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运进屋就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天旋地转。一个坚硬的东西顶着背,他懒得伸手拿开。人太困了,只想睡去。听得舒瑾在说:“喝多了马尿吧?”李济运不去理她,眼皮子已睁不开了。“我下午去你办公室,本来是要说别的。”舒瑾又说。李济运感觉像睡在烂泥里,身子正慢慢沉下去。
他鼻尖痒痒的,猛地睁开眼睛。见舒瑾手里拿着餐巾纸,低头望着他,眼神有些怪。“你干什么?”李济运想坐起来。
舒瑾说:“你纹丝不动,我怕你……”
李济运没有坐起来,仰面望着天花板,说:“你以为我死了吧?”
舒瑾说:“人家怕你出事,拿纸试试你的呼吸。”
天花板上有些陈年印迹,就像云朵似的流过头顶。李济运仍闭上眼睛,脑袋还在发晕。“我没喝几杯酒。昨夜没有睡,今天又没有休息,你不是不知道!”李济运说。
舒瑾就不说话了,进去收拾厨房。过了会儿,李济运感觉手心暖暖的,软软的。知道那是歌儿的手,就紧紧地握着。他好像很久没见着儿子了。大清早儿子就起床,七点四十学校开始早读。李济运每天都是听到儿子出门的声音,才爬起来洗漱。他晚上回家,儿子多半都已睡下。他抓着儿子的手,慢慢睁开眼睛。刚要对儿子说话,却发现仍是舒瑾。他掩饰着心里的窘迫,坐起来说:“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家里尽是事儿。”
舒瑾拿毛巾给他擦擦脸,问:“好些吗?好些就去洗澡。”
李济运顺手摸摸沙发,原来是儿子的恐龙腿,刚才正是这东西顶在他背上。歌儿早没了玩恐龙的兴趣,居然是养蜈蚣去了。他说:“我去看看儿子。”
歌儿晚上仍是起来晃荡,不知道是不是梦游。儿子也不肯去医院,说他晚上只是尿尿,何必大惊小怪。李济运同舒瑾都忙,也就不太在意了。李济运去歌儿房间,说了几话就出来了,免得影响他做作业。
舒瑾说:“我下午见你那里有人,就没同你说了。”
“你要说什么?”李济运问。
舒瑾说:“局里领导今天找我谈,还是要我辞职。”
李济运说:“你是应该辞职。宋香云最近就会判,到时候看不到对你的处理,只怕又会有人闹事。”
舒瑾听着很气:“我就这么大的民愤吗?中毒事件我根本谈不上责任!”
李济运劝她:“你莫高声大气,冷静想想吧。”
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有些吓人。李济运越来越怕听到电话声,时间又是这么晚了。看看电话号码,是朱芝家的。李济运忙接了,问:“朱部长,你好!”
朱芝说:“李主任,你快上网看看。网上有个帖子,说公安干警挑起事端,县委常委见死不救。是说你的。”
李济运如闻天雷,忙问是什么网站。他放下电话,跑去开电脑。舒瑾见他这么着急,就坐到他身边来,也不多问。帖子居然在首页,标红题目格外刺眼。他手有些哆嗦,心脏跳到了耳朵里。舒瑾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说:“这不是你吗?”李济运记不得这是他在哪个场合的照片,下面注有一行字:见死不救的就是这位气宇轩昂的县委常委。刘卫也有一张照片在网上,歪歪地戴着警帽,脸上油光光的。下面也有一行字:就是这位匪气十足的公安干警挑起司机斗殴致死!
帖子不到两千字,李济运反复几次才看完。不知是他的眼珠子在跳,还是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在跳。终于看明白了,他气得拍桌大怒:“他妈的胡编乱造,颠倒黑白!我要查出这个发帖的人,告他诽谤!我还要告这个网站!”
舒瑾被弄糊涂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济运已没有力气多说了,只道:“你慢慢把文章看完,最后只相信一句话,他们是在放狗屁!”
