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街最近又出了件新鲜事,几乎无人不知,蓬莱的掌柜陶娘子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十岁的儿子。作为汴京城的风云酒楼,蓬莱一直是人们消遣的好去处,知道的人多了,陶娘子也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灵夙看热闹一样笑话了陶娘子好几天。此刻,她一边喝方山露芽①,一边笑眯眯看着陶娘子和小孩子讲道理。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能随便拿客人的吃食!”陶娘子愁眉苦脸。
小孩子一脸天真:“为什么呀?”
“说了不许就是不许,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下次再给我看见,我就把你送去饿鬼道喂饿鬼!”
灵夙噗嗤笑出声来。
陶娘子不满:“姑娘你能不能帮帮忙,别光顾着笑了。说白了这麻烦也不是我惹的啊,谁知道涂雀到了你手上突然就生了剑灵,还是个这么点大的小孩!你和阿湛都管不了 ,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如陶娘子所说,半个月前涂雀出现异动,只因她是第一个发现剑灵的人,剑灵就把她认作了母亲。以往欧冶子铸的其他兵器,生出的剑灵无一例外都是成年人,唯独涂雀……灵夙说,或许是因为欧冶子铸的剑都被带入了天界,只有涂雀留在了人界。这也是为什么别的剑灵无欲无求,也可以不吃不喝,但涂雀是个例外。他经历了几千年的人间烟火,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世上,你就好好照顾他呗。”灵夙揉揉小孩子的头,“长得多可爱啊,娘子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陶娘子冥思苦想:“湛卢的剑灵叫阿湛,那涂雀剑灵要不就要阿雀吧。”
“不好听。”阿雀拒绝。
“那……阿涂?”
阿涂脸色很难看。
灵夙笑得合不拢嘴,提议:“都不好听,干脆就叫涂雀吧。荆楚那把纯钧剑,剑灵不也叫纯钧么。”
“荆楚一直很懒,他是懒得取名,我们能跟他似的?”陶娘子吐槽。不过她也觉得,“涂雀”这个名字至少比什么阿涂阿雀好听。算了,那就勉为其难用这个吧。
“还有一件事,以后不能再让人以为涂雀是我儿子了,我哪来这么大的儿子!罪过罪过。”
“那你自己想个说辞呗。”
“我早就想好了,就说是我表妹的儿子,先寄养在我这儿。”
灵夙赞同:“挺好。不过涂雀和湛卢是同一块玄石铸造的,如果说涂雀是你外甥,那阿湛岂不是也得管你叫姨妈?”
阿湛像石头人一样在一旁站了半天没说话,发现自己被陶娘子占了便宜,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向她。偏偏涂雀看不懂大家的脸色,竟然对着陶娘子一口一个姨妈。
“不许这么叫她。”阿湛冷冷打断涂雀。
“为什么啊?姨妈很好的,今天还给我吃肉脯了。是吧姨妈?明天我还要吃。”
陶娘子哈哈大笑,瞥了阿湛一眼,对涂雀说:“再叫几声听听,明天晚上带你吃州桥夜市买烤肉吃。 ”
“姨妈姨妈姨妈……”
灵夙也忍不住笑了。清荷别院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自上元节后,酒楼生意一日比一日好,陶娘子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她带着涂雀在厅堂来回,一会儿招呼客人,一会儿又要看着茶博士们。客人们买她的脸,若她一日不在酒楼,这气氛都要冷清许多。
陶娘子实在忙不过来了,就让涂雀在一边玩会儿。后厨正喊她去一趟,说郭厨自创了几个新冷碟,需要她去品尝品尝。
陶娘子前脚刚走,涂雀便兴高采烈出了门。潘楼街好玩的实在太多了,光是路边的摊子就足以让他眼花缭乱。他追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往前跑,口水直流,一不小心撞到了行人身上。
“你这小孩,怎么走路的!”女子的斥责声从上面传来。涂雀抬头,见一侍女打扮的女子正气愤地瞪他。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阿翠你别吓着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凶什么。”侍女旁边的俏丽女子显得温和多了,她安抚了涂雀几句,还给他买了几串糖葫芦。
这二人便是之前乔装溜到蓬莱酒楼玩的康宁郡主赵莹和她的侍女阿翠。
“谢谢姐姐,”涂雀喜滋滋接过糖葫芦,不忘夸几句,“姐姐你长得太好看了,不仅好看还给我买糖葫芦吃,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这些话对赵莹来说非常受用,她本就喜欢孩童,见涂雀长得可爱,一来二去就聊上了。三人从汴河边一路回到了蓬莱酒楼,涂雀很熟稔就进去了,一路小跑着喊陶娘子出来招待客人。
陶娘子老远见着是康宁郡主,脸上堆满了笑:“赵姑娘又来了呀,今日有什么想吃的呀?我们郭厨刚创了几个新菜式,姑娘要不要试试?”
