儿的目的。不想丰嫂转身拉住我的手就向门外走。

不追究了?

还追究啥子?那孩子肯定是不得已。唉,他要是给我说明白,还用他来偷?

那我算白忙乎了?

咋算白忙乎?丰嫂吃惊地看住我,好像我说了傻话,咱不是看了一个病人?

天呐!看了一个病人?!

不过从这天之后,丰嫂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开始笑声朗朗,开始高腔大嗓地说话,开始和我们几个年轻人开着玩笑。

“18·41”事件也因此挂了起来。

那个闷热的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丰嫂高兴地告诉我们,她的儿子考上了河北工业大学。我们都向她表示祝贺。丰嫂说,但愿他上大学后能好好读书,将来毕业也能分到北京来,最好就分到这座大厦里工作。几天后,她的儿子在她丈夫带领下来看她。那是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小伙,丰嫂领着他来朝我们每人叫了一声叔叔。大家也都为那孩子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我给他买了一个背心,崔发给他买了一支笔,余太久送给他一条自己做的皮裤带,黄白顺给了他两管“中华牙膏”,老梁给的是三双袜子,彭仪送的是一个挺精致的笔记本。为了感谢大家也是为了庆贺,丰嫂那天晚上坚持要请大家吃饭。她去给每人买了一根黄瓜,两个西红柿,两个面包外加一个咸鸭蛋和一瓶啤酒,没有大桌子,大家就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席地而坐吃喝开了。那天晚上可是真开心呐,从不喝酒的老梁也把一瓶啤酒全喝了下去,结果起身去厕所撒尿时晕得东倒西歪,把尿全撒到了裤子上,回来时还一再追问:谁朝我裤子上洒了水?把大伙笑得一塌糊涂,笑声把整个地下2层的所有空间都挤得满满当当……

那天的“晚宴”结束时,丰嫂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看咋样,我让你老大哥从这儿往家拿一点宝土不是起作用了?要不,你大侄子能考上河北工业大学?

那是因为他上学用功——

他用功当然也是真的,可光用功宅子上要没有好地气那也是白搭,俺们村子里有四个孩子参加了高考,最后录上的只有俺儿子,你说为啥这样巧?告诉你,孩子高考那几天,我连着做梦,每一个梦里都看见一只鸟,嘴里噙着一个金晃晃的东西往俺家飞,飞到就落在俺家的堂屋顶上……

鸟?又是鸟?

17·58事件

这事件的当事者是老梁。

老梁是地道的北京人,祖上是看墓的,负责看守明朝隆庆皇帝的第四个女儿永宁公主的墓地,多少辈子就住在21大厦附近这一带。老梁长大成人的时候,虽然已无看墓这门差事,他们家也早成了社会的主人,可他的父亲还是把有关永宁公主的经历和墓地的朝向给他说得一清二楚。我来到地下2层刚和老梁认识,就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可怜的永宁公主的身世——永宁公主十六岁成婚,驸马爷梁邦瑞并不是她自己选中的。梁邦瑞是一个病魔缠身的京师富家子弟,他家用重金买通御前大太监冯保在太后面前说好话,太后答应了这门亲事。万历十年二月,梁邦瑞与永宁公主成亲的时候,俩鼻子眼里一齐出血,差一点连拜堂都拜不了。勉强进了洞房,可他连为自己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去与公主亲热,两个月之后,他就一命呜呼,十六岁的永宁公主还是处女身就守了寡,她在郁郁中又熬了十二年,二十八岁就去世了……

老梁当初是正经八百的一家国营工厂的一个车工,后来厂子倒闭,他成了下岗工人,就在21大厦找了现在这份工作。听丰嫂说,老梁这一辈子活得可不容易,几乎所有的倒霉事全摊上了。八岁的时候死了娘,那正是要娘疼的年纪,没了娘得多受多少苦,大冬天的没人给他缝靴子和袜子,他就光脚穿一双露了脚趾的单鞋到处跑。上小学时爹花钱给他买了双新布鞋,一下雨下雪他就舍不得穿,上学下学总把鞋拎到手里赤脚走。好不容易长大娶了媳妇,有了一双儿女,该过好日子了,老婆又得了肺病。他得在照料孩子们的同时,不断地推着自行车驮了老婆去医院里看病,辛辛苦苦挣的一点钱,又大都送进了医院里。老婆是三年前去世的,留给他的是一个徒有四壁的家和一儿一女。照说对这样的人家老天该照应一点吧,可他不,偏偏要再给你点苦——老梁的儿子在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又被汽车撞断了一条腿。据说这桩祸事出了之后,有人劝老梁去算算命,老梁叹口气说,不用算我也看明白了,老天爷是想看看他用多少苦能把我压倒在地,让他压吧,只要还让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把这日子过下去,我不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

如今,老梁的女儿考上了职业大学,儿子在残联办的一所职业高中读书,虽然家里的担子依然不轻,可总算看得见希望了。

老梁是个寡言的人,除了干活时必须说的话,其他的话就都储存在了心里。你不主动问他,他不会同你说话。歇息时,常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角,默默地抽着最便宜的那种纸烟,烟雾总把他的脸弄得模模糊糊。其实,老梁懂的事情不少,尤其是关于葬事关于京西坟地方面的事,他可说是有问就能答出来。

老梁说,他小时候,21大厦这一带全是坟地,他和他哥哥每天玩耍的地方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坟头上,他们在这儿捉迷藏,逮兔子,折野花,挖野菜,偶尔看见谁家的坟头上放的供果太多,也会偷偷拿一点吃了。

老梁说,他父亲告诉他,过去京西这一带,即便是无坟的空地,挖下去也常能挖出前朝人的坟墓。他说,有一次一家人挖墓坑,就挖出了手和脚被绑,身上背着马具的几具尸骨,有读书人来看了后认定他们是燕国时陪葬的奴隶。

老梁说,过去这一带也有蒙古人的坟墓。元朝蒙古族的皇帝们死后,先是把大原木一锯为二,中间挖成人形空槽,然后将死去的帝王安置其中,再把原木合好,外面用金条做箍束就,拉回漠北草原安葬。可一般的蒙古族小官和军士,死后并不都能再回草原,有些人就在火焚之后把骨灰安葬在大都四周的墓地里,一些蒙古巫师“萨满”会在节日里来洒酒烧肉祭祀。老梁的父亲就看过那种以火去烧所祭之肉的场景。

老梁说,过去这一带的墓地里有三片乱葬坟,这几片乱葬坟都有些来历。其中一片是明朝正统年间于谦指挥过的一些军士。当年这些人跟随于谦抗击瓦剌部对北京的进攻,获得北京保卫战的胜利,但后来皇宫里的“逃走派”占了上风,部分人被杀后尸体就扔在了这里。另一片是李自成的农民军退出北京城后,吴三桂率兵进京屠城时杀的百姓的尸骨。还有一片是八国联军进城后在阜成门一带杀的人的尸骨,当时因为杀的人太多,浅埋在阜成门的尸体臭味太大,侵略者便让人把尸体挖出扔在了这里。

老梁说,这一带的土层里埋满了尸骨,一朝一朝又一朝,不知道有多少人躺在地下看着我们今天的人咋样过日子……

老梁的话越发让我在夜里值班时心惊胆战起来。

那么多的魂灵会不会在夜里钻出来?

老梁也在生法子赚钱,这一点和丰嫂有点相似。他生的法子是给人擦车。每一辆轿车进场他引导到位后,总要上前问开车的一句:要不要擦车?如果人家点了头,他会高兴得连声说谢谢。他给人擦一辆车只要五块钱。通常是开车的锁好车门后,把五块钱递到他手上,他问清人家走的时间,然后就抽空来把车擦净,保证不耽误人家走。他擦车不像街头上那些洗车的,拿水龙头哗哗一冲了事,那样做浪费水,大厦不会允许,再说也容易把停在旁边的车弄脏。他常是用桶提了水到车前,用布蘸了水一下一下地擦,直到把车擦得锃亮锃亮。正因为他认真负责,凡让他擦过一次车的人,车脏后就还希望让他来擦。我经常看见有人把车停好后,朝他叫道:0265,擦车!他听见声音后,总是高兴地应道:来了——和饭店里端饭的伙计有点相像。

从仲春到中秋这段日子擦车,累是累,可因为水不凉,总还好受一点。到了秋末和冬天,水凉了,加上停车场的暖气也不热,一双手老与水打交道可是一件痛苦的事。到了冬天,我总看见老梁往手上哈热气。有一次他向我借火抽烟,我看见他的一双手上裂满了口子,手腕都冻肿了。我劝他:老梁,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他笑笑说:不要紧,我这身子一时半刻散不了架。

老梁因为家在北京,只要不是加班擦车太晚,他一星期都要回去住几次,他是不放心他那对儿女。也因此,他住的那间房,就成了大家的客房。谁来了客人,都到他那里去住。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去外边买东西返回时,看见两个保安员在大厦门口正拖拉着一个农村中年妇女往外走,那妇女边被拖着走边叫:你们真忍心让我冻死?从农村来的我自然对农村人怀着一份同情,就上前询问缘由,原来那妇女是由山西运城乡下来北京寻找在京打工的儿子的,儿子已经三个月没给她写信了,他们就母子俩过日子,她放不下心,找来了。可儿子原来打工的那个单位说,那孩子早离开了。找不到儿子她就没地方住,饭店招待所她没钱住不起,前一天晚上就是在一家录像厅里坐到天亮的。今天她找儿子找到这一带,看见天要黑了,就想在大厦一层大厅的沙发上坐一晚。保安员自然不让,便把她往外推。天就要黑了,又飘着稀稀落落的雪粒子,这个时候把她推出去,让人生地不熟的她去哪里?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梁的那间房,今晚就让这位大嫂先睡到那屋里吧。我于是给那俩保安员说了我的想法,大家都干保安,又见那女人确实不是坏人,这点面子他们还是给的,我于是就领着那位姓林的大嫂回了地下2层。也巧,老梁那晚要回家住,正做着出门的准备,猛看见我领一个女人进来,吃了一惊,问:老弟,你这是——?我给他做了解释,老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待那位林大嫂落座之后,老梁喊我出门,期期艾艾地说:弄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住这儿,让别人看见,会不会说闲话?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我做证明,你怕啥?丰嫂那时也走过来笑说:放心吧,老梁,你这是救人苦难,我也给你做证明!

