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刘星明下乡,到了偏远山区,见白云出岫,风过袖底,颇为快意。只苦于不会写诗,倒是想起了前人的句子。他也记不清那是谁的,脱口吟哦起来:“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
身边围着好几个人,纷纷鼓掌喝彩,只道刘书记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刘星明也含糊着,不说自己拾了古人牙慧。他双手叉腰,远眺满目青山,发起了感慨:“真想学那老和尚,远离万丈红尘,到这深山里结茅屋一间,还让去白云半间。人的贪心不可太重,日食不过三餐,夜宿不过五尺。”
李济运正好在场,也是无尽感慨:“是啊!钱财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干什么?有些人手伸得那么长,到头来人财两空!”
刘星明又道:“济运哪,我退下来之后,就到这里来,建个小茅屋,过过清闲日子。你们要是还记得我,一年半载上来看看,我陪你喝杯好茶。”
李济运笑道:“刘书记年富力强,前程似锦,结茅屋的日子还远着哪!”刘星明写得出这么好的诗,李济运不太相信。他有回偶然想起,才知道那是郑板桥的诗。李济运文才虽是不错,但肚子里古典文学,也不过几首唐诗宋词。刘星明是学机电的,文墨功夫不会太好。郑板桥毕竟不像李杜,他的诗平常人知道的少。刘星明记住了这首诗,也许是碰巧读到过。他刚到乌柚县的头几个月,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吟诵“白云半间僧半间”,都说要建个小茅屋。李济运若是在场,就只是微笑着鼓鼓掌,不再生发感慨了。他怕自己再说话,刘星明就会尴尬。那等于提醒人家老说几句现话。别人夸刘书记好诗,李济运只作没听见。他是县委办主任,时常陪同刘星明下乡。照说县委书记出门,犯不着老带上县委办主任,人家大小也是个常委。可李济运年纪很轻,刘星明有事就喜欢叫上他。
没想到有人却把刘星明这些话记落肚子里去了,背地里说:“刘书记要那么多小茅屋干什么?”于是,刘星明就有了个外号,叫刘半间。刘星明到乌柚县转眼就快一年,该调整的干部也都重新安排了。有得意走运的,也有背后骂娘的。县里的干部,敢直呼国家领导人名字,却不敢把县委书记名字挂在嘴上。哪怕背地里说起,也多会叫刘书记。口口声声刘半间的,都是些无所谓的老油条。用乌柚话讲,他们是烂船当作烂船扒了。
乌柚县还有个刘星明,他是黄土坳乡党委书记。他也有个外号,叫做刘差配。县政府换届,副县长差额选举,得找个差配。差配是官场的非正式说法,指的是差额选举的配角。这种障眼法原本就摆不上桌面,自然也不可能有个正式说法。莫说文件上找不到,字典里都找不到。李济运觉得好玩,去网上搜索,得到的解释是:差配,指古代官府向百姓摊派劳役、赋税。看来“差配”二字,放在古代也不是个好事。
刘星明最先想到的差配人选是舒泽光,县物价局局长,一个公认的老实人。差配必须找老实人,这都是心照不宣的。选差配不能太早,须得在人大会前不久。选得太早,怕差配人员搞活动,反倒把组织上考察的人差掉了。差掉了组织上的意中人,选举就是失败的。眼看着人大会议渐近,刘星明找舒泽光谈话。没想到舒泽光一听,脸就紫红如秋茄子,骂道:“莫把我当哈卵!看哪个让我做差配!”哈卵是乌柚土话,说的是傻卵,也就是傻瓜。
刘星明被呛得说不出话,眼睁睁望着舒泽光拂袖而去。他生了半日的气,还是得赶紧另找差配。选举不能出任何纰漏,不然就是班子的驾驭能力太差。这时候班子并不是众人,就是县委书记。县里的干部,像床底下的咸鸭蛋,刘星明心里都有数。摸来摸去,却不知拉谁出来凑数。他本应该同县长和组织部长商量,却叫了李济运过来。原来刘星明和组织部长都是外地调来的,干部们的人脉关系和个性,他俩都不如李济运清楚。县长明阳还是代理的,他来乌柚的时间也不长,自己还得过选举大关。代县长只是个说法,行使的就是县长权力,没有意外肯定当选。但时代毕竟有些变了,意外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代县长要是落选,就看他上面的人硬不硬了。如果有过硬的后台,终有办法再次选上;后台要是不太牢实,可能从此就栽了。
刘星明请李济运坐下,没有说舒泽光骂了娘,他不想让自己太没有面子,只道:“舒泽光不愿意做差配,也不能勉强人家。济运,你对县里干部可能比我还了解,你谈谈看法?”
