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娘子带崇明去天字号房,路上给他讲了一些酒楼的事。
崇明听得很认真,他问:“这么久了,一直是你陪着她?”
“一开始只有我,后来大公子来看过姑娘,把湛卢送给她了。”
陶娘子口中的大公子是灵夙的大哥昭楠,也是崇明的好友。几个月前,崇明在欧冶子隐居的乾坤幻境见过湛卢,当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湛卢剑灵阿湛,方丈山万年桃树精陶娘子,有这两位陪着,他觉得灵夙离家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寂寞。她不喜欢寂寞,不然也不会把家安在潘楼街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足足有六层高的酒楼。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还有它的名字——蓬莱。
“她这么多年就没回过蓬莱么?”
陶娘子正踏上楼梯的脚步停了停,身子有刹那的静止:“殿下指的是蓬莱仙洲吧?不曾回去过。”
也是,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回去。他心想,她多半是把这酒楼当自己家了。
到了六楼,迎面碰上正要下楼的赵姑娘和她的婢女阿翠。赵姑娘身子轻盈,虽戴着面纱,但也看得出来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陶娘子只见过她一次,隐约猜到了是某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看热闹的千金小姐。她笑着问候:“赵姑娘好,今日怎么过来了?”
“早就听闻蓬莱酒楼的郭厨手艺好,特地过来品尝。”
声音温柔甜美,再次佐证了是个美人无疑。陶娘子客套了几句,领着崇明去他房间。等她出来时,见阿翠还在楼梯口。阿翠一见她,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娘子过来这边说话,我们姑娘有个小事想向娘子打听。”
说是小事,却偷偷塞了一张银票。陶娘子偷瞄了一眼,面额还挺大。她一向不跟钱过不去,笑容满面:“太客气了,阿翠姑娘有话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阿翠瞄了一眼崇明进去的房间,压低声音:“不知刚才那位公子是何人?”
“噢——”陶娘子意味深长一笑,“你是说崇明公子啊,他是外地来的,我了解的也不多。”
“一个人?”
“对,一个人,不曾携家眷。不过姑娘,恕我多句嘴,那位公子看着身份尊贵,不是普通人,咱们还是不要招惹比较好。”
阿翠不以为然:“能有我们家姑娘尊贵?”
“那自然是没有的。放眼整座蓬莱酒楼,就没有比赵姑娘更尊贵的人了。赵姑娘若是看上谁,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崇明公子呢,我知道的确实不多,等我再去打听打听。阿翠姑娘如果还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陶娘子几句话就把阿翠哄高兴了,滴水不漏。阿翠很满意,开开心心回了房。看这情形,陶娘子猜测,赵姑娘必然是对崇明有意,自己折回房间,派婢女找她打听来了。
过了午饭时间,酒楼吃饭的客人逐渐少了。有姜川在厅堂招待,陶娘子得了空,回清河别院把刚才发生的事当笑话说给了灵夙听。
灵夙正在作画,没怎么搭理。她在纸上添了最后一笔,问陶娘子:“怎样?”
“姑娘的画连咱们二公子都夸赞,自然是好的。这画的是哪里啊?”
“五陵源。”
灵夙从昆仑山采玉回来后,给陶娘子讲过五陵源的事。她一直很好奇这个地方,仔细看画,只见一条河从画中间穿过,两岸是金黄的稻谷,田间有劳作的农人,有玩耍的孩童,还有前来送吃食的妇人。田野的尽头有一片村庄,炊烟袅袅,飘向远山。
陶娘子看得入神,不过她马上想起了正事:“姑娘听到我刚说的事了么?”
“听到了,赵姑娘看上了崇明嘛。”
“那姑娘怎么没反应。”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他们一个在天界,一个在人界,就算有缘也不可能善终。你想让我帮忙,我也无能为力啊。有这力气我还不如帮帮那位孙玉姑娘呢。”
陶娘子差点被她的话噎死,她唉声叹气:“我何时说过让姑娘帮他们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跟崇明殿下有婚约么?”
“你要是不提,别说是我了,估计连我爹娘要忘了这事。这些陈年老话,不说也罢。”灵夙很敷衍。她一心扑在她的画上,觉得自己画得很逼真。兴致上来了,她干脆进画中游览了一番。
陶娘子见灵夙走进画中,也跟着走了进去。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阳光和煦,一派丰收的景象,还能闻到稻花的香味。
“姑娘果然妙笔丹青。画得跟真的一样!”她捏了捏正在补黄雀的孩童的脸,把他们逗得咯咯直笑。
“不过我没明白,姑娘怎么突然想画画了?”
“当然是有用才画的。”
夜半子时,阿湛回到了清荷别院。他把孙玉这一天的行踪详细说给了灵夙听。
离开酒楼后,孙玉一直偷偷跟着葛府那两位仆人。她翻墙进府,偷了一身婢女的衣服换上,混在端菜的婢女中去了葛家小姐葛敏颜住的院子。可葛敏颜的住处守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葛敏颜的两位贴身侍女拦住了大家,由她们亲自将饭菜端进去。
孙玉很恼火,就差一步。
她在府内徘徊许久,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去葛敏颜的闺房,就连窗口都有人把守。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事有蹊跷。
离开葛府,她去了外城的走马巷。她最近一直在跟人打听,鬼市摆摊那位很有名的术士周先生就住在走马巷。鬼市每天夜里五更开市,她没时间等到今夜五更了,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明日一早葛敏颜去寺庙烧香,那可能是她能见到葛敏颜的唯一机会。
周先生的住处叫鬼塔,却并不是塔,是一座两层的破旧小楼。两位身形干瘪的弟子守在门口,他们告诉孙玉,周先生正在休息,不见外人。
孙玉说了很多好话,没啥用,她只好拿出两块碎银子塞给他们:“我真的有急事找周先生帮忙,事成之后银钱好商量,麻烦二位帮我通报一番。”
两位弟子面面相觑。最后,长得矮的那位说:“好吧,我只管通报,师父见不见你我就管不着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摇铃,每次晃五下,晃了四次。很快,二楼的窗户从里面被推开了,一位皮肤黝黑的妇人探出头,凶巴巴对着下面喊:“大白天吵什么吵,不知道你们师父在睡觉么!”