舒瑾看完帖子,仍问道:“他们打架你在那里吗?”
李济运白了一眼老婆,说:“你都怀疑?”
舒瑾往下翻着网页,说:“你看,下面还有哩!”
她看到的是下面的跟帖:
这位常委自家的房子被愤怒的群众炸了,官逼民反,古今如此!
他住在县委大院吗?那不干脆把大院炸了算了?痛快!
我们这里也是这样啊,呵呵,老百姓恨死他们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惩治贪官!
谁炸的?什么深仇大恨?河蟹啊!
楼上的是猪啊!肯定是觉悟了的群众炸的,炸得有理!全部炸死肯定有冤枉的,炸一个留一下肯定有漏网的!
案子破不了?笨蛋!他家房子肯定就是被打死的司机家炸的!
楼上的是人渣!你什么立场?炸得好!一为平地才好!
夷为平地!没有文化真可怕!
你有文化,你有文化去当文化部长呀!
文化部长就最有文化?银行行长就最有钱?
想知道这位常委的秘密吗?我们发起人肉搜索,让这人渣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济运看不下去了,暗自骂道:“网络暴力!网络流氓!”
夜已很深了,他顾不得太多,又打了朱芝电话:“朱部长,这么晚太打搅你了,但这件事天亮之后地球人都知道了。拜托你请宣传部的同志出面协调,务必叫网站把帖子撤下来!”
朱芝说:“李主任,不用你下指示,我们已经在同网站联系。你也知道最不好控制的就是网络,难度肯定是有的。网友转帖,防不胜防。乌柚在线我们控制死了,外面的大网站不好办。我会尽最大努力把这事哑床掉的。”
李济运道了感谢,又想朱芝说话也有网络风格了,很有意思。哑床是他俩私下说的暗语,而朱芝说成“哑床掉”就最像网上年轻人说话。他想这话如果流行开来,网上肯定经常会有人说:被哑床了。
李济运洗澡上床休息,两耳吧嗒吧嗒地响,像定时炸弹走着秒针,没有半丝睡意。窗口已经泛白,才迷迷糊糊睡着。听得门哐地带上,知道歌儿出门了。李济运不敢再睡,起床洗漱。舒瑾还想睡一会儿,只道嫁给芝麻大个官,日子就过得不安宁。李济运说:“你别抬举我了!我芝麻官都算不上!刘星明和明阳才是芝麻官!”
刚走到银杏树下,朱达云过来说:“李主任,大院门口放了一口棺材,堵了几百群众。”
李济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摇着头说:“大院门口不是尸体,就是棺材!同公安局联系了吗?”
朱达云说:“联系了。明县长提议开个会,我已通知了。请李主任您也参加。”
李济运直接去了会议室,只有周应龙先到了。“又是陈某家的人?”李济运问道。
周应龙说:“不光是陈某家的,邢某家的人也来了!”
“邢某家的?杀人未必有理了?”
周应龙说:“邢某家说,邢某是自卫,是过失杀人,要求放人!”
李济运说:“应龙兄,你知道吗?网上有人发了帖子,说公安干警挑起事端,县委常委见死不救!我和刘卫的照片都在网上!哼,我一夜之间成明星了!”
周应龙苦笑一下,说:“听说了。我是老土,不会上网。”
没多时,刘星明、明阳、朱芝和有关部门的头头都到了。刘星明问周应龙:“你们公安都到位了吗?”
周应龙说:“我们能上的力量都上去了。我作了部署,原则上只是维持秩序,不能有正面冲突。这种时候,老百姓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刘星明高声道:“叫他们眼睛记事,闹得凶的,心里要有数!大门口的监控要保持工作状态,别到有事的时候就是个瞎子!”
朱芝同李济运挨着,她轻声说道:“李主任,我们昨夜同网站联系了,但我们这级宣传部门的话他们不听。晚上不方便惊动上面领导,我准备通过市委宣传部,请省委宣传部出面。”
李济运轻声骂道:“他妈的,这就是新闻自由!”
