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低矮的平房，个子高的人低着头才能走进屋里。窗户不大，窗户纸因多年没有换过而显得发黄，这让房间越发显得阴暗。屋里没有什么家什，一个连着锅灶的火炕，一张破旧的桌子，还有一个放在炕头上的木箱子，这就是这间屋子全部的家当了。虽然显得清寒，但擦拭得却很很干净，地面上打扫得也一尘不染。

“云儿，是不是家里来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他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听着声音就知道病得不轻。强生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蜷缩在炕里面，身上盖着一个破旧的被子。

“爷爷，是过路的人。外面雪下得很大，无法再往前赶路了，在咱家住几日。”帮强生修轱辘的姑娘原来叫云儿，她听到爹问话，赶紧回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把随便将陌生人叫到家里来，这兵荒马乱的，遇到坏人可咋办？可你就不听……”老人生气了，使尽全力说着，还没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儿尴尬地回头看了看他们，刚要解释爹就咳嗽不止，她赶忙爬上炕去照顾。她不敢再说什么。

“云儿，爷爷快不行了。你再学不会保护自己，你让爷爷怎么放心走？你今天摸锅底灰了没有？我看看。”老人使劲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孙女，看到她满脸黑乎乎的才放心地又闭上了眼睛。为了让老人放心，强生凑过去跟老人轻声说：“老伯，我们是杨柳青人氏，出来逃难，咱们都是苦命的人。您放心，我们不是坏人。雪下得太大，我们无法再赶路，正好遇到您家姑娘，她帮我修了轱辘，自己要求来你家的。我们会付房钱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些铜板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强生，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云儿和强生赶忙帮着他靠在炕墙上。“孩子，看你也是好后生。刚才我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你可别跟我这个快要死的人计较。”说着，他又咳嗽了一阵儿。

“老伯，我们理解的。这个年头坏人多，您这孙女善良、聪明伶俐，就是不防人，是得管着点。”说完，强生看了一眼云儿。云儿一听，瞪了他一眼，心想：一会儿得把你送到雪地里去待着，你家别人可以在屋里。

“这钱不能要你的。我这房子冷得占不了人，还收什么钱？”老人看了看手里的钱，反手往强生的手里放。

“我们一家人打扰您，钱必须给的。老伯别客气。先不说这个了，您这咳嗽得赶紧治，我懂点医术，给你治疗一下，好不好？”强生没接钱，担忧地问。

“我的病我知道，已经没治了。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我就是放心不下苦命的云儿。早就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是却没有一家合适的。拖到现在，你说我死了，她自己可怎么活儿啊？”说着他老泪纵横，咳嗽得又喘不上气来。

“爷爷，你歇会，别老说话了。”云儿帮爷爷捶着背，哭得跟累人似的。

“老人家，我儿子医术不错，他看病吃几副中药就能好的。看病要紧，看完病再说话。”强生娘赶紧凑过去劝老人。

看老人闭着眼不说话，强生赶紧拿过枕头垫着给老人诊脉。他刚一摸到脉便大惊失色，老人的脉搏浮在皮肤表面，这就是师傅常说的鱼翔脉啊，这说明体内阳气耗竭。他是回天无术了，但这该不该告诉老人呢？他正不知所措时，云儿地问：“哎，我爷爷怎么样啊？没事吧？”说着跟他摆了摆手。

强生立刻心领神会，便跟老人说：“老伯，您这是受风寒才咳嗽。我这有自己做的风寒膏药，您贴几贴就好了。”强伟一听赶紧去拿中医箱。云儿帮爷爷用湿毛巾擦了擦喉咙部位，强生便轻轻地将膏药给他贴上。折腾了一番，老人有些疲惫，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啊，我有些累了。话也不说了，歇会。”云儿和强生赶紧让他躺下，安抚好老人，大家一起走到屋外。刚一站定，云儿就急切地抓着强生的手问：“我爷爷到底怎么样啊？你告诉我。”

“我……”强生被云儿抓着手不放，一下子又囧了，他不知如何是好，说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我什么我啊，你快说啊？急死我了。”云儿急得都想哭了。