个子高的弟子急忙辩解:“不是我不是我,师娘,是小元摇的铃。”
“摇铃做什么!有什么要紧事?”
“有位姑娘找师父帮忙,她说会给我们很多银子。”
一听银子,一位长相美艳的妇人从另一扇窗口探出:“让她进来,我这就去叫你们师父起来。”
孙玉一脸迷茫。小元告诉她,年长大妇人的是周先生的原配聂氏,年轻的是侍妾王氏。周先生每天晚上去鬼市摆摊,白天一般都在家中睡觉,家中事务由聂氏和王氏分着打理。
小元带孙玉上了二楼。屋内比鬼塔的外观还要破败,桌子和柜子都是缺了角的,一只黑猫蜷缩在少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津津有味舔小鱼干,喉中冒出咕咕的声响。
“这是小师娘的猫,千万别碰它,它可凶了,动不动就咬人。”小元提醒孙玉。
等了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周先生睡眼惺忪从房里走出来。他是个灰白胡子的中年人,个子很高,干瘦,看着像是常年吃不饱饭的。孙玉很好奇,他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神。不是说他在鬼市赚了不少银钱么,怎的家中如此破败。
周先生打着哈欠:“谁找我啊?”
“先生好,打扰您休息了,实在是有事相求。”孙玉朝他拜了拜。
周先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笑嘻嘻:“小姑娘长得挺好看。”
聂氏咳嗽几声,翻了个白眼。周先生马上清醒过来,假装一本正经:“姑娘你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我还要继续睡觉去。”
“我听说先生能画隐身咒,不知是真是假?”
周先生摸摸胡子,很得意:“自然是真的。整个汴京城,也只有我会这门手艺。”
“那就劳烦先生为我画咒。”孙玉掏出一张银票。王氏眼前一亮,伸手就想接,孙玉立刻收回:“可是,我怎么知道先生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我给了钱,隐身咒是假的怎么办?”
“无知少年人!”周先生很生气。他指着孙玉:“你等着,等我一下。”
他去房中拿了笔,沾上朱砂,在自己额间一气呵成画了个奇怪的花纹。孙玉听他闭眼念了几句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花白胡子的干瘦男人瞬间变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怎么样?”美少年打开折扇,一脸骄傲地看着孙玉,“还说我骗人么!”
孙玉心服口服,将银票交给美少年:“是我唐突了,先生是真高人!”
美少年收下银票,递给站在一旁的王氏。王氏和聂氏喜上眉梢,开始商量晚上去逛夜市买胭脂水粉。
“让小元到蓬莱酒楼买最好的饭菜和酒,出摊前我要好好吃一顿。剩下的银钱你们分了吧。”
王氏和聂氏都很高兴,拉着小元出门去了,屋里只剩下美少年和孙玉。
美少年闭眼念了几句,又变回了花白胡子的周先生。他吩咐孙玉:“你过来,伸手。”
孙玉伸出双手。周先生换了支最纤细的羊毫笔,沾上朱砂,在孙玉十根手指上分别画了极小的图案。边画边叮嘱:“这隐身咒只能保持八个时辰。等我画完,你十指上的红字会一个一个消失,十个全消失,咒术就会完全失效,别人也能立刻看到你。”
孙玉算了算,从现在开始到明日卯时结束,正好八个时辰。
画完隐身咒,周先生唤小元进屋,拿了面镜子给孙玉。孙玉接过镜子照了照,果然,镜子里空空如也。她又惊又喜:“太好了。谢谢先生!”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别人只是看不到你,但是碰得到,你还是存在的。行走时一定要小心,别撞着人。”
“明白。再次谢过先生。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孙玉心满意足离开鬼塔,折回了葛府。
听完这些,灵夙夸了句:“看来这周先生还有点小本事。”
“然后呢,孙玉见到葛家小姐了?”陶娘子追问。
阿湛摇头:“没有,葛小姐不在房内,孙玉找遍整座葛府,没找到人。此刻她还在葛小姐房中等候。”
陶娘子百思不得其解,孙玉和葛家小姐,一个是江湖人士,一个是闺阁千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孙玉上杆子要见葛小姐做什么?
她想起一个事:“前几日听葛府仆人说,葛小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城外的法源寺烧香。明天是上元节,不就是十五么!孙玉今晚在葛府见不到葛小姐,明日卯时肯定会赶去法源寺。”
灵夙伸了个懒腰:“困了,去睡吧。明日正好我也要去烧个香,求家宅平安,财源广进。那就去法源寺吧。”
待灵夙离开,陶娘子嘟囔:“姑娘一向都喜欢去大相国寺的,大相国寺多热闹!去什么法源寺啊。”
阿湛说:“姑娘是觉得,明天孙玉和葛敏颜在法源寺见面,会发生点什么。”
“葛敏颜?葛家小姐的名字。”
“是。”
“名字听着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