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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厦 58层

这是楼的最高层。

他说,站在这一层向楼下看,人已经小得很可怜了。

他站在窗口向下看时生出了一丝惊奇:我这不是站在了空中?!

他说,那一刻他忽然想,要是玉皇大帝坐在天宫里向下看,人小得不就像蚂蚁?

从电梯里出来,大耳朵队长已等在那儿。我随他向通往走廊的门口走,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保安员迎上来一本正经地敬礼:报告队长,一切正常。大耳朵先是搔了搔他自己的耳轮,这才应道:正常就好,崔发,我给你领来一个伙计。从今天起,你们俩负责这一层,大刘调到37层去,有关注意事项,你给他说清楚。那叫崔发的挺了挺身子表态:明白!

崔发说,21大厦的48—58层是高级私宅区。这第58层只住着四户人家,即5801、5802、5803和5804号。每一家住的面积都在二百平米以上。

我不知道二百多平米究竟有多大,可我立刻感到这些人的日子过得很舒服,连走廊上都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崔发说,我们只知道他们的门牌号、电话号、长相和姓氏,别的东西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和崔发的任务是守卫步行梯口和电梯通走廊的那个门口,平日步行梯口可以上锁,我和崔发轮流坐在电梯通走廊的那个门口,对每一个由电梯出来想进入这一层的人进行盘查。凡是5801、5802、5803、5804号四个家庭的成员,就挥挥手让他们进去。这四家人很容易辨认,我没用三天,就把他们全认过来了。凡是来客,必须先报上姓名,经我们用电话和主家联系,得到人家的同意之后,才能进到走廊去按主人的门铃。

无关人员一律禁止入内。

我们要保证这四家人的财产安全和人员回家后的人身安全。

这儿住的是不是当官的?我刚开口问,崔发就紧忙把一根手指头竖在了嘴前,小了声说:咱们的保安规矩,是不准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

狗屁!我撇了撇嘴。我会把这几家人的身份弄清楚的!

给我们配备的防身的东西照例是一根电警棍。崔发说,那警棍可以把任何人击得在地上打滚。我这才想起在4层时还没有得到试试电警棍威力的机会。

让我们睡觉的地方是一间小屋,屋子里放有两张窄床。白天我和崔发一轮半天值班,夜里一轮半夜。夜里值班十二点之后可以把通走廊的门锁上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听到敲门声要立即起来开门。

这活儿比起我在4层时稍微有些重,当然,与在部队训练和在庄稼地里干活相比,那还是轻松到了天上。

站在值班的位置,隔着一扇窗户,能看见一大片市区,能看见远处颐和园里昆明湖中的水,能看见圆明园里那片被毁掉的废墟,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顶,那些细细弯弯的道路,那些看上去很小的人影,都让我觉到了新奇。不过这种新奇感也就持续了几天,总是看见这些东西,很快就觉到了单调乏味。我把目光从楼外收回到楼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除了那一条走廊和走廊尽头墙上的那幅黑雉壁画,就是四家人的铁框保险门。黑雉鸟,你总站在笼子里着不着急?

单调的生活开始让我生出烦躁,为了对付心里那份越来越厉害的烦闷和焦躁,我只好去看走廊上那四个漆成黑色的房门——

5801

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晚上下班进去的还是她一个。

看来这女的是独自过日子。

女人有三十三四岁的样子,姓宋。这样年岁的女人还不结婚,有点日怪。要在农村,早是几个娃的妈了。女人脸相长得不错,俩嘴唇特耐看,下嘴唇有点像元宝,让人看了特想去亲。胸脯上的俩奶子蛮圆乎,但和梅苑那两个奶子相比,还是嫌小了一点。屁股蛋子向上翘着,很惹眼。浑身透着一股利索。每次从我们面前过,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这一点也和梅苑不同,梅苑每次从我面前过,我闻到的总是一股奶腥味。姓宋的女人穿得也很时髦,隔一两天就会换一身衣裳。要说这样的女人,找个男人结婚不成问题,可她为什么还不找呢?是结了婚又离了?是她挑男人挑花眼了?还是她身体长有什么毛病?不会是石女人吧?真要是石女的话也可以找人看看,我记得有一个刊物上说,石女病是可以治的。这女人待人不错,对我和崔发很客气,对我们说话和对待那些有身份的人说话,态度没啥两样,这使我和崔发心里挺好受。崔发说,这个女人不孬,哪个男人娶了她那可是有福分。只是这个大厦买一平米就要花一万多块钱,不知道她当初是怎样发财买下这套房子的。我说,也许她父母有钱,是个阔佬?

这女人的生活很有规律,按时上下班。每天上班时都挎着一个精致的皮包。她走路的姿势也很耐看,俩屁股蛋一扭一扭的,让人看着特舒服。每天傍晚回来时,她的门缝里总要飘出些音乐声,我说不出那是些什么曲子,反正挺好听。

我想,和我们乡下的女人相比,这女人过得可真叫日子,她大概命里就有福气。

每星期三和六的晚上,总有男人来找她。我们向她通报了来的男人的名字之后,她常会很高兴地说:请他进来吧。不管是哪个男人来,走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夜里十二点。我们不知道这些男人来找她干什么,研究事情?讨论问题?崔发的猜测是:日。肯定是两个人在一起日。我有点不高兴崔发把这么粗野的字用到她身上。我怀疑崔发的话,真要是干那事,时间上怎么会那样规律?而且来的也不是同一个男人,这次来的和下次来的常常不同,她会和那么多的男人发生关系?但崔发坚持他的看法,他说,你看那些男人,夜里十二点从5801家出来时,都是满脸疲惫,那肯定是做那事累的。我照他的猜测去想象5801家里的情景,我觉得那有点古怪,觉得我的想象有点亵渎了那个浑身透着清爽的女人。

有一天晚上,当一个精瘦的男子被宋女士允准进她家不久,我从门缝里听到她发出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叫声。由于门的隔音效果很好,我实在听不清那是不是一种呼救的声音。我当时正在值班,我拿不准主意应不应该去按门铃,在我犹豫的当儿,那隐隐约约的叫声消失了。我有点紧张地站回到岗位上,猜想着她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我是多虑了,那男子在半夜走时,宋女士送他到门口愉快地说了一声:再见!第二天宋女士上班时显得容光焕发。

仔细地观察之后我注意到,她的情绪有点变幻不定。有时很快活,快活得上下电梯都在哼着歌,见我和崔发时,总要没话找话地同我们说上一阵;有时神情又很颓唐,颓唐时你跟她说话她都听不见。有一段日子她的精神不太好,人有些消瘦,尽管化了妆,还能看出她的眼圈是黑的。那些日子她上下班从我们面前走过时,眼神都有些飘忽。

渐渐地,经常在下班后来看她的男人,固定成了三个,一个较胖,一个偏瘦,一个胖瘦适中。三个人来的规律是:像值班那样,轮流来。三个人来的时候,都是满脸喜色;走的时候,仿佛又全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一天晚上,那胖瘦适中的男人来看她,进她屋不大时辰,屋里忽然传出了争吵声,那争吵声传到走廊上虽然已很低微,但我能分辨出那确是争吵声。我有点惊奇,她这样的人也能和人高声争吵?那男人来她家做客怎么竟和主人吵开了?我侧耳想听明白他们争吵的原因,可惜听不清。对住户室内的争吵,我们保安员无权过问。我只是觉得好奇,我想看看那男人走时是什么样子。奇怪的是,那男人后来走时,她依旧送到门口愉快地说了一声再见,而那男人也一脸的平静,根本看不出他们曾经吵过。

这女人是有点特别。

她的情绪低沉期又来了。从我们保安哨位前走过时一脸愁苦,眼神又有些飘忽,我同她说话时她没有反应,她走到自己门口时又忽然扭过头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笑着摇头:没说什么。她的眼圈又开始发黑,化的妆也越来越浓。我猜想她没吃好也没睡好,不缺吃不缺穿的,情绪为何会变成这样?这期间的一个后半夜,我和崔发都已睡着,一声尖叫突然把我们惊醒了。我睁开眼正疑惑着,又一声尖叫响了起来:呀——这一次我和崔发都听清了,叫声来自5801家,显然是这家的女主人发出的,我俩急忙起身拎了电警棍向她家跑去。5801的保险门紧紧地关着,我们使劲地拍门,门开了,我们看见了一脸惊恐浑身哆嗦的女主人。——快,在那边!她急急地指着她卧室里的一个窗户说。我和崔发飞步跑到那扇窗前,窗子是关着的,我俩向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有!我看得很清,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在窗外来回飞,它使劲撞我的窗玻璃,想钻进我的屋里!是么?我急忙打开窗户向上下左右看去,为了看得更清,我让崔发抓住我的一只手,我探身在外边,把大楼的这一面墙都看了一遍,没有什么鸟的影子,一般的鸟有本领飞这么高?而且是在夜里?我跳回到屋里的地板上请她放心,她依然摇头说她的确看见了一只大鸟。为了消除她的疑虑,我和崔发又在走廊一头打开通往楼顶的门锁,到楼顶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空旷的楼顶和楼的四周除了浓浓的夜色和呼呼的风声之外,连只鸟的影儿都没有。我进屋向她说了在楼顶的巡查结果,并告诉她鸟一般在后半夜时都不飞。她心有余悸地看着我,眼里的那分惊慌真让人心疼。我说,宋大姐,你放心歇息吧,即使真有鸟,你把窗户关好它也没法进来!她点头谢我们,又转身去冰箱里为我们拿饮料,我趁这机会才打量了一下她的房子。这套房子好宽敞,有八九间房吧,客厅里收拾得十分清爽,住在这里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从她家回到我们的宿舍后,崔发说,前些天49层的保安员反映,他们那层也有一家住户说半夜看见了窗外有一个黑影,也许真有啥东西在作怪。据说这栋大厦是盖在一片坟地上的,当初挖地基时挖出许多人的骨头,挖出的土是一半黑一半红,打地基时无缘无故地死了两个工人。说现在在地下室,有时还能听见一种若有若无的哭声,而且那哭声极像女人的。

是吗?我听得汗毛直竖起来。又倏然想起在4层听餐厅汪师傅说的那个黑雉鸟王的故事,莫非真有一只大鸟在窗外飞么?依你说,5801那个姓宋的女人看到的还可能是真的?

我只是这样瞎猜。崔发笑笑。

第二天再看到那幅壁画时,我仔细地盯住那只站在笼中的黑雉:不会是你在作怪吧?

这晚过去之后,5801宋女士的情绪好像更不稳定,常常出门时眼里布着红丝丝,我想,她可能在失眠。那些天,那三个男人也不来了,不知是她不让他们来,还是他们自己决定不来了。有天早上,她出门时已是九点,这在她可是反常的事情,她一向是在八点准时上班的。那天她边锁门边看表,急急慌慌,走过我身边时还听她在自言自语:糟糕,晚了!我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你这样急慌慌地上路,可别出事情!我那时已经知道她每天上班都是自己开车去的。果然,那次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两个小时后,她脖子里缠着绷带被一个交通警察扶着送回来了。那交通警察告诉我们,她的奥迪轿车和一辆桑塔纳轿车相撞,所幸车和人都只受了轻伤。

她受伤的当天下午,一个外国中年男人在一个中国姑娘的陪同下来看她,我打电话向她通报了来客的姓名。那外国男人的名字叫艾博伦特,她听后仿佛有些意外,说:请他们进来吧。来客的探访持续了半个小时,俩人走时,她坚持出门送到电梯前,我注意到她的神色好像更加沮丧。

第二天中午,我刚把班交给崔发,她打开门站在门口问我: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我走过去说:当然可以。她把我让进她的屋子,一边关门一边说:我想请你帮我换一下药。我一听是干这个,急忙摆手说,我可没干过这个,你去6层医务室吧。她说,不要紧,我会告诉你怎么换。她在一面大镜子前坐下,用手指点着我怎样解绷带,怎样用棉签蘸上药去擦拭伤口。我问她怎么不去6层的医务室,她说,她不想上楼下楼的让人们看见她缠着绷带的样子,再说伤也不重。她后一句话说的倒是真情,她脖子上的伤口很小,要在我们农村,这点小伤是根本不用管的。我给她缠新绷带时她忽然说:小谭,我看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你活得可是挺有兴致。我说,好不容易在北京找了个工作,能挣点钱帮帮父母,当然高兴。她又问我,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个什么?是挣钱么?我摇摇头,我说我没去想过这事,我估计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她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说:挣的钱再多,人一死,有什么用处?

我那天临离开她家时,她拿出了二百块钱递到我手上,说:拿住,你帮了我的忙,这是给你的报酬。我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我看见那钱时心的确一动,二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可我觉得我不能接,帮人换换药就要这么多钱有点说不过去,我要接了她可能就会低看我了。我推开那钱笑笑说:万一哪天我需要你帮我换药时,我可拿不出这么多报酬给你。说罢,我就走了。

回到值班的地方,崔发问我那女人叫我去干啥,我给他学说了一遍。崔发说,没准那女人有点看上你了,城里女人有时特别喜欢没破过身的小伙儿。你可要抓紧她,如果她真要让你——

崔发,你狗东西不要胡说!我急忙拦住他。

我是在给你上课,小子。如果真是我说的这回事,你可不要退缩,你要和这样的女人有了关系,那你这辈子可不用为生活发愁了。我很不高兴崔发这样说,我一向反感他的粗鲁,可也被他这话弄得有点紧张兴奋起来:她会看中了我?一个打工的复员兵?

她那次在家休息了七天,七天间,我进她家帮她换了三次药。最后一次换药时,她眼睛直盯住我说,我看出你是一个讲信义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要托付你一件事,你会愿意做吗?

我说:当然,大姐。

她会托我做啥事?

她重新上班之后,心情好像更坏了。再没有听到过她的笑声,更没有听到过她的歌声。每天下班她的脸都阴得像要滴水。她进家后,也不再放音乐了。她的那几个男朋友来看她,不是被她拒绝不让进屋,就是进去不大时间便出来了。我听见她不止一次地在门口对她的男朋友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有一天傍晚,她站在门口忽然向我招手说:小谭,你过来一下。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我帮她做,就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时才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她把那张照片捧着让我看:怎么样?我照得还不错吧?我定睛看去,那张照片上全是乌云,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好像就压在人的头顶,我猜她可能是在大雨将来时对着天空照的。

照得挺清晰,只是你照这——

我这是在照一种感觉。

感觉?

你不懂。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

我又茫然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慢慢退回到哨位上。全是乌云,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怎会想到了乌云?

照片的事过去没有几天,有天晚上她又像上次那样在半夜发出了尖叫,她拉开保险铁门跑到走廊上尖声叫着:来人呐——我和崔发闻声急忙起身跑出去。她说她屋里潜进去一个男人,个头很大,拿着尖刀。我和崔发都有些惊了,返身都把电警棍拿在手里,这才向她屋里走。我俩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搜到最后,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如果有人潜进屋,走的只可能是屋门,而屋门她说她刚才打开前是锁着的。也许是你做梦看见了——

不是!她余惊未息地摇着头,我看得很清,那人刚走到厨房门口……她努力回忆着。

我想起当初崔发说的这大厦是建在坟地上的话,又悄悄向窗外看了几眼,莫不是真有什么鬼魂在作怪?而且它有穿墙破壁的本领?

