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晶孙
(本文赠呈日本丰岛与志雄前辈。——他前天来上海,要研究创造社的业绩,我劝他读《创造十年》,后来我回到上海,他已经不在了,觉得他真挚地问我们,应该给他回答,因此简单写成这一段文字。)
一
沫若的《创造十年》,资平的《曙新期的创造社》,都没有论《创造》季刊的作家及作品,所以我在此地注重这一点,并指摘说,创造社初期同人作品之精华都在这三年间六本《创造》之中。
使得产生这一批文学同人,不可疑的是他们的日本留学,和日本文学界的影响(可是并不是日本文学或日本文学作家的影响),日本文学界的影响之中,学校功课的影响,大都在资平沫若同我的文章中有记述,一般文学界的影响,《创造十年》和《曙新期》中,双方都有记录散见,而此刻我也要来补充些。
使得这一批同人结合,第一在他们的没出息。当时大部日本留学生,仍免不了有科举思想,以为得了文凭回国可猎官,他们以为你们不务正业,仅和下女调笑,谈恋爱,算什么东西。可是这一辈子,爱读日本文学界当时为西洋哲学文学而进步的许多文艺作品,他们的内容都很丰富(但没有及到美术及音乐)。第二点要举沫若的组织力,他是感受力很大的人,有热情的人,他起初也是个素朴爱国者,他的《牧羊之歌》把他表示。他和达夫一样,素养很高,加以他学医学,对于科学的分析不会错误。他一次从九州福冈旅行到东京,找到资平田汉达夫仿吾祖正侃元定璜何畏伯奇等,商量出版《创造》,此刻把这些人的内容介绍,就同时能把创造社精神介绍,所以在此地仍从作家说起。
资平在学地质学,他是个实际家,他晓得地质学要是他的立身用具,但他并不会钻营,也不会在未毕业之前已经找到高就之路,看见沫若谈创作小说,他正好来试他的余技,他的余技就是长篇小说,他并不用功哲学及外国文学,所以能够靠他的实际性写出通俗文学,我看不起他的小说,说太卑俗,可是沫若一直相信他是真正会写小说者,直至后来在上海同他不好为止。
田汉是爱戏剧者,和资平一样,很有通俗性,也不用功于哲学及西文,专门在弄他的演剧,因他缺指导性,如果快将落伍就赶急追上来。他和资平两个人,因为他们有把握能多产,见沫若有意弄文学杂志,所以就即答应跟上来。
达夫原是文学天才,他精通英德俄等一切文学,并不多弄哲学也全不弄科学,他又通中国古典而不溺其中,自己在生活于罗曼性中,但不像沫若之有苦闷,可以说是新罗曼主义生活之标本。有一次沫若召集开会,劝他不要上北京去,问他说你去了以后《创造》杂志怎样,他说“停办好了”,这句话给沫若长叹,这可表示他的性格。
仿吾是天生的书记长,他是被养着等有差司的样子,见有沫若来组织,他就能全幅合上了。祖正是个不多响的人,他是文学家,他的生活不是作家或艺术家,当然他的一二诗作是很优秀的。侃元答应合作,但没有作品,此刻不论;定璜也可以说是文学家,后来不但写作,连文学家的工作也停止,可以说他是个英国式gentleman。
何畏的社会批评高于他的文艺,虽说有他的很痛快的《上海幻想曲》,但是他不能久留在创造社。
沫若从东京京都之旅行回来,对我说,这一次有很多成绩,现在有把握出一个创作杂志了,他要同我讲上文学论,可是我多不响,因为我对文学文艺没有很多主张,我仅仅是我,我的生活从初至尾仅有一个sehnsucht,我并没有沫若的leiden schaff,不像达夫之生活在实行新罗曼,不像资平之能多产适合社会之新文体作品,我小小的自己在写小说,不敢参加沫若之组织什么东西。
原来我到福冈,比沫若迟一年,不久有个同学,他说我们此地有一个特别人物,也和你一样,有点古怪的,现在我来介绍你。从此我初次见沫若,后来沫若来看我,我的房间不像别人,进来可见者只有数理的书籍,医学的书籍在衣橱之中,文学的东西在抽屉之中,有一次,沫若见我的桌上有一段小说,要拿去,结果他拿去了,后来他说,他不敢开口,如果开口,不得不用赞辞,用赞辞,好像说客气话。从此我加入同人,那怕要是《创造》发刊的前夜了。
至于沫若自己,他不可以算小说家,他自己也在说,因为他的组织力和感受力比较大,他的工作多用在那一面去,不过虽说自己在说不是小说家,但也写很平易的身边杂事,倒也成很好的小说。
