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余勒都在窗前沉默着，他的目光似乎结成了冰锥，锐利而又凉薄。一个小时前，他对陆闻澜说：“市长，周亦焰没按规定请示，自行处决了程烨。我会让他停职一个月，并写下书面检讨，以示惩戒。”

经历了一晚上的动乱，陆闻澜的声音已显出疲态，他揉了揉眉心道：“没必要做得这么绝情。若不是周亦焰，事情也不会这么快得到解决，功过相抵，停职就算了。”

可余勒仍然坚持：“市政厅里不允许出现特权分子，你我是这样，周亦焰也是这样，错了就是错了，没那么多优容。”

虽然他的反驳听上去有些冒犯，可陆闻澜知道余勒素来就是这副性子，只讲原则，不顾人情。他无奈地笑了笑，而后拍了拍余勒的肩膀道：“老伙计，你活的太累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过去的阴影，但对于已不能改变的东西，除了接受和适应，没别的办法。”

“我知道。”

余勒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所以我努力让周亦焰绕最短的弯，碰最少的壁。无论怎样，我只希望他能平安。”

当思绪回到现实，他身后的周亦焰走上前，卸除了配备的手枪以及腰间的徽章，将它们一应放在办公桌上，继而道：“我承认错误，愿意接受一切处分。”

余勒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错？”

“第一，我未经允许，冒名参加研讨会；第二，我未经允许，杀了程烨。”说完这些，周亦焰反倒释然了：“不过，议员先生，我需要申明一点，就算我在行动前征求了你们的意见，就算你们的意见是坚决反对，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余勒当即转过身子，而面前的年轻人也同样冷静坚决地回望着他，像一匹桀骜的狼。这时候，他听到心房传来一阵辗转的叹息：“你还在介意你父亲的死。”

“当然。而且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介意。”周亦焰淡然地笑了：“可我比你好一些，不像你这样，把所有难过都憋在心里。”

“周亦焰！”余勒走到他面前，语气愤怒却又难过：“你有没有细想过程烨说的话，之前市政厅有线人跟他接头，我们身边有内鬼！你杀了他，所有线索就都断了！而这个内鬼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出了问题责任谁来承担，你吗？还是我？！”

面对咄咄逼人的余勒，周亦焰依旧冷静从容：“线索并没有断。”

他看着余勒，继续说了下去：“线人是在程烨服刑期间联系到他的，并告诉他可以通过申请残疾认定的方式获赦，而程烨的右腿坏在两年前，以此为分水岭，在这个节点之后来到市政厅任职的人，都可以排除在外。”

“另外，今晚视频会议系统遭到入侵，足以说明内鬼非常熟悉网络信息中心的系统维护流程，还有具备绕过重重防护的条件，我建议，你们可以先着手排查一波技术人员了。”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一时之间，余勒有种错觉，他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周醒，一样的挺拔落拓，聪明果决，眼中还有熠熠星辉。

每每回忆起故人，余勒便无法继续责备下去。许久之后，他将周亦焰的枪械和徽章放进抽屉里锁上，同时放缓了语气：“趁离岗的这一个月，好好想想对策。回来之后，我要完整的行动方案。”

周亦焰知道，余勒这么说，就意味着对自己松口了。他点点头，配合地回答道：“没问题。”

气氛缓和后，余勒低头看了看腕表，又问：“已经三点了，你要回去吗？”

“你都让我停职了，不回去还能怎么办？”周亦焰的下巴微微朝门外一扬：“我去办公室拿车钥匙，然后开车回去。”

余勒建议道：“我可以让厅里派专车送你。”

“不用了。”周亦焰笑着拒绝道：“我还要送一个人。”

当辛凉走出询问室时，周亦焰正巧也等在门外。因为先前落水的缘故，他换了套制服，不过穿得不再那么正规——没戴工作牌，没系领带，衬衫袖子也随意地挽了起来，可看上去却依旧荷尔蒙爆棚。看见辛凉后，他将臂弯里搭着的黑色夹克递给了她：“这是我之前寄放在办公室的便装，你将就一下吧。”

此时的辛凉冻得发抖，确实需要一件外套，于是她双手接过，客气地说了句：“谢谢。”

但这件xxl码的男式夹克对她来说太大了些，袖子盖过了手背，衣摆也几乎和膝盖平齐，辛凉穿上就像个唱戏的。周亦焰见状，只是笑着说：“余勒已经跟你们院长报过平安了，齐院长让我转告你，既然会期总共三天，接下来的两天你就好好休整，不用急着上班。”

辛凉点点头，又说了句：“谢谢。”

她越是摆出疏离的模样，周亦焰就越是打定了主意，要寻她开心到底：“好吧，那我现在送你回去——打住，不许再说谢谢，你不是复读机，也没有卡带，我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了。”

不过这回辛凉还真没打算说谢谢，她立即回绝道：“不用麻烦，我可以打车。”

“医生小姐，你的手机进水了，钱包也在酒店被炸成炮灰，你拿什么打车？刷脸吗？”

见辛凉被呛得无言以对，周亦焰又补充道：“忘了告诉你，我刚被停职，还要写检讨。现在我心情沉重，万念俱灰，你要是再拒绝，小心我一个想不开打破窗户跳下去。”

又来威胁这套！

到了最后，辛凉还是妥协着坐上他的车，因为她实在太累了，虽然这跟上贼船没什么两样。周亦焰的座驾是一辆银灰色的阿斯顿

马丁，车子疾驶在凌晨三点的街道，而周围的万物皆沉沉地睡着，只剩晚风拂过树叶的声音，仿佛是夜的温柔鼻息。

由于先前的感冒，加上在江水里泡过，辛凉的头再次疼了起来，脑子里就像飞进了一只吵闹的马蜂，嗡嗡地肆意喧嚣。她并不想在周亦焰面前做出一副病弱的样子，于是努力维持着正常状态，可沉重的额头还是不自觉地靠到了车窗上。

就在她混沌迷离时，周亦焰忽然说：“刚才值班室接到电话，是一个叫高瞻的医生打来的，说是你的同事。他看到了即时新闻，但联系不上你，想问问你有没有受伤。”

辛凉听得一个激灵，立刻坐直身子。

而周亦焰握着方向盘，继续说了下去：“我把电话接过来了。我告诉他，你还在做笔录。而且我已经替他确认过了，你很安全，他大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