兴许是你看花了眼,把一个什么物体看成了人,毕竟你没有开灯。我找话安慰着她,一边安慰一边扶她向屋里走,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大姐,您真该有个伴儿了,有个伴就有人照护你了。从心底涌出的同情使我不觉间说出了这句话。她没有应声,她只是深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但我能看出她是在尽力坚持,她的步子迈得明显迟缓而且没有弹性,她身上的力气似乎已被抽走了许多。

这天晚上她下班后,把我喊进她的屋里说:很抱歉,昨晚打搅了你们休息。边说边给我倒了一杯饮料,而后问我: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随便问。我为她的郑重其事笑了。

告诉我,你活得快活吗?

我迟疑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快活的时候很多,饭吃饱的时候,快活;觉睡足的时候,快活;买到一件合意的新衣服时,也快活;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更快活;看了一场好电影,快活;轮到休息不上班,快活;知道老连队里哪个战友结了婚,快活;接到家里和当年战友们的来信,也快活;受到我们保安队的头头表扬,更快活。这些快活加在一起,我快活的日子就很多。当然也有不快活的时候,可只要一觉睡完,第二天也就把那不快活忘掉了。

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我吃惊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我听说你有博士学位,你又有这样好的房子,你还有自己的轿车,我啥时候要能像你这样我会快活到了天上!

我当初和你一样,以为得到了这些就会很快活,可当我得到了它们之后,我才发现,在它们的后边还藏有另外的东西。

啥?

说不清楚。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大团。

一大团?

在人心里不停地滚着,滚得让人只想离开。

离开?

对。

去哪里?

天空。

天空?

有一些白云的天空。

别瞎说了。我看着她脸上的沮丧,心里不由得替她着急起来。你可以去找一点快活的事做,比如去2层的剧院里看看戏。我为她出着主意。

我还用去看别人编的戏?我自己的戏还没有煞尾哩……

这次谈话之后,我对她生出了真正的担忧,她也许真会出事的。一个住在如此豪华的房子里的人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在心里盼望她的亲人能够在此时出现,父亲、母亲、姐姐、哥哥都行,只要有亲人同她说说话,也许她的心绪就会慢慢好起来。可是没有,连原先那常来的几个男人也很少见了。

有天晚上她下班从我面前过时,忽然停住脚看着我说:我已经搞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了,你说怎么办?我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随即又问:你愿不愿当我的弟弟?我急忙点头说:愿。她听我这样回答,笑了笑说:既是这样,你下班后来按我的门铃,我有事要给你说。

我心怀忐忑地等着下班的时刻,她为何突然提出要我当她的弟弟?她会给我说什么事情?她有没有亲生的弟弟?

我心怀不安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先去她的酒柜前用高脚杯倒了两杯鲜红的葡萄酒,递了一杯给我,然后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来,先喝了这杯酒!这是我俩结拜姐弟的酒。我一直想有一个弟弟,可惜我的父母没有让我如愿,只生了我一个。现在好了,我总算有了一个弟弟了。我听她这样说,心头涌上一阵感动,便仰头喝了杯里的酒。

——不知为什么,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可我觉得你可以信任。她看着我说,但愿我这次没有再看错。

我没有开口,静等着她往下说。这么说她过去看错过人?

——我总感到我可能会出事,因此想把一件东西交你保管。

一件东西?

——是一个很小的提箱,喏,就是它。她指了一下放在旁边的一个黑色的小提箱。

你别瞎想,你不会出事的。你只是心情不好。

——我一旦出了事,我的家必会被别人查看,而我有些东西,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这样,我就想托付给你,请你转交给我的父亲。

你父亲?

——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母亲早已经过世。父亲再婚后住在深圳。

那你为何不现在就把这个提箱想办法交到你父亲手上?或者让他来一趟?

——在我没出事之前,我舍不得让这些东西离我太远。再说,我要万一不出事,这些东西我还要用。

那好吧。你其实完全不必——

——你要答应我三条:第一,如果我出事了,一定要亲手交到我父亲手里,不能让第二个人转交,我一旦出事,他是必会来的;第二,你保证在我出事前和出事后都不偷偷打开它;第三,当我没有出事我向你要这个小箱子时,你立刻还给我。

我保证做到。我起誓似的说。我不能对不起她这分信任。

——我自信我没有看错你!她直盯着我的眼睛。你过去是不是当过兵?

怎么?

——我看你走路和站立的姿势有点像兵,而且说话简短,爱答:是!听见别人叫你时,会应:到!

你观察得倒真细,我是当过。

——那我的托付可能更不会出事,军人的承诺一向让人放心。

我为她的信任感动着,我想,我要负了她的信任我会终生不得安宁。第二天我值班时,趁崔发出去买东西的当儿,她把那个箱子拿了过来,我把它塞进我平时装衣物的那个大提包里放到了床底下。

那箱子很轻很轻,装的是现金还是存折?抑或是什么账目?不会和贪污受贿有关系吧?但愿她别出事,过些天我再交还到她手里。

接了她这个箱子后,我对她的担心变得更甚了,她为什么总说她会出事,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她会出哪些事?

就在我这样为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没想到5803家却突然出事了。

5803

门关上了。

他们关门有个特点:响。砰,满楼道里都是声音。

这一家是两口人。

男的,近六十岁;女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年龄上看是一对父女,从相貌上看,又有点不大像,女的和男的长得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而且,有一次我去走廊那头关窗户,经过他们家门口时,男人刚从外面进来,保险门关了,木门还没来得及关,就见那女的扑到了男的怀里,这动作不大像父女之间可以做出来的。不过也不好说,照城里人的规矩,女儿是可以搂住父亲亲他的。

那男的平时走路身子一晃一晃,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很有派头;脸长得富富态态,戴的眼镜是金丝框的,肚子微微凸着,衣服裤子啥时候都是笔挺笔挺,挺像个经常在台子上坐着的人物。

这一家有几个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其一,两人都很少同外人说话,从没见过他们两人主动同邻居们搭话,当然更不会与我和崔发说话,两人每次从我们面前过时,都是目不斜视,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们一样。其二,生活极不规律,女的很少上班,常常几天不出一次门,有时一出门又好些天不见回来。男的回家的时间也没个一定,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早晨,常常是几天回来一次,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他的面。其三,两人都爱戴变色镜,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两人进出时都戴着变色眼镜,我从没见过他们没戴眼镜的样子,连他们留在我们这儿的照片,也是戴了变色眼镜照的。

说实话,看见那女人的第一眼,我的心是忽悠了一下。这女人长得比梅苑和5801的宋大姐都要靓,身条、肤色、五官,都长绝了,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看见5801的宋女士,人心里生起的是尊重和尊敬;看见梅苑,人心里升起的是喜欢和同情;看见5803的这个女人,心里有的却只是惊异和冲动。崔发有次给我说:5803那女人,男人看她时间不能太长,看长了就会生出要做那事的欲望,就可能犯错误。我记得我当时还捶了崔发一拳。

她身上是有一种奇特的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东西,可我又说不出那种东西是什么。我能说清的是她的脾气,她的脾气可是真大,动不动就发火,而且发起火来声音又尖又厉,骂出的话能把人气得闭过气去。那次她从外边回来,怀里抱了两只猫,正在值班的崔发看见,好意提醒了她一句:别让猫跑到走廊上把地毯弄脏。这可不得了了,她立时柳眉倒竖,吼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猫会跑到走廊上?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要真撑得慌了你就去厕所里想法拉出来,别在这儿和我过不去!我这猫比你还干净,它一天洗两次脸两次屁股,你洗几次?这一下把崔发骂呆在了那儿,崔发脸红筋胀半天出不了声。她的脾气使她的漂亮大打折扣。崔发说,这女人让男人又想日她又想踢她,她将来怕不会有好下场。崔发挨了这回骂之后,悄声对我说:我敢保证,这女人是一个被养起来的货,她和那老男人绝不会是父女关系。我问何以见得,他说,你没听她骂的那些词儿,根本就不是一个姑娘骂得出口的,只有做了媳妇的女人才会使用。

知道她脾气不好,我就小了心不去惹她,逢牵扯到她家的事,我都格外注意,免得惹出是非。不想,就这样还是出了事。那是一个中午,大耳朵要我把“大厦保安须知”送给58层的每一家,另外三家都送得很顺利,唯有去她家送时按了两次门铃全没有回音,我以为她没有听见,就按了第三次,而且按的时间稍长一点,这一来不好了,只见她怒冲冲地开了门,张口就朝我吼:你疯了?门铃有你这样按的吗?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来当保安?土老鳖!一顿吼把我吼傻在那儿,气得我脖子里的筋都乱跳。以我心中当时的那股气劲,真想抬手给她一掌。

娘的!

这之后不久,我又目睹了一次她发火的场面——负责58层清洁任务的清洁工早上来收垃圾,她家的垃圾袋没送出来,那五十来岁的清洁工按门铃催了一下,这可不得了了,只见她拉开门尖声叫道:你是爸死了还是妈死了急成了这样?那清洁工刚辩了一句,只见她嘭一下便把一袋子垃圾向清洁工怀里砸来,垃圾袋里的脏水弄了那工人一身。清洁工气得跺脚说了一句:疯子!她立刻咬了牙叫:你敢回嘴?你等着,明天他们就会让你滚蛋的!果然,第二天那位清洁工就被大厦物业管理处辞退了,不管他怎样辩解也不行。那清洁工大概找到这个工作不容易,实在不想放弃这个工作,最后只好含着眼泪又来到58层向她道歉,求她能再给物业管理处说说留下他。我当时正在岗位上值班,亲耳听着他对她的苦求,但她听到最后也只是冷笑一声,砰一下把门关上。

从此我再没见过那个清洁工上班。

我由此也更知道了那女人的厉害。我常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去招惹她。

这个泼货!

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又有一个发现:他们家没有客人,就是说从来没有人去他们家做客。这有点让人想不通,谁没有个三朋四友、三亲六故?怎就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们?

他们家订的报纸特多,总有十几份吧。我猜想着谁去看那些报纸,是那女人还是那男人?看得完吗?每天看那些报纸是不是很累?

他们家的生活也特别讲究,只要两个人在家,他们准会在大厦5层的豪华餐厅里订饭让外卖人员送到门口。那女人买进口的水果和营养品蜂胶,都是成箱成箱地买。我猜,男主人肯定有一份很挣钱的工作,要不然是维持不了这个家的开销的。

她的衣服可是真多,裁缝店隔几天总要给那女人送来几件。5801的宋大姐衣服也多,但和这女人比起来,差远了。这女人出门,穿的衣服绝少重样,连手中提的包包也是一次一换,不知道他们家买了多少女人用的包。

他们家养了一群猫。有一次他们的屋门没有关好猫们跑了出来,我才在走廊上数清是五只。那女人给她的猫分别起名为大天、二天、大媚、二媚、三媚。她在走廊上叫它们时声音里含满了爱意,比她和我们这些服务人员说话时的声音都好听。当他们两个都不在家的时候,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会提前一天来把猫们拎走,那女孩来时也并不进屋,只在门口接过装猫的两个篓子转身就走,猜不透那女孩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一家生活的特点是不安静,不管是一个人在家还是两个人在家,他们家的电视机声音总是开得很大。而且猫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有门的隔离,传到走廊上的叫声并不高,但和别的人家相比,动静还是有些大了。如果那男人在家,有时后半夜还会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类似皮带抽到人身上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是电视剧里的动静?是在看vcd?不会真是一个人在用皮带抽另一个人吧?

有一天傍晚我值班时,忽然从电梯间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说他要去5803家里做客。我很惊奇,他是我所见到的来5803家的第一个客人。我拿起电话拨通5803的家里,是女的接的电话,当我报告了来客的姓名之后,电话那头一下子沉默了,半晌过后,才听到她说:我们没有邀请过人来做客。我放下电话对来人做了说明之后,那人倒也没有坚持,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了。那人走后不久,5803的女主人来了,她破例地朝我一笑,要我向她描述刚才那位来客的相貌,尽管有变色镜在遮着她的眼睛,我还是从她的瞳仁里看出了一丝慌张,她的手指也在下意识地捏搓着桌角。这让我很意外,她还怕什么人不成?

他们两个人第二天一天都没有出门。直到第三天的凌晨四点钟,那家的男的才来叫醒我给他打开楼层门走了出去。尽管我睡眼惺忪,我还是看清了他走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平静悠闲。

他的步态里也仿佛透出些慌乱。

这让我更为惊奇。

他们难道还会怕谁不成?

那个年轻女人到来已是几天之后了。她说她要去5803家做客,是预先约好的。我在电话里向5803家女主人通报时,她的声音里依然透出了慌张,她说:我们没有邀请任何人来访。说罢,电话就扣了。我只得朝那女客说:请回吧。那女人也没坚持,笑了笑就走了。

这两件事让我觉到了奇怪,但也没想到它是一件大事的前兆。大约十来天后,男主人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两个人进屋时,我听到女的发出了一声欢呼:嗨——

事情是当晚出的。

这晚的十一点多钟,值班的我正准备锁上楼层门时,大耳朵领着一个穿便衣的男子轻手轻脚地由步行梯上来了,惊奇的我刚要开口招呼,大耳朵急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向我招手。我被他的诡秘动作弄得有些好奇,就也放轻脚步向他们身边走去。大耳朵几乎是贴着我的耳边说:公安局有个行动,你要按这位警官的要求去做。我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那穿便衣的警官,正想开口问什么行动,电梯门又开了,只见十几个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警察悄步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当时惊慌地看了一眼5801的门,以为他们这是来找宋大姐的,没想到那便衣警官一挥手,一群人便轻脚飞步一下子扑到了5803的门前,走廊两头的窗户和通往步行梯的门那儿,也都立刻站上了警察。那警官这时附耳对我说:你走到5803的门前,按响门铃后说:有你们家的特快专递信!一待他们把保险铁门打开,你便迅速把身子闪到门框一边,以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只能点头,照他说的向5803的门前走去。那些持枪包围在门前的警察向两边无声地闪开,我手有些哆嗦地按响了门铃,停了许久才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声音既不是男主人的也不是女人的,我估计是那个刚来的小伙,就高了声答:保安员小谭,有你们家一封特快专递信。

——哪儿来的?他又问。

我惊慌地看了一眼便衣警官,他可没有教我说来信的地址。那警官也分明一愣,他显然也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我不能迟疑下去不答,那样会立刻引起他更大的怀疑,便顺口答道:石家庄来的。我听对方哦了一声,随后就听见了打开木门的响动,木门开了后,又是去开铁质保险门的声音,我趁这当儿把身子闪到了门框一边,那些警察已飞快围到了门前,有半蹲也有半站的,都举枪瞄向门内,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把铁保险门完全拉开,待那保险门锁咔的一声刚打开,就见那个警察哗一下把保险门从外边完全拉开了,几乎在这同时,伴随着一声:不准动!两个警察已一下子把那开门的小伙扑倒在了地上,另外的警察也跟着飞速冲进了屋里。一切都是那样快,快得我几乎都没有看清楚顺序。也就一分多钟时间,5803家的三个人便都被戴上了手铐。那男主人和那女的还都穿着睡衣。

——沈部长,请在这儿签个名!那便衣警官对男主人指指放在桌上的一张纸。沈部长——我第一次知道了他是部长——慢腾腾地走到桌前,拿过笔用戴着手铐的手在上边签着字,我看见他签字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奇怪的是他从开始到现在竟不说一句话。

走吧。便衣警官说完这句,先走了出去。几个警察就过来押了两个男人向外走。那女的也要随着走,一个女警察突然朝她开口说道:彭仪,你留下。

她叫彭仪?