“云姐，你把我哥哥的手放了，他就会说话了。”强伟看出事来，赶紧开玩笑地说。

云儿一听这话，低头一看，方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抓住人家的手不放，她羞红了脸，赶紧收回了自己的手，将手背向后面，好像要藏起来似的。

强生爹也急了，催促强生：“生儿赶紧说，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了？”强生被爹这么一刺激，立刻正常了。他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说：“云儿，老伯的情况不太好，身子很虚，脉像鱼翔脉。”

“啥叫鱼翔脉？我又不懂，你就说我爷爷的病好治不好治吧？”云儿更着急了。

“鱼翔脉就是体内阳气耗竭，时日不多了。”强生终于鼓足勇气将这个不好的消息直接告诉了她。

“什么？不会的。爷爷身体那么好，还会打好多家具。村里人娶媳妇用的柜子，箱子都是我们俩一起弄的。谁都说做得好，还有很多人等着要呢。你看那些木头就是等着让我和爷爷做家具的。”云儿睁着大眼睛，哭喊着指着院里的木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着，脸上的锅底灰刷浅，流出一条白色的道道，看上去有些滑稽。

蔷薇和强立看着小姐姐哭得跟泪人似的，吓得也撇着嘴，强伟赶忙把他们俩领到一旁去玩雪。强生娘走过去，抱着她说：“孩子，你想哭就哭吧。可是人总有老的时候，也总有生病的时候，你得看开点。这几天大娘帮着照顾爷爷，爷爷想吃什么就让他吃什么，让老人走得体体面面的。看家里的亲戚得通知人家，老人临走得让人家看上一眼。若不然亲戚们到时挑理儿。”

“我没亲人，就爷爷一个亲人。”云儿被强生娘抱着哭得更伤心，从记事起她只让爷爷抱过，没有哪个女人跟自己这么亲近过。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就像别人说的“娘”一样的感觉。

“那你爹娘呢？”强生娘一听有些纳闷又问。

“爷爷常说我爹娘狠心不要我了，不让我问。我也就没问过，不知在哪。”云儿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云儿，我咋听到哭声了？不是你在哭吧？”屋里传来爷爷微弱的喊声。

“孩子，快别哭了，让你爷爷听见他心里更不好受了。”强生娘给她擦了擦眼泪。她强忍着悲痛，朝屋里喊：“你好好歇着，我没事哭啥，是您耳朵背了听错了。”

强生耿直仗义，但心软看不得人哭，再加上对云儿的倾慕，瞧着她哭他也跟着掉泪。强生爹看到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生儿，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今天这是咋啦？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强生一听，赶紧擦了眼泪，掩饰着小声说：“太可怜了。”强生爹看着他异样的表现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雪飘飘洒洒着，根本没有停的迹象。看着云儿这么可怜，强生暗自庆幸这场大雪，他希望多下几天，好有机会留在这里帮帮她。强生娘和爹陪着云儿去照看爷爷了。他看着满院子散乱的木头皱了皱眉头，不声不响地走进大雪里，一根一根地靠在墙角旮旯，强伟他们看见了也赶紧过来帮忙。不一会儿，院子就被几个兄弟整理地井然有序。

屋里，强生娘陪着云儿坐在炕头，云儿一言不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爷爷，或许是膏药起了作用，爷爷不再咳嗽了，睡得沉沉的，呼噜时不时打一声。自从爷爷病后，还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过。云儿不由佩服强生的医术，村里的郎中来过很多次都没法治好爷爷的咳嗽，一直拖拉着，后来钱花得紧了，爷爷便不让再请郎中，硬是自己扛着病。没想到时间一长，身子拖夸了，现在神医来了，爷爷却没治了？她越想越伤心，一会儿又掉起眼泪。强生娘轻声对她说：“孩子，别哭了。记得让爷爷走得安心。老人听到哭声会着急的。一会儿爷爷醒了，陪他说说话。等会你看着爷爷，我去给爷爷做饭，他喜欢吃什么告诉我？”

