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气温比城市还要低一些，此时已经将近凌晨，村子里的树叶落了一地，高烨奶奶家门前有一大片池塘，里面的荷花早已凋谢。

季榆追了出来，却发现高烨根本没有走远，他背对着季榆坐在池塘边石砖水泥砌成的围台上，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高烨盯着池塘发愣，脑海里回想着小时候奶奶带他来摘荷花，带着他去捉藏在荷叶下面的小鱼，想着想着鼻子就有点发酸。

季榆走过来坐在了他旁边，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小时候是跟着我叔叔长大的，我爸爸是警察，工作原因调不开，我妈为了照顾他就也跟着去了b市，我每个月才能见他们一次，结果每次见到他们，还没吃完一顿饭我爸就会因为有事提前离开。”

高烨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那你想他们吗？”

季榆苦笑了一下，“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里开家长会，全班就我爸妈没出席，我一怒之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饿了三天，感觉自己都要和这个美丽的世界说拜拜了我爸妈才过来看我。”

高烨笑了一声：“你这么能吃的人对自己还挺狠的。”

季榆也笑了，拿起一块石子扔进了池塘里，继续道：“我妈过来给我做了顿饭，陪我吃完后带着我来了a市，下车后直奔警察局，我看见我爸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领导催他写报告，同事催他审讯，他桌上还放着中午的外卖，但是我和妈妈去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了，我爸被一个出外勤的同事叫了出去，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发现上面摆着一张全家福……”

高烨闻言，半晌没说话，良久缓缓道：“你想说什么？”

季榆转过头看向高烨，眼睛亮晶晶的，“回去吧高烨，你奶奶一定很想你。”

高烨倏地别过了头，抬起头来眨了好半天眼睛，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走吧。”

两个人跳下了石台，再次走到院子前，高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了进去，人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家里的几个亲戚还在忙碌着收拾桌子，季榆环顾四周，却没看到高烨的爸爸。

高烨径直走进奶奶的灵堂，在遗像前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点燃了三炷香，抬起头来的时候，高烨的余光瞥到了盘腿坐在不远处的高成斌。

高成斌的一只手挡在额头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高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手里的香插到了香炉里，突然高成斌发出了压抑着的抽泣声，高烨的手一顿。

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看到黑白遗像的瞬间就流下了眼泪，但她却走到高成斌旁边坐了下来，像哄孩子一样拍打着高成斌的后背，后者再也忍不住了，竟然抱着女人嚎啕大哭。

高烨愣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在妈妈去世后他的父亲就一蹶不振，整天不是在喝酒就是喝醉了在睡觉，对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没有正经工作常常在路边醉成一滩烂泥，在高烨的妈妈林燕琼去世后扔掉了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和物品，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这个人……

高烨无疑是怨他的，但当他见父亲如同孩子一般哭得泣不成声的时候，心里的怨恨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旁的季榆愣了愣，见高烨呆立在原地，便默默地走出了房间，他径直走出了四合院，在附近散起了步。乡下的夜晚很安静，是那种让人安宁的静谧，季榆绕了一圈坐在了池塘边的石台上，打开了搜素引擎输入了“火色”，结果的第一条就是正在连载的小说《梦醒时分》，他笑了笑，开始读了起来。

高烨觉得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解释不清楚的，比如为什么许巍的父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而许巍偏偏就喜欢音乐，比如为什么季榆是个十项全能德智体美劳样样优秀但却连一次性筷子都掰不开的人，再比如为什么他的父亲每次喝的烂醉如泥随意倒在街头却从来没被路过的车撞死或者被偷走钱包……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令人费解的，最魔幻的是高烨此时此刻和父亲面对面的坐着，后者难得的清醒着。

“我以为你一点也不难过。”高烨不擅长拐弯抹角，索性直奔主题。

高成斌苦笑了一下：“你妈妈走的时候你多难过，我就有多难过。”

高烨怔了一下，冷哼了一声：“所以你就每天喝的不省人事？然后连束花都没给她送过？”

“小烨，别那么说……”一旁坐着的姑姑忍不住提醒高烨。

“没事姐，我这么多年确实够混蛋的，但是我只要一想到燕琼再也回不来了我就伤心啊……我就难过啊……”高成斌说着红了眼睛，声音有些哽咽。

高烨也哽了一下，但他紧紧地握着拳头，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他从来没想到父亲这么多年的消沉，竟然是因为沉浸在妈妈去世的事实里走不出去。

“小烨，过来搭把手。”姑姑说道，高烨走过去帮着姑姑搀着父亲，他倏地发现父亲的手臂是这样的消瘦。

和姑姑安顿好父亲睡下以后，高烨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姑姑走过来叹了口气道：“小烨，别怨你爸爸了，他也挺不容易的。”

“他有什么不容易的？我妈走了以后天天都有人来讨债，他什么时候出过面，除了每天泡在那家该死的酒吧喝酒就没别的！”高烨终于说出了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但心里却没有意想的那样痛快。

姑姑沉默了一下，随即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找个正经工作，就甘心做个酒吧保安吗？”

“为什么？”

“他是在那儿遇见你妈妈的。”姑姑缓缓地说道。

高烨呆住了。

季榆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突然觉得人生好神奇。怎么会遇到高烨这样的人啊？会烧菜会写小说，他不是同学眼里的学渣，老师眼里不学无术的渣滓，他是很好很厉害的人，是个会发光的人。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高烨从后面拍了一下季榆的肩膀，坐到了他旁边。

季榆拿起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厨神深藏不漏啊。”

高烨愣了一下，随即释怀地笑了笑：“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纸包不住火了。”

“你写的很好啊，为什么不想让大家知道？”季榆问出了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之前他无意中看到了高烨的电脑，他当时就变了脸色，到底是为什么呢？

高烨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样的文字，是我这种人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