第二天老梁来上班时,先到了我这儿,问:她走了没?我拉上老梁去到他屋里,只见那林大嫂正和丰嫂、彭仪在一起吃早饭,饭,显然是丰嫂她们买的。林大嫂看见我们,急忙起身说:谢谢你们。老梁那会儿已转着身在看他的屋子,原来零乱的屋子这时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丰嫂说:看见了吧,屋里只要一住女人,就保准变个样子!

林大嫂是早饭后走的,说是要继续去找她的儿子。我以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没有想到,第四天的晚饭后,忽见两个警察搀着满脸病容的林大嫂径直来找我,其中一个警察说,这位大嫂病倒在街头,问她在京有没有熟人,她说到了你,所以我们把她送来了。我苦笑了一下,简单向两个警察说明了情况,然后扶着林大嫂向老梁的屋子走去,也只有再找老梁帮忙了。老梁那晚没有回家,不过见我领了林大嫂进去,也没说别的,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林大嫂说:快躺下歇着。然后就拿了他的衣服去了我和崔发的屋子。崔发前半夜值班,他睡崔发的床,后半夜我值班时,崔发睡我的床。

那位林大嫂一病就是半个多月。这期间,主要是老梁和丰嫂照顾她。因为是住在老梁屋里,更多的事是老梁做的。买药、倒水、端饭、量体温,除了扶着上厕所和洗衣服这些事是由丰嫂和彭仪干的之外,其余的事都由老梁来做。有一天,崔发看见老梁从外边给林大嫂买了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地端着进屋时忽然笑着对我说,我看老梁八成是对那林嫂动感情了,干脆,咱俩做一回红媒,把他俩往一块撮合撮合。我听罢也觉得有道理,老梁死了妻子,林大嫂没有了丈夫,俩人都是单身;林大嫂虽说是外省农村人,可模样也还长得耐看,年岁也比老梁小;老梁虽是北京人,可他这个年龄这个家境,要在京城里找个和林大嫂这个年岁这个貌相近似的女人,也不容易。这根线还真值得牵牵。我们把这想法给丰嫂说了,并怂恿她先去探探林大嫂的口气。丰嫂笑道:行,你们两个小年轻的倒有做媒的心,我就大着胆子去问问。第二天,丰嫂来告诉我们说,林大嫂也觉得老梁是好人,她对这事点了头。她只是担心她晚点找到儿子后,老梁能不能接受她儿子。我和崔发一听这口气,都断定这事能成,于是兴冲冲地去找老梁。老梁听我们是说这事,先是脸有些涨红,随后低了头喃喃着:谢谢两位小老弟的关心,那女人看着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你们这话也真让我的心一动,可不瞒二位说,我养不起,我手上没啥钱,家里已有三张嘴了,要再添上一张或两张,我实在没那个腰力……

我和崔发劝了半天,最终也没有说服老梁。也恰好,那天送林嫂来的两位警察和山西运城林嫂的家乡公安部门联系,得知她儿子已经回到了家里。这样,病好了的林嫂就要走了。临走的前一天,林嫂把老梁屋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所有可洗的东西都洗得干干净净,还用歪歪扭扭的字给我们每人写了一张字条,上边除了谢谢俩字外,还有她家的地址。我看见她给老梁的那张字条上又多了一句话:大哥,日后得空,就去我家吧。老梁把那张字条看了很久很久……

几天之后,“17·58”事件就发生了。

事件发生时我正在补觉,崔发把我摇醒后说,大耳朵刚才通报,17层振华电脑公司在下午5点58分发现,他们仓库里的四台电脑被盗。被盗的时间说不清,但大耳朵估计这些被盗的电脑贼们还没来得及弄出大厦,要各层保安员立即开始在本层进行地毯式搜查。我们地下2层由我俩负责来搜一遍。

搜也是白搜。我不甚情愿地起床下地,咱们这一层的人去偷啤酒去偷面包可能,谁也不会去偷电脑。这里除了我和崔发稍懂点电脑操作知识之外,其他人对电脑都是一窍不通,他偷来干啥?

我们打算胡乱地看一遍就向上报告交差。崔发拉着我出了门。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会在老梁的屋里发现了一台包装完好的电脑,而且那包装箱上写得清清楚楚,经销单位是振华电脑公司。

原本准备推开门看一眼就走的崔发和我顿时惊在了那里:老梁怎么敢干这个?

一定是因为穷,就铤而走险了!崔发叹息着说。

老梁!我喊了一声。可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你他娘的害怕了吧?这可是要判刑的呀!隔壁的丰嫂闻唤跑过来说:老梁说他回家有点事,一会儿就来。我和崔发对视了一眼,报告,这件事只有向大耳朵报告了。这样的事要是隐匿不报,我俩肯定要丢饭碗了。

大耳朵在电话上一听,立马就乘电梯来了。他进老梁的屋里一看,即刻打开对讲机说:请来把赃物拉走!随后告诉我们:这只是一台,还有三台肯定也藏在附近,赶快再找,并做好抓捕老梁的准备。

我的心一颤:老梁,你怎能走到这一步?

也是巧,我们刚把那台电脑搬到电梯前,老梁竟推着一辆三轮车从电梯里出来了。我的心当下就一咯噔:老梁,你肯定是想用这三轮车把赃物拉走,你他妈的应该在深更半夜里再来拉呀!老梁也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那台电脑,我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的,不想他倒先开口问:把我的电脑往哪里拿?

你的电脑?大耳朵的眼眯了起来。

当然是我的电脑!老梁的口气倒很硬。

我差一点儿笑起来了:老梁,你他妈的连个老婆都接不起,你还有钱去买电脑呀?!你连个骗人的话都不会说。

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电脑是你的?大耳朵冷冷地笑着。我知道他这是想当面羞辱老梁。没想到老梁强硬地说:我有购货的发票!

发票?是真发票?大耳朵依旧笑着,如今街上卖假发票的人可是多的是!

我这当然是真的!老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发票递过来,我凑上去一看,果然,那发票上写着老梁的名字:梁一邯;钱数是9600元。老梁,你能有这么多钱?

大耳朵立时打开手机拨了一组号码,而后对着手机问:振华电脑公司吗?请马上查一下发票存根,看今天是不是给一个叫梁一邯的人开过一张9600元的购电脑发票!

——请稍等。手机里的声音大家都能听清。我看了一眼老梁,可我依旧没从他脸上看出惊慌,这家伙倒是能沉住气。

——查到了,我们开过。手机里的声音把大耳朵和我还有崔发都震得眼瞪大了。还是大耳朵反应快,大耳朵很快地收起脸上的尴尬,对老梁笑道:崔发他们估摸你会推车来拉电脑,就先给你搬到了电梯口,刚才我们是故意同你开个玩笑。说罢,扭过头狠狠瞪我一眼,就上电梯走了。

嗨,他妈的这事办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想骂谁。

那晚临睡觉时,我又进了老梁的屋子,心里窝了一点无名火问:老梁,你替谁买的那玩意儿?

你们也太他妈小瞧人了!老梁的脸拉了下来,我给我自家买的。

你他娘的既然有这么多钱去买电脑,当初为啥还要哭穷说娶不起老婆?

老梁叹一口气,颓然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压低了声说:你以为我不想娶老婆?告诉你——反正老哥也不怕你笑话,我没有一夜不在想女人,我已经在梦里续了一次又一次亲了。老婆死后这些年,我再没碰过一个女人,我才五十多岁,身子又没啥大毛病,我怎么会不想女人?怎会不想再娶一个老婆?这回你让那个姓林的山西女人住我屋里,我心里可真是乱得厉害,她穿着虽不好,可人长得不错,脾性也不孬,我这心能不动?我已经多少年没有闻过女人身上的味儿了,闻到她身上的味儿我这心就跳得厉害。有一次我给她端稀饭往她手上递时,不小心洒了一些到她的衣襟上,她撩起衣襟去擦时,把肚脐眼露了出来,我这心呐,忽悠一下就提上去了,手指头哆嗦着直想伸过去,要不是我赶紧扭过脸去看别的东西,那一天肯定要闹出什么事情。她病快好的一个晚上,我提了一暖瓶水给她送去,她说,大哥,我有句话想给你说。我说,你说吧。她当时半躺在床上,她拍拍床边说:你坐这儿。我就走过去坐了。她看着我说:大哥,我跟你无亲无故,你这样照顾我,把我当亲妹子一样,我这心里真不知说啥好。我说,啥话都不用说,人都会遇到难处,有难处了大家互相帮帮,我要是在你们山西病了,你恰好看见,你能不管?快别说外气话了,这不算啥不得了的事。她两眼直看住我说:大哥,有恩当报,可我这一走,恐怕再难有机会来这北京了,再也没法报答你了。我连忙摆手让她别再说报答的事,她却忽然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说:大哥,你是个好人,你要是想对我做那事,你就来吧,就让我用这个法子……说着,一只手已掀开了被子,把下身露到了我的眼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全身的血管都张开了,眼瞪得好大好大。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就伸了过去,我的身子也都倾过去了,只差一点点就压到她身上了,我那刻真想就把事情做了,过一过瘾,把这多少年的缺憾补一补。可就在那一刻我也明白,如果我真把事情做了,我就不能再让她走了,我就该娶人家做老婆,我要做了这事再让人家走,那我就不是人而是畜生了。我既然没有力量娶人家做老婆,没有力量养活人家母子,我就不能和人家做那事。我只是用手摸了一下,就一下,就急忙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怕再摸一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当时我用牙狠劲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用疼痛硬把心里想做那事的劲头压下去了。我坐直了身子,伸手替她去盖被子。临盖被子的时候,不瞒老弟说,我舍不得,我晓得这一盖,不知哪一年才能再看见女人的身子。我当时低下头,在她的大腿那儿亲了一口,亲了之后我才看见,我因为咬住舌头想压下欲望,把舌头都咬破了,把一丝血留到了她的大腿上。我给她盖上被子后说:妹子,我会记住你,等我以后挣够了能娶你的钱,我就去找你,我会把你给我的地址留住……

我惊看住他,一时无言。

你一定觉得我是傻瓜。

可你有钱!你有钱去买电脑就不能——

这就是我想给你说的。我手上是攒了些钱,可我很早就答应我的女儿和儿子,一旦钱攒得够买一台电脑,我就去给他们买一台电脑回来。那俩孩子早就想有一台电脑了,女儿是想在电脑上搞设计,儿子是想学会操作电脑。你比我年轻,想必知道,人以后不懂电脑不行。女儿给我说过,以后谁要是对电脑一窍不通,他连工作都难找,更别说挣大钱了。你晓得我穷了一辈子,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们跟我一样去过这穷日子。我想,我在这大厦的地下2层干活,我决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们日后也到这一层来干活,他们至少也要到十层以上的那些写字间里去做事。我很早就在心里发了誓,我要让我的孩子们过上比我好的生活。这就是我为啥不用攒下的钱去娶老婆,而先给孩子们买了电脑。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一耽误就可能耽误他们一辈子,我娶老婆晚一点,不过是耽误一阵子。你说我这样算账对不对?