《创造》在发刊时,沫若说要把新罗曼主义定为《创造》的主要方针,后来社会都承认创造社为罗曼主义,但沫若的感受性很大,他不知何故爱起表现主义来了,在这中间,一直到底做新罗曼生活者为达夫,一直到底写新罗曼主义作品者为晶孙,一直到底写通俗小说者为资平。
但是对于文体,无可疑的大家在同一道路上,并不相互意识地向平易白话文进行,因为文体之改进,早已在北京有其提倡及实践,《创造》同人不过再来加以一个美罢了,至于定璜写信中连说到印刷上之美,那也可以表示字句之精炼,在那个时候《创造》同人很用功夫。
二
大家渡海回国了,回国时候的情形各有不同,达夫像个酒客,有人请酒一定去,所以还没有毕业他已经在安庆做教授,一下子又回来,在上海编一期《创造》,不久到北京去做教授了。沫若一次到上海去编第二期,回来又同晶孙同考毕业医学,这时候仿吾却很忠实的在上海编第三期《创造》。
《创造》四期编完,1923年后,除晶孙反向日本的东北去之外,同人都已渡海回国,不过这时候沫若的同人组织工作没有局限于留日回去的少数人,不把他结合起来,反想加入中国全文坛,并吸引新人。原来创造社并没有同人合议之制,不采用团体组织,随便什么人可以加入,不过新加入者不多,而分化者渐生。
在这时候,中国的情形当然有很多奇怪事体,沫若有领袖性,不肯成为《学艺杂志》之附录品,不肯成为大博士之下人,不肯成为大学教授等等,同人的作品倾向各有不同,而《创造》的指导精神也有变化,因回国后国内影响渐渐加重,不能把大家在《创造》之一点合一,那么初期同人就渐渐分离。
不害感情而去者有祖正定璜等,当然他们也可说原来没有参加,此刻说他“去”,或许不对。何畏一度同晶孙同上岸上海,同到民厚南里去看编辑部,见仿吾及沫若,后又折回,何畏后来到广东去了。田汉是第一个离开创造社的,因为他自办的南国社很兴隆之故。第二个离开者为达夫,达夫离开之时,和沫若略为有些文字上记录,大概不外于达夫之罗曼生活和沫若的进取主义所结果。
后来创造社出版《创造日》,《创造周报》,《创造月刊》,有出版部,出版丛书等等。这时期,资平的小说因为很通俗,所以版税很多,但不久沫若的感受性给他转向革命文学,老同人已散,只有新进加入。那么在一瞬时间,陆续要清算旧思想,因此最后留着的资平也把他的版权一概带出去,另开书店了,旧同人除了晶孙还在日本弄医学之外,已经都不在内,上海社内有京都回来的许多主力同人之外,还有独清伯奇木天白薇等在。
三
到现在追忆创造社,我们可以想到说,他的主要成立力量在日本留学,但因为社内或社会不能给这些同人生活于文学,使各归各须要去做职业,而社内的组织没有给大家在创作之一项下合一,结果分散了。又为了沫若的感受性,大家没有像某种团体,特如日本之白桦派似的有一个主力,这也使大家分散的。在国内,有文学研究会,各种文士,文学界对创造社的进攻或创造社对外面之进攻,虽把《创造》之立场提高,但也给他短命的。京都的同人回来,因此进行革命文学,有其时代性,当然不是不妥当,不过因此弄得不能留着一个研究文体,研究通俗文学之机会,那是大众获得上之缺点。
不过,我们再从新文学运动立场,不像《创造十年》的详细,不从他的组织者立场,以文学史的立场来说,要说,新文学运动先在北京之大学教授开始,他们的功绩在白话文之普及,但因他们不再从事创作,就由日本回来的创造社来从事圆熟文体之创作,和进攻保守,保守者结果连牵着而也进步了,此间《语丝》等也可谓进步的文学工作,各种敌手,如强敌鲁迅,也是相互牵制地进步的。在这时期,文学革命走上革命文学,是非不论,但在意识青年前进之时,落后文学无人来刺戟改良,虽有达夫晶孙的《大众文艺》,但是罗曼者多不肯执拗地继续,因为俯就大众要受指弹,因此他们不能收编大众。至于现在的大众文学,成为没有指导力之通俗文学,全无理想,卑俗已极,被风雅文学者摈斥,文学往往离开大众而失败,往往走入大众而失败。
关于中期创造社的历史,通俗文学之出路,待别的机会。
原载1944年1、2月合刊,上海《风雨谈》月刊第9期。今据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创造社资料》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