刘星明正发着脾气,有人却不合时宜地开玩笑,说大院里应该有防空洞通往外面,不然大门被老百姓堵上就进出不得。刘星明听了,狠狠地瞟了那人。他平常说话总要起承转合,今天却非常干脆,只道:“应龙你说说情况!”
“凶案发生在9月27日清晨6点45分钟左右,我们内部叫它9·27案件。9·27案件引发的群体事件,四个字可以概括,叫做无理取闹!”周应龙大致介绍了前因后果,最后说,“我的分析是,陈某家把矛头对着政府,目的是想尽快拿到赔偿。他们知道找政府赔偿,比找邢某家赔偿容易。邢某家也来闹事,一想替邢某开脱罪责,二想赖掉经济赔偿。他们无中生有,给李主任和刘卫造谣,目的是把对政府的压力具体化。”
“说说你的意见,简短些。”刘星明眼睛没有望人,只是低头吸烟。“老办法,一是稳住,二是瓦解。群众刚上来,情绪激动,拖拖就疲了。再就是分化他们,不让陈某、刑某两家在闹事时合流。”周应龙很有套路,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着说着就在炫耀他们的办案法宝,那些手段多少让人觉得阴暗和卑鄙。也许公安办案需要这样做,但摆在桌面上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听着就不是个味道。各位装着没事似的彼此望望,却又故作自然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周应龙见刘星明看了看手表,他的话就戛然而止:“我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看看如何?”
刘星明道:“时间不早了,要抓紧时间处理事件,就不请大家再发表意见了。成立个领导班子,总之要果断处理,防止让少数坏人钻了空子。”
刘星明说了许多话,点了几个人的名来负责此事。他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一手叉在腰间,一手夹着烟,在会议室里兜圈子,一副大气磅礴的样子。他谈的不过都是平常的工作套路,事情其实都在周应龙头上。会议结束时,周应龙露着一口白牙笑笑,说请各位领导放心,他有情况会随时汇报。人们渐渐散去,只有周应龙没有走。他不可能回到局里去,就坐在会议室里遥控。他的干将们都在大门口,同他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
李济运想陪他说说话,周应龙请他忙去。李济运就去了,坐在办公室上网。他打了朱芝电话,请她下来商量商量。朱芝很快下来了,说几个大网站不听招呼,真是讨厌。李济运问道:“网上不明真相的人乱说,别有用心的人也乱说,我们真没有招架之功吗?”
朱芝说:“李老兄,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可以自己组织人手上网还击。”
李济运说:“只怕不太现实。干部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并不清楚。我怕有的人阳奉阴违,穿了马甲上去胡闹都说不准。”
朱芝说:“我有个设想,可以在干部中建立一支基本队伍,再从社会上招募些志愿者,专门对付网络发帖。纯粹作志愿者,只怕也靠不住。可以考虑付费,比方每发一条正面帖子,给三五毛钱。”
李济运说:“我们不妨先试试。你让部里的干部发动靠得住的好朋友,我也让县委办干部发动人。看看效果如何。”
朱芝说马上去布置,就上楼去了。李济运叫来县委办几个年轻人,吩咐他们发动同学、亲戚、朋友上网发帖。“发帖要讲究艺术,可以是只讲事实,不表明态度;可以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也可以小骂大帮忙,暗地里是公正立场。总之是既要起到导向作用,又不要暴露你们是雇佣军。”
中午快下班时,大院门口终于清空了。周应龙从会议室出来,先向刘星明作了汇报,再来同李济运打招呼。李济运这才想起,周应龙一直待在会议室,便说:“应龙兄,你辛苦了!”周应龙笑道:“哪里,也习惯了。陈家和刑家,各自抓了他们两三个成头的,人就散了。来的多是村里旁人,又不是实亲,哪会那么死心塌地!”
李济运说:“抓人也不好抓啊!”