我定定地看着老梁,我没想到他心里还藏着这些东西。

日后我再挣了钱,我真可能去……

山西?

他点了点头,我看见有一颗泪珠子在他的眼里打转。

我不敢再看他的脸……

21·53事件

头一次听见电话里那个姑娘说她要找0115号时,我没反应过来,我说:什么0115?没有这个电话,你要错地方了!待我要扣话筒时崔发走过来指指他的胸牌,我这才忽一下记起,0115是崔发的胸牌号码。

我和崔发是太熟了,我俩可谓是朝夕相处。我没想到他还有瞒我的事情。

记得我当时问:这女人是谁?

他笑笑,说:城里人有条规矩,不该问的不要问。

可我是农村人。

你现在不是了,你是在京城21大厦工作的人!

我说:好,我不问。

就是从这天起,崔发开始经常出去了。他只要不值班,准定会往外跑。有时,竟还要我替他当班。每次回来,还都要点一根香,双手合十地在那儿站一会儿。

我知道他这是在求神保佑。打我认识他起,就看他经常这样做。在58层时,他每次出门前,都要在床头柜上点香求神保佑出入平安。我曾问他求的是哪尊神,他说,人住在哪里,就要去求哪里的神,咱现在住在21大厦,当然是求大厦之神。他还说,不管什么样的房子,高也罢,低也罢,大也罢,小也罢,只要你一盖起,神就来了,就开始掌握住在房子里的人的安宁和福气了。

我估计,他现在向神祈求,是在祈求大厦之神保佑他和那姑娘的事情发展顺利。

看着他每天值罢班觉也不补就急慌慌地往外跑,我明白他是被电话里的那个姑娘迷得很深了。丰嫂也看出了点名堂,笑道,崔发说不定也会弄出点事来。果然,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他从外边回来,在值班室把香点着后,先是祷告了一会儿,随后就两手抱住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催他去宿舍里歇息时,他忽然开口问我:你认识的人里有医生吗?

大厦6层不是有个医务室?!

我不是找一般的医生。他的话音里带着烦躁。

我不明白地看着他。

我找……会流产的医生。

流产?医院里不是都有妇产科吗?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里露出惊奇。

问了,很贵,而且还容易露出真实身份。她不愿去。

那就回老家——

回老家想让她爹把她打死?!

她是——

俺们一个县里的,这会儿在北三环那边的一户人家里当保姆。

原来就认识?

嗨,那天打菜市场里经过,看见一个男人在为一点菜的事调戏她,听她的声音是俺们县里的,就上前打了那男人。就是从那以后……

那你们也该小心呐,我看报纸上说,避孕要戴套的呀。

这一点我还能不懂?戴了,都戴了。就有一次,我为别的事去见她,那次我原没准备做的,所以也没买套,到了她当保姆的那家屋里,刚好主人全家都不在,她又当着我的面换衣服,一看见她那两条雪白雪白的大腿,我就忍不住了,我伸手抱住她就把她放倒了。她当时还提醒我:你没戴套!可那会儿我急得已经顾不得了。全怨我呀,她当时夹紧两腿左右扭着不让我做,我急得还在她屁股上打了一掌,最后她看我生气了,才赶紧把腿叉开了,没想到就这一次,便种上了!

你应该多买一些套放她那儿的。

嗨,她不让!她说万一让主人家看见她有那东西,她就没脸在人家家里做事了。她坚持要我每次去都随身带着。我有时为了节约时间,打电话让她在她住处附近替我买一个套她都不干。她说她不是怕花钱,她说由谁买套是原则问题,如果她买了套等着我去,她就和妓女没有多少差别了。

唉,我只能叹一口气。

她刚开始和我说她怀上了我还不信,她干呕时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目的是想让我心疼她。一次不戴就那么厉害?她那块地就那么暄和?种子一落土就出芽了?又过了些天她让我摸她的肚子,我一摸才急了,老天,再不做,别人都能看出来了。她的肚子已经鼓鼓着了。

不知道大耳朵认不认识会流产的医生。

你可不能告诉他!他惊慌地抬起头来,这种事要是传开了那还了得?他又是咱们的头儿,万一他发火——

大不了是你俩早点结婚。

结个屁。先不说我俩房无一间,钱没几个,这些事总还好解决,关键是她爹在家给她说有婆家,那个她不爱的小子还在等她回去结婚呐。这些事没弄清楚我敢结?

我点点头,也在心里替他着急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崔发就出去了。出门前对我说他可能一天回不来,我说:你放心去找医生,值班的事就由我来干,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忙了。

那天傍晚,崔发回来时脸上带了轻松,我一看就也松了口气,低了声问他:找到了?

他把头点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西郊的一根电线杆上找到了。

电线杆上?我吃了一惊。

那医生已经做过几百例这样的手术了。

电线杆上的广告你也信?

一开始我是不信,后来我按那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人,亲自看了他的手术记录,看了他的手术器具,看了他的学历证明,看了他过去做的那些手术的照片,听了他的介绍,我这才信了。

能行?

能行!他要的手术费只有正规医院里的一小半,而且不看你的身份证明,你随便编个假名就行。我已经跟他约定,他今晚九点钟来给她做。他说这种手术要不了多长时间。

在哪儿做?

我想就在咱俩住的屋里做,不用惊动任何人。

那小屋里能做手术?

医生说没问题,说只要有一张床,让女人躺上边就行。

还是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吧。

怎么,你是不是怕在咱屋里不吉利?

不,不。我急忙摇头,我只是担心——

担心倒不必,我已经给我那位说了,她待会儿就来。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帮他把他那张小床拉到屋子中间,而后替他去继续值班。

将近九点时,我站在值班岗位上看见一个姑娘匆匆走进我们那间小屋;不久,又见崔发领了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小药箱走了进去。我知道,那就是今晚的两个当事者了。我在心里为崔发和他的女友祝愿,祝愿手术顺利成功。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那间屋里突然传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我被惊得身子一抖,丰嫂、彭仪、老梁他们也被惊得出了屋子。我心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刚好那会儿没有车要出去,我就向屋子走去,还没走到屋门口,忽见屋门哐啷一声开了,崔发两手是血地跑出来叫道:来人呐,快救人呀——我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担心的事出了。我和丰嫂几乎是同时跑进屋门的,屋里的情景让我俩都吸了一口冷气,那姑娘两腿叉开仰躺在床上,那个医生正手忙脚乱地按着姑娘大腿里的什么地方,床上地上和医生的手上身上到处都是血,满屋子都是血腥味。快,快去医务室叫医生!丰嫂推了我一把。我扭头就向电梯间跑。还好,6层医务室里刚好有医生,快!我拉住他的胳膊就向外走,那医生看我的样子知道是急事,一分钟也没耽搁,抓起急救包就跟我向电梯间冲。在电梯下行的那段时间里,我飞快地向他说了情况,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我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用手机拨通了市急救中心,我们跑进屋里不久,就隐约地听见外边有救护车的响声了。那医生一边飞快地止血一边向我说:快去迎接救护车!

救护车在我和进车口的值班员余太久的指挥下,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开到了我和崔发的屋门口。

那真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救命之战。抢救中心的医生们是飞奔着把那个浑身是血脸孔煞白的姑娘抬上救护车的,而且一进屋就给姑娘输上了血。

忙乱中大家谁也没注意到,崔发请来的那个江湖医生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手术包也没有提走。

这就是“21·53”事件的大致经过,我通过保安网络向上边做了报告。

崔发是第三天才从医院回来的。姑娘的命总算保住了,但花的钱已是正式医院堕胎费的好多倍。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找那个江湖医生,可哪里找得到?江湖医生的房东说,自打那晚走了之后再没有回去过。

崔发又在值班室里用双手抱起了头,这次是为那姑娘的身体和那笔医疗费发愁。我也是在这时才从崔发嘴里知道那个江湖医生施行打胎手术的过程:先把他随身带来的一张神像在墙上挂好,然后点一支香,叩一个头;接下来给那姑娘吃了两颗仙丹;跟着把姑娘的四肢在床上绑好,在自己的一只手上抹了些油,就将手朝姑娘的阴道里伸去……

我长久地听着崔发的哽噎……

崔发发誓要找到那个江湖医生。

过去,他一有空就去找那个姑娘;现在,他一得空就出去寻找那个江湖医生。我劝他罢手,这么大的北京城,找一个没名没姓的人谈何容易。可他固执地摇头,说只要他还在北京,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他!我问他找到了那人打算怎么办,他说:打!我要把他打个半死,我要让他也流流血,解解心里的这股恨。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恨他,他把她弄成了这样,让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平时连一指头都舍不得弹她,她是我心尖尖上的肉,她流血时比让我流血还让我心疼,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她让人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每回一躺到她的怀里,我就能把心里所有的烦躁和不快全忘掉;每回一摸到她的身子,我都有一种上天的感觉;每回一看见她笑,我这两脚走路都像飞似的。可他竟那样对她,这个杂种!……

直到我离开地下2层,崔发还没找到那个江湖医生的影踪……

22·50事件

这事件是胖子黄白顺惹出的。

我和白顺虽同为保安员,但平日交往不多,不过我喜欢看他——看他这个胖人的日常生活动作,那些动作常常惹得我发笑。他穿鞋可不像我们这些不胖的人那样简单,他得先找一个高凳子把鞋在上边放好,然后慢慢把脚抬放到凳子上去穿,因为弯一次腰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痛苦。他的腰和胸和臀,看上去粗细已经一样,基本上无法区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像他这样胖的实在不多。不过他的胖不是那种虚胖,他看上去给人一种身上蓄满了力气谁也无法摇动的感觉。据说大耳朵当初要他留在保安队,也是因为这一点。他穿了保安服往你面前一站,不动手不说话,先就使你的心里发毛了。

