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分手之前
“我的那位已经牺牲了的诗人朋友,”陶春冰说道,“他所讲的‘红灯笼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我最近得到一个不幸消息,他在鲁西北新开辟的游击区,被日寇包围,在夜间突围时马失前蹄,被敌人俘虏,坚贞不屈,被绑在树上烧死。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是他开辟一个游击区的功绩却留在人民中间,而他的‘红灯笼的故事’也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上。”陶春冰向听众轻轻一点头,退下讲台,在会场前边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去。他的面前,是桌上一盏熄了对煤油灯。同志们没有—个人首先打破这沉默空气。有的在沉思,有的流露凄然的微笑,有的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半天,才有几个人想起来应该为说故事的人鼓掌,但掌声非常稀疏。在此刻,许多人的情绪是既沉重而又兴奋。罗兰偷偷用手绢沾干眼睛,然后才注意到陈维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前边去,同林梦云膀靠膀坐在一起。这个一心要去武汉的小姑娘,因为陶春冰今天决定先往徐州走一趟,然后去武汉,不能够带她一道,她的心中很失望,开会时拉着王淑芬闷闷地坐在最后一排。此刻罗兰回头看见她的两颊上流着两颗泪珠,像傻了似地凝视着主席台桌上的那盏不亮的煤油灯光,但是站在主席台上讲故事的人已经没有了。林梦云俯着身子,一只手支着右腮,锁着眉头,咬着下唇,慢慢地向左右转动着湿润的眼睛。罗兰的含着忧郁神色的眼光离开了林梦云和陈维珍,向坐在陶春冰旁边的杨琦望去,看见他通过打开的窗户,向着黑暗的远方天空凝望。罗兰的心中胡猜:他在想着什么呢?忽然听见坐在前边的黄梅把指关节捏得轻轻响了几下,随即有点不够满足似的,向陶春冰问道:“故事已经完了么?”陶春冰低声回答:“完了。”随即他看出来黄梅仍然不满足,又补充说:“生活是没有终止的,历史是没有终止的,不过以后是另外的故事了。”陈维珍抢着问道:“那个老头子同儿子们能够打败敌人么?”陶春冰望着她笑而不答。罗兰向陈维珍小声责备:“你真是小孩子,听了故事老喜欢打破砂锅璺(问)到底!”黄梅问道:“陶先生,打败敌人以后,这两个兄弟还会自己打仗么?”陶春冰在心中一动:“黄梅考虑问题的思路毕竟不同!”他知道这是许多救亡青年们共同关心的重大问题,然而他不能够作出预言,只好回答:“我的那位朋友是在‘双十二’和平解决后不久,在一天夜里讲的‘红灯笼的故事’,第二天黎明就往远方去了。他的‘红灯笼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会场中的空气开始有些儿活动了。罗明从昏朦朦的灯影下站起来,带着感慨的微笑望一望灭色说:“暴风雨真是快来了。”随即他叫大家把吹熄的蜡烛点燃,并且做着手势说:“起来,我们唱一支快活的歌子换换空气,请杨琦领唱,要唱个雄壮的!“当杨琦领唱,大家正在唱一支游击队歌的时候,坐在后排的郭心清不声不响地来到陶春冰的身边,悄声说道:“散会以后你到我住的地方,有几句话同你谈谈。罗明也去,我也已经告他说了。”陶春冰感到诧异,在郭心清的脸上打量片刻,猜不透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商量,小声问道:“明天谈不可以么?战教团明天走,我今晚想同方先生深谈一下,听听他对于目前一些重大问题的看法。”郭心清说:“你到我那里淡话用不了多久,然后你再同方先生深谈。”陶春冰越发感到奇怪。尽管他已经是一个在全国读者中有一点名气的青年诗人,在本省青年中的影响更大,但是他近两年中两次回到家乡来,对郭心清这个人总是十分尊重。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郭是领导这一带地区的两三个核心人物之一,而且也因为他通过同郭的经常接触,佩服郭观察和分析问题的细致和深刻,在关键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的头脑,而这是二卜来岁的青年人最难得的。陶春冰望一眼郭心清悄悄离开会场出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暗自问道:“有什么新的情况,必须在今晚同我谈?”