李济运不好怎么说,先是应付:“选差配得慎重,应该考虑得周全些。”
刘星明心里着急,加上又受了气,听李济运只是支吾,便很有些不快,道:“真想不出人选?难道让我自己出来做差配?”
刘星明几句气话,反让李济运眼睛一亮,笑道:“刘书记,您倒提醒我了。我看黄土坳乡党委书记刘星明同志比较合适。”
刘星明略作沉吟,道:“星明同志不错。济运,你们是老同学,你不妨先找他谈谈?他若愿意,我们再做方案。”
李济运听了暗自欢喜,心想他替老同学做了件好事。差配干部虽说只是摆样儿,但事后依例都会适当提拔。比不上正经当选来得正路,却到底也是晋升捷径。升官有些像排队买火车票,前面插队的不是同窗口相熟,就是惹不起的票贩子。做个差配干部,说不定就插了队,好丑算捡了便宜。
这时,县委办副主任于先奉的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刘星明瞟了门口一眼,并不说话。于先奉笑笑,说:“没事没事。”人就缩回去了。李济运隐隐有些不快,心想你于先奉没事老往书记这里跑什么?有事也先得问问我,怎么直接往书记这里跑?于先奉年纪比李济运大,当个副主任总觉得很亏似的。李济运也听见有人议论,说于先奉总埋怨自己屈居人下。于先奉越是背后讲怪话,李济运就对他越客气。外人初看好像李济运不善识人,日久方知这正是做领导的高招。人们慢慢地就讨厌于先奉,不再以为是李济运的傻。于先奉为人如何,李济运其实朗朗明白。此人满脑子鬼名堂,平日却最喜欢说:“我们于家自古多忠臣!于谦知道吗?要留清白在人间!于右任知道吗?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李济运领了刘星明的意思,马上驱车去了黄土坳乡。司机朱师傅等在外头,两个老同学关起门来说话。李济运把来意说完,道:“星明,这事你自己想好,组织上没有勉强的意思。有一点请你相信,这是县委对你的信任。”
“早信任我,我就不只是乡党委书记了。”刘星明这么说话,自是官场大忌。可同学间私下说说,倒也无所谓。
刘星明好像并不领情,李济运也不生气,捺着性子好言相劝:“老同学,你论能力、论实绩、论资历,该进班子。道理说多了,老同学会讲我打官腔。一句话,你若能从大局考虑,从县委的难处考虑,说不定这对你个人也是个机遇。”
刘星明就像外行人见了古董,信了怕吃亏上当,不信怕错失良机。他望着老同学半日,说:“济运,我听不懂你的话。”
李济运笑笑,说:“我是说这事对你有好处,但我不能明确对你许什么愿。我这个老同学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处处都在帮你。官场上的事,时时都有变数。”
刘星明摇头笑道:“县委真是慷慨大方!差配出问题了,让我出来救场,却闭口不谈出场费。”
刘星明把话说得太直了,听起来有些刺耳。李济运却只好当他是玩笑,道:“星明越来越幽默了!刘书记看我俩是老同学,让我出面看看你的想法。我相信他会有考虑。”
刘星明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他给李济运换了茶叶,慢慢地重新泡茶。桌上晃出一点茶水,他取来抹布小心地擦着。李济运点上烟,缓缓地吞吐。他知道刘星明慢条斯理,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