“李主任您放心,我们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保证不再闹事就放人。叫他们写个检讨,白纸黑字就行了。案子本身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周应龙说罢,就准备告辞。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李主任您老家房子的事,不用担心,我相信容易破。”
果然过了没几天,李济运老家房子爆炸案水落石出。房子是三个放高利贷的烂仔炸的,他们在赌场被收走四十多万,人还被抓进去关了十几天。他们放出来的当天,就跑到李家坪找三猫子,说钱是在场子里没收的,你庄家就要赔。三猫子也不是好惹的,拍着桌子喊了几声,院子里人就满了。烂仔见场合不对,就同三猫子称兄道弟打拱不迭。三猫子讲江湖义气,又留他们吃饭喝酒。酒席上说到这回场子被端,肯定有人背后搞名堂。外头都说只因赌场里出了人命案,三个烂仔硬是不相信。死人那家告状不是一日两日,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呢?上回派出所倒来过一回,几个大盖帽不是灰溜溜走了吗?三猫子不知听谁说的,公安退了济林老婆的钱。烂仔听了一拍桌子,说肯定是济林搞名堂!三猫子说济林不会搞名堂,他爹四爷看不惯赌博的,老说现在风气比旧社会还过余!烂仔回去三天后,就来炸了房子。
四奶奶知道三猫子又被抓进去了,忙打电话给李济运:“村里的人得罪不起,你要把三猫子放了。世世代代结仇的事,万万做不得。”
“我听公安局说,炸房子三猫子是同伙。”李济运说。
四奶奶劝道:“运坨你要晓事,老辈人讲得好,宁在千里结仇,莫同隔壁红脸。”
李济运听妈妈喊他小名,自己仿佛立刻回到了乡间。乡间自各一套生存法则,什么政策、法律之类,在它面前都显得有些迂腐。四奶奶见李济运没吭声,又说道:“你爸他是不想事的,嘴巴子管不住。全村人都得罪了,死了抬丧都没有人!”
李济运老听妈这么骂他爸,也知道妈的话不是没道理。他说:“妈,三猫子都狂到要炸我家屋子了,您就一口气忍了,不怕他更加欺负人?”
四奶奶说:“我比你多吃几包盐,乡下的事情你听我的。你要想办法,放了三猫子。”
李济运没想好怎么做这事,只道:“妈,您先去三猫子家劝劝他妈妈,说我在想办法。他这是犯罪,不是说放人就放人的。”
李济运打算找找周应龙,先让三猫子吃点苦头再放人。三猫子会知道是李济运发了话,不然就得判他几年徒刑。他刚准备打电话,又忍住了。干脆等两天。他不用发话下去,三猫子也会吃苦的。等他吃过苦了,再打电话说情。
周应龙却打了电话过来,有心灵感应似的:“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吗?”“怎么?应龙兄要请客?”李济运笑道。
周应龙说:“贺总贺飞龙想约您吃个饭,托我好久了。”
李济运说:“贺飞龙?他不认识我?贺总真是见外!”
周应龙打了哈哈,道:“李主任,他托你请我,托我请你,都是一回事。无非是几个朋友一起坐坐。”
李济运说:“那倒是的。行吧。七点行不行?我这个常委就是县委接待员,天天都要去梅园张罗一下的。”
周应龙笑道:“李主任是大内总管,位高权重!”
李济运自嘲道:“应龙兄,你说的大内总管,可是宦官头子啊!我还没被阉掉吧?”
周应龙忙赔了罪,说七点在紫罗兰见。紫罗兰是贺飞龙开的酒店,设施和服务都胜过梅园。传说紫罗兰有色情服务,李济运只偶尔去吃吃饭,从来不在那里接待客人住宿。
下班之后,李济运去梅园招呼一圈,就叫朱师傅送他去紫罗兰。他在路上就交代朱师傅,他吃过饭自己回去。不能让车子停在紫罗兰门口,谁都知道李济运常用这辆车。到了紫罗兰,李济运下了车,飞快地往门里走。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径直领着他进了包厢。
贺飞龙忙站起来,双手伸了过来:“李主任,谢谢您赏脸!”