近来,陶春冰也在考虑着许多问题,除他个人的工作问题使他感到彷徨和苦恼之外,还有一些比较重大的问题压在他的心上。他约好今晚同方中允教授谈话,也是想听一听方先生对一些重大问题的看法。现在郭心清找他谈话,要谈什么问题?是仅仅同他个人有关,还是与整个局势有关?晚会很快就结束了。陶春冰同罗明打个招呼,厮跟着向院里走去。在院中他等候着方教授,从会场走出,向方说道:“方先生,我现在有点小事,大约一个钟头后到你那里去,同你谈谈。”方中允点点头,笑着说:“好,我等候你。”陶春冰叉回头向罗明问:“你带有纸烟么?”罗明回答:“小卖部的老头还没有睡,我再买一包带去。”于是他们在走出大门以前,先向学校的小卖部走去了。他们穿过一条背街,到了郭心清居住的小屋以后,被主人亲热地让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罗明先拿出来大半盒“哈德门”,往桌上一扔,说道:“抽吧,抽着纸烟再谈。”郭心清抽一支纸烟噙到嘴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用力抽了一大日,然后笑嘻嘻地说:“这一口很过瘾,我已经半天没有抽烟了。”罗明问:“又穷得连买纸烟的钱也没有了,”“很遗憾,从昨天就不名一文了。”“你们的学校里不是前几天才发过薪么?”郭心清笑一下,小声说:“有一位同志是在乡下教小学的,教育局对他有了看法,不好再留在地方上,只好让他往解放区去。我领到的代课薪水本来不多,放在口袋里还没有暖热,全送给他作路费了。”“你的身上不名一文,这个月的生活如何维持?”罗明说,随即点着一支烟,“干革命虽然不怕穷,饭总是要吃啊!”“活人不会给尿憋死,不过这一个月我妈要苦一些。好在她老人家已经习惯了,什么苦都能吃,从来不抱怨我一句话。”罗明从口袋里掏出来五块钱一张的法币和一盒“哈德门”,递给郭心清,笑着说:“你暂且用吧,用完了我再替你想办法。”“你真会雪里送炭。只是你已经多次雪里送炭,我简直有一点不好意思。”陶春冰捕言说:“罗明从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却利用封建地主家庭作为进行革命活动的有利条件,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辩证法。”大家相视一笑。郭心清对罗明说:“今晚上的会开得很好,那个红灯笼的故事能够引起大家深思。我找你来,没有别的事,只是要告你说,今晚欢送战教团的会因为是好几个救亡团体联合举行的,很难想象不混杂有不可靠的人,今晚散会后就有人将开会的内容报告给县政府和县党部了。你要连夜同讲习班的几个同志开会讨论一下,明天讲习班全体同学出城为战教团送行,喊什么口号,贴什么标语,都要商量好,既要宣传抗战,又不要给反动分子抓到把柄。目前不要低估反动、顽固派的力量。他们从上到下掌握着一套完整的政权。昨天我的一位朋友从鄂东来,路过这里往延安去,说国民党新派了一个名叫朱怀冰的货色做湖北省政府鄂东行署主任,十分反动,专门同共产党制造摩擦,破坏救亡工作,已经有救亡青年被抓进监狱。这里行政上仍归河南省政府管,如果派来一个很反动的潢川专员,或者将专员地位提高称为豫南行署主任,并非不可能的。虽然这一带是五路军廖磊将军的防区,但廖磊是安徽省主席,在行政上和党务上他不能过多地干预河南省。这就是我们做救亡工作所处的复杂条件,过分希望在潢川的广西驻军给我们很多支持,并不可靠。目前虽然有了台儿庄的大捷,但是这只是一次局部战役,不能影响整个战局。日本人在台儿庄受挫之后,必然会很快组织力量,进行新的进攻。未来战局的发展,很难预料。我们必须学会韧性战斗,不要使讲习班过早地被国民党政府下令解散。你看,是不是应该这样考虑?”罗明一向很佩服郭心清考虑问题的冷静和周密。他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随即站起来说:“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就回讲习班,赶快跟同志们谈一谈。杨琦拟了十几条欢送战教团的标语,我们得仔细推敲一下,不要给人家挑出毛病。今晚杨琦还要写出来几十张,明日一清早就在大街上和城门口贴出来。”郭心清对罗明微微一笑,转向陶春冰,用眼色示意他稍留片刻。等罗明走后,他向陶春冰问道:“你真要到徐州去?”陶春冰回答说:“不,我必须赶快到武汉去。前几天因为台儿庄大捷,我很想用记者身份到徐州前方看看,但是今天我想了想,又决定不去徐州了。明天送战教团走,后天我就去武汉。”郭心清笑着说:“我也想请你赶快去武汉。你既然已经这样决定,那就早走吧。