有天早上,他起得特别早,而且打了领带衣饰一新,头发也梳得溜光。我有些惊奇,他可是一向不讲究穿戴,就问他起这样早是去哪里,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答:我妈今儿个要坐火车来,我去接她。我知道他家在山东菏泽,老人家那么远来可不容易,我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快去车站。半上午时,白顺把他妈接来了,令大家眼睛一亮的是,还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姑娘跟在他妈的身后,我们还没有开口问那姑娘的身份,老人家已先介绍说:这是给俺白顺介绍的对象。姑娘和白顺都红了脸。我这才明白白顺今天何以穿戴得那样整齐。我听见丰嫂在旁边悄了声说:白顺能娶了这个姑娘倒是福气。

那一次白顺妈说好是要在这住上四五天的,我们已给老人和姑娘腾好了房子——白顺来和我与崔发挤住,余太久去和老梁住在一屋。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那姑娘就坚决要走,任白顺妈和丰嫂她们怎样劝也不行。我让白顺也去劝劝,他铁青了脸不吭也不动。我心上估摸,肯定是白顺和姑娘的关系出了问题。见那姑娘执意要走,白顺妈也只好和她一起走了。她们走后,白顺的情绪就一下子变得非常低沉,原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而且什么也不看,只盯住自己的一双胖腿。大伙故意来找他说话,想调整一下他的情绪,可他根本就不理睬。余太久看他那样,就没让他来换班,替他值着前半夜的班。晚饭过后,他一个人出去了,回来时已近十一点。他手里捏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问:你干不干?我以为他要我喝酒,就笑了答:我正值班,不能喝。他摇着头说:我不是问你喝不喝酒,我是问你干不干女人?!我吃了一惊,道:你是喝多了,快回屋里睡吧。他脖子一梗:我没喝多,我清醒着呐,我就是问你干不干女人,你要不干,我干!他娘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干女人?难道因为我胖我钱少就该让女人涮吗?一个女人嫌我钱少不同意,另一个女人嫌我胖不同意,再一个女人嫌我又胖又钱少,滚,都滚!告诉你,连这回这个女人算上,已经有七个对象都吹了。这一回我妈千辛万苦地从山东领她来,花了那么多的车票钱,娘的,一见面就问我一月挣多少,问我存了多少钱,我一说出数来她可就变脸了。娘的,又是嫌老子穷,你是找钱结婚还是找男人结婚?不同意?不同意去他娘的,老子这辈子不结婚了,老子找妓女!老子照样干女人!老子今晚就出去找了,找了一个漂亮的,我已经和她谈好了价钱,打一炮五十块钱,她一会儿就来。我今天晚上就要见识见识女人,我就要干她们!我要打三炮!我要用炮打死她们!……

回屋睡吧。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没想到我的话未落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做那种事的姑娘从电梯里袅娜着走了出来,她看见白顺就打了个响指,说:嗨,靓哥,我可是按你的要求准时到的!

日他奶奶,你是讲信誉。白顺立刻迎了上去,既不熟练也不自然地搂着那姑娘向他和余太久的住屋走去。

我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人做这事。

嫖妓,让大耳朵知道了那还了得?

我急忙扭开眼不再去看那扇屋门。整个值班的时间,我强令自己一直去看出车的出口,不许目光溜走一米,白顺,我他娘的不知道你在玩妓女,不知道!出了事我也决不做什么证明!

那女的那晚什么时候走的我的确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照说我可以补觉多睡一会儿,可我睡不着,我睁眼躺在床上想象白顺和那女人所做的事情。我被自己的各种想象弄得心跳加快惊惊慌慌,直到听见白顺的那声尖叫:狗日的哟——我才跳下床去穿裤子。待我穿好出门时,地下2层的所有人都已经围到了白顺和太久他们的门前。我看见白顺在跳脚高骂,看见太久在不停地打着哈欠——看来他昨夜值了一夜班,看见其余的人在交首议论。我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算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白顺的喷雾手枪和电警棍全都不见了。

我几乎立马就把判断做出了:一定是那个妓女干的!除了她没有人敢进保安员的住屋。

我操他妈真是见了鬼了!白顺还在那儿高声骂着,我上前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骂个球,是谁拿走的你还心里没数吗?

白顺被我踹得一怔,眨巴着眼睛问:谁?你说是谁?

你昨晚领了什么人来?

哦?白顺这才脸红了,才结结巴巴说:不会吧,她要那些东西……干啥?

其余的人因为都没看见昨夜那一幕,就听得莫名其妙。我怕张扬开来把事情弄得更大,使白顺真丢了这个工作,就挥手让大家走开,说:能很快找回来!

人散了之后白顺抓住我惊慌地问:去哪里找她?我昨晚是在大厦西边的米满酒吧门前看见她的,白天她肯定不在那儿。

那你就晚上再去找!我瞪他一眼,你看你办的什么屁事?要让头儿知道了不开了你才怪?!

那……就别向大耳朵报告。

不报告她要在今天拿你的武器去作了什么案子,那你会更倒霉!

那咋办?我看见他的手在抖了,就缓了声说:报告他时不说原因,只说丢了那两样武器,晚上抓紧找回来……

那天我在保安网络上向上报告时,是以“22·50”事件报的,“22·50”是那妓女来地下2层的大概时间。我的报告发出仅仅几分钟,大耳朵就来电话发了一顿脾气:你们地下2层怎么总出事情?……

我不敢辩解,他要是知道了真实原因那还不翻了天了?

还好,当晚对那姑娘的寻找还算顺利。白顺执意要我和他一起去米满酒吧,说怕那女的耍赖。离那酒吧门口还有好远,我就看见那女的正在对一个路人抛着媚眼。白顺是跑过去的,胖人的跑姿叫人不忍目睹。他上前一把就抓住了那女的胳膊,疼得那女的叫了起来。

我怕引起路人注意,示意白顺把她拉到街角的暗处。

——说,为什么偷我的武器?白顺咬了牙问。

还有脸来问我?女的倒没有否认,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偷?说!他搡着她。

有你那样玩儿的吗?姑娘声音虽压得很低,可充满了怒气,你既然叫姐们儿去了,既然姐们儿的衣服都脱了躺在那里,你为何光哭不做?一个大老爷们光流眼泪算他妈的什么本领?照说你该如狼似虎才对呀,你不也就二十多岁吗?哎,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那方面有病?那东西起不来?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胖人的那个东西都不好使。嗨,光哭还罢了,我看你哭想哄哄你,拍拍你的背吧,拍着拍着你倒打起呼噜睡着了。他妈的我从来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是一个女人呀,你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这说明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说明我在你眼里没有一点魅力,说明我快成了没人要的东西了。我越想越气,越想自尊心越受不了,所以我就想让你也倒点霉,就把你那两样东西拿走了,姑奶奶我知道你会找来的,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既是不想要我,凭啥还要我去,你是不是存心要姑奶奶的好看?!存心要伤我的心?!姑奶奶我也是人呀!……

白顺被骂呆在那儿,我也惊住了,原来如此。

十分钟后,我们就拿到了那两样武器。临走时,我没有说话,只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她。

行,你这人够哥们,一看就是个大丈夫!怎么样,你做不做?

我急忙拉着白顺跑了。

快进大厦的时候,白顺红着脸拉住我说:你别信她,我那方面没一点毛病,我昨晚只是酒喝得太多……

我捶了一拳他的肩膀,走开了……

大约这之后不久,白顺迷上了买彩票。不论是福利彩票体育彩票或是其他的什么彩票,只要是有人卖,他便立马跑去买了准备兑奖。尤其是那种头等奖五百万奖金的体育彩票,他更是着迷,每回都要连续跑好几个地方买,最多的一次买了一百二十块钱的。他每次买了彩票回来,都要满脸喜色地对我们说:我这次的运气八成到了,一旦我获了头等奖,我去领奖金的时候,得麻烦弟兄们陪我走一趟,毕竟是五百万块钱呐,咱得小点心,别让人抢去了。最好是你们拿把伞,把我的脸遮住,别叫外人看见我的模样,免得以后贼们找上门来。只要是平平安安把钱拿回来,诸位我都会给回报的。我保证给你们每人买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外加两箱方便面,好让你们饿了就有吃的,要不再加三串糖葫芦也行,每个人都尝尝京城这种好东西的味道!崔发爱同白顺开玩笑,这时就故意一本正经地问:那剩下的钱你打算怎么办?你得早计划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黄白顺听罢点头说:也对,是应该把计划先做好。有一段日子,白顺一值完班就趴在那儿做计划,直到有一天中午,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把我的用钱计划给大伙说说,看对不对头,我一个人有时可能想得不够周到。

大伙于是都带了点揶揄的笑容听他公布用钱计划——

第一项,给地下2层你们六个人每人买一台二十九英寸的长虹彩电,一台按三千元算,共一万八千元。

第二项,给地下2层你们六个人每人买两箱康师傅方便面和三串糖葫芦,每箱按六十元算,每串按五元算,共三百九十元。

第三项,给自己娶一个老婆,给媒人两千元;送彩礼一万一千元(眼下村里最高的);盖三间大瓦房,按三万元算;婚礼花费按八千元算,共五万一千元。

第四项,给我舅家表哥一万元,他也是因为家里穷说不上媳妇,我得让他也能娶上个老婆。

第五项,给我的邻居汪家尧一万五千元,汪家尧的老婆得了癌症,这些年花了不少钱,我得让他们家也有饭吃。

第六项,给我的同学尹学海一万二千元,他考上了师范学院,可家里没钱,他是贷款上的学,在学校里常吃米饭和咸菜,我得让他把学顺利上完。

以上六项共计十万零六千三百九十元,剩下的我一时想不出要花的地方,就先存在银行里,啥时候有了用处咱再去取。反正从得了大奖那天起,我是每天都要吃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的,顿顿要吃上三个馒头,每个星期天都喝一瓶啤酒外加吃一碗羊杂碎,我得好好解解馋,好对得起这些年一直吃亏的肚子;再就是我得去4层的美发厅里美一次发,日他个奶奶,咱也要把头发吹他个支支蓬蓬光光溜溜……

那天大家听得哈哈大笑,都说这计划好,就等着你获了奖去落实了。白顺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只管耐心等着吧!