女人一怔。

——据我们了解,你没有参与姓沈的所从事的犯罪活动,但也不是一点毛病没有。我们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工作,这对你自己会有好处。女警察边说边走到她身边,咔一下打开了她手上的铐子。

彭仪默默地揉着她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这么说她的确不是沈部长的女儿。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协助我们搜查这座房子,喏,这是搜查证!

彭仪无语,只用目光表示了她的同意。

——你当然也可以不同我们合作,但那对你可能不会有利。

我合作。她说。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声音异常低微且发着抖。

崔发这时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进来,他大概刚刚被惊醒。

——你们保安部的三位同志可以留下,只是不用劳驾动手。现在开始吧。

随着这句命令,留下来的警察们便动了手。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搜查,警察们的细致和细心令人吃惊,那真是没有任何一个缝隙和一片纸屑可以逃过他们的眼睛。搜查一直进行到将近黎明。在这样的搜查之下,这家里的所有东西所有隐私便都暴露在了人们的眼睛之中了。搜查出的金银珠宝名烟名酒存折信用卡名牌服装之多,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当有些物什暴露在人们眼前之后,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替彭仪觉得难堪了。在他们的卧室床底下搜出了一个精致的皮鞭,皮鞭宽如腰带,上边分明地沾着些暗红的血迹。一个警察问彭仪那是干什么用的,彭仪先不开口,待那警察要把它拿走去化验时她才嗫嚅着说道:那是打他用的。

打他?——你是说沈部长?正搜查的警察们包括大耳朵和我都惊住了。

每次和我做爱之前,他都要脱光了衣服趴在床上让我先用鞭子抽他几下。

为啥?大耳朵忍不住先开了口问。

彭仪没有回答,我看见有一些血涌到了她的脸上。

说嘛!一个男警察在催。

兴奋。

兴奋?

只有这样他才能勃起,才能……

警察们是在天亮前结束搜查行动走的。走前,那女警官对彭仪做了一番有人记录的讯问,讯问时,我和大耳朵被让进另一间房子,但我依然能听清——

你的名字?

彭仪。

曾用名?

上学时曾经叫过彭易。

老家什么地方?

石家庄。

我心里一动,我奉命来叫门时胡乱说出的一个地址竟然是她的家乡所在地。

怎么认识沈……部长的?

我师大快毕业的时候。

有人介绍?

我当时想留在北京,就通过一个远房叔叔的介绍去找了他。

他愿意帮忙?

他很热情。他留下我吃了一顿饭。我当时以为他心肠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热情是因为我的年轻和相貌吸引了他。

关系怎么发展的?

他主动请我吃饭,在许多豪华饭店里请,我当时是一个学生,我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他让我对他充满感激。他告诉我留在北京不成问题,他说他要为我找个好单位。他还给我送礼物,从衣服、香水到美容用品,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非常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人。在这期间,我对他一直以叔相称,他对我彬彬有礼。这使我对他的戒心越来越小,我一开始见他对我这样好心里并不是没有问号的,我曾怀疑他的用心,但他的正人君子做派把我的戒心一点一点地抹掉了。后来就到了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吃饭时我们喝了酒,他让我放松自己,尝一尝微醉的味道,他说那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境界。我在他的鼓励下不知不觉地喝多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床上,他就赤身躺在我的身边。我慌慌地去摸自己的下身,我立刻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哭了。他没有劝止我,只是默看着我哭,当我终于停下哭声的时候,他说,每个女人都有这一天,这个时刻流点眼泪是应该的,不过很快你就会笑的,你会为尝到一种美妙的快乐发出笑声的。我打了他一巴掌,他没有着恼,反而抓了我的手说:打得好,这一掌打下来,你更像个女人了。

什么时候买的这房子?

我第一次怀孕时。有了那一夜后,他更是经常找我,我想,我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也就不再拒绝他。没料到仅仅三个月之后,我就怀孕了。我知道怀孕的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他催我去打胎,说晚了让人看出来就会有麻烦。我害怕着不敢去,他那些天十分着急,有天晚上他对我说,如果你听话去打胎,我就给你买套房子。我不相信,没想到几天后他真的领我来到这大厦上,指着这套房子说,给你买的。当他把写有我名字的买房合同交给我时,他附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还有一个附加条款,就是你陪我十五年……

那冗长的讯问结束时,女警官走过来告诉我们,彭仪的活动范围暂时就限制在她的家里。她不能下楼。

——你们保安部负责监视!

大耳朵打了个立正,说:行!

我和崔发回到我们的宿舍时,崔发问我:你听了彭仪的那些回答有啥感觉?

啥感觉?我不知他这问话是什么意思,诧异地看着他。

我感觉到她没有对警察们说实话。

你指哪些话?

关于她和那姓沈的关系。

哦?

她说的他们两个人关系的发展过程,我在一本法制杂志上看过。

真的?我吃惊了。

那也是一个案子,上边写得很细。

那她为啥要照杂志上登过的说?

这个说法能被人们接受和获得同情。

你是说还有真相她没有说明?

我是这样猜。

你差不多可以去当警察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她以后不敢再对我们发脾气了……

5801

5803的男主人被逮走的第二天早上,天湛蓝湛蓝,早出的太阳蹿上58层,把走廊上的那扇窗户弄得金光耀眼。一夜的紧张忙碌虽然使我很困,可一想到平日那么厉害的彭仪竟成了自己的监视对象,心里还是没法平静,我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不是充满了高兴,反正我不愿躺下去补觉,就在电梯口来回踱步。那一刻,我看定壁画上那只站在笼子里的鸟,忽然觉得,这幅画画的就正是彭仪现在的处境。

5801的宋大姐上班从我面前过时,小了声问:昨晚5803是不是出事了?我点点头,低声大致地把情况给她说了一遍。我原以为她听了也会和我一样有兴趣,不料她却叹口气说:你看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晚上和早上就是两种结局,谁能把握住未来?

我有些意外地看定她: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还年轻,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我为啥这样说了。

我默看着她走进电梯的背影,诧异着她的心情为何一大早就会这样坏。

那天的晚饭时分,值班的我忽然闻见一股从宋大姐家飘出的烟味,我正诧异间,只见她打开门喊我:小谭,你来一下。我应声走进她家,她指着地板上的一小堆纸灰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灰烬。我说。不!她摇着头,是人生!

怎么会是——?我惊住。

人生的结局不是灰烬?她的一双眼睛瞪住我。

我当时打了个寒噤。她怎么总想些奇怪的事?事后我给崔发说了这番经过,崔发也说,这女人是有点日怪。

大约是三四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看见她下班时买了一大提包吃的东西,她进屋不大时辰,过去常来她家的一个男人就来了。照她寻常会客的时间,他来得是有些早了。我估摸他会遭拒绝,未料打电话向她通报时,她非但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很高兴地说道:让他进来。显然,两个人是预先约好的。那男的那晚在她家里待到很晚,我十二点交班时,他还没有出来。我交罢班就睡下了,那男的啥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睡得很熟,直到崔发使劲摇我时我才睁开眼睛,我先以为天已大亮,睁开眼见天还黑着,就叫:崔发,你疯了。崔发说,快起来,又出事了!我的睡意一下子被吓走,坐起来问:是彭仪跑了?崔发站在门口急慌慌地说:快,5801那姓宋的摔到楼下死了。我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天呐,怎么可能?崔发这时又跺脚催道:你倒是快一点呀!头头让我在这儿守着门不许任何人进走廊,让你赶紧去楼下现场。

我慌慌地穿着衣服,穿裤子时脚几次都没有伸到裤腿里去。宋大姐的面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摔到楼下?58层高呀,摔下去那还得了?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我上衣的衣扣还没扣上,就出门跑过去按5801的门铃,崔发看见紧忙过来把我扯到一边说:你想惹事呀?你要在她家的门上留下指印,你就也是嫌疑犯了,公安局马上就来。我说,保不准宋大姐还在家里,楼下的人一定是弄错了。我不顾一切地又上前按了门铃,门铃分明地响着,可就是没有人应声。我这才有些相信这件事可能是真的,撒开腿向电梯跑去。

天正在缓慢地变亮,但夜色还在阻挡人的视线,我出了大厦看见大厦西南角的草坪上有人声和几把手电在闪,借着不远处的街灯光,我能模糊看出草坪上趴有一个人的形状。我的腿有些发软,我本来是想跑过去的,可最后我只能挪步向那里走近。我一看见地上被晨风掀动的衣角,就知道真是她了。那是她昨天下班时穿的那身衣服,我记得很清,宋大姐,一定是有人害了你!这么说,你关于要出事的预感是对的。得先找到昨晚去你那里的那个男人,他有嫌疑!

大耳朵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又是你们58层,真他妈的!

这一定是谋杀!我朝他叫。

也许吧,局子里的人一会儿就到。刚才真他妈的能把人吓死,我出来检查巡逻岗哨,走到这里看见有个东西,先还以为是大厦上掉下的啥物品,走过来刚要用手摸,一下子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我这才明白是人,真他妈的……

我朝她走近去,她的脸深埋在草里,身体好像变薄了。就着越来越亮的晨光,我看见她身体四周的草叶上都沾着血珠;她身下的那一大摊血,正在向那些草的根部渗着。宋大姐,我一定会协助公安局把谋害你的罪犯找到!我会为你报仇!我会的!

公安局是在早饭后开始对5801宋大姐的住房进行勘察的。在那之前,他们已派人按我和崔发的证言去找昨晚到她家的那个姓梁的男人了。崔发说,那人是凌晨两点十分走的,走时是崔发为他开的楼层门。我还向他们报告了宋大姐那次说她发现有人潜进她屋里的情况。他们勘察时我就站在门口,勘察进行得十分仔细,所有对分析死因有帮助的物品都做了检查。对那扇窗户——那扇敞开的导致宋大姐死亡的窗户上的所有印痕都做了提取,对散落在四周的物品包括一根头发都反复进行查看。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宋大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如果我一旦出事,家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检查一遍。对这一点,她是估计对了。她屋里没有一件东西是警察们不仔细查看的,如果那个皮箱还在她家里,这会儿肯定早被警察们翻过了。

尸体解剖和现场勘察的结论是第二天上午做出的,大耳朵向我们传达说:(1)宋晶明阴道里有精液,死前曾与人发生过性关系——我这时才知道她的名字;(2)她身上除摔出的伤口之外,没有其他伤痕;(3)她胃内容物挺多,但没发现有毒物质;(4)导致她死亡的那扇窗前虽有他人的脚印,但未发现搏斗痕迹;(5)室内物品放置有序,饰物和金钱没有被盗;(6)死亡时间在凌晨两点左右,和姓梁的男人离去的时间很相近。我和崔发听罢都断定,肯定是那个姓梁的杂种作的案!

公安局是第三天抓住那个姓梁的男人的。据大耳朵事后告诉我们,那姓梁的坚决否认是他把宋女士推下楼的,他说他深爱着她,他承认那天晚上他是和她在一起,承认和她做了爱,承认自己是两点十分走的,他说他走时她躺在床上,她神情正常。我和崔发都断定这是狡辩。

一定是他和她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他一气之下把她扔出了窗外。我说出了我的判断。

也是在第三天,她的亲友相继来了。她的姑姑,她的舅舅,她的继母,她的表姐、表哥、表妹,还有她的同事和同学,其中还有常来她处的那几个男人,可就是没有她的父亲。我一直在来人中寻找她的父亲——我在记着她生前的叮嘱,我要把那个小箱子亲手交给她的父亲。可直到最后要火化遗体时,她的父亲也还是没有出现。我着急之下,只得去问她的继母,那位继母叹口气说,她爸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因为第三次中风变成了植物人,我们正在想着怎么告诉晶明使她不至于太伤心,没想到她也出了事,真是祸不单行呵。我一时呆在那儿:这可怎么办?交她继母带走?那可是违背了自己当初对她的承诺。自己晚点专程给她父亲送去,可给一个植物人送去还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和现在交给她继母一个样?咋着办?我没想到会被这件事难住了。

经过差不多一夜的左思右想,我决定把箱子打开,待弄清了里边装的是什么之后再说。如果是金钱和存折,就当着她继母、她姑姑和她舅舅的面交出去,由他们去决定怎么分;如果是专为她父亲买的贵重东西,就交由她继母带回去。

我是第二天早上趁崔发去值班时用螺丝刀把那个小箱子撬开的,箱子被撬开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吃惊:原来箱子里只有一个不大的塑料袋,内中装有几个像胡萝卜样的塑料制品,那些制品让人联想到一些不雅的东西;再就是厚厚一沓画有图画的活页纸,纸上边放着一张她写给父亲的短信——

爸爸:

如果你看见了这个小箱子和这封信,那我肯定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箱子里装的,是我生前不愿毁一直想保存但死后必须毁掉的东西,你千万不要看它们,你能做的就是立刻给它们泼上点汽油划根火柴把它们烧掉,你一定要自个儿来烧,这是女儿对你的请求。

真抱歉,我死后还要你来为我做事。

不孝的女儿 晶明

宋大姐,这些纸我能不能看?我既然已经把箱子打开了,就让我看看吧,我想了解一些真相,我看完之后立刻就替你爸爸把它们烧了。

你不就是要烧掉它们嘛,我保证做好这件事。

那厚厚的一沓活页纸上,没有标注日期和页码,我只能按照她排好的顺序看下去——

第一页

这就是我要得到的东西?上边写了“博士”二字的纸?文凭拿到手了,我为什么没有了欣喜?二十多年的苦读,为的就是它吗?生命中的二十九个年头已经过去,剩下的该怎么去消耗掉?我的生命之柱究竟有多长?如果把一年算作一米的话,有没有六十米?老天呐,六十岁的宋晶明肯定是个丑八怪了!上帝不应该让女人长寿。

我画出的这个生命之柱多像书上画的男人的那个东西。遗憾,我至今还没见过实物。也许,真该谈婚论嫁去见识男人的那个东西了。过去怕耽误学业拒绝了那些人,今后该变一个态度?