李济运擂了贺飞龙的肩,说:“你这是什么话?经常见面的朋友,搞得这么客气。”
周应龙说:“贺总的意思是,平时虽然常常见面,从未单独请李主任吃过饭,说一定要请请。”
“什么叫单独请?我们俩?情侣餐?我不是同志!”李济运笑笑,见还有一位面生,“这位兄弟没见过。”
贺飞龙说:“我正要向您介绍。我的一个小兄弟,您叫他马三就是了。”
马三站起来,样子有些拘谨,说:“李主任您好!”
李济运望望马三,原来就是这个人!看上去也斯斯文文,并不凶神恶煞。可江湖说起这个马三,似乎震一脚山动地摇。
周应龙说:“没别的人,就我们四个人。”
菜很快就上来了,贺飞龙说:“今天我们四个兄弟,就两瓶酒,分了!”
李济运说:“不行不行,我是不行的。”
周应龙要过酒瓶,说:“酒我来倒!李主任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贺总您这酒只有我来才倒得下去!”
李济运就有些为难了。他让周应龙倒酒吗?贺飞龙就没有面子似的;他不让周应龙倒酒吗?又显得周应龙吹牛似的。但他俩的分量,自然是周应龙重得多。李济运只好笑道:“贺总,我就怕应龙兄来蛮办法!”
果然贺飞龙就说了:“李主任这里,还是周局长面子大!”
李济运便说:“飞龙你别扯蛋!几个兄弟,分什么彼此?”
酒都倒上了,贺飞龙举杯开腔,无非是酒桌上的套话。李济运干了杯,却还不明白这个饭局的由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饭局。虽然贺飞龙说只是几个朋友聚聚,但这绝对不是设饭局的理由。
酒喝到八成份上,贺飞龙端了杯子,说:“李主任,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李济运问:“飞龙你别弄得跟演电影似的。只要不是让我犯法,我办得到的都会办!”
“我先自罚一杯!”贺飞龙干了杯说,“李主任,不是让您犯法,我兄弟犯了法。”
李济运听着蒙了,说:“你兄弟犯法,也不该找我呀?你找周局长不得了?”
周应龙笑笑,说:“李主任您听飞龙说完吧。”
贺飞龙说:“李主任您也知道,我过去是在道上混的,如今早已是浪子回头,不说金不换吧。可我还有帮旧兄弟在外头,他们也要吃饭。我同他们打过招呼,不准他们乱来。可他们真有了事,打上门来我也不忍心不管。”
李济运问:“飞龙你说吧,什么事?”
贺飞龙说:“您乡下的房子,我的几个不懂事的兄弟炸的。”
马三忙站起来,说:“李主任,这事同我大哥他没任何关系,那三个人是跟着我混的。真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
贺飞龙忙打断马三的话:“你千万别说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你同我是兄弟,你同李主任还说不上话。李主任同你是什么自家人?”
李运济倒不好意思了,说:“别这么说,都是兄弟!”这话才出口,突然觉得不自在。他想起被炸的那堵墙,还有那张稀巴烂的床。他脸色沉了下来,望着马三:“没有把我老爸老妈炸死,你们运气好!”
周应龙说:“只能说伯父伯母有福气,他两老天天都睡在那张床上,独独那天晚上睡到楼上去了。”
贺飞龙训斥马三:“我最恨不孝的人!害人父母,当千刀万剐!伯父伯母的福气救了你们!不是你们自己的运气好!”
