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经过与庞统一番深谈，发现了自己的矛盾，这是蛰伏于他内心深处的苦闷和无奈，他实在不知道是该安于隐居，还是该像他的兄长那样主动去求仕？

心头有十万个为什么，十万种矛盾啊。

他应庞统的邀请，和庞统乘马车去考察牧野古战场，既是为了出门散心，也是为了更多地了解战争。

他既然不求闻名显达，却又出远门考察战场，这正是自相矛盾，唉唉，他实在难以解开情感交错的九连环。

两人的马车经过两日奔驰，到达牧野古战场，马车停下，孔明抱着母亲遗留下来的焦尾梧琴，和庞统一起跳下马车。

眼前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杀伐之地，一片旷野向天际铺展，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举目眺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沙起，不见牛羊，更不见人，只见滚滚无边的凄凉。

庞统用手一指：“这就是古战场，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军欲饮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瞧，古人战死了，只剩下你我，我们不笑醉卧沙场的古人。”

孔明心情沉重，说：“战争是残酷的，将士出征是无奈的，没有人开开心心上战场，我们只为古人哀哭，无论是为明君，还是为昏君而亡的将士，都值得凭吊。”

庞统说：“莫笑古人醉卧沙场，但为古人哭泣，走，我们再往前去看看。”

两人向前走了很远，置身于古战场的中心。

忽然，一阵狂风，吹起黄沙，黄尘滚滚，遮天蔽日，阳光变得浑浊，断蓬枯草，扯起飞鸟的哀伤，飞鸟嘶鸣，凭吊从前战死的将士们如昙花一现。

庞统伸手向天地划了一圈，说：“你我脚踏之地，不知埋葬了多少血肉之躯，千年云烟过眼，万千亡灵的哭泣犹在耳边。”

诸葛亮在来牧野之前，曾查阅过这片古战场的史料，这里是牧野，位于河南新乡，一千多年前，商纣王宠信妲己，不理朝政，好酒淫乐，耗巨资，建鹿台，挖酒池，造肉林，遭致天怒人怨。

周部落趁机起事，周文王重用军神姜子牙，躬行仁政，宣扬德教，勤兵备战。

时机成熟，姜子牙率兵伐商，姜子牙统率的周军十七万，与商纣王派出的商军七十万，在牧野展开一场空前大战。

彼时，姜子牙派出数百名精兵冲乱商军的阵脚，紧接着，周武王亲率主力，排山倒海般地掩杀过去，彻底打乱了商军的阵形。不愿替商纣王卖命的商军，纷纷倒戈，秒崩秒溃，秒死大片，秒逃无数。

商军逃逃逃，姜子牙和周王率领的周军，杀杀杀，冲冲冲，追追追，无数将士死死死……

一时之间，血流飘杵，血光冲天，太阳被染红了，金戈与铁马齐飞，风云共大地一色。

周军乘胜追击，直杀入商朝都城，烧杀抢掠，共击毙商军十八万，生俘三十三万，捕猎虎、熊、犀牛、鹿等动物，掠夺金银珠宝，数不胜数。

商纣王见大势己去，登上鹿台，点燃一把大火，跳入熊熊大火中，自焚而死。

战争中的人像红眼兔子般杀红了眼。

在商纣王死后，杀红了眼的周军怒睁血红之眼，仍不肯放过商纣王，用长枪戳起他的尸体，斩其首级，悬挂城门，悬旗示众。

诸葛亮面对古战场，发思古之幽情，那些为商纣王而丧命的商军，同样值得哀怜。

庞统见诸葛亮正处于忧思之中，就说：“兵器乃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用则恬淡，我方杀人众多，就该为战死者哀泣，我方战胜了，就用丧礼来处理敌人的后事。这是我们对待战争的态度。”

诸葛亮哀叹一声：“浩浩乎，平沙无垠，遥不见人。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芸芸众生，谁无父母，谁无兄弟？死去何憾，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孤魂无依。”

两人哀叹毕，遂拈起三柱檀香，向牧野古战场三鞠躬，凭吊所有的无论是为明君，还是为昏君而亡的将士。

焚香鞠躬过后，两人坐下来，取出随身携带的酒，放在地上，举杯而饮，借酒消愁。

庞统喝一口酒后，问诸葛亮：“你对战争持何看法？”

孔明回答：“战争分善恶，有义战和不义之战，无论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都以牺牲无数生命为代价，战后一定会出现灾荒，百姓流离失所，民将不民，国将不国，战争非常可怕，从根本上不符合礼乐教化，国家最好的状态就是无战。”

庞统问：“国家该如何达到无战之境界？”

诸葛亮又回答：“千古如此，若要从根本上避免战争，唯有宣扬教化，遍施仁义，才能达到不争而无不争之境，这就是无战之境。”

庞统又问：“什么是不争而无不争？”

孔明回答：“不争战，则无人不争取仁义和利益，国家只争取仁义和利益，不争战，不称霸，不称王，这就是不争而无不争。”

庞统说：“说得好，我们喝酒。”

两人举杯一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酒致兴头上，孔明把自己带来的焦尾桐琴，摆在地上，双手轻抚琴弦，一缕缕沉痛忧郁的琴声，飘荡而出。

琴声里充满了意境。

庞统听出，琴声的意境正是古战争的意境，在苍茫的旷野上，马蹄滚滚，震耳欲聋，周朝骑兵，冲向商军，挥动干戈矛戟，刺刺刺，戳戳戳，捅捅捅，杀杀杀……

周商两军，相互混战，生命如花，朵朵凋零，血液鲜红，溅染马身，残肢断臂，落满一地，带钩的青铜戟把回肠从肚子里一拉而出，一串串回肠堆在地上，被马蹄踏烂，一颗颗头颅在天上狂飞，哗啦啦洒下血雨……

诸葛亮自己很难受，他在弹奏令人无奈的战争，在自己弹奏的意境中，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沾满了千年前的鲜血，双脚踏着血浪，周围堆满尸骸，血腥堵塞了他的呼吸，他憋不过气来。

庞统的感觉也同样如此。

忽然，琴声一转，出现了战后意境：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血染残阳，乌鸦噬尸，无数肝肠痛断的妻子带着她们的孩子，在古战场上，寻找着她们丈夫的血尸，在残照里哭泣。

可怜无定河边骨，皆是春闺梦里人。同来死者伤离别，一夜孤魂哭旧营。

黄昏残阳，一晃变成了深夜的血月，在寂寞血夜里，寒月照鬼魂，无数孤魂野鬼在咆哮，在疾呼，在喊冤，一滴滴残血在空中呐喊，在爆炸……

终于，琴声嘎然歇止，如骨头咔嚓破裂，一切意境，消逝一空。

庞统和孔明陷入寂静中，寒冷从灵魂深处生出，两人不寒而栗，身子仿佛被冰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