李济运等刘星明落座,便道:“星明,组织上选差配是件严肃的事情。刘书记是个大好人,不然舒泽光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刘星明脸上像掠过一道闪电,先白了一阵,马上就红了。李济运顿时尴尬万分,感觉自己有些威胁人的意思。他奇怪自己的脸没有红,倒是刘星明的脸红了。李济运琢磨自己处于心理优势,不免暗自快意。
刘星明脸色慢慢平和了,说:“济运,我话说在明处。我不怕有人给我穿小鞋,也不想抓住什么机遇。既然要我出来演戏,我就演吧。”
刘星明说这话,只是要面子,且由他说吧。只要他肯做差配,难题就算结了。李济运非常高兴,却又道:“星明,既然你同意,我就向刘书记正式汇报。你呢就不要再说怪话,别做好不得好。老同学说话就不绕弯子了。”
“好吧,怪话我不说了。你是老同学,我当然口无遮拦!”刘星明笑笑,接下去说的净是同学之谊。他叙旧的话说得越多,越流露出奉迎之意。李济运也就越是放心,不怕刘星明再反悔。
正是周末,刘星明随车回县城。他老婆陈美是县妇联副主席,家也住在机关大院里头。李济运在路上给刘星明发了短信:事妥,回来详细汇报。刘星明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望着手机上简单两个谢字,李济运隐隐有些不快。他自信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可刘星明似乎也太拿架子了。他难免猜测刘星明回信息时的表情,必定是居高临下的一张冷脸。刘星明的络腮胡子很重,每日刮得青青的像块生铁。这种生铁脸色,要么显得很凶,要么就是很冷。
车外是冬日的田野,黄草在风中抖索。偶尔见到油菜地,绿绿的格外抢眼。李济运回想起小时候,冬日田野并不像现在这般萧索,不是种着草籽,就是种着油菜。乌柚人说的草籽,就是紫云英。这个季节草籽正好开花,漫无边际的紫色花海。草籽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油菜花也开了,一片片金黄。
一时没人说话,难免有些尴尬。刘星明忍不住了,便说:“济运,你当了常委,我俩私人往来倒少了。今天你要是没安排,不如到我家吃晚饭去。”
李济运知道这是客套话,就说:“太麻烦了吧?”
刘星明道:“济运你要是讲客气就算了,不然就去我家。”
李济运也想同刘星明多聊聊,管他是不是客套,就答应了。刘星明马上打老婆电话,说:“美美,我同济运在回来的车上。济运一家来吃晚饭,你准备一下吧。”
李济运突然又觉得不妥,给自己找了台阶,说:“如今不是至交,哪个请你去家里吃饭?太麻烦美美了!还是算了吧。”
刘星明说:“美美别的不说,好客倒是真的。你能去家里吃饭,是你赏脸。”
李济运拍拍刘星明的手,只说老同学说话怎么越来越生分。他私下却想城里早已风俗大变,不怎么有人在家里请客了。刘星明给老婆打电话,先说自己正同李济运一道回家,怕老婆在那边说不客气的话。手机有些漏音,免得不好意思。
李济运也打了老婆舒瑾的电话,说:“我下乡回来了,正同老同学星明在一起。他邀请我们吃晚饭,你就……”
舒瑾没等他话说完,就说道:“自己还自在些!”
李济运知道老婆说话有时缺胳膊少腿,意思是说自己在家随便吃点还好些。他怕刘星明听见,忙抢着说:“我们老同学随便,你下班领了儿子来吧,就这样啊!”他挂了电话,又说:“舒瑾怕你们麻烦,她是最怕麻烦别人的。”
刘星明只道别讲客气,话说得含含糊糊。看来他是听见舒瑾的话了。李济运也并不在意,舒瑾是个不太好接近的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他本来是说直接去刘星明家的,进了院子却说回去洗个脸。
车子停了,刘星明突然拉拉李济运的袖子,悄悄儿说:“不会让我当哈卵吧?”