马三连干三杯酒,求李主任大人大量。李济运说:“你们是江湖中人,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真正跑江湖的,都是好汉。像你们老大贺总,就是跑江湖出身了。所以说,你要让兄弟们玩得高级些,别只知道打打杀杀的。”
周应龙出来圆场,说:“济运兄,马三答应好好管教兄弟们,我们也就不再追究他们刑事责任。您老家房子的损失,马三负责赔偿。”
贺飞龙说:“我搞多年建筑,知道行情。李主任老家墙上的洞,一万块钱保证修得好。我做主,让他们出两万,多出的一万,算是给老人家赔个不是。”
李济运说:“不是钱的事。这样吧,我同老人家说说,尽量劝劝他们。”
话只能说到这地步,再说一句都是多余。几个人只是相互敬酒,说的话都是侠肝义胆。似乎造成错觉,饭局真没有别的意思。两瓶酒都喝完了,贺飞龙说还加一瓶,李济运说不行了,周应龙也说恰到好处。贺飞龙不再勉强,只道谢谢两位领导给面子。
李济运步行回家,周应龙说送送,他拱手谢绝了。走到大院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望见地上飞着银杏叶。一辆车开来,地上的黄叶掀起来,飘在他的裤脚上。他无意间看了车牌,原来是明阳刚回来。
进了大院,却见明阳站在坪里。李济运上去打招呼,明阳请他上楼去坐坐。原来明阳刚才看见他了,专门在这里等他。李济运跟着明阳上楼,问明县长有什么指示。他回头望望对面的办公楼,刘星明的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前段时间,刘星明从下面回来,着手安排一个扶贫项目,天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忙着,李济运深夜从外面回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他心里难得的生出一丝敬意:刘星明做事还是很有魄力的,说干就干。
进办公室坐下,明阳也不讲客气,只道:“济运,刘大亮告状告到中纪委,告状信被层层批了回来。怕扩散影响,县里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刘大亮告状,意料之中的。”李济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访的,此事却不让他知道。他不是对明阳有意见,而是觉得刘星明处事不周。不过,此事不理为妙,免得惹麻烦。
明阳长叹一声,说:“济运,你是县委高参,可以给星明多些提醒。我们要一心一意干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刘大亮的事,值得那么小题大做吗?”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您是县委二把手,您觉得星明同志会听我的吗?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明县长您话也说得直,我就有胆子说实话了。我觉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调整,他这么处理事情,麻烦会越来越多。”
明阳说:“不是性格问题。他原来在零县当县长,我是副书记。当时他跟县委书记配合得非常好。怎么他自己坐到书记位置上,就变了个人呢?”
李济运说:“你们原先共过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阳道:“我俩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调到市农办去了。半年间我俩相处愉快,所以他调乌柚当书记,就提议我当县长。很多人不知道我俩有过共事经历。”
“不是他性格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李济运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李济运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明阳说出来了:“他当了书记,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的政治生活存在严重问题,摆在桌面上说是民主集中制,实际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说白了,就是专制,一层是一层的专制,一个单位是一个单位的专制!”
明阳今天会这么说话,李济运万万没想到,估计他也喝多了。只是李济运自己酒醉醺醺,闻不到明阳的酒气。
“我一直很维护他的权威,也找他个别交过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阳点上烟抽了几口,才想起递给李济运一支,看样子真是醉了,“刘大亮是个聪明人,他不直接告刘星明如何,只说吴建军是个假典型。他检举从吴建军办公室搜出巨额现金,财政没有入库。”
李济运听着两耳嗡嗡叫,说:“有点天方夜谭!”