大家倒是都能耐心地等着,白顺却越来越不耐心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奖上无名之后,白顺开始焦躁起来。有几次他把报纸上公布的得奖号码和自己的彩票号对完之后,恨得把手上的报纸撕得全成了纸条。一天,老梁来上班时说,大厦门外的花坛里有个瞎子在摆摊算命,看见他非要为他算一卦不可,并再三说老梁这一辈子会有大富大贵。白顺一听这消息,以少有的利索三步并做两脚地跑出去让那瞎子算了一卦,回来后高兴得一蹦一蹦地叫:算命先生说了,从现在起,我再买三次,准定会中大奖。大家不想扫他的兴,都没说什么。结果不光接下来第三次开奖没他的事,就是第五次开奖他也没中。白顺渐渐变得沮丧起来,值班没精神,走路没劲头,吃饭没食欲,最后连觉也睡不安稳了。有天傍晚,他喊我替他值一会儿班,说要去6层医务所买点药,我问买啥药,他说:让人睡觉的安定片。我当时一愣:你买它干啥?他努力一笑说:夜里睡不着,总看见一些彩票号码在眼前晃,晃得人心直痒痒。我叹口气说:白顺,咱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挣钱吧。得奖那运气,多少万人中才有一个哩。他摇摇头,这事你别劝我,我不信我就没有这个运气,光在这里老老实实干,啥时候才能像58层那些人那样富起来,啥时候才能娶上一个合心合意的老婆?你没听人说人生就是搏嘛,我非他奶奶的搏一回不可。他买了安定片的第二天上午,走过来凑到我的耳边说:这安定片真他妈的好,昨夜里我睡得特别实。夜里好梦几乎不断,其中有一个梦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面目看不甚清的年轻女人,肩膀上落有一只鸟,那鸟的翅膀像金子一样,放着光,女人一手摸着那鸟的翅膀径直向我走来,问我买不买彩票,我说:买。又问我愿不愿获奖,我说当然愿。她笑笑说,那好,那你就跟着我的鸟走,它飞到哪条街上,你就在哪条街上买彩票,保准你能获奖。我刚点了头,只看见金光一闪,那鸟就从她的肩膀上飞起来了,鸟飞得很慢,好像是怕我跟不上,它飞一段路就又返回来站在一棵树上等,我这样跟它走走停停,你猜我最后跟到了哪儿?万岁寺街。我记得很清,我怕我弄错了街名,还特地到街口看了看那个写有街名的牌子。妈的,一定是神觉得亏待了我,才托了一个这样的梦给我,看来,世上的事还是公正的。我今天一定要去万岁寺街买彩票,你等着看开奖消息吧!说罢,没待我言声,已一溜烟地跑进了电梯……他这次买了彩票之后,我对开奖消息也异乎寻常地关心起来,我真希望他能得一次奖,哪怕是小奖也行。我实在不想看见他那失望和沮丧的眼神。

那次开奖的消息登在晚报上,傍晚大家正准备去吃饭,忽见白顺跳着脚地举着一张晚报跑进来高叫:我得奖了,得奖了,得了!真的?我高兴地跑过去接了晚报和他那张彩票看,这一看才明白,他那张彩票上的号码后两位数字是69,人家公布的获奖号码最后一组数字是96。我叹了口气,提醒他再看一遍,他仔细地再一次看完报纸上公布的获奖号码之后,先是大叫了一声:天呀——随即便双眼一闭一下子扑倒在地。

白顺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天时间除了喝点水外没吃一口饭,不论大家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不吃,只瞪了眼看着房顶。这可急坏了我们地下2层的六个人,丰嫂把大家召到一块儿说:咱不能看着白顺这样下去,他会把身子搞垮的,咱们得想一个法子先让他吃饭。我们六个人互相看着,许久都没有出声,最后余太久开口说:我有一个法子,让我来试试吧,大家问是啥法子,余太久摇摇头:先不说明,你们每个人只给我十块钱就行。这是救人的事,大家自然立刻掏出了钱。余太久接了钱,当下就往外走。一顿饭时辰,竟领了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姑娘来了。大家看见吃了一惊,忙拉过余太久问他领女人来干啥。余太久说:白顺迷上彩票,是从找不到对象开始的,如今要去掉他这份痴迷,恐怕还要从女人着手。如果有一个女人到他面前对他说她爱他,他眼下的心病就可能缓解,就有可能开口吃饭。这女人就是我花钱从那种地方……丰嫂听罢生气道:真是胡来!余太久也没有太分辩,只领了那女人进了他和白顺住的屋子。我也觉得余太久这事办得太操蛋,白顺和妓女打过交道,能受这骗?

令我大出意外的是,仅仅一个钟点之后,余太久就出来喊丰嫂泡方便面,说白顺同意吃饭。我很是惊奇,便跑过去想看个明白。进屋时,只见白顺半倚在床头,正有气无力地对那妓女说:你走吧,你越说爱我我越想死。那妓女看了余太久一眼,就撇撇嘴走了出去。白顺这才又转向老余说,就冲你和大伙的这份心,我得吃饭得活下去……

自此以后,白顺又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再听不得“彩票”这两个字,一听谁说起,他立马就脸色煞白。要是谁把彩票拿到他眼前一晃,他身子即刻就哆嗦起来,俨然像得了抽搐病一样……

07·28事件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早上大耳朵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时,我以为又是要开什么保安会,进屋一看,就他一个人。他神情意外的肃穆,低了声说:交给你和崔发一个重要任务!

啥?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7时28分。

保护好一个人!

什么人?大官要人吗?我一阵兴奋。终于得到了一个重要任务,这和我在队伍上领受重要侦察任务一样让人精神抖擞。

不是大官,是大厦里的一个普通女人。

一个普通女人还需要我和崔发俩人来保护?

有人要追打她。

那让她回自己家不就行了?

对方可能会追到她家里。

谁敢这么胆大?又是一个保安事件,该叫“07·28”事件了。

追她的人占着理。

谁?也是我们大厦的吗?

是,而且你认识。

哦?

58层邱总裁的夫人。

咚!我的脑子里重重响了一声。她要追打谁?我听见自己问了一声。

她家的保姆。那保姆和邱总搞到了一起,结果……

是的,她有理由追打的,只会是保姆。我很早就估摸着会有这一天,梅苑,你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这种事也要我们保安来管?

这种鸟事要放在别人家,我们当然可以不管,但邱家的事,我们必须管!

为啥?

邱总裁每年给咱们大厦管理处的捐款可不是个小数,他是咱们的财神爷!他的家事我们必须当工作来管好。

这事你能不能交给别人,我——

这事交给你和崔发最合适,你当过兵,责任心强;而且你们在地下2层,也没人想到她会藏在那里。

怎么藏?她一个大活人——

让她住在老梁的屋里不出来就行,你和崔发负责给她端吃的。老梁和地下2层的其他人由我去交代,不准向外走漏消息。万一有人问起来她是谁,就说她是特服000号。

又是特服。要藏多长时间?

半个月吧,时间不会长了。邱总裁正在找人熄他老婆的火。我想,他老婆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怨那保姆,她会把怒气转到她老公身上,而且不会持久。这种事,无非是邱总认个错,还能怎么着?

那保姆现在在哪?梅苑,你给我找了一个多好的差事!我认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

在19层的一个房间里,你先下到地下2层,在电梯口等我,我马上就把她带过去。

我叹口气。梅苑,认识你可真是福气。

半个小时之后,梅苑已经站在了老梁的屋里。大耳朵此刻已经交代完走了,崔发回去继续值班,屋里只剩下了她和我。我俩都没有坐下,当着大耳朵和崔发的面,我俩没有说话。这会儿我只淡淡一笑,静静望着她脖子上的那道长长血痕,我当然知道那道血痕的来历,可我只想看看她现在怎么开口。

——你是在笑?她突兀地这样问。

我没有理由哭吧?我知道我的笑她会受不了。

——我知道你看见我这样子会幸灾乐祸。

说话夸张了吧?!

——可我告诉你,我这不是失败!

当然,是成功,只有成功者才需要人保护。

——我现在是没成功,可我很快就会成功的!

怎么成功?给咱这没见识的人讲讲。我存心气她。

——你自己看吧!她把她的手袋扔到了我的怀里。

看什么?我一愣。

——里边的东西。

我——

——怕脏了你的手?那好,我拿出来让你看!她扯过去手袋,刷地拉开拉链,从里边拿出了一沓写有字的纸、一沓照片和一个微型录音机。

照片扔到了我的面前,那全是她和邱总裁的合影,在桌前相倚,在地毯上相偎,在床上相抱,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笑脸。

——再看这个!她把那沓纸递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些信。亲爱的苑:我的小宝贝,离开你三天我就想得要命……不用看下去了,那是邱总裁的口气。

——再听听这个!她按下了那个微型录音机的键。

……你知道我喜欢你身上的哪个部位?不,不是那里,是——

快关掉!我吼了一声。我可不想去听姓邱的那令我恶心的声音。你就拿这些东西来向我炫耀?

——不是炫耀,是在告诉你我成功的条件。你刚才不是问我了?

这就是成功的条件?

——当然。我已经给姓邱的说了。如果五天内我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这些东西都将在社会上公开,有些还可能印在报纸上。

什么?我吃惊地张大了嘴。

——别那么意外,把嘴阖上。你不是比我还大几岁,干吗要装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你?!

——我知道你会说我卑鄙,说吧,我不在乎。我比那些造假药骗钱坑人的家伙还卑鄙吗?我比那些送钱买官的人还卑鄙?我比那些贪污老百姓血汗钱的人还卑鄙?去他妈的,这年头谁不卑鄙?这世上能有几个高尚的人?凭啥专要我去高尚?

行了!别顺嘴胡说。

——那你就快去忙吧,保安员同志。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歇一歇。

我终于呼出憋在胸里的一口气:那我祝你早日成功!

我逃也似的跑出了那间屋子。

妈的!……

我和崔发的保安任务开始加重,在正常值班的同时,负责看守住梅苑所在的那间屋。好在梅苑意识到她的处境不妙,就躲在屋里不动,我们在那门上落了锁,在车场出口值班小屋远远看着就行。白天,除了给她送点饭之外,她也没有更多的要求。我们还在那屋里放了一个尿桶,她小解便也在屋里。每次给她送了饭出门上锁时,我都忍不住叹一口气:梅苑,你把你的生活怎么搞成了这样?也许该怨我把你介绍到了58层?

大约是把她保护起来的第三天晚上,我给梅苑送了饭刚回到住屋,忽见58层邱总裁的秘书推门走了进来,我很惊奇:你怎么来了?对方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邱总想见见你。我马上就要值班,我想也没想就用这个借口回绝了。自从知道了姓邱的和梅苑的事情之后,我对姓邱的就生了厌恶,妈的,我可不想见你!