日本人近来差不多天天对武汉大轰炸,你得特别小心,炸弹落到头上可不轻松。”陶春冰心情沉重地说:“日本人想迫使国民党投降,所以一面对武汉不停地进行大轰炸,一面在积极准备沿长江丽岸西进,占领武汉。我军虽然在台儿庄大捷,但不能决定大的战局。看来日本人不久还会向徐州进攻,然后沿陇海路继续西进。抗日战争的严峻阶段和抗日统一战线的真正考验,大概是在徐州和武汉失陷之后。我须要到武汉解决我的工作问题。我这一次回到家乡,一则罗明们留我在讲习班讲课,二则我的老母亲有病,停留的时间较长,开封的同志们一定会对我有意见,我心中明白。我的性格上有缺点,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前几天因为台儿庄大捷,使我太激动,所以我很想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去台儿庄战场和淮河前线看看,写几首热情奔放的长诗。守淮河前线的是于学忠的第五十军,双十二事变时我同北平的一群爱国青年到了西安,和东北军的中下级军官的关系很好,所以很想先去台儿庄,再转往符离集一带的五十一军防地。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打消这种浪漫主义的热情和梦想,赶快往武汉去。”郭心清说:“你打算留在武汉工作么?”“我希望能留在武汉工作,但是工作问题的决定权并不在我。我的肺病还没有好,有时痰中还带血丝,就身体条件说,我留在城市可以边工作边治病。就我的特长说,让我做文化工作,也许对抗战文化会做出一些成绩。但是,到武汉看吧,我自己的要求有什么用呢?”定后天去武汉,我要对你说的话就没有必要说啦。希望你到了武汉以后,关于抗战大局方面有什么新的重要情况,来封信告我一点。国民党对邮件检查很严,不需要你写得很明白,随便轻描淡写地带一笔,我就清楚了。”“我到武汉以后,如果知道了新的重要情况,自然会写信告诉你的。小郭,你是不是听到了地方上对我有不好的消息,所以你今晚叫我来谈体己话?”郭心清笑一笑,深深地抽一口烟,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有人告我说,县党部和本县保安大队部都有人打听你是不是最近离开,引起了我的警惕。县党部是cc系统,保安大队掌握在复兴社手中,这两方面都不高兴你在家乡停留太久,希望你赶快离开,所以我想,你还是早日离开为好。像你这样人物,在本省是有名的左翼文化人,在全国是知名的青年诗人,平日的政治面貌他们很清楚。由于你的社会地位,表面上不得不对你客客气气,实际上你是他们的眼中钉,暗中监视着你的言行,这是公开的秘密,谁不知道?只是在目前抗日救亡斗争的高潮时期,他们不敢随便对你怎样。这两三天,因为战教团的事件,出现了新的情况。我们在估计形势时,犯了主观主义的片面性。我们原以为可以利用战教团的影响,促使本县的救亡斗争向前发展一步,没有料到对方早有准备,事先报告了第一战区政治部和河南省党部,使县政府敢于不允许战教团在咱县活动,实际上是驱逐战教团离境。这是抗战爆发以后,本县的抗日进步力量跟顽固力量第一次公开较量,我们因为考虑不周,暂时受挫。我担心战教团的事件会有连锁反应。你考虑到这一点么?”陶春冰的心中一动,觉得郭心清考虑问题很深,他自己竟然没有作多的考虑。现在他敏锐地想到了战教团从此以后在豫南各县开展工作的许多问题,立刻问道:“你认为这件事是一叶知秋么?”郭心清轻轻点头笑着说:“当然有一点秋意。说是‘秋意’,恐怕不恰当,应该说是春寒。我认为重要的是,战教圃在咱县被驱逐出境,不会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大概接下去会出现连锁反应。”陶春冰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望着小郭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你在地方工作,所以考虑问题比我细致得多。会出现连锁反应的现象,我就疏忽了。”“我长久在地方工作,养成的嗅觉同你们不一样。我们在地方上活动,既要日夜想办法开展工作,也要尽量避免损失。所以看见战教团刚来到就受挫折,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不会是孤立现象,必会有连锁反应。至于连锁反应有多大范围,我现在还不能肯定。”陶春冰说:“连锁反应会有多大范围,一要看大形势,二要看各县的具体情况。目前大的形势还不允许国民党掀起反共高潮,全面取缔群众的抗日救亡运动,所以我认为战教团事件的连锁反应不会很大。