“娘子知道我口味,菜看着上就行,”赵莹今日心情很好,“老规矩,不坐雅间,就二楼凭栏的桌子就行。”
“记着呢,姑娘的座位我每天都留着,就怕姑娘哪天心情好又想来小店消遣。”
陶娘子将赵莹和阿翠引到了二楼。赵莹见涂雀寸步不离跟着陶娘子,微微诧异:“这小儿是谁?上次来都没见着。”
“我表妹的孩子,放我这儿寄养一阵子,想让他见见汴京的世面。小童顽劣,让郡主见笑了。”
二楼没有别的客人,陶娘子知道赵莹忌讳,只在无人时这样称呼她。
赵莹招呼涂雀过来,摸摸他的头:“娘子客气了,这孩子很可爱,我喜欢他。他叫什么名字?”
“涂雀。”
赵莹咀嚼了一会儿,觉得这名字很特别。
“娘子,崇明公子他最近……”
陶娘子打断她的话:“郡主恕罪,崇明公子回乡多时,我们暂时没有他的消息。不过郡主放心,我陶娘子既然保证过,肯定会尽快让你们见面的。”
得了陶娘子这句话,赵莹波动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自那日陶娘子告诉她,崇明公子是蓬莱主人的亲戚之后,她心底一直存着希望,无论是否有缘,至少是有机会见面的。
上菜后,陶娘子让涂雀陪赵莹聊天,自己得空去了清荷别院休息吃茶。灵夙去隔壁街市淘旧书了,阿湛在院子里练剑。
陶娘子把阿湛拉到凉亭商量大事:“这位康宁郡主真是个痴情人,一有时间就往这儿跑,想着能再遇见崇明殿下呢。我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明说啊。她那个侍女阿翠偷偷告诉我,就因为放不下崇明殿下,郡主已经拒绝好几门亲事了。”
听着陶娘子的抱怨,阿湛看似不为所动:“人界的事,姑娘说少插手。”
“话是这样说,可康宁郡主是咱们店的财神爷啊,从上元节到现在给咱们介绍了不少显贵的客人呢。还有啊,你记不记得上次她二哥带了一帮人来找她,俩人吵闹了蛮久。要是再这样闹上几次,我怕影响酒楼的生意。”
阿湛不为所动:“以不变应万变。”
“你不当这个家,你当然不担心。尽说风凉话!”陶娘子一向看不惯阿湛这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也不能骗她。”
“我怎么骗她了?崇明殿下是不是跟咱们姑娘有婚约?既然有婚约,说是亲戚也不为过吧?”
阿湛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但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他只好说:“姑娘说她不插手。”
“姑娘也说,只要我们不私自回天界,不假手于人,不闹事,她也不反对。”陶娘子凑到阿湛耳边,“你记不得记得我跟你提过,上次崇明殿下从这儿离开时,在客房留了一副棋。照我说啊,殿下肯定是想以此为借口来找咱们姑娘。他们俩的恩怨怕是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阿湛听懂了陶娘子的意思。崇明既然留下了东西,肯定是想借机回来的。不管他想回来做什么,至少这是个契机,而陶娘子正式想利用这个契机完成康宁郡主的心愿。他很佩服陶娘子,在人界这几千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方式,为了赚银子可以想尽各种办法。不过她说得也没错,谁让康宁郡主是蓬莱酒楼的财神爷呢!
阿湛妥协:“昔日在五陵源,我有幸见过崇明殿下和剑圣弈棋。剑圣破不了棋局,崇明殿下也说此局暂时无解。”
“你是说,只要用殿下留下的棋子摆出这个棋局,他就会感应到?”
“试试吧。”
阿湛很快摆出了棋局。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鸟叫声再无别的活物的气息。陶娘子很失望,正要伸手去搅了棋盘,就听背后有人说话。
“你们摆这棋局,是想找我?”
陶娘子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殿下您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吓死我了。”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阿湛说他上次在五陵源见过一个棋局,想摆出来看能不能破解。”
崇明知道她说谎,也不想点破。他四处看了看:“灵夙呢?”
“姑娘去万象书局淘书去了,她最近喜欢看人界的各种杂书,说很有意思。”
正说着灵夙,就见灵夙拎了一捆书从院子另一边的门走进来了。今日收获颇丰,她心情也很不错。只是一进院子就看见崇明在,脸色立马就变了:“你怎么又来了?”
崇明看了看她身后:“你怎么从那边回来?别院的后门么?”
“前门。”灵夙哂笑,“你走的才是后门。”
清荷别院正门临近汴河,后门连接蓬莱酒楼,只不过为了不让客人发现就用杂物间做了幌子。平日里只有陶娘子才会走后门回清荷别院,图个方便。
崇明瞥了陶娘子,陶娘子点头承认,她读懂了崇明这个眼神的意思,赶紧解释:“我真不是故意怠慢殿下,真的是为了方便,方便哈哈。”
灵夙让阿湛帮她把书搬回书房,开门见山问崇明:“殿下频繁驾临寒舍,又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难不成某个星宿又不见了?”