已经给你们保安部的头儿说好了!他脸上没了笑容,声音里分明带了压力。

我不敢再犟,一旦惹恼了姓邱的,我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在哪里见?

b1停车区1588号奔驰车,车身黑色,邱总在车上等你。

你不领我去?

我在b2停车区的一辆车里。你要装着在车场闲逛,慢慢接近车子,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邱总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次见面!

我不甚情愿地向那辆奔驰车走去,离车还有两米的时候,左后车门开了道缝,我拉开闪了进去。

车里就他一个人。

很抱歉,约你在这里见面。

我没有应声,直盯住他,车里本来就黑,他又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要和我说什么?

我听说梅苑是你当初介绍来我家的,所以想和你谈谈。

我和她只是认识。

这我知道。在58层,过去就和她认识的人,只有你,所以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我家里出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我只知道梅苑现在需要我们保护。

其实,我现在也需要你的保护。

我冷笑了:邱总开玩笑,这大厦管理处的头头们谁不愿帮你的忙,你怎么可能需要我一个小小保安员的保护?

他叹口气:如今,还真的只有你有可能保护住我。

我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懂。我没应声,静等着他往下说。

梅苑手上有些东西,如果一旦公开,对我的声誉可能会造成大伤害,我很希望你能去说服她把那些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我继续假装不明白。

是关于我与梅苑之间发生的一些事的资料。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假装糊涂,我愿意看到他尴尬,你当初和梅苑在床上玩的时候不是挺痛快?

唉,一言难尽。

我再次沉默,我知道我的沉默会催他说下去。

也好,我就说给你。好在我们都是男人,相信你早晚会理解的,即是眼下因为年轻不理解,将来也会理解的。我今年五十二岁,过了四十五岁生日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已经进入中年了。过去总认为中年离自己还有很远,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总以为很多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去做,现在忽然间明白,自己此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以后虽然还有不少日子,可那日子里的欢乐已经不多了。有了这种感觉之后,我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过去太傻,只知道奋斗、奋斗、奋斗,几乎还没有享受过人生。我六岁上学,因为明白家里很穷,就只想把学业搞好,只想用好的学习成绩让终日在庄稼地里劳累的父母高兴,所以幼年和少年时几乎记不得有什么欢乐的事,能记得的就是做作业、背书、写字。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学业中断,开始在农田里忙,那时只想多挣点工分,多分点口粮,把肚子填饱,那段时光如今能记住的也就是锄地、割麦、挖沟、挑粪,想不起还有什么欢乐。“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迎接考试,总算考上了,可又舍不得花时间去玩,总想学出个名堂好留在京城里。实话告诉你,我在京城上学几年,竟没有去过长城一次。后来经商,又唯恐失败,整日里战战兢兢忙忙碌碌,这个项目刚完,又要去谋划另一个项目,焦虑连着紧张,小心伴着恐惧,有时也觉着太累,可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总想把事业做得更大一些,把钱赚得更多一些,让自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就把好时光打发走了,就年已半百进了中年。这种后悔的感觉一生,我就想给自己补补亏,抓紧时间多享受,吃的,穿的,用的,我都要求是一流的东西。看到别人有小蜜,我也渐渐动了心。我过去在这方面是无隙可乘的,我和别的女人一向不拉近乎,我知道搞事业的人一旦让女人缠上,通常会坏事。我这时候所以会动心,是因为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他的话开始吞吐而且跟着中断了。

我没有扭头看他,但说实话,他的这种神态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他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

我不让自己开口去问,甚至不让自己的身子有一点移动,以免发出响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过美国一个叫杰德·戴蒙德的写的那本《男性绝经》的书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他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当然,你这种年纪对这类书是不会感兴趣的。他笑了一下,戴蒙德在那本书里讲到一个四十五岁的会计师罗伯特,罗伯特晚上和妻子上床的时候,那个该死的东西就是不行。他很惊慌,他先是设法不理它,希望这个问题会自行消失。可后来这情况又重复出现了,他开始惧怕和痛苦,有一种屋顶要塌下来的感觉,他感到十分羞惭,认为自己是唯一经受此事的人,并且以为随着勃起问题的出现,他也失去了男子汉气概。

我扭头看着他,他说这个干啥?

戴蒙德后来在那本书上说,罗伯特遇到的问题是大多数四十到五十多岁的男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你明白我在这里重复戴蒙德这话的意思了吧?

你是说——?

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也遇到了罗伯特那样的问题。

是么?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的约束放松了,我想让自己放纵一下,我想,既然自己和女人玩游戏的本领在降低,趁着还能玩就抓紧玩玩吧,不然以后想玩也没那个本领了。和梅苑的交往,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开始的。和她来往,我一开始不是没顾虑,可那种新鲜感和随之带来的那种欢乐实在太诱人、太令人着迷,它能让你觉得又回到了青春时代,让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几岁,让你认为这个世界还是你的,让你感到你还可以为所欲为。它把一道白色的纱幔遮在你的眼前,让你只摸到欢乐的形状,只看到欢乐的色彩,只闻到欢乐的气味,不去注意纱幔后边的东西,其实,麻烦、苦恼和危险就藏在那纱幔后边……我能告诉你的大概就是这些了。他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我感觉到有一丝恻隐之心生了出来。也许应该帮帮他的忙?只是梅苑能听自己的?我可以替你去说说,可万一她不听怎么办?

你和她相熟,又是你介绍她去我家的,你仔细劝劝,她大约会听的。

我去试试。我伸手去开车门。

等等。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将一个信封递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一万元,一点谢意,你拿住。

我的身子一震:一万元?我从来没想到这样大的钱数还会和我发生联系。我害怕似的挪了挪身子:不,不,不能这样!

这只是给你的,她的生活我会给她安排好的。她给我提的那个条件实行起来风险太大,这一点你要给她说明白。你一旦拿到了那些东西,请立刻拨这个电话。他塞给我一张字条。

我慌慌地拉开车门走出来,可刚走了两步,心里就又后悔起来:为什么不拿那些钱?你这个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挣到一万元?你既然去帮他的忙你就该要报酬!对这些大款你还客气?

我晚点让人送给你!他压低了的声音传过来。

我心里怦然响了一声,分明觉得有一股欢喜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可我的双脚,却像要逃离危险似的跑了起来……

那天给梅苑送晚饭时,我没有像往日那样把饭放下就走。

你好像有事?她很敏感。

有点事。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说吧,是不是想再来点挖苦?

我摇摇头,心里揣摸着她听后的反应会是什么。

那是要给我点安慰?告诉你,我不需要安慰!

有个人想向你要点东西。我猛地说出口。

谁?谁会向我要东西?她呼一下站了起来,眼瞪着。

邱总裁。

他让你来的?她的眼直盯着我。你甘心替他跑腿说话?

我只是向你传传话。他说他会把你的生活安排好。

不会这么简单吧?他答应给你多少钱?她的目光像剪子一样扎过来。

我感觉到我的脸红了:你胡说什么?

你不是比我高尚得多么?怎会为一点钱就干这事?

不要胡扯!我差一点吼起来。

别激动,你没拿他的钱也就罢了,现在请你传话给他,让他有事直接找我来谈,别让任何人掺和进来!

我猛地扭身摔门出来。妈的,我再也不掺和你们这些屁事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按姓邱的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我对着话筒只叫了一句:她让你自己来跟她说!……

14·36事件

“01·19”事件以后,我对余太久的印象就不好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同他打交道。他是我们四个保安员中唯一的北京人,年纪最大且结过婚,我们几个人遇见啥事只有去问他,好在他这人特爱说话,有问必答,平日给大家的帮助还真是不小。

余太久四十岁了还干我们这个行当,一月挣四百块钱,用这点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和老娘,照说是快活不起来的,照说是该和丰嫂、老梁那样再想个挣钱的法子,但他不,他一有空就找个有人的地方坐下扯闲话,照样活得快快活活。在地下2层,到处都能听见他的说话声和笑声。就是在他和彭仪那事发生之后,我觉得他已经无脸在人前站了,可他第二天好像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照样离老远就高声叫道:哥们儿,过来聊聊!

余太久来21大厦干活之前在一家工厂烧锅炉,学就上到初中,可他的记性和口才都是一等的。不论啥事,他一听就能记住,而且能绘声绘色地给大伙讲出来。我至今还记得他讲的和21大厦有点关系的那些故事——

他说,21大厦当初动工挖地基的时候,曾先后挖出了17座坟,其中有座用清朝宫中棺木殓尸的坟引起了大家的惊奇:那座坟里的棺木打开以后发现里边殓的女尸俯身而卧,这说明装棺时是把女人脸朝下放进去的,这可是违背清人葬制的。施工的人觉得奇怪,就议论纷纷地传开了。有两个搞考古的人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候,住在这附近的一个白须老人过来看后说,这具女尸很可能和清朝皇宫里的一个传说有点关系。大家就问是什么传说,那老人讲,当年仁宗皇帝登基以后,特别看重仪式,不论干什么都要搞个仪式。他大约以为庄重的仪式能显出他的威风,弄到最后,连他撒尿时,宦官们也要给他搞个仪式。他每次一要撒尿,大太监就急忙摆好尿桶高声朝小太监们叫:解龙袍——贴身小太监闻唤便忙把仁宗的裤带解开;大太监接着又叫:出龙根——小太监闻唤就伸手把仁宗撒尿的那个东西掏出来;大太监这时又跟了喊:放龙水——仁宗这才开始撒尿;尿撒完,大太监再喊一声:闭龙嘴——小太监们才又把仁宗的那个东西收回到裤裆里;最后,大太监喊一声:系龙袍——整个撒尿的仪式方算结束。这个仪式在宫中传开以后,有一个妃子觉得新奇好玩,就也想模仿着试一次。她给她手下的宫女和宦官们说:咱们也来玩玩这个游戏。她撒尿时,就也让小宦官先低喊一声:解凤裙——宫女们闻喊才上前把那位妃子的裙子解开;跟着让小宦官喊:出凤嘴——宫女们帮助妃子摆好撒尿的姿势;小宦官接着又喊:放凤水——那妃子这才开始撒尿;尿撒完,小宦官再喊一声:闭凤口——宫女们才帮助妃子重新站好;再待小宦官喊一声:系凤裙——整个仪式便结束。没想到,这妃子模仿仁宗的事被有人密报了上去,仁宗闻报大怒:大胆狂女,竟敢如此妄为,以汝等贱人之躯,怎能行此等庄严仪式?!随即,他便令夺去那位妃子的封号,降为宫女,并赐她速速伏地饮鸩而死,且永不得仰脸向天。估摸,那具在棺材里伏身向下的女尸,就是这位举办了撒尿仪式的妃子。