明天战教团乘汽车前往信阳,信阳的政治条件比咱县好,至少可以不担心在信阳也被驱逐!”陶春冰苦笑一下,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连进行救亡工作的自由也没有!”“你决定后天去武汉?”“明天我回家去看看我的母亲,取几件换洗衣服,后天早饭后搭汽车往信阳。在信阳不多停,搭火车转往武汉。”“这样很好。我担心的是,本地顽固势力在战教团的问题上胜了一着棋,跟着的连锁反应会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讲习班能不能再办下去,一个是关于你的问题。”“关于我的问题?”郭心清轻轻地将头一点,笑而不言。但是从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句回答:“那当然啰,这还用问?”“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我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前天我有事去找杨琦的父亲,谈了一阵。杨琦的父亲悄悄告我说,地方当局认为本县的左倾青年利用你的威望大搞救亡活动,发展民先,还暗中组织青救会,同外地的青救会互相呼应,在青年中为异党培植势力。地方当局已经向省党部和第一战区政治部密报你的情况,请示处理。”“这消息,杨琦的父亲怎么知道?”“他在地方上的关系很多,当权人物中也多是他的学生,所以他常常能够得到一些别人得不到的重要消息。”“杨琦今天回了一趟家,为什么杨琦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杨铭诚怕杨琦的嘴不稳,所以没有告诉他。我现在告诉了你,请你也不要告诉讲习班的同志们。暂时不要使这个消息外传,较有好处。后天你一走,不再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关系就会立刻缓和,以后还可以回来作短期停留。保持一种不公开对抗的关系,对你以后来去方便,对咱县的青年救亡运动也有许多好处。”陶春冰心思沉重地说:“我母亲的病不轻,也许活不了多久了。一旦她病故,我接到家中的电报,还要回来一趟。”“以后你随时回来,只要不多住,对国民党的政权没有威胁,地方上的顽固派人物,包括县长在内对你还会像平日一样客客气气,表示一定的尊敬。但是你要是住久了,惹他们害怕,加盐加醋往上报告,引起省党部或第一战区政治部的重视,他们就可能找你麻烦。”陶春冰笑一笑,站起来说声“明天见”,从郭心清的小屋中走出去了。从郭心清那里回来以后,陶春冰立即被罗明和张克非邀去,在张克非的房间中开讲习班的干部会议。原来他打算今夜找方中允教授谈话,请教几个问题,现在只好作罢。陶春冰虽不是讲习班的干部,但因为他深受大家敬重,而且快要走了,所以大家非要他出席今夜的会议不可。出席会议的除教职员中的骨干分子之外,在学生中也吸收了黄梅等两三个人。杨琦在两个学生的帮忙下忙于编写欢送战教团的壁报,没有参加。大家研究了战教团和陶春冰走后的工作问题,又一次分析了当前的政治形势,考虑到政治形势如果进一步恶化,或县政府和县党部决定解散讲习班,应该采取什么对策。会议进行到将近深夜,才各自回寝室休息。当陶毒冰回自己的房间时,转回头看见罗明跟在他的背后,进到屋中,表情有点沉重。他感到奇怪,赶快问道:“出了什么事情?”“我要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陶春冰暗暗吃惊:“是关于我的?顶多不过是将我驱逐出我的故乡!”“不是关于你的坏消息,是同寄萍有关系。”陶春冰掩饰不住他的担心,注视着罗明的眼睛问:“寄萍下乡后,病叉重了?是不是快要死了?”罗明正要回答,忽然罗兰带着家中的用人老王提着马灯跑来,一边呼唤一边来到陶春冰的寝室门口。罗明赶快向陶摇摇头,同时使个眼色,显然他不愿使罗兰知道他要说的不好消息。他回头向妹妹和老王问道:“老王,家中出了什么事?有什么要紧的,三更半夜前来找我?”老王说:“二少爷,你跟小姐快回去,一回去你就明白啦。老爷立等着你们回去,还说,今晚你同小姐都留在家中住,不必回讲习班了。”罗明在乍然间猜想是父亲得到了消息:地方当局接到边指示,今夜要派军警搜查讲习班,所以派老王来叫他们兄妹俩立刻回家。但是看老王的脸上笑嘻嘻的,毫没有紧张神色。他一向讨厌老王说话哕嗦,干脆不再询问,对妹妹说:“走,兰,回家看看!”陶春冰目送着罗明兄妹走后,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就寝。罗明本来要告诉他一个与吴寄萍有关系的重要消息,因为罗兰跑来,罗明不肯说了,而且不愿意让罗兰知道,这使陶春冰觉得十分奇怪。