第二页

下一步去哪里?按老方的意见进研究所?按殷乾的主意去政府机关?按晋卉的说法到国外发展?按小荆的提议拿上那点研究成果去德国驻京的艾波伦特的公司赚钱?人活着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获取声誉?你生时的声誉再好,十万年后谁还能知道?!是获取官位?你的官职再高,人一死那官位还有什么意义?!是写几本书或造一种东西?地球将来还要毁灭,你创造发明的这点东西能保存下去?!我看人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让自己在活着时尽量活得舒服,让自己生理的和心理的需要得到满足,同时努力延长自己的寿命把死亡尽量后推。既然目的是此,那就应该努力去赚钱,只有财富的代表——金钱,会使人生的目的得以实现。

那就去艾波伦特公司?

潘进省今天发出了吃饭邀请,去不去?他有点胖,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胖人,尤其是他的裸体。

第三页

我没想到他会那样高兴,欧洲男人高兴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看来我过去有点低估了自己研究成果的价值!

我们开始谈到了转让价格,该要价多少不至于吓跑了他?30万?20万?要是能卖30万,我就敢去郊区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也过一过有产者的好日子。

艾波伦特,你内心愿出多少钱?

潘进省的屁股有点太大,活像生了孩子的女人,男人有这样一个屁股实在让人厌恶,尽管我还没有见到它裸露出来的样子,可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还有没有交往下去的必要?

要是他做了我的丈夫,整天摸着这样一个屁股,我能坚持多久?

第四页

我今天才注意到,北京的天其实蓝得很耐看。

这是我活到今天最高兴的一天。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让他先开价,他竟会开到300万。

300万人民币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拥有这个数字的金钱!

爸爸,我们发财了!

万岁,生物技术!我庆幸我当初选择了生物学这门专业。我感谢我的博导当初支持我搞这项并不起眼的研究。

我该怎么花这笔钱?

潘进省,别伤心,会有另外的女人喜欢你的。说不定有的女人专门喜欢你的大屁股。

第五页

我不敢相信有名的21大厦58层的这套住房就真的归我了。

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你手上不就拿着购房合同?!

220万没有了。

可你还有整整80万存款,你还是艾波伦特公司的技术总监,每年有27万的年薪。你怕什么?

该享享福了!

人有钱了真好!想吃什么就吃,想玩什么就玩,想穿什么就穿,想喝什么就喝。可以满足自己的所有心愿。要不是艾波伦特公司有严格的纪律,我真是连班也不想上了!

魏东汉的声音挺好听,那么就接触一段时间看看。

第六页

上班,回家。

上班时在艾波伦特公司所在的那座大厦里忙碌,下班时在21大厦的家里转悠。

赴宴会,吃龙虾,打网球,逛商店,去剧场,喝洋酒,我怎么渐渐都没了兴趣?

我该用哪些方式来打发我所剩下的那截生命?

在同学们都羡慕我的时候,我自己怎会觉到了一点烦?

雯雯说:这是因为你没有男人,你没有体会到男人给你的那份美妙!

那就去尝尝!

第七页

我见识了。

男人的身体原来是这个形状。我说不清对它的全部感觉,不过它的确能让我感到兴奋和快乐。

魏东汉是个有力气的人,做起这事来又那么尽心尽力,我对他还算满意。

他知道了我是处女很意外,惊叫道:你竟然还是——

我说我是专为等你的——这是哪一本旧小说上的话?

他为我的回答流下了眼泪,在我身上狂吻起来。

看到男人流眼泪我有些感动,我也抱紧了他。那一刻,我感到我是爱他的。

爱,可以就这样产生?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失去童身的,他岔开了话题说别的。

他的背上有四个疤,他说是小时候上树偷摘桃子被树枝挂的。那四个疤手摸上去让人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

他感到了我对那四个疤的反复触摸,说:上帝没有在世上造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这话也许是对的。

宋晶明,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你要记住!

不要在乎他背上的疤。

第八页

一个男人愿和一个女人结婚的通常缘由,按雯雯的说法不外乎五条:

(1)女人长得漂亮能让男人的身体激动起来。

(2)女人的心地很好能让男人的内心感动起来。

(3)女人有钱能让男人因婚姻富裕起来。

(4)女人家庭有地位可以让男人因婚姻高贵起来。

(5)女人因对男人有重大恩惠使男人不得不用婚姻来报答,男人因而高尚起来。

魏东汉提出愿和我结婚之后,我问他:你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爱。

为什么爱我而不是别的女人?

你长得入眼,你心地善良。

这是前两条缘由在起作用。我感到高兴和感动。

但愿他的回答是真心的。

我身上的哪些部位让你感到入眼?

眼睛、奶子和臀部。你的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种温和暖人的东西,你的奶子像个头很大的桃子而不是茄子,你的臀部丰满但不大得过分。

我有点吃惊了,我身上还有这么多好看的内容?我真的该做结婚的准备了。

我怎么一下子就碰上了个好男人?

一定是上帝在关照我。

上帝可能说,这姑娘活得不容易,妈死得早,少有人疼她,她又一直在辛苦读书,就关照些她,让她一下子就碰上个好男人,免得她再伤心。

上帝,婚礼之后我一定去谢你。

去西什库教堂?最好去耶路撒冷的上帝殉难处,可惜不会给我签证。

就去西什库教堂吧,上帝应该无处不在。

我也要在胸前画十字。

第九页

太阳刚升起就又落了。

当我提着为他买的西服,向梦中酒吧走时,我是想去喝一杯矿泉水的。在几家时装店的奔走使我干渴得要命。我没想到在这酒吧中喝的是一杯冰镇的清醒剂——他正搂着一个比我年轻的姑娘坐在一角和她嬉笑着说话,并不停地在她脸上吻着。我当时肯定是惊呆了,一个和我海誓山盟的准丈夫怎么可以这样?不过最后我还是坚持着走到他的对面桌前坐下,我让他看见了我。他自然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我见面,他也呆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把一杯红色的葡萄酒浇在那套西服上,看着我把那套西服扔到地上踩了一脚向门口走去,他没敢来追我,没敢来向我解释,只敢打来一个电话说:我真抱歉——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全。

雯雯曾告诉我,如今这世界上已很难找到两类男子:童身的和可以信任的。

看来我应该相信这话了。

他让我对这个世界开始感到无力把握。

第十页

艾波伦特说,sw1代制品在市场上卖得很好,但我们必须有危机感。

艾波伦特说,在生物技术迅速发展的今天,每一种产品的热销时间都不会持续很长。

艾波伦特说,我们该着手对新一代产品的研制了。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要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研究上,让我为他开发出更多的新产品,为他赚更多的钱。

别着急,艾波伦特先生,世界上的钱是赚不完的。你得让我先把心安静下来。

让一个女人的心安静下来据雯雯说要有四个条件:其一,有舒心的居所;其二,不用为衣食发愁;其三,身体没有大病;其四,有男人来体贴。

看来我的心静不下来,是因为没有男人来体贴。

还要和男人打交道?

报纸上说,美国肯塔基大学神经遗传学家格彻尔研究发现,人的鼻腔内有一种黏性物质,能够分泌出一种无色无味的外激素,当你嗅到这种外激素,而且刺激到你的脑部,影响到你的行为时,就会显示你的真正伴侣近在咫尺。这种外激素每一个都像一把钥匙一样,只对某一个特定的锁产生作用,引发脑部做出反应。看来我得细心利用我的鼻子,说不定鼻子能帮助我觅到如意郎君。

第十一页

他出现了。

他最早给我写情书是哪一年?读硕士的第一个年头?

他说他是在母校的校报上知道我当了艾波伦特公司的技术总监,所以才找了来。

——你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大学校园里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我怎么一看见你心就不安分起来?是因为我是一个坏男人?

——我依然像过去那样爱你,尽管你可以再次拒绝。

——我不该认识你,你让我一辈子不得安生!我后悔我跟你上了同一所大学,我要不认识你,我现在的日子可能过得很安静。

我被马奔这些话弄得心又有些热起来。

雯雯说过,每一个女人在这世界上其实都仅有一个最欣赏她的男人,女人只有找到了这个男人,她才算找到了她的好日子。

他就是最欣赏我的那个男人?

第十二页

我曾经在公司大厅里见过这个人,可惜我没有在意。我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大学生会成为我的敌人。

我承认,他的研究结果比我的又前进了一步。

他比我还年轻两岁。

后生可畏。我知道这个词的厉害了。

他已经同艾波伦特签了转卖合同,380万,他也是一夜成为了富翁。

艾波伦特说将很快把他的研究成果转化为产品。

这就意味着原来的产品要渐渐被淘汰。

——你的技术总监位子我会再为你保存一年。艾波伦特的语气很慷慨,笑得依旧灿烂。

我第一次感到原来危机就在身边。

看来,我真的要重新回到书桌前了!我必须要有新的研究成果,不然,艾波伦特就不会再给我年薪了。

今天在电梯里听见一个男孩在问他的妈妈:为什么21大厦的每一层都有一只鸟?他的妈妈说,那是因为住在每一层的人其实都想像鸟儿那样飞。这回答多少有点道理,人是有一种要飞的心理,而且在一些非正常状态会有一种飞的感觉,比如,感冒发高烧时,喝酒大醉时,做爱到高潮时,都好像在飞。

第十三页

马奔今晚上了我的床。

我没能抵挡住他那些滚烫话语的轰炸,我被弹片击中了。

我瘫倒在了床上。

我想,我找的可能就是他了。

一定是我的眼睛里露出了默许,致使他连鞋都没脱就扑到了我的床上。

该做的都让他做了。

能感觉到他不是新手,可自己也不是新手了,不能对人家苛求。重要的是他使我感到了高兴。是身体和内心的双重高兴。就是在双重高兴中,我开始挽着他向我的内心更深处走去。我告诉了他我哪些部位最敏感,最愿意让他触摸;我说了我对婚姻的盼望;我说了我对继母的不满和对父亲的爱;我告诉了他自己的存款数额和所存的地方;我告诉他我将来很想生一个女儿,因为一个人老了时,最可能给他照顾的是女儿;我告诉他我经常在夜间做梦梦见死去的妈妈,妈妈常常站在我的床头用手抿着我的头发……

我还说了很多很多。那一晚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强的倾诉欲望。

第十四页

就要做妻子这件事使我心中莫名的烦躁减轻了不少。

我今天坐回到了书桌前。

书上的灰尘使我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看专业书了。

要在sw2的产品基础上研究出更新一代的产品,该从哪一点着手?早先那些创新的灵感火花为何都不再闪耀?

我分心的时间太长了。

我在网络上一查,老天,蜂拥到这个研究方向上的人可是真多。

我能摘到下一个金苹果?

必须得摘,摘不到你就会在这个领域被淘汰!

淘汰这个词也有可能用到我的身上?

第十五页

当我听到电话铃响拿起话筒时,我还以为是马奔来的电话,还以为他要告诉我他父母已决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可声音是陌生的,那个陌生的声音在问清我是宋晶明之后说:我们是九霄信息集团的,现在就在你们21大厦14层的大厦管理处里,有急事要与你见面,请速来。我不知九霄集团找我有何急事,我和艾波伦特公司与他们都没有过任何来往,我在狐疑中进了电梯,匆匆下到14层,我从没想到我会面对那样一场谈话——

你是宋晶明?

是。

你是马奔先生的妻子?

我一怔,不过想了想那个就要临近的举行婚礼的日子,把头点点。

5801室是你私人的房产?

当然。

三个月之后,你自愿让我们来拍卖你的房子?

什么?

马奔先生告诉我们,说你已经同意,三个月后允许我们拍卖21大厦5801室那套房子,以偿还他欠我们的那笔钱。

他欠你们多少钱?

二百八十万元。

什么时候欠下的?

前年他办网络公司时欠的,他破产后我们一直在追这笔钱,上个月法院本来已经决定把他收监,可他说他的妻子愿意拍卖房产——

那么请你告诉法院,做他们该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

这房子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拍卖!这是我个人的财产,过去、现在和将来与马奔先生都没有任何关系!

幸亏我们来了一趟……

幸亏他们来了一趟!

如果他们晚来几天,那可就真麻烦了。

马奔,你这还钱的主意出得多好呀。

多么伟大的男人!……

第十六页

你说我现在还敢相信哪个男人?

你说我还会相信谁?

雯雯说:也许下一个男人会好些,毕竟……

拉倒吧!这一辈子我不找男人了!

可不要说这么绝对,时间长了你还会想的!

不!

我们等着瞧吧。

决不!

嘴先不要太硬。

我就过我的独身生活,我将把男人从我的生活里彻底勾销!

你就先吹牛吧。

你就看我的决心吧。

第十七页

有一只壁虎慢慢挤碎窗户玻璃,玻璃碎片落地时无声无息,好像有一些液体顺着玻璃的断面流下来。它旁若无人地爬进了屋里,它先在窗台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到墙角那儿伸了个懒腰。就在它伸懒腰的瞬间,只见它的身子突然变长,长得足有一丈,头也变得大如脸盆且异常狰狞,血红的舌头伸出唇外,口中发出哧哧的声响。我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怪物?我刚想呼救,便见它的尾巴摆动了一下,跟着嗖的一声向床上的我扑来。我吓得妈呀一声坐起身子。

梦?

一个奇怪的梦!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既是梦,这屋子里怎么会有一股奇怪的腥味?

是腥味!

第十八页

我想让自己的注意力移到正在研究的问题上,可它却总是想飘走。多少天了,我竟然没能从起点向前迈出一步,难道真是江郎才尽了?

昨天,又有一个博士后带着他的研究成果来和艾波伦特见面,不知道艾波伦特对他的成果是否感兴趣,不知道他的研究是顺着哪个方向前进的,但愿他的研究指向和我不同,我不能再有更多的敌人了!

我还能出成果吧?

上帝,让我的思绪集中起来!

集中起来!

我必须出成果了。

第十九页

我没想到雯雯会在网络上为我做了征婚广告,更没想到当晚就在电子信箱里发现了应征者。

世界上想找一个女人结婚的男人可真多呵!连雯雯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应征者。北京的、上海的、昆明的、沈阳的、西安的、多伦多的、洛杉矶的……倘是排成队,该是长长一列了。

雯雯笑着要我开展一场选美选优运动,选一个最棒的。

这种方法能找到一个可靠的男人?

可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好男人真的就在网上。

我对他们各自提供的个人资料和照片进行了仔细的审查比较,最后选定了三个人在网上聊聊。

但愿我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三人之中。

第二十页

郭堰,相貌挺中我的意。网上聊天反应也很机敏。学历本科,大我四岁,资料上显示从未结过婚。家也在北京。

就是他了。

见面时我让雯雯也去了,我需要听听她的意见。

还行,见面时的感觉真的还行。

好儒雅的一个人,只是这样好的男人怎么会保留到了今天?会留给了我?

雯雯杏眼瞪着叫:你要再犹豫,我可要动手了,我要把他领进我的卧室了!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那就让他进屋门?!

第二十一页

我很满意。

各方面都很满意,包括他接吻时顺便填进我耳里的那些没有任何棱角的蜜语。

雯雯要我谢她,我说:好,先请你喝一杯白开水,再来一个大烧饼!她捶我,我们笑成了一团,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定是我们的笑声太高了,惊动了上帝,使得他老人家决定把事情的结果告诉我,免得我的笑声影响别人休息。

残酷的一刻发生在艾波伦特公司门口,那个早晨我原本是怀着少有的好心情去上班的,当那个女人拿着那张照片向我走来时,我还以为她是要向我询问什么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照片上竟会站着他——郭堰。他的身边还站着递给我照片的女人和一个小孩。

——他是我的丈夫,她是我和郭堰的女儿,五岁。你还需要什么介绍吗?