李济运摇摇头,轻声道:“相信老同学吧。”
怕朱师傅听见了出去传话,他俩的交谈就像地下党员。刘星明又把手放在老同学腿上,李济运就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几下。刘星明回握一下,力气用得很大。两人相视而笑,像谈妥了一桩大生意。
车正停在银杏树下,李济运感觉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海绵上。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每天清早扫干净了,一到下午又是满地金黄。李济运是学林业出身的,却颇有些浪漫情调,很喜欢黄叶满地的样子。他想要是自己有个私人院子,也长着这么大棵银杏,一定不让人扫掉落叶。秋冬黄昏,残阳如血,踩在黄叶上散步,该是多么美的事!可他是县委办主任,必须规定每天清早打扫机关大院,地上得干干净净。
这棵大银杏树没人知道它到底长多少年了。脚下这地方原来就是千年县衙,秦砖汉瓦找不到半片,只有这棵古银杏树高高地盖过所有房子。据说自有县衙,就有这棵银杏树。大家都把这棵树喊做大树,大树底下也就成了县机关大院的代称。有人指点人家走门子,会隐晦地说:你该到大树底下去走走!银杏树的南面是两栋办公楼,北面是几栋住宅。两栋办公楼东西相对,东边是县委办公楼,西边是政府办公楼。大院正南方是大门,院子正中有个大坪,干部们要上领导家里去,必须经过大树下面。有人晚上去领导家,看见了不想碰面的人,就围着大树走一圈,始终让树干挡着,就能躲过去。
李济运回到家里,再次打了舒瑾电话。舒瑾免不了在电话里嚷几句,说自己在家随便弄些吃的自在多了。舒瑾是县领导夫人里长得最好的,却又是背后最招人笑话的。她原是县剧团的演员,后来去了幼儿园当老师。县剧团撑不下去,有门路的都飞了。舒瑾能够飞出来,就因嫁了李济运。他官越当越大,老婆在幼儿园的位置越来越高。他成了县委常委,老婆就当上了幼儿园园长。舒瑾身份越来越高,围着她转的人也越来越多。都是些喜欢在场面上混的女人,多是部门领导的夫人和机关女干部。舒瑾成天听到的都是些好话,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似的。也有些女人,她们巴结人的法子,就是打小报告。谁说了舒瑾的坏话,就悄悄儿告诉她。漂亮女人本来就容易神化自己,同权力挨边的漂亮女人更不消说。只要听谁说了她的坏话,她就要逼着李济运去问罪。李济运倒是个男子汉,他绝不会搅和女人间的事,还要劝老婆少听闲言碎语。每回遇上这事,舒瑾就火冒三丈,两人就要吵上几天。李济运心里是护着老婆的,只是觉得为女人的事出头,太损自己形象了。
李济运原是让舒瑾领了儿子径直去刘星明家,这会儿他又说在家里等她娘儿俩一起去。他洗了脸,看时间还早,就打了刘书记电话:“刘书记,我回来了。星明同志也回来了,您要不要约他谈谈?”
刘星明说:“暂时不谈。你只说是组织上有这个意图,我在会前再找他正式谈谈。”
“好吧。星明请我吃晚饭,我再同他说说吧。”李济运放下电话,坐下来等妻儿回家。他猜刘书记可能改变策略了,不想过早面对差配对象。李济运隐隐有些担忧,怕刘星明始终躲在后面,差配等于就是他李某人找的了。他一个人找的差配,人情就得他一个人还。刘星明不给礼物,李济运还不起人情。
舒瑾领着儿子回来了,进屋就说:“你真有意思啊,什么年代了!请客的也真是的!春节才过!”她这话也得再添点东西进去才明白。李济运熟悉她说话的习惯,她意思是说如今没谁在家里请吃饭,真讲客气就到馆子里去。何况春节才过,天天吃喝,哪有胃口。
李济运怕歌儿听了不好,朝舒瑾做了做样子。歌儿进门就组装他的恐龙,并没有在意大人说什么。儿子单名李歌,舒瑾起的。她说自己喜欢唱歌,儿子就叫李歌。
舒瑾换了一身衣服,喊道:“歌儿,做客去!”
舒瑾领着歌儿走在前面,李济运跟在后面。歌儿捡起一片银杏叶,透过黄昏的天光照一照,说:“爸爸,好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李济运看看,果然像芭蕉扇。
舒瑾却骂道:“丢掉!地上的脏东西乱捡!”