他今晚本来很累,但是为着罗明未曾说明的消息,他猜来猜去,很担心吴寄萍的病凶多吉少,竟使他失眠了。陶春冰同吴寄萍认识是五六年以前。那时候,寄萍在北平上中学,陶因为在河南将遭到第二次逮捕,逃到北平,开始过投稿生活,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遇到一起,开始认识。吴那一年大概十九岁,十分漂亮,在生人面前带有内地少女特有的腼腆和羞涩。陶也是来自风气闭塞的河南,在青年女性面前也很拘谨。头一次见面虽然没有谈几句话,但吴寄萍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使他没法忘记。他给吴寄萍留下了同样深刻的印象。那时全国出版的中心在上海,好似文坛的中心也在上海,只有上海出版的刊物对全国才有影响。因为文学刊物很少,所以青年人发表作品不容易。有人在上海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作品,容易受到青年读者的重视和羡慕。吴寄萍在本县读初中时就常常听老师们谈到陶春冰的名字,不管识与不识,都夸赞他的聪颖过人。在北平第一次见面,没有同他多说话,但她不仅喜欢他的风度,而且他脸孔上表露出来的英俊的神气也使她暗中动心。尤其她很少看见像他那样光芒逼人的、充满智慧的一双大眼睛,使她不敢正视。每次当陶看她时,她都要回避开他的眼光。从那次见面以后,她的心上经常浮现出他的影子,特别是在她独自看书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他英俊的面孔和光芒逼人的眼睛经常出现在她的面前。以后又见过几次面,但也没有深谈。有一次她同胡天长和罗明去看陶,忽然罗明拉着胡天长往街口买吃的东西,把她一个人留下同陶谈话。她平时有许多问题想当面向陶请教,可是这时候她感到很窘,而且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羞和害怕,不敢同陶春冰四目相对,低下头去,脸颊火热、通红,竟忽然心头狂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陶春冰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异常,也很不自然,抓起一本书看起来,不再同她说话,也不敢看她,可是感觉到她的呼吸紧张,还似乎听到她的心跳声音。这年暑假,吴寄萍考上大学,读的是中国文学系。罗明也上了大学,为着和同学们办一个进步文艺刊物的事,常去找陶春冰,有时带着寄萍一道,于是寄萍同他见面的次数比较多了。自从吴寄萍进了大学,加上参加学生们的救亡运动,她在同陶春冰见面时不再像从前那样羞涩和胆怯了。虽然陶春冰比吴寄萍年长五岁,但都是青年,按照社会习惯,吴寄萍对陶春冰满可以直呼其名,或者叫他“老陶”。然而不但她一个人,连罗明和胡天长等许多相熟的青年学生,都习惯地称陶春冰为“陶先生”,分明有一种特殊敬意。有一年的秋天,吴寄萍和同学们到西山的卧佛寺和樱桃沟旅游回来,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叫做《退谷游踪》,寄给陶春冰请他修改。陶春冰将这篇不到三千字的散文反复看了三遍,正是常说的“爱不释手”。他不仅喜欢《退谷游踪》的文词优美,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青年人的梦想和热烈感情,而且钢笔字写得十分工整秀丽。他特别喜欢她在稿子中夹着的短信,淡而有味,尊敬中含着亲切。因为房间里没有人,窗外也没别人,也没有脚步声音,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她拿起印着红玫瑰角花的道林纸信笺,在她的名字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又将信笺贴在发烧的脸颊上,停留片刻,赶快拿开。尽管他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是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仔细地将《退谷游踪》一字一句地推敲一遍,稍加润色,便给吴寄萍写了一封回信。他本来可以把稿子寄回,但是他约了一天下午,请寄萍当面来谈。他有许多话,有满胸怀爱慕的感情,在短信中没有流露一个字儿。这封信发出后的第三天下午四点钟以后,陶春冰正在望眼欲穿,忽然听见公寓门外有黄包车的铃声传来。