我拼力使我的头摇了摇。

——天下的男人很多!她说。

我记得我是想点点头的,但地在向下陷,我没有来得及点……

第二十二页

失眠,又是失眠!

一闭上眼,所有的往事都向面前拥来,睡意被挤得无影无踪。

安定片、速眠灵,都没有了效果,怎么办?

雯雯煞有介事地摸摸我的脉搏,宣布的诊断结果是:因为不和男人接触,身体内部的某种平衡被破坏。

雯雯给我开的治疗处方是:做爱。

找谁做?

当然是男人。

我说:不!

不,不,不!

男人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猪。

第二十三页

昨晚吃了松果体片,这是医生向我推荐的安眠新药。

我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就在这种半睡半醒里,我看见了一个崭新的方程式,我沿着方程式向前走,来到了一座隐在山林深处的大仓库,当仓库大门轰轰隆隆打开之后,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要寻找的那个新的生物技术成果。我欣喜若狂地向它跑去,未料就在我要抓住它的那一瞬间,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是谁的?

是那个硕士还是那个博士后的?

没有那只手该多好!

第二十四页

雯雯说,爱因斯坦之后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斯蒂夫·霍金讲过,人类将在今后的一百年内能够设计和创造“改进的”人类新品种。

但愿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届时,把我的脑子也改进一下,改进成最聪明的那一种。聪明得只要我稍一思索,就会在生物技术领域有新的发现。

那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受罪了。

艾波伦特,我讨厌你的催逼!

讨厌!

第二十五页

我有一个惊奇的发现,每当我在卫生间焚烧一张什么纸时,借着袅袅的一点青烟,我能看见卫生间的窗外两三米处,有一对穿着古时衣服的男女在一棵树下嬉戏。他们玩得十分开心,那位姑娘的笑容特别灿烂,她的身子旋转时裙裾翻飞,我甚至能看出她脚上的粉红缎鞋。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头牛和两只羊悠闲地卧在那儿。他们的头上,是悠然摆动的树梢;他们的脚下,是茵茵的青草。那景致多么让人羡慕。可一旦当我要抵近窗户去看时,他们又忽然间消失了。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场景我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我曾经经历过?

第二十六页

在实验室又空耗了一天。

这是第几十个白白度过的日子?

为什么预定的结果总是没有出现?是我选择的路子不对?是计算方法出了错误?是添加成分上有问题?抑或是我的脑袋出了毛病?

sw3你在哪里藏着?别让他人抢在我的前头找到你!

别让!

第二十七页

我向雯雯投降。

我改变了决心,放弃了承诺,我需要男人。

这个男人有点过于胖了,看来胖男人做这事不大行,先是他那份喘息就让人受不了。再是压在人身上的那份重,特别是完事瘫软之后,嗨,那一堆肉简直快要把人压得窒息。

下一次再不找这样的男人了。

他姓什么?郝?

我的睡眠有点改善。

第二十八页

艾波伦特让我把“技术总监”的职务交了。

该来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

他还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继续聘我当他公司的研究员,年薪减半。

——我希望你能尽早拿出新的研究成果。

这是不是最后通牒?

我不想早点拿出研究成果?

成果,你藏在哪里?

第二十九页

他竟然不请自到。

这还得了?!

我好言让他走,他还敢大模大样地说:我这一刻就是想要你。而且真的伸手想要强迫我。

这个杂种。他让我再一次看到了男人的无耻。

我总算用软办法把他赶了出去。这样的事今后再也不能发生了。从此以后,他再也别想进这个屋了。

这一次的决心再不许变了,永远不和男人发生联系。

雯雯在电话上笑着说:那就去买自慰器。

还真有卖这种东西的?

第三十页

眼界大开。原来商店里真有卖这种东西的柜台。而且还真有女人光顾,这么说,有人和我有一样的需要。

各种型号都有,每样都来了一个。

一试,天呐……

终于,我可以摆脱男人了,而且是一劳永逸地摆脱。

狗男人们,咱们永远的彻底的井水不犯河水了!

这才是对女人真正的解放。我向发明这些东西的人表示我最大的敬意。

第三十一页

昨夜睡下之后,我仿佛听到一种响动,那极像是人的双脚轻走的声音。拉亮灯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我得小心有人潜进我的屋子。

如果他们想进我的屋子,会从哪里走?大门?不可能,那里有保安员二十四小时守卫,他们不可能找到机会。

窗户,他们只有通过窗户才能潜进来。电影上不是有这样的镜头,贼们在楼顶上绑好绳索,而后攀绳而下,潜进他们想要进去的屋子?

我得小心窗户。

窗户!

备一把刀?

第三十二页

这是第几次失败?

期望的实验结果仍旧没有出现。

我真想把那些实验仪器统统砸碎。

为什么我就找不到你?你想把我逼疯吗?

雯雯告诉我,那个从艾波伦特手里拿走380万的年轻博士,最近又卖给一家美国公司一项成果,卖价410万。而且不属于sw系列。

他的脑子为什么那么好使?我真的要败给他们这茬人了?

我才三十多岁呀!

不甘心!

就是不甘心!

第三十三页

已经有了一种经验:做之前先点燃一支卫生香,香味必须是自己特愿闻的那种薄荷香;而后脱光衣服躺下来,开始沉入最美好的想象;最好是想象出一个穿古时衣服的面目模糊的男子,由远处骑马飞奔而来,他在窗外下马,推窗而入,站在床前温柔地低唤一声:小宝贝;接下来开始伸手轻柔地触摸自己;不要从前额开始,要从左耳轮摸起,一下一下,带一点点捏,最好是三遍,跟着要摸发梢,缓缓地抚至发根,在头皮上要多少用一些劲,接下来再去摸额头,手指由前额向两颊上慢慢移动,到下巴和双唇时要轻轻一按;然后两手滑过脖颈,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爬上双乳;用两个手掌按住乳头,像揉面团一样地揉着,直到它们发热、膨大且乳头直立;接下来手向小腹那儿移;手在肚脐上捂上片刻,而后逆时针轻揉几下;跟着双手抱住左大腿慢慢向下揉搓,一直搓到脚后跟。到这个时候,那个幻想中的男人可以脱下衣服,悄然上床,这时就可以开始了,那是一个最美好的时刻,一种升天似的快乐和迷醉就降临了。天呐,我愿永远沉在那个时刻里。

记住这个程序。

看来这个世界一切都讲程序。

第三十四页

真是虚惊?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查不出人的踪影?

难道进我屋子的是可以穿墙破壁的鬼和神灵?

听说这座大厦是盖在一片坟地上的,也许我真该小心那些鬼魂。

可鬼魂们为何要来打扰我?我和你们无冤无恨!

给我安宁吧,我现在为啥没有了安宁,我的心为何总是静不下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烦躁老是在我肚里搅动?

我烦,烦,烦!

什么时候叫我安静下来?

第三十五页

又买了三种型号的。我把它们想象成三个男人的,一个胖的一个瘦的一个不胖不瘦的。

我生活中的快活越来越少,我现在依靠它们来给我提供快活。

每当我把那条粉红的纱巾盖在床头灯上,卧室里粉红一片时,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推窗走进屋中便显得格外英俊潇洒,我情绪也特别高,这也算一条经验,应该记住。

第三十六页

你藏吧,不管你藏到哪里,我都不想去找你了。不就是一个失败嘛!

我不在这个领域混了,我过去挣的钱够我这辈子花了。

可我总是有点不甘心,我就真的被淘汰了?

离开这个专业离开这个领域,你学的那些东西还怎么用?全扔了,不可惜?

是谁把我弄到这一地步的?

是谁?

是不是那些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搅乱的狗男人们?

一个专门从事研究的博士再也出不了成果,会被同行们传为笑柄的吧?

传吧,你们!

笑吧,你们!

第三十七页

新收获。

我把他们想象成一个高个男人、一个矮个男人、一个不高不矮的男人。

我让他们在不同的夜晚分别走进窗子。

快乐的时刻来了。

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地点:地毯上。

客厅的地毯又长又宽,闭上眼滚动时不用担心掉到地上。每当我躺到地毯上时,我都能看见窗外那棵树的枝叶和栖在树上的一只鸟。

那树叶又长又窄,是柳树?

那只鸟是百灵还是画眉?

第三十八页

人活在世上最好的境况是独处。独自一人在家里,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听别人指派,不用担心别人笑话,舒服自在,而且可以从从容容地想象出一个男人来为你服务,让他给你带来快乐。

我愿意永远独处。

也只有独处时我才能在窗外看见许多美好的景物:那棵树,那只鸟,那树下嬉戏的男女,那牛、那羊和碧绿的草地……

上帝没有命令我必须和他人交往,我为何要苦自己?

我愿意永远把自己锁在屋里。

我不想见人!

第三十九页

昨晚,鸟来了。但不是平日常在窗外出现的那只,它身形巨大,黑羽,翅长足有两米,令人恐惧。它还是鸟吗?它在窗外飞来飞去,似有冲进屋里的企图。它想干什么?

它会不会撞破玻璃?

昨天从地摊上买了一本书,那书上说,人死后去地狱是用双脚走的,而去天堂,则是飞的……

第四十页

每间隔一天一次。

这就等于我在服用不同的药物。

可我发现我的兴趣在降低,它带给我的快乐在日益减少。

如果有一天我对这件事也厌恶了怎么办?

还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打发时间?

第四十一页

它又来了,那只鸟。

我仿佛还听见了它的叫声。它就在我窗前飞,它要达到什么目的?

失眠又开始了。

上帝,让我睡着吧……

……

我不愿再看下去了。我现在明白了那些塑料制品的用途。我知道,我能做的,是替她父亲把这些东西烧毁,为了她的名誉,这些东西必须彻底消失。

宋大姐,我是不该打开箱子的……

不该呀!

大约半个月之后的一天,邮局送来了一个寄给宋大姐的特快专递信袋,我拆开一看,里边装着一个全国漫画协会发给宋大姐的奖状,奖状上写着——宋晶明女士:你寄来参赛的漫画作品“飞”被评为二等奖,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保存这个奖状已无甚意义,我看后悄悄把它烧了。但愿被烧的奖状能像被焚的纸钱一样,能使宋大姐看到。也就是在这一天,5802家的人忽然拿一把钥匙来开5801的房门,我和崔发都有些意外,一问之后才明白,他们已从宋大姐的家人,准确地说,是从她的继母手里买下了这套房子的产权。

这房子已属于5802家了。

我霍然想起宋大姐当初说她喜欢灰烬的话,的确,她现在只拥有灰烬了。

5802

这一层,就只剩下5802和5804家安稳了。

5802家的房子原本就比另外三家的大,加上新买的5801,崔发估计说,他们家可能有近五百平米。

经常进出的是四口人。男主人邱先生五十来岁,女主人刚到四十的样子,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再就是一个厨师,有五十多岁了,像是主人家的穷亲戚。

这家的日子过得气派热闹。

邱先生每天上班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秘书和一个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子来迎接,我猜,那小伙子可能是保镖。臂下夹着黑皮包的秘书每天到他家门口按了门铃之后,就和保镖恭立在门口,一待男主人出来,两人必亲热地先叫一声:总裁好!这才接了总裁的手包跟在后边走。估计大厦下边肯定有车在等着。

邱先生的西服板板正正,皮鞋锃亮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自在舒心。每到周末,他会换上休闲服和休闲鞋,在秘书的陪同下去大厦8层的康乐中心打网球。有一个周末,他的秘书有事没来,只有他的保镖陪他去8层,大约那保镖不会打网球,他从我身边过时竟问我愿不愿陪他去打,我急忙摇头说不会。他一笑:得了空我给你们队长说说,让你们这些保安员都学学,艺多不压身嘛。

他倒不盛气凌人,每次从我们岗位前过时,总要说上一句:小伙子们好!哪一天下班早了心情又好的话,他还会站在我们岗位前同我们聊上几句,问问我们值班的情况。

他这人有一个奇怪的嗜好:爱放风筝。他放风筝不分季节,只要他没了事,就会和他的秘书、保镖,有时还有他的夫人和孩子,拿着风筝到大厦的楼顶上去放。偶尔,他还会喊上我和崔发也上去看热闹。他放的风筝都是在天坛附近一个专门扎制风筝的老人那里定做的,风筝的造型一律是鸟的形状,各种各样的鸟,大小也不一样。我没事时上楼顶看邱先生放过几次风筝。21大厦的顶部是一个大平台,每次他的秘书和保镖先在平台的一侧把风筝系好,然后他过去拿起放风筝的线拐子,迎风向平台的另一侧像孩子一样跑过去,那鸟状的风筝便在风的鼓荡下向天上飞了。风筝飞起之后,他总是一边看着渐升渐高的风筝一边呵呵笑着,一当系风筝的线放完风筝升到高空之后,他便会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子,咔嚓一下把线剪断,高空的风筝一没有线的控制,瞬间就飞得无影无踪了。第一次看他这样做时很有些惊奇,以为他是想显示自己有钱,不屑于回收风筝。有一天,我看他放的那个风筝扎得实在精致好玩,鸟的造型和大厦每一层都有的那幅壁画上的黑雉有点相似,就向他说:你放完之后我来把它从空中收回来留个纪念。他摇摇头说:不行,那风筝上满是晦气,你收回来不仅对你,而且对我都不利。

晦气?我吃惊了,你怎么知道上边有晦气?

在我们湖南老家,放风筝既是一种娱乐活动,更重要的是为了放晦气。人身上每天都会积下一些晦气,如果过一段时间不想法把这些晦气放掉,人就要倒霉。尤其我们经商的,最怕晦气。晦气一多,就不会有赚钱的生意。风筝飞得高入云霄,就能把人身上的晦气放掉,我剪断牵线让它飞走,就是想让它把我的晦气带得远远的。我哦了一声,这才明白他每次都在风筝上写上自己名字的目的,才明白他何以对放风筝这样感兴趣。

也许有一天,我为了放风筝方便也为了有一个休息的场所,我会把这楼顶平台的使用权也买下来。

我默看着他,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

他夫人并不上班,每天的任务好像主要是去美容店里美容,去美发店里美发。她的发型隔几天就要变一种,有时从我们面前过,还要笑着问我们一声:小伙子,我今天的头发怎么样,好不好看?我和崔发当然急忙点头:好,特好看!