刘星明家只隔着两栋楼,几分钟就到了。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东东,刘星明的儿子。东东和歌儿是同班同学。星明和美美迎到门口,说道欢迎欢迎。舒瑾闻得满屋菜香,笑道:“美美好手艺,就是太麻烦你了。”
美美说:“你们一家肯来,就是给面子了。快请坐。”
歌儿同东东进屋就玩到一块去了,美美还在忙厨房,刘星明陪李济运夫妇说话。
“济运,我进屋就把差配的事说了,让美美说了我一通。”刘星明就像小孩做了坏事,不停地抓脑袋。
李济运就朝厨房喊道:“美美,你得支持才对啊!这事对星明,是个机遇。”
美美正端了菜出来,放在桌上,说:“你们是老同学,我说话就直了。你们这是盘宝。”盘宝是乌柚土话,捉弄人的意思。乌柚赌博叫赌宝,老的玩法是把铜钱弹得飞转,拿碗盖下去,赌铜钱正反。那用来赌宝的铜钱,叫做宝钱。宝钱叫人玩于掌指间,捉弄人就叫盘宝,又叫把人当宝钱。说一个人傻,也说他是个宝钱。
刘星明笑笑,自嘲起来:“济运,回来听老婆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成宝钱了。”
李济运生怕他反悔,心里实在着急,嘴上却是平和,道:“星明,你不能这么看。组织上请你出来,实在是对你的信任。刘书记深思熟虑,才让我找你的。”
美美快嘴快舌:“你不知道,舒泽光是在刘书记那里骂了娘出来的。老舒这个人,平时没几句话说,关键时候硬得起。”
李济运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很是吃惊,说:“不可能吧?老舒是个老实人。”
“外头都讲抬起了!”美美说的又是乌柚土话,外地人难识其生动有趣。说的人多,势可抬物,便是讲抬起了。
李济运道:“哪怕是骂了,这么快外头都知道了?”
美美说:“你们领导肯定听不到,人家不会同你们说。刘书记上午找老舒谈的话,下午机关里的人都知道了。信息社会嘛!大家都说老舒有性格,很佩服他。”
“饭菜好了吗?吃饭吧,不谈这个了。”刘星明很惭愧似的,人家老舒不肯做差配,还敢骂县委书记的娘。
屋子里有些冷,电烤炉不太管用。南方的冬天不好过,不如北方有暖气。县城人口并不太多,冬日大清早却天天都有送葬的。天气太冷,老人家经不住的,就去见阎王了。李济运二十几岁住的单身房正临着大街,十冬腊月差不多每天都被爆竹和哭号吵醒。撩开窗户看看,白衣白幡络绎不绝。那会儿他很敏感,看见葬礼便会想得很多,免不了叹息几声。
李济运发现自己有些走神了,便去逗东东玩,说:“东东比我屋歌儿懂事多了。”歌儿有些不高兴,拿眼睛白了爸爸。刘星明就说东东不听话,也招来东东的白眼。
美美就笑了,说:“现在的孩子啊,都是豆腐掉到灰里面,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
热饭热菜的,身上慢慢暖和了。主客之间客气地让着菜,免不了又说到了差配。美美说:“谁都知道,差配就是白鼻孔陪考,叫你去做差配就有些可笑。”
乌柚人说白鼻孔陪考,不知道典自何处,意思等于外地人说的陪太子读书。李济运知道这是事实,他却只能说:“差额选举,毕竟是在进步。充分尊重人民代表意愿,始终是政府换届选举的重要原则。”
刘星明笑了起来,说:“喝酒喝酒,我不想引诱老同学讲假话。你不讲不行,讲又只能违心讲话。”
李济运在老同学家的酒桌上讲官话,真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得把话挑明了:“退一万步讲,差配干部只要配合得好,事后都会有适当安排。”
美美听了却说:“就算安排,也有打发叫花子的味道。算了,我们好好吃饭,再不提这个事了。”
两个孩子边吃饭边打闹,大人的事他们不明白,也不感兴趣。歌儿最近迷上了恐龙,东东在玩高达机器人。他们说的东西,大人们也莫名其妙。李济运突然有了灵感似的,心想要让后辈人听不懂上辈人的话,也许社会才算进步了。真不希望到了儿子他们,还要为差配的事劳神费力。留给时间吧,时间会改变生活的。
吃完饭,闲聊几句,李济运一家就告辞。歌儿和东东都有作业,大人们也不方便久坐。出门后,李济运望见刘书记办公室的灯亮着,便对舒瑾说:“你带着儿子先回去,我去去办公室。”
舒瑾在饭桌上不怎么说话,这会儿问:“什么意思?”