我记得我当时听后笑了:还有这样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还没有长到对万事都能理解的年纪。

他说,过去听他爷爷讲过,21大厦所在的地方,在唐朝时是一个果子行,专门收售干鲜果品。那时候这一带叫幽州,幽州的果木生产颇是兴盛,尤其是栗,成为向长安皇室进贡的贡品之一。说是有一年,幽州都督指名要这家果子行负责收集上等燕山栗一千斤,以备向长安进贡。果子行主人急忙照令办事,准备把挑好的一千斤上等栗全装进筐子。这主人膝下有一个长得乖巧可人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平日最喜雕刻,看见挑好的这些个头很大乌亮喜人的栗子,就随手拿起三个栗子,用雕刀在栗子壳上刻了起来。她在第一个栗子壳上刻了一只小鸟;在第二个栗子壳上刻了六个小字:女似鸟,鸟驮心;在第三个栗子壳上也刻了六个小字:落谁手,与谁亲。她刻时不过是图好玩,刻罢也就随手扔进了栗子堆。她刻的鸟和字,虽也是她心事的表露,但她并不担心。她想,这三个栗子混在上千斤的栗子里,断不会有人同时拿到这三个栗子,谁拿到其中的一个,也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谁也没想到,巧事还真出了,这一千斤的栗子进贡到长安后,宦官们用托盘装了一盘给皇帝送去尝鲜,恰恰把那刻过的三个栗子全装了进去。皇帝头一个拿起的,就是那个刻有小鸟的栗子,他看见那只刻得活灵活现的小鸟后,龙颜大悦,说:谁人有此等细心,竟在栗子壳上刻了鸟让朕高兴?身边的宦官们凑前一看,急忙在盘里翻找起来,看还有没有刻过的。这一翻找,就把那刻过字的两个栗子找出来了。皇帝这一看,更加欢喜,说:看来这鸟和字皆出于一个女儿的一双巧手,她既然说鸟落谁手就与谁亲,我要尽快见她并要封她为妃。皇帝的话一出口,下边的人立马便忙开了。不用说,三查两找,那幽州果子行主人的女儿就找到了。那姑娘被用轿子抬进皇宫,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妙人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幽妃了!……

我和崔发几个人也都听得眉开眼笑了。

我得承认,余太久的那张嘴给我带来过不少快乐。

有一天晚饭后,大家又坐在一起等他开讲笑话,他忽然指着那幅壁画问:谁知道这大厦每一层都有这壁画的原因?大伙都摇头之后,他道:这和这大厦总设计师的一段遭遇有关。据说那位总设计师年轻时家就住在西直门一带。那还是民国年间,有一年清明时节,他独自一人来这儿的祖坟上烧纸,看见邻近的坟地里有一个姑娘也正在她家的先人坟头摆着祭品,他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那姑娘也回脸向他点头。这一回脸让小伙子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嗬,竟是一个绝色美女,长得简直就是天仙模样。小伙子的心当时就忽悠一下晃荡起来,眼就离不开那姑娘了。纸钱烧罢,他没有先走,而是在坟地里磨蹭,直到那姑娘也烧完纸钱起身走时,他才也迈步离开。他紧走几步,无话找话地和那姑娘搭讪,还把路边的一些野花采了编成花环递到那姑娘手上。姑娘对他有了好感,允许他一直把她送到阜成门外的家门外边。他在她家的邻居那儿打听清楚,那姑娘是一个篾匠的“千斤”,家中只有父母和一个哥哥。他当时很是高兴,因为那姑娘的家境和他的家境不相上下,日后来求婚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自此后,他只要一有空闲,就到阜成门外转悠,找机会与那姑娘见上一面。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了感情。在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两个人手拉手发了誓言,一个说非她不娶,另一个说非他不嫁,两个人都把“白头偕老,永不变心”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小伙子就让母亲派媒人来说亲,谁知道篾匠竟一口回绝。原来那篾匠知道女儿长相漂亮,决心借女儿改变家庭命运,一心想把女儿嫁到官宦人家,好为儿子日后的前程铺一条路,而且也已经物色好了人家。一对有情人听说这情况后,吃惊之余开始流眼泪。姑娘开始和父亲抗争,做父亲的一怒之下,干脆把女儿锁进了一间屋里,端吃端喝就是不让见任何人。小伙子数次探望都被回绝,末一次的强行会见还被打得头破血流。两个人渐渐都绝望了,绝望中的小伙子远走他乡,绝望中的姑娘在一个晚上上吊自尽了。待小伙子从外边回来时,看见的只是一座新坟,那新坟就在他家祖坟旁边的那片坟地里。他坐在她的坟前流泪哭诉,一只雌的黑雉鸟儿忽然由天上飞来,就落在她的坟头上,直直地看着他。黑雉身上尾羽中央最长的那两对羽毛不停地忽闪着,像是在向他表示着什么。他哭罢起身要走时,那鸟儿也飞起陪着他,一直把他送到西直门外。此后,他每次去她的坟上,那鸟儿都站在坟头等他。他这才知道,那鸟儿就是她的化身,他便常常对着鸟儿说话。他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当人们请他来设计21大厦时,因为当年她的坟地就在附近,他想起了那只黑雉鸟,于是不仅把大厦设计成了鸟的形状,还要求业主允许他在每一层都镶嵌上这样一幅壁画……

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于是更加佩服了他那张嘴,这不整个儿是一个说书的吗?

这余太久在众人面前说说笑笑,可一逢见了他老婆,立马就一本正经起来。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他老婆准定要来。那女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长得还颇有几分姿色,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吸引男人眼光的姑娘。她和我们打招呼时总是一脸的笑容。她每次来,总是说:今儿个出来买菜,顺便来看看我们老余。余太久一看见她来,就急忙掏出工资递过去说:全在这儿,我没花一分。她老婆接过钱常要笑了说:你看看,你看看,好像我来就是朝你要钱似的。两个人见了面总要进余太久和黄白顺住的房子里单独说一阵子话。每次两个人说话出来,我看见那女人总是满面春风,而余太久则常是一脸苦色。有一回,余太久他老婆满面春风地走罢不久,我因为去拿黄白顺借我的一本书,就径直推开余太久他们的房门走了进去。我头一眼看见的那副情景令我大吃一惊:余太久仰躺在他的小床上,两只胳臂上都流着鲜血。他一边从嘴里吐着丝丝的冷气,一边淌着眼泪。他一看见我进屋,急忙撩起枕巾去擦那些血,然后掏出一条手绢一扯两半把伤口包了。

我惊望着余太久问:咋着回事?谁干的?余太久无语,只抹了一把眼泪。我出于保安员的本能去看了看表:14点36分,又是一个保安事件。走,先去医务室包扎,然后我来报告。别,别。他急忙摇头,又讷讷地说:没啥大事,好兄弟,你可不能把你今天看见的事说出去。我越发惊疑:究竟是咋着回事?到底是谁干的?刚才进这屋的除了你老婆还有谁?他闷头不答。你倒是说呀,你也是保安员,被人伤成这样怎么连说也不敢说了?真他妈的窝囊!他这才抬头开口:你真想知道?

我不是已经问了几遍?

我老婆咬的。

什么?我惊骇地看着他。

他不再说话,只慢慢脱着衣服。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这是要干啥。待他把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短裤背心时我才看清,他满身都是被咬被抓的伤痕。

都是她干的。

天呐!我骇然地看着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痕,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那一刹,我忽然想起,老余在夏天也穿着长衣长裤,那大概就是为了遮掩住这些伤痕。

为什么?她为何会这样?

一言难尽。

为啥?什么理由?

她总怀疑我和别的女人偷情。

你偷了没?

除了上次对彭仪做的那件事外,我一直都是清白的。我上次所以想对彭仪动手,也是心里对老婆发狠:你既然总怀疑我,老子干脆做一次,也免得空担这个名声。

那你为何不多向她解释?

我解释了,可没用。医生说她已经发展成了偏执型精神病。

精神病?我看她每次来都是很正常的。

她这种病只有看见我时才发作,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与外人相处完全正常。她说她一看见我就觉得我刚和别的女人鬼混过,心里的气就顶了上来,一咬过我或抓过我之后,心里就觉得轻松了。

我的天。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熬呗。啥时我死了这事就也了结了。有时我就特别想变成一只鸟,像那只黑雉,呼啦一下飞走了事。

能飞到哪里?

当然是天上了。

还是想点实在的法子吧。

能有啥法子?

没有想过离婚?

想过,可是不能那样办。先不说孩子会受刺激,就是她,也受不了。医生说,我要跟她离了婚,她的精神会彻底崩溃,她那时的下场就是穿着破衣烂衫四处游荡。我要那样做我就太他妈的不是人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这病最初是我引起的,是我惹的!

啥?