他们的儿子还在上高中。那孩子不爱说话,喜欢玩一种手拿的小型电子游戏机,每天上学下学手里都拿着游戏机边走边玩。不知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怕孩子逃学,他每天上下学都是由那位厨师接送的。我在他和厨师的对话中知道他叫小沛。小沛有一天忽然注意到了我挎在皮带上的电警棍,非想玩玩不可。我告诉他这东西是保安员防身用的,不能给他玩。他缠着我说,只要我给他玩,他愿意给我五百块钱作为酬报。我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取下来让他在手上玩了一阵,他玩得爱不释手,说早晚要在人身上试试这东西的厉害。由此,他把我视为了朋友,下学时总要在我身边站上一阵。

厨师每天的任务除了接送小沛上学之外,就是买菜做饭。在他们家做饭可不轻松,几乎每周的周末和周日主人都要请客,他们家宴客不去外边的饭店,就在家里,小沛告诉我,有时一请就是三四桌。他们家如果晚上宴请客人,客人走通常是在第二天天亮时分,因为饭后要打麻将,男女主人都是麻将的爱好者,一打就是一个通宵。他们家有时也开舞会,小沛说他妈特爱跳舞,只要来客中有合适的舞伴,她就要跳。他们家开舞会时,舞曲会隐隐传到走廊上,崔发能踏着那舞曲在空旷的走廊上搂着一个假想中的姑娘练习舞步。崔发有时练着练着会发狠说:娘的,啥时候咱才能搂一个真正的姑娘到舞厅里去跳一回?

有一天后晌,没值班的我正躺在小屋的床上睡觉,小沛走了进来,把我摇醒后说,他找到了试验电警棍威力的东西,要我带了电警棍去他家试验。我问是什么东西,小沛说去了就知道。我一来也想弄清电警棍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二来很想去看看他家是什么样子,就点头同意了。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邱家这套高级公寓里,尽管在这之前我已对它的宽大和漂亮作了夸大的想象,可它的真实景致仍然使我大吃一惊。进了小沛家的铁质保险门之后,我最先遇到的是厨师惊讶的目光,待小沛说是他叫我来之后,他才急忙朝我点头致意。小沛的父母刚好不在家,这使我胆大了不少,我让小沛领我参观他的家,他很高兴地领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我看到了铺有精美图案地毯的大客厅和小客厅,看了摆有四张大餐桌的宴会厅,看到了可让十来对舞伴旋转起舞的舞厅,看到了摆有台球桌、乒乓球台、健身器和麻将桌的娱乐室,看到了四壁全是书架的大书房,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卧室和客房,连小沛自己,都单有一个小客厅和小书房。和自己老家那三间旧瓦房相比,人家这可真是天堂了——我们还有一套别墅,可全家人都喜欢住在这儿。小沛边领我参观边做着说明。参观一圈回到小沛的卧室以后,他指着拴在他床头的一只小狗说:就用它试你的电警棍。我急忙摇头:万一把这狗弄死了咋办?小沛说,弄死了就算,这狗才值八千块钱。我吸了一口冷气,八千块就是我将近两年的工资呀!见我执意不干,一心想弄清结果的小沛竟对我说:那你就在我的身上试!试死了不要你管。我更是摇头,要把你这个宝贝蛋子试出个什么毛病,你爸妈还不得把我吃了?我那天走时小沛很沮丧,我宽慰他:你别着急,我早晚会试给你看的。

有天中午,一位邮递员给5802家送来一个挺大的蓝色信封,说是特快专递。我打电话去他家问要不要让邮差进去,是女主人接的电话,她要我代她收下,而后送她家就行。我签名收下后送去她家,她接过信封当即就拆,当着我的面就去读信,那封信好像很短,因为没过一分钟她就嗷的一声哭开了,边哭边叫:我的娘呀——我被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来。那厨师紧忙把门关上了。那天晚上,男主人下班以后,我隐隐地听到女人的哭声又起且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会使女主人这样,第二天我注意女主人没有起床。将近中午时分,两个穿白衣服的医生去了他们家。

傍晚小沛来找我玩时,我问他妈是不是病了,小沛点点头,并说他们家想找一个保姆来伺候他妈。我顺口问他:去你们家当保姆一月能给多少钱?一千来块吧。我听后一惊:一月一千多?这不顶我当保安干三个月了?我去你们家当保姆咋样?小沛笑了:伺候我妈得要女的。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倏地想起了急需钱抚养孩子的梅苑,介绍她来小沛家当保姆咋样?对这个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我是有些看不惯,可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对她又总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挂念。

到这样的富人家当保姆,对她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她现在的那个工作,一月的报酬不会超过五百元。

我告诉小沛我可以为他们家介绍一个合适的保姆,但需要他回家问清两个问题:第一,介绍来的保姆在试用满意后,可不可以长期干下去;第二,每月的工资究竟可拿多少。小沛很高兴,立刻跑了回去,片刻后便又回来告诉我说:我妈说了,只要人合意可靠,可以长期干下去,工资先定一月一千。可惜我不是女的,要不然,这份工钱我肯定挣到手了。我立刻给飞盛公司的梅苑打电话,她听了电话后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你让我想想。这事的确需要她想想,当保姆虽然挣钱多,但名声毕竟有点不太好听。

第二天上午,梅苑打来电话,说她愿来干。我听后当然高兴,这也算帮了梅苑一个忙了。中午饭后,她来到58层,我领她去小沛家与小沛的妈妈见面。小沛妈半躺在床上,先是冷峻地盯看了梅苑一阵,而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这场面梅苑当然能应付,加上她衣着得体,利索清爽的样子,女主人最后点头说:留下来吧。我松了一口气。

梅苑是两天后正式辞掉飞盛那边的工作来小沛家上班的。头一天班上下来,她高兴地对我说:这家的活儿不重,做饭买菜有厨师,我只管清扫屋子和照料女主人吃药吃饭,这比当电脑录入员和清洁工要轻松多了。而且这家的男主人不错,看人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男人看女人笑眯眯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怎么,笑眯眯总比恶狠狠强吧?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回家奶孩子了……

从此以后,梅苑每天都来小沛家上班,中午、晚上两顿饭也在小沛家吃,晚饭后做完清洁的事情再回家——当初说定的就是回家住。这样上班对她给孩子喂奶增加了不便。我曾建议让她姨每天中午把孩子径直抱到58层我和崔发的住屋里,她抽时间出来给孩子喂奶。她先上来很同意,但第二天又改变了主意,告诉我说她已决定给孩子断奶,让她喝牛奶,很多孩子都是喝牛奶长大的,我的孩子也没必要一直吃母乳。而且她特意口气严肃地要求我,一定不要向这层楼上的任何人说我已经有孩子了,从现在起,我还是一个姑娘。她忽然这样改变对孩子的态度让我一愣,她过去可是一点也不隐瞒她有孩子这件事的,她毫不在乎地把孩子抱到快餐厅里喂奶,现在她是怎么了?是什么情况让她忽然间有了这种改变?疑惑归疑惑,我也没有多问,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我只是她的一个同情者,为她找了这样一份多挣钱的工作就算尽心了。

她在小沛家的工作像是很顺心,我值班时,她上班下班从我面前经过,我都能在她脸上看见一点笑容。到月末领工资的时候,我特意问她是不是给的一千元,她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还要多一点。听她这样说,我当然为她高兴,她的窘境这下子可以缓解了。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梅苑下班回家刚到走廊上,小沛的爸爸邱总裁也从外边回来到了走廊上。两人正好走了个对面,正在岗上的我看见这一幕,想,梅苑肯定要很客气地同邱总裁打个招呼,未料到的是,两个人只是无声地站住,只见邱总裁很快地从手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朝梅苑手里递去,那梅苑毫不犹豫地接过后立刻就走。我不知邱总裁给梅苑的是什么东西,但两个人的那种熟稔程度有点超出了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我当时虽然有点奇怪,却没去多想什么,毕竟她到邱家才两个来月。直到后来经历了那个下午,我才明白我心中隐隐约约怀疑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那个下午我到2层参加大耳朵召开的保安会,会议结束返回58层时,电梯在18层开门下人,就在那一刻,我看见梅苑从另一部电梯里出来向走廊上快步走去,大厦的18—24层是宾馆,她来这里干啥?好奇和对她行为的关注使我也立刻走出了电梯,她大概没想到会有人跟在她的后边,根本没回头向身后看,径直走到1837号房间门前拿出钥匙开门。我自然很意外,她怎么会有这宾馆房间的钥匙?直觉告诉我这里边有秘密。我回到宾馆总台掏出保安证要求查一下1837号房间客人的姓名,值班小姐看了一下电脑屏幕后告诉我:一位叫梅苑的女士。我的心倏然一收,她怎么会有钱在这样高档的宾馆开房间?在这儿开房间的用处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

我打了个哆嗦。

我没让自己想下去,但巨大的怀疑夹着一点说不清的痛苦开始在我的心上缠绕,我决定弄个清楚,反正回到58层也不值班。我走到步行梯那边站了下来,佯装着对窗外观察,一双耳朵却在关注着1837号房门的响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我的腿都要站酸了的时候,那房门响了,我飞快地扭头看去,原来是邱总裁从那间房里出来。他没有看见我,扭身向电梯间走去。我没有感到意外,这和我心中的判断其实是一样的。我只是觉出一种莫名的气愤,我几乎连想也没想就径直朝1837号房间走去,我按响了门铃,她一定是以为姓邱的有事又回来了,她连问也没问一声就打开了门,而且她的一只手还在扣胸衣上的扣子。她看清是我,自然惊在那里。我一眼看清了床上那没来得及收拾的纷乱景象,便反手关上门,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你本领不小呀,这么快就和他搞在一起了?

她没有应声。她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去寻找借口。

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

婊子!她接口道。你有点不好意思说出这两个字,我替你说出来。她看定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脸红了。

那么我是这个意思,我在你的那种观念里的确应该算是一个婊子。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你这么关心我,能跟踪到这个房间里,不想听听这件事的经过么?

我瞪住她,真没想到她会这样无耻!

——我到邱家的第二天,我一看姓邱的那种笑眯眯的眼睛,我就知道,凭我的姿色和年龄优势,我可以把这个有钱的家伙抓住!我需要抓住一个有钱的男人,依靠他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我知道,凭我自己的学历和本事,不可能干出什么大的名堂,不可能使自己的生活有大的改变,我必须借助他人。说实话,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寻找,总算在你的帮助下找到了。你觉得我太卑鄙是吧?

她的坦率和话的直白再一次把我惊住。

——要把这样的男人抓到手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只要对他使出几回媚笑,在他偷窥自己时佯做不知故意整理胸衣让他看见一点胸部,对他的目光挑逗不表示反感,做出关心他身体健康的样子,在他合理碰触自己的身子时羞羞低下头就行了。当然,这一切都必须避开女主人的眼睛。我注意到女主人对她丈夫看得很紧,而且对我也十分警惕。有利的是,他们家的住房面积太大,房间太多,可以遮住女主人眼睛的东西数不胜数,这给我和他的接触创造了条件。我到他们家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饭时分,我允许他在餐厅的门后把我抱到了怀里。当然,时间很短,但那是我俩关系的一个突破。又三天过后,他让我开了这个房间。你不要把眼瞪那么大,你觉得事情发展太快是吧?

我无话可说,我只想走。

——不是他想加快速度,是我想尽快把他抓到手里。他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我得防止他对我失去兴趣。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女人会对我这样说话。从来没有!

——我得告诉你,后来我才弄明白,我是他婚姻之外的第一个女人,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来以为,他这样的大款,身边的女人肯定一大群。

我转身向门口走,我不想听。

——我知道你不屑于听,你觉得这些事太脏。可听听有什么不好?你不想对这个世界多一点了解么?我尽量说快一点。我和他第一次站在这间房子里时,我没有允许他把我抱到床上,因为我还没有拿到我要拿到的东西。我让他亲了个够,也让他的手疯了个够,还让他把甜言蜜语说了个够,可我就是不允许他把我往床边拉。我在他最急不可待的时候提出了我的条件:第一,你必须亲笔给我写一封你真心实意喜欢我的信,以证明你对我不是胡来;第二,我俩在一起照几张相,让我以后留做纪念,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次爱情——你不要笑!这是两个很容易做到的条件,他一点也没犹豫地答应了。我说:那就下次再见!我和他第二次走进这间屋时,他带来了一封亲笔信,我带来了一个从同学处借到的照相机。接下来的那些事情我就不对你这个还没结婚的人说了。

我忽然间觉得身上冷,非常冷。

——你不想问点什么?比如说我们幽会的次数?我得到了什么?

我伸手想去拉开门。

——慌什么?她攥住了我的衣襟。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俩的年龄相近,但观念相差很远,我是按我的观念去办事的,我现在能给你说的是,我和姓邱的这样来往能保证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东西吗?

我猛地拉开门走了出来。

我的脸一定白得可怕,不然,开电梯的姑娘不会那样关心地看我。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后悔:我不该多嘴,不该把她介绍到邱家来。不该!

那之后,我再见到小沛和他妈妈,胸口总有一团歉疚在旋——是我,把一个祸害引进了他们的家庭。我瞎了眼睛。

瞎了眼睛啊!

你看你办了一件什么事?!

从这一天之后,我再没有正眼看过梅苑一回。每当我感觉到她向我走近时,我都急忙把眼睛移开,佯装去注意别的事。我仔细地对自己内心盘查一番后发现,心底原先对她存有的那点模模糊糊的喜欢,已经悄悄飞走,剩下的只有一点点隐疼。

罢了,权当没有认识过她。

我原以为从此不会和她再有任何瓜葛,没想到瓜葛还会找上门来。

一天中午,我正在值班,忽见梅苑她姨抱着梅苑的孩子从电梯里走出来,因为认识我,她姨就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孩子突然开始抽搐,得赶紧把她妈妈叫出来。我在值班,这事责无旁贷,我便拿起电话找到梅苑,告诉她外边有人要见她。她知道我平日对她的态度,乍一听到我的声音也很意外,出来一见是她姨抱着孩子,吓得脸都有些发青——我已知道她对邱家人说她还是个没有对象的姑娘。这一回我看你还怎么撒谎!我心里忽然间有点幸灾乐祸。也是巧,恰好邱总裁这时从外边回来,看见那孩子就停下步来。我正想看梅苑这时怎么办,未料她竟会开口说:邱总,你看这位保安员的女儿正在抽搐,还不快去6层医务室里找医生?!我那一刻真是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这个坏女人,竟敢当众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以我当时的那股气恨劲,我是真想朝她大吼一声并扇她一个耳光的,可当我看见她望着我的双眼里全是哀求之后,我的心再一次软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喊了一声正在屋里补觉的崔发出来值班,然后接过梅苑她姨怀里的孩子,快步向电梯走去。她姨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走。到医务室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做完处置以后,梅苑她姨——那个正在走向老年的信基督的妇人,走到我面前握着我的一只手无声地摇了几摇。我知道她这是在表达什么,也摇了摇她的手。我把她送进下行的电梯时,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低低地说了一句:主会保佑你的……

我回到58层时,碰见小沛从家里出来,他笑着说: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呐,没想到你已有女儿了!我有苦难言地勉强笑笑,那一刹,我对梅苑的恨又升上了心头,这个坏女人,生生给我安了个“父亲”的头衔。

你当初怎么会同情起她了?你这个傻瓜!