李济运知道她问的是差配,就说:“一句话同你讲不清,回来我再同你说。”
李济运根本不打算再同舒瑾说,他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带到家里去,何况事关政府换届选举。他上了办公楼,径直敲了刘书记办公室的门。刘星明在里头应了,他就推门进去。刘星明在看文件,满屋子烟味。他示意李济运坐下,道:“舒泽光充英雄。”
李济运便猜到有人打了小报告,说舒泽光在外头如何乱说。有些人真是多事,这种小报告打上去,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惹得刘星明白白地生气,未必能够处理舒泽光?骂娘又不犯法!骂娘要是犯法了,全国人民都该法办。中国人的毛病,就是有事没事,拿人家的娘出气。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我同星明同志谈得很好,他表示愿意配合组织。”
刘星明就像没听见李济运说话,火气冲天的样子:“舒泽光想充英雄,当斗士!他在外头吹牛,说把我刘星明骂得狗血淋头。我明天把他找来,看他敢放半句屁不!”
李济运不能再装蒜了,劝道:“刘书记,您犯不着生气。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哪会相信他的牛皮?”
刘星明眼睛红得像出了血,说:“社会上有股不良风气,喜欢看我们领导干部的笑话。舒泽光的牛皮在外头会越传越神,我刘星明在民间传说中就会越来越像小丑,他舒泽光会是个怒斥昏官的铁汉子!”
李济运说了些宽慰的话,无非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流言止于智者。这些话很空洞,却只能这么说。刘星明清早刮过的络腮胡子,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冒出来了。李济运凑上去点烟,反倒看不清刘星明的胡子。他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却见刘星明的脸色,由白天的青,变成了晚上的黑。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啊!气氛有些压抑,李济运便暗自幽默。两人坐到深夜,说的话多是些感叹。刘星明没有问另外那个刘星明,李济运也懒得提及了。他心里却有些摸不准,刘星明难道不中意新的差配?
李济运回家悄悄开了门,怕吵了老婆孩子。开门一看,老婆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洗了澡出来,却见老婆在扶墙上的画。那画是几年前他的一个朋友送的,据说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值不值钱,他却很珍爱。那是一幅油画,深蓝色的花瓶,插着一束粉红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罩着一层薄雾。构图有些像凡·高的名画《向日葵》,只是格调不是那种明快的太阳色,而是安静祥和的蓝色。插瓶却是歪斜着,将倾欲倾的样子,叫人颇为费解。李济运经常注视这幅画,那花瓶好像马上就要碎落一地,忍不住要伸手去扶一把。可是,扶正了花瓶,画框歪了;扶正了画框,花瓶又歪了。舒瑾很不喜欢这幅画,只因李济运说这是高僧加持过的,她才有所顾忌。不然,早被她取下了。
“不用扶,扶不正的。”李济运说。
舒瑾说:“这不正了吗?”
李济运笑笑,说:“你是扶正了,可看上去仍是歪的。不信你来看看,你瞪着它望,望久了你会觉得画框也歪了。”
“可它就是正的,画框是正的。”舒瑾说。
“可能是错觉吧,因为瓶子是歪的。”李济运叫老婆别空费心思了。
他总觉得这幅画里藏着某种玄机。它画的是一个瞬间吗?瓶子倒下去马上就碎了。或者,它画的正如古人所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睡吧,别发呆了!”舒瑾站起来往卧室里去。
李济运没有说出自己的胡思乱想,说了舒瑾会当他是神经病。他望着舒瑾消失在门里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是个怪人。凡事喜欢琢磨,尽是些刁钻古怪的心思。他对刘星明络腮胡子和脸色的观察,要是细细说给别人听,他就很叫人可怕了。
李济运上床躺下,舒瑾把手放在他小腹处。他明白她的意思,侧了身子搂着她。她的手又往下挪,慢慢地就握住了。他俩夫妻这么多年了,做这事仍是很含蓄。谁有了那意思,嘴上不说,只做动作。
舒瑾轻轻地说:“床讨厌,太响了,太响了。”
李济运本来全神贯注,脑子里云蒸霞蔚。可听老婆说到床响,那响声就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舒瑾就松弛下来,说:“你笑我吧?”