“平时爷爷喜欢吃疙瘩汤，瓦罐里还有点儿面。”云儿指了指旮旯几个瓦罐。强生娘看天色不早，便下炕去做饭。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疙瘩汤便做好了。

做一顿饭功夫，灶膛里的火将炕和屋里弄得暖乎乎的。大家的手脚不再冰冷，冻僵的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老人的鼻子很灵，当强生娘将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递给云儿时，他醒了，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疙瘩汤？还没过年，这么浪费！你这丫头。”强生一听，心一紧，心想：莫不是云儿和爷爷平日最好吃的饭食就是疙瘩汤？他看着她觉得他们更可怜了。

“爷爷，是大娘给做的。你尝尝好吃吗？”云儿喂了他一勺。疙瘩不大，软而滑，适合老年人的牙口。爷爷用仅剩的几颗牙来回咀嚼着，连声说：“好吃！好吃！”看爷爷的精神好了许多，云儿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吃了几口后，他喘息着摆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多吃都是浪费。你赶紧吃。”云儿不吃，他就坚持不吃，直到云儿吃了一口，他才乖乖地又吃了一口。煤油灯下，爷孙俩的身影在灯光下晃动着，就像一副剪影，让人看了直想掉泪。

“让大娘一家也快吃，别让他们老看着我们，看没礼貌的。”吃着吃着，老人看着站在炕边上的一家人说。他是那么虚弱，就像一阵风可能就会失去了生命，可是他心里还在惦记着别人，这是多么朴实的老人。可是就要不久于人世，还要丢下一个孤苦可怜的姑娘没人管。强生看着他俩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饭毕，一家人和云儿一起都坐在炕头上陪老人。老人吃过饭后精神了许多。他看着大家，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我这老头子在临死之前，能遇上你们一家好人。真是死而无憾了。”

“老人家别这么说。能让我们一家借宿在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强生娘凑过去跟他说。

“我老头子虽然老眼昏花，但是能看得出好坏人。我知道你们一家人都是好人。所以，临死前我把云儿的身世讲给你们听。我从来没跟她讲过，现在不讲不行了。”说完，他喘着粗气，之后他开始了断断续续的讲述。

原来云儿的父母都是革命者。有一次他们夫妇俩来村里给大家做宣传，临走便把孩子托付给了老人。老人将云儿父母走时留给她的红布拿出来给他们看，说是日后相识的凭证。老人和云儿都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着什么。强生拿过去一看，原来上面写着：蒋云，陕西西安人氏，祖上以经营珠宝为生。当强生读给他们听时，大家都吃了一惊。原来云儿是一个富家千金，而现在却沦落在此受苦。

云儿一听，好大一会儿没说话，她一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她回过神来。她突然说：“不是，不是的。哪个父母肯把自己的孩子扔了不管，我没有父母。我只有爷爷。”

“云儿，你别闹，听爷爷把话说完。”爷爷着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云儿，你冷静些，听爷爷讲话，别让他着急。”强生大声制止她，她看了看强生，又看到爷爷痛苦的样子安静了。

“孩子，别哭。你的父母都是英勇无畏的革命者，家里那么多钱都出来干革命，你得为有这样的父母高兴。以前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有危险。现在不告诉你，恐怕没有机会了。”老人一口气说了一堆话，累得呼吸更急促了。

“爷爷，你别说话。我懂了，我都懂了。”云儿看着爷爷难受的样子又哭了。

可是，老人闭着眼睛养了会神，又说：“云儿，咱们能遇到你大娘一家人，这是老天在帮咱们。我就把你交付给你大娘了，以后你就跟着他们走吧！把咱这屋子院子买了，钱给了你大娘。有机会就去认祖归宗。爷爷不能陪你了。”说完，他不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向强生娘。

强生娘知道他是想要个答复，她看了看强生爹和强生，然后凑到老人面前说：“老人家，你的话我记下了。以后云儿就是我家的大姑娘，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亲闺女看的。你好好养病……”她的话还没说完，老人嘴角洋溢出一丝微笑，张着口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头一歪就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