那天晚饭后梅苑下班,经过我面前时我用充满怒意的目光瞪住她,那时辰走廊上和电梯间都没有人。她在我面前站住,眼里满是怯意,嘴张了张但没声音,后来她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的手贴到她的脸颊上,我厌恶地急忙甩开了她,同时极低地吼了一个字:滚!

她踉跄了一下方站稳身子,随后才慢慢向电梯里走。

滚你的,坏女人!

我当初真是有眼无珠!

由于对梅苑和姓邱的反感,我连5802的门框都不想再看一眼。

5804

那一老一少出来了。他们是去散步。

每天早晨,他们都要下楼去走走,由小的扶住老的。

这一老一少都是男人。

老的有七八十岁,小的有二十七八岁。那老的头发和眉毛全白了,而且他的头发留得很长,如雪一样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别有一种精神。有些奇特的是他没长胡子,上下嘴唇都很光润。小的爱穿中式衫裤,勤快却很少话。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祖孙俩,有一天听到小的在向老的叫老师,才晓得是师生关系。

这一对师生生活在悄无声息之中,走路轻轻的,说话轻轻的,关门轻轻的,在屋里做事更是轻轻的,几乎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

两个人白天都不出门,老的不出门可以理解,那年轻的也不出门上班,不知他们靠什么生活,更不知他们每天都在屋里做些什么,他们当初是怎么挣钱买到这套高级房子的?

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男子来他们家,去他家的男子有老的也有小的,老的有五六十岁,小的有十八九岁。这些男的去他家总是一待一整天,有的来上几天就不再来了,有的要连续来十几天。这些人一进他们家就再没有了声音,直到走的时候才听到一两声:再见。不知这些男的去他们家做些什么。

隔一些日子,那年轻的会出去买一些纸和另外一些用盒子装着的东西。我常常在心里猜那些盒子中会装什么。有一次,那年轻的外出买东西回来,出电梯的时候臂下夹着的一个盒子被碰落在地,盒子里的东西滚到地上,我才看明白那是各种各样的颜料。我上前帮他捡起,纸盒子摔烂了,散了的颜料他一个人又没法拿走,我只好给他送进屋里。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们家,一走进屋门我的眼睛就惊奇地睁大了,天呐,他们家所有的墙上都挂满了画,那些宽窄长短不一的画上画的全是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少年的,幼年的,婴儿的;穿衣服的,裸体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高个的,矮个的,不高不矮的;神经正常的,神经不正常的;身体健康的,身有残疾的;庄重的,泼皮的;哭的,笑的,发怒的;读书的,劈柴的,晒太阳的。真是无奇不有。哦,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原来是画家。而且是专画男人的画家。我正惊奇地在看那些画,一个颤颤悠悠的声音忽然钻进我的耳朵:阿童,给客人沏茶。我闻声扭头望去,只见在屋角的一把红木高背椅上,坐着那位老人,他正手举着几根点燃了的线香往香炉里插,我急忙向他致以问候:老人家好!他朝我一笑,指指一把椅子说:请坐,欢迎你来我们家,你要是想看画,随时可以来。我惊叹道:你们画得可真多!老人笑笑:雕虫小技也。说罢,款步走到一个大案子前,慢慢铺开一张纸来,然后拿起一杆笔,蘸了一些颜料,说:阿童,打开灯吧。他的话音刚落,大厅一角的几盏电灯突然亮了,直到这时我才看见,原来在那灯光所照的位置,坐有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端着一个酒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边的老人这时已拿笔在纸上迅速画了起来。我非常新奇,我那天下午不值班,干脆就站那儿看下去。那阿童先上来在忙着一些零碎事情,后来也拿起笔看着那中年男人在另一张小案子上画起来。屋里除了笔在纸上移动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我轻步走到老人的画案前,我看见和那中年男人几乎一样的一个男人渐渐在纸上出现,而且纸上的男人的神态更吸引我,他端着喝了一半的酒杯好像在向画外的注视者询问着什么。我奇怪地琢磨着为何真人和画中人会有不同,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被画迷住。

你好像挺喜欢画。作画的老人这时开了口。

是的,我急忙应道。

可惜我们认识得晚了,要是在你十来岁的时候我们相识,我真可以收你为徒,让你和阿童一样跟我学画。

谢谢你。

告诉我,你这一生最喜欢做啥?

我……

说真实的想法。

想当官。

行,你敢说实话。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中国的男人,有几个不想当官的?官场多好啊!历朝历代,做官都会给人带来许多美好的东西,金钱、美女、土地、房舍、声誉,甚至健康——他们能吃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大夫看病,我听说今天的大官们都有保健医生,是吧?

我只是想想罢了,没有人会让我来当官的。

如果有机会,你还是去遂你的心愿。它会让你觉得此生特辉煌。

我笑了:但愿有机会。

我今天想给你说的是,世界上还有一门好职业,那就是作画。人作画时可以自由自在地想象,自由自在地虚构,自由自在地思索,把你认为最美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用画笔在纸上固定下来。你可以用你的作品对这个世界嬉笑怒骂随意褒贬,你可以用你的作品和他人交流,你可以把你的思考通过作品传给后人。你死了,可你的作品还活着,你画笔下的场景和人物还会和后人继续对话。

可惜我的年龄大了,连学画也晚了。

我刚才是说做我的徒弟晚了,我已经八十多岁,晚上上床,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起来,不能再收徒了。不过你还可以拜别的画家为师,在这一行里,大器晚成的人也不是没有。再说,干这个行当,往往是升官无望的人最有可能干好。

为什么?

他可以专心致志。只有专心致志才能把一件事干好。他再一次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没有别的老人手上的那种干涩,显得分外滑腻。

我后退了一步……

自此之后,我对画的兴趣增加了,只要不值班且又不想睡觉,我就去他们家里看他们作画。

有一次我去时,看见一个年轻人光着身子坐在那儿让老画家和阿童画,这又让我吃了一惊。原来那些裸体画就是这样画出来的?天黑时辰那被画的人要走,我看见阿童从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了他。那人也不客气,接过钱装进口袋就走了。我悄声问阿童,给他那么多钱干啥,阿童说,那是他做模特的报酬。老天,敢情做模特挺好,舒舒服服地在那里坐上半天时间,竟可以挣三百块钱,快顶我干一个月的工资了。我笑着问那老画家:老爷爷,我晚点给你当模特怎么样?让我也挣点钱吧。那老人笑微微地眯眼看了我一阵,说,好吧,我以后需要的时候,会叫你来。

大约半月之后的一个上午,值了后半夜班的我正在睡觉,阿童来摇醒了我问,我老师让你去做一回模特,你去吗?我一骨碌爬起来说,当然去。我匆匆洗了把脸穿好衣服就去了。进了屋,看见老人正点燃了线香往香炉里插,便照我过去看见的样子,走到屋角的那把椅子上坐了。老人插好香走到我身边说:脱了吧,你的体形不错,我们今天画裸体的。我一惊,难为情地说,能不能不脱?老人摇了摇头说,当模特的不要违背画家的心愿。我只好去解衣扣,这是我第一次在很强的灯光下在外人有意注视下去脱衣服。到脱短裤的时候,羞怯一下子攫住了我,使我忽然间失去了脱光的勇气。我望着老人结结巴巴地说:算了,我不当模特了!老人淡淡一笑,示意让我穿上衣服,而后转对阿童说:你来吧。那阿童点点头,放下原先拿在手中的画笔,走过去就脱衣服。我退到暗处,默默看着阿童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了让老人画。屋里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静,老人的画笔在纸上缓缓移动,过了一阵,那老人忽然停了画笔,直直地看着阿童,看了一刹,只见他扔下笔,一步一步地向阿童走近。他最后在阿童的身边站住,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去触摸阿童的双鬓和脸颊。我不知道老人这是要干什么,怔怔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的手在越来越厉害地哆动,并在慢慢地向阿童的脖子和胸口那儿滑,他的手在阿童的胸口那儿来回移动,而且他的口中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我看见阿童一如原态地坐在那儿,只是把双眼缓缓闭了。当老人的手又要向下滑时,我听见阿童说:老师,保安员还在咱们家里做客。老人听了,停了手,仿佛突然记起了我的存在,慢慢向画案转过身来,一边向画案走一边向我解释似的说:阿童的身子长得百里挑一,谁看见都会喜欢的……

我那天上午一直坐在他们的画室里静静地看着老人作画,老人画得十分专心,半天没有休息,连茶也没喝一口。快中午的时候,那幅画画成了,老人长吁一口气,扔下画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倒坐在椅子上说:阿童,给我倒杯水来……

这之后,我有好多天没有再去他们家,心里总为拒绝老画家的要求而不好意思。直到有一天听到进他们家的两个客人同阿童发生了争执,我才又走了进去。我内心里已把阿童认做了自己的朋友,我想制止客人同他的争执。进屋以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两位来客中的一位要买那天老画家以阿童为模特作的那幅画,阿童不愿卖。那想买画的人说:我出三十万还不行吗?这么小的尺幅我给三十万不算低吧?我闻言大吃了一惊,天爷爷呀,一小幅画值三十万呐?怎么可能值这么多钱?奇怪的是阿童竟然还不卖,傻什么呢?赶紧出手呀!我立刻替老画家和阿童着急起来。可阿童执意不卖,硬是把那幅画卷起放进了柜子。那买画的还想说服阿童,这时老画家开口了,他慢悠悠地说:小童想把它留做纪念,你们就不要难为他了。两个买画的见老人开了口,就都不敢再坚持说买了。两个人最后买走了三幅画,讲定的价钱是一百一十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绘画作品的买卖行为,那巨大的数字吓得我目瞪口呆。更令我吃惊的是,他们是现金买卖,价钱讲定之后,只见那买客中的一个啪地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手提箱,嗬,全是成沓的百元大钞。那人一沓一沓地数着,阿童则一沓一沓地在一个什么灯下检查钞票的真伪。这当儿,只听那另一个买客对老画家说:你完全应该要支票,要现金太麻烦了,我们来回带现金也的确太危险。那老画家淡了声说:你们要嫌麻烦的话可以别来买,我可是一定要现钱的,看见现钱人心里才踏实。支票是一张纸,我不信它。那人见老人这样说,也不敢再开口,屋里只剩下了阿童数钱的声音。那一刻我才明白了这一老一少为何会住上这么好的房子。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看见的全是阿童数钱的样子,也就在那晚的睡梦中,我看见有一个黑影总在阿童的背后晃动……

我要有其中的几沓钱该多好呀!……

5803

在彭仪被监视的这些日子里,她不出门,也没有人来看她,她家便一直很安静。我和崔发对她的态度也在缓慢地转变。老实说,一开始我俩都有些幸灾乐祸,你平日那样厉害,现在到底得了报应。崔发有几次还专门到她屋里煞有介事地让她汇报情况,一本正经地警告她必须与姓沈的划清界限。可随着她被监视的日子的延长,看她每天忧虑的样子,我们又有点不忍心了,暗暗希望他们家的案子能早日结束。

不久就到了停电的那个夜晚。那晚的电是突然间停的,大厦管理处预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我们保安队员更没有预做准备。全大厦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黑暗世界。那会儿是晚上八点来钟,正是人们需要电的时候,无数个正开着的电脑、电视机、电唱机、电冰箱、电饭煲、电熨斗都戛然而止;最糟的是正坐电梯上下的人们,瞬间停在了半道里,人们惊得乱捶梯壁;事后得知,2层剧院里的演出刚进行到一半,演员和观众都在突然降临的黑暗里乱成一团。这是我到21大厦打工以来第一次经历停电,这种彻底的黑暗和各处人们发出的尖叫,使我有一种世界末日到临的感觉。我当时正在值班,我能做的就是打开电警棍的电源开关,屏息听着楼层进口的动静。

58层最先发出叫声的就是5803的彭仪,只听她呀一声拉开门冲到走廊上喊:怎么了?怎么了?声音里满是惊慌。我闻声走过去刚想劝她一句,话还没有出来,冷不防和她的手碰了一下,她吓得妈呀——叫开了。我赶快说:别害怕,是我,保安员。她听见是我的声音,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臂问:这是要干什么?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抖,急忙说:临时停电,一会就好了。过去从来没有这样黑过,你们要是走的话,一定带上我行吧?!她的声音也在发颤。上哪里走?我差点笑了,我知道是她家遭受的变故使这黑暗增加了可怖的成分。那一刹,我忽然对她生了点真正的同情:你一个人过日子是有点不容易。这当儿,邱家人和阿童他们也都已开门来到了走廊上,人声使这黑暗的威力减去了不少,彭仪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如果将来打仗,首先就会是这个问题出现。黑暗中,只听姓邱的说。

要是停上十天电,谁还敢在这大厦里住?这是小沛他妈接口。

停上一周,这大厦就会臭气熏天了。还是姓邱的声音。

是啊,断电自然会带来停水,我在心里附和,这大厦里有多少个厕所,无水冲了,那真是不可想象。

人总是不断地在往自己脖子里套着枷锁。吴先生突然开了口。他的话音刚落,电灯忽然亮了。啊——欢呼声同时从各处响起。我扭身去看身边的彭仪,只见她还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臂,一脸的惊慌和茫然。我说了一声:电来了。她这才哦了一下,急忙松开了手。

但愿你的男人能早点回来。

一小时之后我们被告知,是一场重大交通事故毁坏了输电线路,导致了这次大区域的停电。

后来有好长一段日子没人再来过问彭仪家的事,我便以为她家的事情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心想,也许过一段时间,她的男人还能回来,他们能重新过上过去的日子。没想到,事情在一个正午又突然起了变化。

那天正午我正坐在值班岗位上昏昏欲睡,大耳朵领着两男两女四个警察猛然由电梯里走出来,我的睡意自然立刻被向下的电梯载走,慌慌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那两个女警察已经疾步到了5803的门外。门刚一敲开,就扑上去咔嚓一声把手铐给彭仪戴上了。彭仪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开始喊叫:这是为什么?我也在心里替彭仪不平:一个女人,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接受监督,为何还要这样对待人家?——是电话出的问题。那四个警察带着彭仪进了电梯之后,大耳朵这样说了一句。

电话?我不明白。

——傻呀,他们家的电话其实早就被监听了。

那么说,她也有把柄被抓住?

——听说是涉及几十万元钱的事,等等看吧。

大耳朵的估计没错,一个多月以后,结果来了。我和崔发被告知,彭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服刑期间,就在大厦服务队劳动;和她同居的那位部长,判的是无期徒刑。

彭仪后来是在一个阳光稀薄的正午回来的,和她同来的还有两名法官和一些搬运工。她家的大件东西开始被那些搬运工一样一样搬走,她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大耳朵悄声告诉我和崔发,这些东西都是部长贪污所得,要被没收。我注意地看着彭仪木然的脸孔,我想她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公家的人刚走,又来了三四个男方的家人,那些人进屋就拿东西,我以为彭仪会发火,她当年的脾气是多么厉害,不想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些人自己走掉。

彭仪最后随大耳朵去大厦服务队报到时,只拎了两只皮箱,内中仅装着她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她进电梯间之前又回望了一眼5803的房门,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像纷乱的丝线一样缠绕在那扇门上。

彭仪走后的第二天,一帮装修工带着工具来了,说是5802的主人请他们来装修5803的房子。我一愣,问询之后才知道,5803的房子已被国家没收,小沛的爸爸又把这套房子买到了自己手里。老天,小沛家要住多大的面积?