李济运说:“我笑床哩!”
“床好笑?”
“这么响,吱咿吱咿像老猫叫。”李济运说。
舒瑾突然没了兴致,任李济运潦草完事。李济运说:“这床质量太差了。”
“买的床不都这样?”舒瑾说。
李济运说:“我看到过一个报道,《胖妻撒娇,压死丈夫》,说德国有个女的很胖,撒娇往她男人身上一坐,卡在沙发里起不来了,结果把丈夫活活压死了。”
舒瑾笑道:“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李济运说:“我是相信。你知道为什么会压死人吗?人家沙发质量太好了。要是中国的沙发,最多坐得沙发散架,也不会把人压死。”
舒瑾说:“那技术做架床,肯定不响。”
李济运说:“我们今后自己做架床,不让它响。”
舒瑾呵呵地笑,说:“叫它哑床。”
“什么床?”李济运问。
舒瑾说:“没声音的床,哑巴床。”
“哑床?”李济运大笑,“老婆,做爱可以开发智力啊!这是你说的最聪明的话。”
舒瑾却不高兴了,说:“你反正就是嫌我蠢!”
半夜,舒瑾听得地响,问道:“歌儿吗?”
歌儿答道:“尿尿!”
舒瑾睡下时总喜欢趴在男人怀里,睡着就翻身过去了。她重新趴在男人怀里,一手勾男人的腰。李济运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儿子怎么这么多尿?”
舒瑾说:“屙尿你也要管?”
李济运说:“歌儿这个年龄,应该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舒瑾说:“没事的,睡吧。”
舒瑾慢慢睡去了,身子松软下来,头便滚了过去。李济运却半天睡不着。他又听得响动,就悄悄爬起来。他掩了卧室的门,打开客厅灯。见有个影子闪进了厨房,不由得惊得寒毛发直。
他操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摸亮厨房的灯。进去一看,竟然是歌儿,神色怔怔站着。“儿子,你没事吧?”歌儿不说话,低头出来,进屋睡下了。
舒瑾听到动静,出来了。她刚要开口问话,李济运眨眨眼睛,拉她进屋去。李济运轻声说:“我听到外头响,起来去看。一个影子闪了一下,进了厨房。我以为是贼哩,是歌儿。他样子傻傻的,没声没响又进去睡了。”
舒瑾说:“儿子是在梦游吧?”
李济运说:“不管怎样,带他去看看医生。”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舒瑾要带歌儿去医院。歌儿死也不肯去,说他没哪里不舒服。又说闻不得医院那股气味,闻着就想呕吐。哄也不行,吓也不行,反正不去医院。好在医生很多都熟,就请医生晚上到家里来。医生看了看,歌儿真没什么毛病。医生等歌儿进自己屋子去了,交代李济运夫妇再作些观察。
过了几天,老同学刘星明有些耐不住,打电话给李济运:“怎么没人找我正式谈?”
李济运支吾着,说:“这个这个,星明呀,我既是你的老同学,也是县委常委。我找你谈了,也算谈了吧。”
刘星明说:“你不是说刘星明要找我谈吗?”
刘星明直呼同名书记的名字,看来是有情绪了。李济运说:“筹备换届选举,事事都很具体。选举无小事,刘书记非常忙。找不找你,都一样的。请你相信,刘书记心里有本账。”
李济运心里其实没有半点儿底,他看不清刘星明肚子里装着什么。常委们每天开会,事无巨细地研究。宣传部门要把好关,不允许出现任何负面报道。公安部门要严防死守,不允许发生任何刑事案件。信访部门要未雨绸缪,不允许任何上访者扰乱会议。总之,一切都要平安、祥和。只是没人提到差配干部刘星明,就像重要的配角演员叫人忘记在后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