陶春冰赶快向大门望去,心中一喜,同时眼睛蓦然一亮:果然是她!公寓里没有电话,吴寄萍也没有事先写信,好像是从天上飘然而至。她今天穿一件朴素淡雅的半新花旗袍,上罩开司米紫红紧身小毛衣,敞开前胸;脚上穿一双过膝长袜,半高跟白色皮鞋;手中提一个女学生们常用的花布包,轻巧适用,大小适中。她满面堆笑,略带腼腆,同站在台阶上迎接她的陶春冰打个招呼,跳上台阶,轻轻地一握手,随即将一股淡淡的芳香和喜悦带进了陶的屋中。吴寄萍在河南来北平的学生中是出名的漂亮,而今天在陶春冰的眼中,她的漂亮更超过往日。他有一个习惯,独自坐在房间看书时,喜欢点一支留兰香,不是为着香味,而是为着点了一支香好像能够增加房间中的寂静气氛。当吴寄萍同他在书桌边相对坐下以后,他不敢在客人的丰满白嫩的脸孔和一双明亮灵秀的眼睛上饱看一眼,赶快替客人倒杯开水,随即从抽屉中取出来《退谷游踪》稿子。他称赞了她的稿子如何是一篇很美的散文,也将他稍作修改的地方解释一下。她听着那些称赞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半低着头,始终回避他的炯炯目光。当陶春冰称赞她有文学才能时,她摇摇头,将头更加低下去,更加避开了陶的眼睛。陶春冰只能看到她的被剪得十分整齐的短发覆盖了一半的脖颈已通红了。陶春冰望着她的粉红脖颈,在片刻中不再说话,感到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好像为着平息自己的情绪,他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然后重新坐下去,熄灭了桌上的留兰香,好像他不愿使留兰香破坏了从吴寄萍身上散发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美妙香味。吴寄萍从少年时起就受到同乡教育界和知识界的舆论影响,很景仰陶春冰,认为他这人很有才华,知识丰富,思想进步。两年前在北平初次见面时候,她心中暗暗吃惊:竟然同她想象中的陶春冰几乎一样!后来几次接触,虽然都没有机会深谈,但是她对他的爱慕和敬重之情与日俱增。只是,她只能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心中。她常想,她的秘密心思也许将永远埋藏下去,直到她的生命终止。今天她来找陶春冰,本来不打算久留,但是经陶春冰一挽留,她就不走了。陶春冰向她打听几位知名教授的教课情况,也打昕学校中救亡运动的各种情况。他们偶然也谈到文学上的问题,都是吴寄萍提出问题,陶春冰作回答。黄昏时候,陶春冰请她到东老胡同东口一家小饭馆吃晚饭。从饭馆出来,有几个黄包车夫驾着车拦住他们。吴寄萍想乘黄包车回西城,含笑地向陶春冰看了一眼。陶说:“我送你走一段,散散步。你到北海公园门口坐车吧。”吴寄萍笑着点点头,对黄包车夫们一摆手,同陶春冰肩并肩一边小声闲谈一边往北海公园走去。北海公园门口停放着很多黄包车。吴寄萍没有提起坐车回西城,陶春冰也不提起。走上了横跨北海与中南海之间的石桥。这石桥略呈弓形,但是对黄包车和自行车都无妨碍。桥南北的大片荷花虽然早已开败,但是绿叶依然很旺,清气袭人。他们来到桥的南边,倚着汉白玉石栏杆,欣赏瀛台一带的、朦朦胧胧的亭台楼阁和湖光山影,默默地观赏很久。那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晴空蔚蓝,皓月当空。虽然不过八点多钟,但是桥上的行人不多,这样的环境使他们静立在石桥上各自产生了许多心思。陶春冰望一阵天上皓月,又望一阵湖心月影,又不能自禁地打量着寄萍的脸孔。寄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脸略微地偏向别处。但是她凭着一种特殊的感觉,知道他仍在凝望着她。她只好回过头来,胆怯地笑着问道:“陶先生,你在想什么呀?”“我在想苏东坡的一句词。”“哪一句词?”“明月几时有?”“啊,下边紧接着是‘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刚才想起来的只是这第一句,以下的句子以及全词,我虽然都记得,但是我没有去想。”“啊?……为什么你只对这首词的第一句感到兴趣?”陶春冰望着她笑而不答。吴寄萍又一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看出来他的眼睛里传出来的那些神秘的、不曾说出的语言和感情。她以青年女性对男性特有的敏锐感觉,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使她局促和害怕的感情在燃烧。