崇明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灵夙跟着看过去,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打脸了。她瞪了陶娘子一眼:“是你指使阿湛干的?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陶娘子自知理亏,不敢还嘴,于是这个烂摊子只能由灵夙来收拾了。她给陶娘子找了个台阶,对崇明说:“上元节同游汴河之后,康宁郡主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时常来酒楼找陶娘子诉苦,无一次不是泪流满面,楚楚可怜,甚至为了你连拒好几门亲事。凡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有运势,若是因你而出现偏差,怕是也不太好。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呐。”
“姑娘说的极是!这康宁郡主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种,万一想不开寻短见……”陶娘子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殿下何不再见她一次,跟她说清楚让她死心也好。”
崇明冷言拒绝:“人界的事我不插手。”
“殿下宅心仁厚,您就忍心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您面前香消玉殒么?我知道殿下肯定不忍心!殿下如果愿意帮这个忙,六楼的天字一号房我永远为您留出一间,您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想下界散散心,随时欢迎哦。”
灵夙没料到陶娘子会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正要阻止,崇明一口答应了下来:“也罢,我一向宅心仁厚 ,这次就勉为其难帮个忙吧。”
“殿下英明。我就知道殿下会答应的!”
“客气。”
俩人一唱一和,全然无视了灵夙的存在。
阿湛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圆满解决。陶娘子和崇明心情都不错,唯独灵夙不发一言,坐在湖边吹风。水中央那两朵荷花开得甚是娇艳,只一眼就能抢走人的所有目光。可阿湛略过了荷花,他看着灵夙的背影,想起了昔日旧主人对他的嘱托。人界光阴过了数千载,她确实变了很多。
崇明答应明日午时在二楼雅间和康宁郡主见面,陶娘子哼着曲儿,开开心心去传话了。以她的了解,康宁郡主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得知这一消息肯定心情大好,少不了她的赏钱。
崇明走到灵夙身后,不紧不慢说了句:“昨日青帝寿宴,我见到你父母了。”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灵夙的注意,她回头:“他们还好吗?”
“挺好,将军威风不减当年。灵主像是有些心事,应该是挂念你了。”
灵夙苦笑:“他们感情好,我那两位哥哥平日里也都在跟前,有什么不开心也会很快过去的。”
“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事实而已,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们,”灵夙悠悠道,“反倒是青帝陛下,几千年没见,不知道他现下可安好?听说他当年失去了最倚重的花仙,一直很痛惜,至今没找到合适的接任者。”
“你说的是沁芳宫的主人,司六月莲花,名叫悠溯。”
“悠夙?跟我一样,是夙愿的 ‘夙’?”
“不是你灵夙的 ‘夙’,是追溯的 ‘溯’。若真追溯过往的话,这位悠溯仙子跟你确实有些渊源。”
“我见过她一次。若我没记错,她是一万五千多年前在人界历情劫殒命的,那时我还没成年,个头才到这儿,”灵夙比了比自己的腰,“除了那一面之缘,我跟她还能有什么渊源?你少框我,闲着没事赶紧回你的元合殿,明日午时再来赴康宁郡主的约也不迟。走了。”
灵夙挥挥手,准备回书房看书。崇明答应让她见的人至今没见着,这个承诺不履行,她和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还记得你送给青帝的天心莲种子么?”
灵夙止步。她记得的,儿时青帝来蓬莱探望父母,给她也带了礼物,她送了青帝三颗天心莲的种子作为回礼。天心莲乃是蓬莱仙洲独有的花,绽放后可凝神魂,又因其几千年才结一朵莲蓬,花种极为珍贵。若非青帝是她最敬重的长辈,她才不会轻易割爱。
崇明见她想起来了,继续道:“青帝将花种带回,交给了悠溯。悠溯播种时不小心被湖中的锦鲤吞下了一颗。”
他这么一说,灵夙便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青帝养的锦鲤本就有仙根,吞了天心莲灵力比一般地仙都会强上几倍。
“那锦鲤自知闯了祸,逃到人界,悠溯为了寻回锦鲤才私自来到人界,遭遇了情劫?”
崇明点头。
“这么说来,确实跟我有些关系。”灵夙想起了二哥提过的一件往事,“荆楚是不是一直爱慕那位悠溯仙子?”
“你和荆楚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么,怎还关心他的旧事?”
“关心?你想多了。他爱而不得,我看热闹不嫌事大。”
崇明失笑。这的确是灵夙的行事风格,听说当年她和荆楚闹翻,之后就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①方山露芽:原产于福建的贡茶,清朝末年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