姓邱的,你要摆多大的谱?

从今往后,这层楼上已没有了5801和5803,只有5802和5804了。

——把它和5801、5802打通,按我给你们的图纸装修,我希望你们能把它装得像宫殿一样!

邱总裁的笑声还在走廊上回荡时,5804的门开了,阿童搀着那位老画家走了出来,这是师徒俩例行的散步时间。老画家走过洞开的5803的房门,停了一下步子。我以为他会问一声缘由,然而没有,他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室内瞥了一眼,就又慢腾腾地移动了步子。他经过我的哨位时,我模糊地听见他说了一句:……烟云……

5804

他们家的日子依旧像过去一样安静。两个人安静地做饭、吃饭、作画、散步,从不惊动别人。唯一使他们的日子有点动静的是模特的到来。隔一段日子,会有一个新的男性模特来找他们,模特们关门开门的响声很大,说话的声音也高,这使他们的日子显出了一些活气和生气。我猜,这些模特是阿童在电话上预先同人家联系好的。

一天,吴先生由阿童搀着从外边散步回来,经过那幅有鸟的壁画前时,楼层清洁工正在用抹布擦拭壁画上的灰尘。老画家停步指了一下那瓷质的鸟翅说:鸟是爱干净的,要经常擦。我闻言插嘴问道:吴老师,为何要在大厦的每一层都镶上这同一幅壁画?老人沉吟了一下说,我也不清楚,不过这幅画和黄少初的那幅《等待》有点相似。《等待》上画的也是一只很有精神的黑雉,不同的是《等待》上的黑雉站在一棵树上,而这只黑雉站在笼子里,两只鸟的神态很是接近。黑雉是我国的特产鸟,瞧它这22枚尾羽,多漂亮!

黄少初?也是画家?

清朝末期有名的画家,学画时和家祖拜的是同一个老师。

你爷爷也是画家?

只能算是一个作画的。他本来可以成为与黄少初齐名的画家,可他走了另一条路。

哦?

他做了宫廷画师,只画皇帝爱看和满意的作品。

是吗?

做宫廷画师现世的好处当然很多,可以得皇帝的接见和赏赐,可以在当时名扬天下,可以有田庄,可以坐官轿、住宽敞大屋、衣食不愁,可以随皇帝四处游览,享尽眼福。但同时,他作为画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受到了扼制,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画匠,没有画出一幅能够传世的作品。祖父临终时给正在学画的我父亲留下了八个字的遗嘱:当学少初,心笔自主。

我默看着老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家世。

黄少初的《等待》画出之后,各界中人对画的含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很是热闹了一阵,不知这21大厦的设计师是不是真看过那幅画。

我看着壁画上那只黑雉鸟,你是不是和黄少初画的那只黑雉一样,也在等待?如果是,你等待的是什么?等人把笼子打开?

一个人看画,不要去管画家的用心,只要自己看出了点什么就行。老人说完这句,就缓缓地移步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默想了一遍他的话。我从这幅画里看出了什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只鸟画得挺好看。以后得跟着吴老师学学看画。

大约是受吴老师的影响,阿童平日也总是一脸平和,喜怒并不形之于色。久了,我就习惯了他那副神色。忽一日,见阿童满脸喜色地出去,不大时辰又笑呵呵地拎着一罐绍兴花雕酒回来,便有些惊奇了,就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啥好事。他笑着说:吴老师高兴,要请模特喝酒,今天的这个模特可真是棒,你要不要见见?

是吗?那模特进去时我没有太留意。阿童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交班之后,我就径直去敲了他们的门。阿童开门让我进去,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定睛朝模特看去,发现那真是一个壮实得像牛一样的小伙。他正裸身蹲在地上,手拿一把砍刀砍削着一根木棍,胳臂上和胸脯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而且那人的眉毛特粗,斜立着,给人一种非常倔强粗蛮的感觉。这人显然不是来自城市,他的身上和眉眼里都有一种未经驯化的东西。他做模特的时间也不会很长,因为他是在真的一丝不苟地砍削着那根木棍。随着他手臂的运动,他身上那些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也在跳动,裸露的阴茎和睾丸也在一下一下地蹦着。我扭头去看老画家,见他正在飞快地挥动画笔作画。他已经画了三幅,一幅是原样描摹模特动作的,就好像是那模特的照片;一幅是变了形的,画上的人已不像模特了,不过画上的人在干什么还能看清楚;再一幅是完全脱离了模特样子的,画上的男人已飘然像在云中,俨然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身的神。吴老师画完最后一笔,嘭一声把笔扔到地上,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向那模特小步跑去。跑到模特身边时,他伸开双臂一下子抱住那位模特,在他的脸上、身上狂乱地亲起来,同时喃喃着说:谢谢你激发了我的创作激情!我自信我画出了一幅好作品。那模特被他的亲吻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想要推开他,可那老人却越抱越紧,把整个头部紧紧地埋在他的胸脯里,舌头在他的胸脯上舔出很响的声音。最后,还是阿童走上前,把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吴老师从那模特怀里拉了出来。

——两千!给他两千元!那老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一个椅子上朝阿童喊……

大约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阿童外出买东西回来经过我面前时,含了笑把一张报纸递到了我手上。送我报纸看?这可是过去没有过的事情,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用手指了指报纸的一角,我俯下眼睛,原来那是一条消息:国画大师吴慈先生的一幅近作在拍卖会上以一百八十万元成交。旁边是那幅画的照片。吴慈,天哪,这不正是那天我看吴先生以那健壮男模为模特画出的第三幅画?

阿童淡淡笑了一下。

嗬,天爷爷呀!

阿童又朝我无声一笑,扭头回了屋里,我还捧着报纸愣在那儿。天爷爷,我们全家几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啊!一百八十万,一张画怎么可能换这么多钱?那说到底也是一张纸,凭什么会值这么多钱?我站在那儿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明白。

疯了,那买画的一定是疯了。

第二天上午,四个彪形大汉护着一个矮个男人提着一只挺大的皮箱来见5804的主人,我用电话通报了阿童。阿童高兴地说了一声:请他们进来。我估计这伙人是来给他们送钱的。这伙人进去不大时辰,阿童跑出来小声对我说:可以请你来帮帮我的忙吗?我说行,就喊崔发出来替我值班。我进到他们家一看,嗬,桌子上放的全是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阿童指着那些钱说:和我一起数数。我拿起一沓刚要数,那五个送钱人中的一个开口道:其实不用数的,刚从银行里取出来,根本没有拆封。这时,坐在桌子旁边的吴慈老师冷了声说:要数的,我从来不相信银行!要是你们觉得麻烦,咱们可以不做这笔生意!那矮个子一听这话,急忙俯首赔着笑说:应该数,应该数!

我和阿童那天数了好长时间,一百多万呐,手指头都数疼了。因为数钱时要在手指肚上蘸唾沫,我把嘴里的唾沫都快蘸干了。吴慈老人见没有差错,让阿童在对方拿来的一张纸上签了名字,才挥挥手让那些送钱的人走了。我见事情完了,正想告辞,那老人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他身边,他抓起我的手一边轻轻地捏摸着一边说:你帮了我们,我得给你点谢礼。说着,起身去一个木箱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张发皱的五元纸币递到了我手上。我急忙推让说不要,他执意塞到了我的衣兜里说:拿住吧,孩子,五元钱能买不少东西哩。说着,还在我脸上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随后几天,我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眼前总晃动着那一沓一沓的钱,不住地想,啥时候咱要也能挣那么多钱该多好呵。在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念头常常会悄然从脑子里爬出来:如果能从他们的那堆钱里拿出来几沓,可就解决自己家里的大问题了。不过我常会被这个念头吓得身子哆嗦起来,那不是偷吗?你想要当一个盗窃犯么?——他们的钱其实是花不完的,拿几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和自己辩论。每次辩论的结果,是我强行把那个念头又塞进了脑子的一个角落。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内心因那堆钱不平静的同时,有人已经着手要抢劫了。

那是一个细雨飘摇的下午。站在58层的高处,听不到雨点落地的响声,雨在这里像蹑脚走路的盗贼,无声无息。我推开窗户,正凝神看着窗外飘飘绕绕的雨丝,一声轻微的喊叫传进耳里,我没有在意,以为是谁家电视里的声音。我继续看着窗外的雨丝,看它们像线一样地左右摆动。这当儿,又一声喊叫传了过来,比刚才大了不少,而且那声音似乎带了一点我熟悉的成分。我转身侧耳细听那声音的出处,是由57层传上来的?正在这时,有了一声瓷器落地摔碎的响动,这下我听清了,是5804家。他们师徒一向安安静静地作画,怎会发出这样的响动?我好奇地沿走廊向他们家门口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一种扑打的声音,这使我大吃一惊。我忙上前按响门铃,同时高喊阿童的名字,阿童没有应声,屋里的扑打声却更大了,我本能觉得出了事情,一边高喊崔发过来,一边去猛踹他们的屋门。我不知道我那天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会把5804的保险铁门踹开,待崔发跑过来时,我已经把第二道木门踹开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情景把我俩都吓了一跳。一个肩上挎一个提包的年轻人正和阿童扭打在一起,阿童已是满脸满身的血,他们的脚下不远处,那吴老先生横躺在地上不住地微声呻吟。我认出和阿童扭打的年轻人是平日他们雇来的一个模特,立即大喝一声:不准动!那模特这时猛地搡开阿童,向门口扑来,分明是想夺门而逃。我飞起一脚把他踢倒,那小子确也厉害,在地上一滚又站了起来,且顺手抓起一个铁镇纸向我冲过来。我急切中想起了腰上的电警棍,一把抽出便朝他戳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电警棍的威力。在电警棍触到他身子的瞬间,只听他呀的一声惨叫,人跟着便像木头一样向地上倒去。

接下来的事情好办多了,我和崔发很利索地把那模特用绳子绑了;把吴老先生和阿童扶了起来,还好,两个人都只是伤了皮肉。在对那模特进行简单的讯问和听了阿童断续的讲述之后,我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阿童在打开箱子给那模特付酬时,让那模特看到了箱子里大捆的钞票,那模特在一瞬间生出了抢劫的念头,便一拳把阿童打晕在地,跟着又几步跑过去把吴老先生打晕了,随后上前就抓了箱子里的钱向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背包里装。模特原以为这师徒俩很好对付,他装了钱就可以顺利走掉,没想到阿童很快又醒了过来,醒过来的阿童竟敢十分顽强地和他扭打在一起……

在等待警察到来的时刻,我和崔发都注意到了那几口挂了大锁的黑樟木箱子,其中的一口盖子大开,里边散扔着一沓一沓的钞票。屋里的地上,因为刚才的扭打,也到处散落着十元和百元票子。我注意到散落在地的一些十元票子的票面都烂去了一块,有些奇怪,问仰靠在椅子上歇息的阿童是怎么回事,阿童说:那是十来年前的老票子,在原来住的旧房子里不小心受过潮。那一刻,我又想起了自己常在夜里萌生的那个念头。唉,我叹了口气,强使自己把目光从那些钱上移开,移到墙上的那些画框里,我突然发现,画框里的许多男人的眼神也和我一样,变得迷迷蒙蒙了……

5802家的小沛放学回来时,警察还没有到来。他大概知道了阿童家遭抢的事,轻手轻脚地走到5804的门口向屋里看,他指着那个被绑了双手坐在地上的模特低声问我:是贼?我在点头的同时忽然想起阿童要看电警棍威力的事,便招手让他进来,把电警棍递到他手里指着那贼说:为了惩罚他把阿童打伤,你现在可以电他一回。小沛怯怯地接过电警棍,朝那家伙的身上戳了一下。那家伙在倒地的同时尖叫了一声,吓得小沛扔了电警棍就向外跑去……

5802

5804家的被抢让我和崔发倒了霉,上边怪罪下来,说是我们的失职造成的,要把我俩调离58层。就在我们等待调离通知的时候,5802邱总裁家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家宴。那是我此生所见过的最豪华的家宴,光请来的厨师和服务人员就有二十来位。早先5801的家已被改成了一个宴会厅,里边摆了二十二张大餐桌,宴会厅里灯光雪亮,桌布雪白,餐具闪着银光。各样酒和饮料摆得像山一样。

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我忽然听见邱总裁在大发雷霆,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只见邱总裁正对着平日常来接他的秘书吼着:连买点葡萄酒的事都办不利索!我要你买的是波尔多出的酒,你看你买的是什么?那秘书小声说了一句:这也是法国酒。法国地方大了!邱总裁更加生气,知不知道波尔多出的葡萄酒最好?!去,立马给我换过来,我要用最好的酒招待我的客人。人家要不换怎么办?扔了,全扔了!宁可扔了也不能拿它待客,那会丢我的脸,懂吗?

那天来的客人有二百多位。

邱总裁那天下午特意走到我和崔发面前说:今晚来赴宴的都是贵宾,你们一定要保证我的宴会安全进行,任何人进来,都要检查他是否持有我亲笔签字的请柬。说罢,还塞给我俩一人二百元钱。给了钱我俩当然高兴,其实不给钱我们也得认真,要再出了事,说不定这个保安的饭碗都要丢了。

来客们一个个衣饰光鲜,男子们西装笔挺,女士们饰物耀眼。从他们的相互招呼中能听出,其中有部长、司长、局长、秘书长、区长、处长,也有总裁、经理、行长、主任,还有教授、博士、拍卖师、作家、诗人。宴会开始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听出,人们在为邱总裁的一个成功祝贺。客人们的笑声、说话声、劝酒声和杯盘碰撞声交混着冲出宴会厅,在走廊上来回滚动。我和崔发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不仅能听到这些声响,闻到浓浓的酒味和女士们身上的香水味,还能感受到一种极度放松的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气氛。

梅苑作为服务人员,也忙得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都急忙把眼睛挪开。自打那天她把她的孩子硬说成是我的之后,我和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样的人不值得再搭理。

嗨,你好!我听见她在朝我打招呼。

我佯装没有听见,扭过头去看窗外的夜景。昆玉河上正有一条夜间游船驶过,船灯犹如飘飞的流萤。

这个晚宴让旁观的我大开眼界。遗憾的是,晚会还没有结束,坏消息就到了。大耳朵满脸阴云地上来告诉我和崔发,鉴于我俩在5804家被抢劫一事中应负的责任,大厦管理处的头头认为,我和崔发已不适宜再在高级私宅区做保安工作,要调我俩到大厦的地下2层任车场保安员。明天早上和继任保安员交接。

我俩都没说话,能说什么呢?我们只能在满走廊的酒味中把头点点。

告别的时刻到了,那时候阳光还没有出现,走廊上只有一些躲躲闪闪的晨光。我和崔发提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那儿,望了一刹5802和5804的门楣,而后向电梯走去。

再见了,58层!

再见了,梅苑,你好自为之吧。但愿你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再见了,这高级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