明阳却说:“我不敢妄下断语。上面批下来,要我们县委说明情况。”
李济运不明白明阳的意图,就只管抽着烟,看他如何说。既然刘大亮告状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刘星明同明阳两人知道,李济运就应该当聋作哑。明阳说:“济运,你是个正派人,我看准了。我同你说的,只到这里止。刘星明批示四天之后,信才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名堂。”
李济运暗自寻思着:上面要县里说明情况,谁起草这个材料?艾建德至少应该要知道,这事不能瞒着县纪委。李济运只是闷在心里想,并不打算弄清细节。明阳也再不说别的话,只是喝茶抽烟,然后说:“济运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东西。”
李济运下楼来,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望望地上,确实尽是银杏叶。可树叶也没这么软,必定是喝多了。照说今天他喝的酒也不多,自己分内的喝完了,也只是半斤。他的酒量不止半斤。
回到家里,先洗了澡,想让自己清醒些。李济运闭着眼睛冲水,太阳穴阵阵发胀。明阳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他虽然性子不拐弯,也不至于如此直露。他不会平白无故找人说话,也绝不会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里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李济运突然想起那只壁虎,睁开眼睛望望窗户。说来有些奇怪,他洗澡时总会想起那只壁虎,却再也没看见过它。白象谷的黄叶更厚了吧?李济运又闭上眼睛冲水,耳旁似乎响起落木声。正是万木凋零时节,经霜之后虫鸣早已不复,山涧流泉却愈发清冽了。
李济运突然睁开眼睛,胸口嘭嘭地跳。他想起今天的饭局,发现自己竟然红黑两道了。自己收了周应龙退回的钱,就已经不清不白。他早知道贺飞龙是什么人,可县里把此人当个人物。他自认为于己无干,且让贺飞龙风光去。可自己同贺飞龙沾上了,他就很不自在。他又闭上眼睛冲水,想自己也许有些迂腐吧。
舒瑾在外面嚷,说他在里头杀猪。他就关了水,穿好衣服出来。他打了家里电话,说烂仔包赔损失,还多出一万块钱。四奶奶说:“我不要赚这个钱,他们只负责把墙修好,赔一架新床,把震坏的玻璃补上。”
李济运说:“那倒好说,他们少出钱肯定愿意。”
四奶奶又说:“他们负责请工,哪个炸的房子,哪个来我家里监工。”
李济运不明白妈妈意思,说:“您只管他们弄好就行了,哪管谁来监工?”
四奶奶说:“运坨你不晓得,你按我讲的说就是了。三猫子也放吗?”
“肯定放,你先告诉他们家里吧。不是我出面说情,肯定判他几年刑!他说自己没有参加,只是告诉我家是哪栋房子。法律上没有这么简单,他这就是同伙。”李济运知道自己是信口解释法律,却仍说得振振有词。
李济运刚有些睡着,舒瑾说:“你儿子老说他的同学胡玉英,怪不怪?”
“今天他又说什么了?”李济运问。
舒瑾说:“歌儿说,胡玉英带了卤猪耳给他吃。”
李济运笑笑,说:“那孩子爸爸是杀猪的,家里有嘛!”
舒瑾有些不喜欢,说:“我还怕她妈搞得不卫生哩!”
李济运就怪舒瑾:“你别讲得这么难听!小孩子嘛。歌儿的话不是越来越少了吗?他跟同学关系好,只有益处。”
几天之后,四奶奶打电话来,说三个青年人请了泥工,运了砖来补墙。村里人认得那三个青年,说就是赌场里放贷的烂仔。乡亲们都说四奶奶真是厉害,城里烂仔都听她的。四奶奶电话里很高兴,李济运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卫生县城检查验收的日子近了,满街都是同这事相关的标语口号。乌柚县城差不多进入战时状态,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县级领导都包了片,片内卫生须一寸一寸管住。从刘星明到每个副县长、每个政协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办公室,而是去负责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责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户,就是那里的商家。主街道到两旁的人行道则是环卫所负责,二十四小时有环卫工人巡逻。
终于等到了考核验收专家组驾到,领队的是省爱卫会副主任、卫生厅马副厅长。刘星明亲自陪同验收,县里所有工作都停了摆。马副厅长在酒桌上表示很满意,说专家组将建议省爱卫会授予乌柚卫生县城称号。
可是一个月之后,乌柚等到的却是泡影。刘星明把肖可兴骂得抬不起头,叫他马上去省里检讨,看看哪些地方没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兴领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马副厅长汇报。马副厅长很热情,请肖可兴吃了中饭。马副厅长说他们回来研究,全省平衡之后发现乌柚在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刘星明听肖可兴回来汇报,立马就下了结论:“一句话,就是材料没写好!”他说着就望望李济运,似乎凡材料出了问题,都同县委办主任有关。李济运却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问题,也许还有别的摆不上桌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