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照他前世的gdp算法,惠安县不但不穷,反而是个很富庶的县城,黄册上丈量的耕地足有近八万亩,一万五千石粮食的赋税,摊丁入亩,也不过才区区两斗粮食。
但实际情况却不容乐观,以王沈两家为首的缙绅豪右的土地加起来,足有六万多亩,绝大部分的农户也只是他们家的佃户,佃户与自耕农的比例高达一比九,这种比例,谢晋在查民籍的时候,看得冷汗直流。
明代官绅不纳税,也就是这一万五千石的赋税,实际上是由占据土地不足两成的自耕农来承担,无论怎么算,这都是一笔理不清的账目。
谢晋手上的烟支燃到了尽头,他也在烟雾缭绕中,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重生之后,也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得人恩果千年记,陈京山平日待他不薄,这次危机,说什么也要尽力为他化解。
“喂,姓谢的,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就在谢晋陷入沉思之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到了他的耳畔,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窈窕动人的倩影。
“我在给你老爹想法子。”谢晋看着自己名义上妻子,嘴角上扬。
陈若仪迈步走到他的旁边,皱眉道:“我爹爹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哪来的什么办法?”
“我说能想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有美女养眼,谢晋心情好上了不少,他靠在椅子上,满脸笑容的看着陈若仪。
见谢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陈若仪心底升起几分好奇,但她又拉不下脸来问谢晋,只好作出一副蛮横模样:“你还说你写了策书,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昨晚上在床上睡得香甜,当然不知道你夫君有多么努力的在挑灯疾书,想为老泰山分忧。”谢晋撇撇嘴,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摇头轻叹,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陈若仪俏脸一红,她自幼睡眠极佳,一闭上眼再大的动静也吵不醒她,见谢晋这副样子,她反倒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吗?”
“我昨夜寅时方睡,今天强打着精神来议事,你居然还这么怀疑我?”谢晋见她信以为真,玩心顿起,故意装出一副被冤枉的模样。
陈若仪见状,心底升起一股愧意,她眼眉低垂,歉疚道:“对不起···”
见这个小妞这么好糊弄,谢晋莞尔一笑,在他的记忆中,陈若仪一直以来都很看不起他,甚至两人在成婚后,在洞房花烛夜时,为了不让谢晋碰她,她还以死相逼。
到现在为止两人连周公之礼都未曾行过,长久以来,都是谢晋在房间里打地铺。
听起来对谢晋不甚公平,但他却颇为赞赏陈若仪的做法,就以前那孙子的二世祖德行,只有眼瞎了的女人才会看上他,敢于反抗,是勇气的表现。
“没事,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爹爹是为何被委任惠安县令?”
谢晋心中始终有个疑惑,据他所知,陈京山与他父亲谢天华乃是同年,相交莫逆,两人进士出身,何至于会被派到这种地方来担任县令?
“爹爹是三年前来惠安上任的,具体什么原因,我哪里知晓?”说到这里,陈若仪眉头浮上了一丝哀怨:“我是女儿身,爹爹虽说疼我,但这类朝政之事,向来提都不跟我提,只许我学女红诗画。”
“三年前上任,那先前岳父所任何职?”谢晋眼睛一眯,心中已然升起了几分计较。
“你三年前就搬进了我家,原来这么多年,你对我爹爹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陈若仪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道:“他可是对你最上心,朝政之事,跟你讲得比跟我弟讲得都多。”
谢晋老脸一红,他还真没在这二世祖的记忆中找到丁点有关于政事的东西,想必平日陈京山跟他讲这些东西时,大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你估摸在旁边也没少听吧,每次议事,哪次你落下了?”谢晋把话头直接扯到了陈若仪的身上,他这个娘子向来热心于政事,私下常常研读典章史册,若不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她准定会有功名傍身。
“听了又怎么样,我是个妇人家,说话都不顶事,爹爹从不愿和我讨论朝堂之事。”
陈若仪嘴巴一瘪,眼底浮上一抹委屈,这正是她最伤心的地方,身为女子,她这一生注定的命运是相夫教子,安置内务。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与她这个深闺大小姐从来不都不沾边。
早年间陈京山忙于科举,她母亲又去世的早,弟弟陈幼坤读书时,陈若仪便也将家里的藏书拿着一遍遍看,陈家子弟世代为官,藏书极丰,再加之她又聪颖好学,长久下来,经史子集竟无一不通。
但她却不能以满腹才学去考个功名,甚至连衙门胥吏都不能当,就连陈京山也觉得,女子吟诗作画也算才女,但若想指染政事,那便是莫大的僭越。
想到这里,陈若仪鼻头微酸,眼中不知不觉涌上一层水汽,眼看就要哭了出来。
谢晋本只是随口一句,没想到陈若仪却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竟有些慌乱,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陈若仪红着眼睛,声音哽咽道:“就因为我是女子,便什么事都不能做?”
“也不尽然,你若有心,一样能指点天下。”谢晋缓缓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陈若仪抬起了头,俏丽的脸蛋上写满了诧异,挂着泪珠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谢晋,映入她眼中的还是那熟悉的模样,但这几天谢晋的言行举止,却与以往判若两人。
以前的谢晋长得虽一表人才,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废,说话也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油腔滑调,这几日的谢晋不但开始关心起政事,整个人看起来也丝毫没有曾经的轻浮孟浪,甚至还有几分老成持重的感觉。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男女名分,三纲五常乃普行天下之道,妇道人家若想指点天下,会被天下人摘指的。就算做到吕后武曌那般,也会被后世人称为妖妇。”陈若仪轻声说道。
谢晋冷哼一声,不屑道:“男女之间,有性别之差,但却无贵贱之分,更无智愚之别。酿成今日局面,是以强弱所致,男强女弱,便是男尊女卑!所谓名教礼法,无一不是为此做辩护!”
“君子以自强不息,你如果也认可了男尊女卑为天公地道之事,那你此生也唯有在此下所活!”
谢晋的声音虽不大,但一字一句落在陈若仪耳中却无异于震耳发聩,这样的话她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上见到过,更从未听人说过,让她一时间有些发蒙,她怔怔站了半响,回过神来后,深深地看了谢晋一眼,转身离开了大厅。
“爹爹曾经在京城任吏科给事中。”陈若仪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