你大约能看出,她长得不赖。在我们住的那条小街,她当年也算是一朵花了,我下了好多功夫才算把她追到了手。结了婚以后,我因为工作不好挣钱不多,总是害怕她变心,害怕她再看上别的男人,便想着法子去拴住她,我今天告诉她哪个女人对我抛媚眼了,明天又告诉她哪个女人拉我去看电影了,后天又说哪个女人冷不防亲我的脸了。一开始她不信,挖苦说我是自吹自擂,我见她这样,就把谎说得更加逼真,把女人送我的手帕给她看。其实那哪是别的女人送我的,都是我自己在商店买的,目的是激起她的嫉妒心,好让她更爱我。谁知道一来二去,她竟真的信了,慢慢就怀疑我了,等到我意识到惹下了祸,已经晚了。这时候再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已经没有用了。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把我看成了个到处拈花惹草的坏蛋了。她的病根就是这样种下的,你说我他妈的怎么能够这样对她……

余太久那天给我说了许久许久,我没想到这个平日说说笑笑看上去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家伙,心里还装着这样多的东西,还有这样的经历。我那天要走时他再三再四地交代我,一定不要把他说的这些告诉别人。我当时点头答应了,可我并没有信守诺言,我心想,这种伤害持续下去对余太久的身体不好,应该报告大耳朵让他来想个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就给大耳朵说了。没想到大耳朵不会办事,竟张张扬扬地来找余太久谈话,让他要学会处理夫妻关系。如此一来,没几天崔发就也知道了,因为这事太让人意外,崔发也没有听我的叮嘱,很快又告诉了黄白顺。仅仅半月之后,这事在地下2层就算公开了。余太久为此对我怒目而视,并从此不再同我说话。我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没把事办好,对不住老余,有些歉疚,可也没有太往心里放。我根本没想到这事还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还会差点危及自己的生命……

02·10事件

离开地下2层的心很早就有了。

我明白,在这种不见阳光的地方干久了,身体肯定要受伤害。而且老家万一来人,看见我在地下2层做事也太不光彩。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看见梅苑,更不想去保护她。一看见她的身影,我这心里就莫名的别扭。

我曾给大耳朵买过三十块钱的茶叶,期望他收下礼物后能给我往好楼层调一调,但他看了茶叶后坚决不肯收下。我知道他是嫌茶叶不好,可是好茶叶我实在是买不起呀。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开始用幻想来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上天会给我送来一个机会。

我没料到,我幻想的机会竟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十分突然。

当那个伴着危险的机会向我走来时,我只是感到了恐惧,一点也没认出它是一个机会。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夜晚,即使在地下2层,春意也通过进出车的路口流了进来,这使值班的我感到了几分舒适。

午夜过后,基本上没有车再进出,我于是便在值班小屋里打起了盹。蒙眬中,有一种声音开始飘进我的耳朵。半睡中的我实在不想分辨那声音的性质,只在心里想,八成是什么地方施工的声响。可那声音却顽固地在耳畔跳着,并最终把我的睡意弄淡弄跑了。我抬起头,开始仔细倾听那声音的出处。吱——这下听清了,声响是从停车场里传过来的。这个时候还有人在停车场里?哧——一种铁质物品相触的声音。谁会在这个时候去捣弄铁质东西?不会是老梁在捣鼓他那些洗车用品吧?我走出值班小屋,停车场太大,加上柱子多灯光有许多死角,我看不清楚是不是老梁真在那里,就朝着车场喊了一声:老梁,是你吗?我的喊声没有引来老梁的回应,回应我的只是一把钳子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是钳子,这种声响我能分辨得清。这声音让我打了个激灵,谁会在那儿摆弄钳子?混进来了小偷?这地方怎么会有小偷?我飞快地看了一下手表:凌晨2点10分。我此时虽然模糊意识到出了问题,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轻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想去看个究竟,就在我用目光在那一排汽车中巡视的当儿,刷的一声,近处的一辆汽车后边突然站起两个人来。两个人的头上都戴着黑头罩,只露着两只眼睛,手里各拿着一把刀,其中一个人的刀尖离我也就一米多远。我脊背一冷,手本能地去腰里摸那把喷雾致盲手枪和电警棍,可是没有摸到。我霍然记起,刚才打盹时嫌它们坠得难受,解下来放到了值班室的桌上。糟糕!恐惧立刻钻进了心里,我感觉到身上有冷汗开始流了。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哥们儿,别紧张。他们中的一个低了声说:我们无意伤害你,我们只是想弄辆好车玩玩,没想到惊动了你。你看,车门我们总算已经弄开,你要识相的话,就放我们走,喏,出门卡我们已经仿造好,你没有任何责任。

我那刻才注意到,就在我的脚边,放着他们的一个挎包,我飞快地弯腰将它拎到了手中。

——把它放下!离我最近的那个歹徒压低了声音说。

我没有理会他。我那时并不知道那包里放着他们的重要东西,我只是觉得手里应该抓住一点什么。我一边慢慢地向后退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他们撬开的那辆车,我认出那是一辆宝马。崔发告诉过我,宝马也是好车。我依稀记得58层的邱总裁也坐过这种车。让他们把这辆车顺利偷走?那肯定不行,那我这个饭碗就丢定了!可要想立刻捉住他们也不可能,他们是两个人而且手上有刀。我必须先不让他们近身,然后再设法喊醒崔发他们。我瞥了一眼进车口,不知道今晚是谁在那儿值班。不管是谁,但愿他没有打盹睡死,但愿他能早点听到这边的响动。

是侦察兵的经历帮助了我。当那个离我最近的歹徒持刀嗖地向我扑过来时,我利索地闪开而且趁他扑空未站稳的瞬间,将身子闪到了另一辆车的旁边,现在我的身子暂时脱离了他们刀子的威胁,我几乎是立刻就高喊了起来:来人哪——而且使劲地拍了一掌那辆轿车的车身,我模糊记得,轿车是都有警报器的。遗憾的是,所拍的是一辆低档车,根本就没安警报器。我没有时间再做其他动作,因为他们两个人已经一齐向我扑过来了。事后我才知道,如果我当时没有提走他们的那个包,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要跑,可因为那个装着他们身份证和作案工具的包在我手上,他们就只有和我干了。

我站在两辆轿车的夹缝里,他们两个是从夹缝的两头向我逼过来的,我已无处躲闪,绝望飞快地升上了我的心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近处突然响起了余太久的喝叫:不许动!两个歹徒和我几乎同时一愣。不过我很快从愣怔中醒过来,余太久到底听到了我的喊声。我明白这是我摆脱险境的一个机会。我没有任何犹豫,抡起手中的那个提包便向离我最近的那个歹徒持刀的手打去,可能是我的攻击出乎他的意外,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了地。几乎在刀落地的瞬间,我一下子朝他扑过去,我怕他再拿起刀来,我只有这样做了。我原以为另一个歹徒会被余太久吸引过去的,没想到在我向最近的那个歹徒扑过去的同时,另一个歹徒也拿刀向我扑过来。那一刻,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两个字:完了。

但我和事件都还没完。事后我方知道,在后一个歹徒也向我扑来时,余太久飞步跃上旁边那辆车的车顶并扬起电警棍向那歹徒的肩膀砸去,他慌忙中忘了打开电源开关,可那是沉重的一击,歹徒惨叫了一声。这一击把那个歹徒吸引了过去。他转身把手中的刀刺向了余太久,也是巧,余太久因为刚才太用力加上车顶很滑,身子正好朝歹徒滑了过来。他在撞到那个歹徒的同时,歹徒手中的刀也戳向了他的身体,我听到太久痛楚的叫声时知道不好,放开手中抓住的歹徒返身去救太久,所幸崔发和黄白顺这时也已闻声跑来。他们扭住了手中无刀的那个歹徒,我得以去扭拿刀的那个杂种。他这时已在太久的身上连扎了几刀,血已经溅得满地都是。我明白太久是替我挨的刀,仇恨和歉疚使我不顾一切地从后边抱住了那个杂种。他立刻反手向我刺来,我不知道他刺了几下,但我始终没有松手,直到警报器响了——我不知道是谁拉响了警报器,直到崔发、黄白顺、老梁他们过来将他制服……

我被抬上担架时还是清醒的,太久却已沉入了深度昏迷。我知道他流的血是我的几倍,我明白我的小命也是太久救下的。太久,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一个如此侠义的兄弟!

我们俩住在了同一间病房里。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我在清醒中忍受着疼痛,他在昏迷中和疼痛搏斗。还好,因为我们身体素质不错也因为上天的垂怜,我们都熬了过来。

我们被告知,那天晚上的盗车犯罪团伙一共是三个人。他们在晚上十二点时先开一辆车进到地下2层停车大厅,佯装停车,把其中的两个人悄悄放下,而后另一人又将车开出到大厦之外准备接应。他们没有想到会遇上两个不要命的保安员。

当我和太久都能在病床上不受疼痛的打扰坐下来时,我们有过几次交谈。那些交谈中,大都是我在主动说话。我感谢他,我安慰他,我给他讲些趣事。他一反过去爱说爱笑的脾性,总是默默地坐那儿听。直到有一个下午,他主动地先开了口,他开口之后,那个薄云飘动阳光不多的下午就一下子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那天晚上,当盗车贼惊动了你时,也惊动了我。你循声去察看时,我也弯了腰悄步循声去找。临离开值班室前,我还在电子显示系统上按了我的胸牌号码0114,告诉总值班室,我去巡查了,如果8分钟不回来,请拉响警报器。你被盗车贼们发现和他们对峙时,我其实离你们很近。如果我当时也立刻喝叫一声,也许他们就不敢动手了,毕竟力量变成了2∶2。可我不仅没有喝叫,而且连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发出。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恨你!自打你传开了我给你说的我和我老婆的事后,我对你就充满了恨。我认为是你使我在地下2层失去了尊严和威信。我一直在寻找报复你的机会,可惜没有找到。没想到现在机会来了,我那一刻真希望贼们能对你做点什么,让你也倒点霉。在两个盗车贼刚对你动手时,我心里是怀着一种快意的,可我很快看出他们的目的是让你死。有一刹那,我的心里是晃过“死了也好”这四个字的,但一个声音还是在我脑子里响了,那好像是我妈妈的骂声,妈说,你站着不动就是畜生!我就是在那声音的催促下才去帮助你的,可我去得晚了……

不晚!太久。

要是我早点站出来,我俩也许都可以不受伤。

事情已经过去,就别想那么多了。

我差一点就又当了畜——

太久!我截住了他的话头……

这次意外事件带来的一个结果是,大厦管理处给我和太久每人发了五百元奖金,把我调到32层工作,将太久调到了30层。

没想到的是,太久既拒绝领取奖金也拒绝调动。我临去32层报到的那天,去和太久告别时低了声说:老余,别傻,去把钱领了吧;老老实实去30层干,总在地下2层会弄坏身体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走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梅苑。她是我的保护对象,又是很早就认识的人,应该去同她打个招呼。出乎意外的是,她听说我要到32层工作之后竟然笑了一下,说:好,你先去吧,我以后也有可能到32层去干点事情。我真为她的不自量力感到吃惊,我苦笑了一下,在心里说,都这个样子了你还在吹牛!我懒得再开口,只朝她摆摆手就走了。

地下2层的所有人都到电梯前给我送行——别忘了我们!老梁朝我挥手。

——电梯这样方便,记住常回来看看。崔发交代。

我的心一颤,鼻子有些酸。

电梯要关门把我带向32层时,我听见丰嫂感叹了一声:总算有一个人飞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电梯对面墙上用瓷砖拼成的那幅有鸟的壁画,看了一眼那只静静站立的黑雉,你依旧站在这儿等待?

我可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