她又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好像是望着在湖心荡漾的明月出神,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心中有点莫名其妙的慌乱,只是要避开他的很不平常的逼人目光。陶春冰想打破这种不自然的沉默,小声问道:“寄萍,北平的女青年虽然同上海的很不一样,但是在北平也开始流行烫发,最普遍的是梳成两个小辫。你的头发又多又黑,为什么既不烫发,也不梳两个小辫,还是保持老习惯,将头发剪得短短的?”吴寄萍从湖面上抬起眼睛,回头来望着陶春冰微微一笑,回答说:“我呀,什么原因也没有。‘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就是我的理由。”“啊,原来如此!寄萍,我非常赞成你的审美思想!”“你也是这个思想?”“我不管是看别人的文章,或者欣赏漂亮的姑娘,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审美标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就是这样的人!”吴寄萍心情紧张地小声说道:“我可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大学生,很不漂亮。”陶春冰叉向吴寄萍的脸上漂了一眼,同她的眼睛遇到一起,但是他们都赶快互相回避,各自转过头去。他凝望着月光下微波荡漾的湖面。她遥望着瀛台一带的官殿暗影和稀疏灯光。陶春冰被刹那相遇的吴寄萍的奇妙眼神所震动,忽然间心慌意乱。湖心水波上有一轮明月,但是他看见的不是明月,而是吴寄萍的含着羞涩和微笑的漂亮面孔,特别使他动心的是那一双含着奇妙情意的美丽的眼睛,还有那流露着微笑的嘴唇,那微笑十分含蓄,也十分甜。这一切,都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猛地震动了他的全身,使他的心在燃烧,脸颊燃烧,呼吸紧张。他不敢再看吴寄萍,也不说话,但由于吴寄萍站在他的右边,隔着衣服,有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的右臂传过来,流贯全身,使他不由得向她贴近。此时石桥上行人稀少,湖边水鸟寂静,桥下荷叶不动。在不寻常的沉默中,陶春冰的感情忽然掀起来一阵汹涌波涛。他曾经打算猛地抓住她的左手,用力地紧握不放。他又打算伸出右臂,紧紧地将她搂住。然而他的心跳得很凶,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敢有任何动作。吴寄萍害怕陶春冰有什么动作,忽然情绪紧张,呼吸困难,胸脯猛烈起伏,并且能够听见她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感到陶的右臂同她的左臂贴得更近,分明陶是有意地这么贴紧。她不愿意他会有鲁莽动作,但是也无意同他离开。在这样甜蜜的沉默中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她听见有两三个过桥人的脚步声从东边来到近处,她才悄悄地移了半步,同陶春冰的右臂稍微离开。等行人从背后过去,她的心情已经平静,向陶春冰问道:“陶先生,你在想什么?在作诗么?”陶回头一笑,说:“我什么也没有想,更没心思作诗。‘此时无声胜有声’。人生难得这样的沉默时刻!”吴寄萍又望他一眼,从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随即望一下手表,说道:“已经过九点半了,我该回西城去了。”“好吧,我送你到图书馆门口坐车子吧。”他们厮跟着走过石桥,过了金碧辉煌的“玉蛛”牌楼,又穿过一道城门,门楼上悬着一块匾额,上边是“距天尺五”四字。再往前不远就是北平图书馆。北平图书馆是晚上九点闭馆,如今大门已经紧闭,门口的黄包车已经没有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府右街北口,才找到一辆黄包车。吴寄萍同陶春冰握手告别,轻盈地跳上车子。当她坐好以后,车子走动了,她回眸一笑,扬扬右手。陶春冰目送车子拉着吴寄萍向西四奔去,直到望不见的时候,才怀着无比怅惘的情绪转身,回到金鳌玉蛛桥上。他在桥上又逗留很长一阵,才到北海公园门口乘黄包车回沙滩的蓬莱公寓。这次同吴寄萍见面后不到两个星期,陶春冰又一次大口吐血,有两天不能起床。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对大口吐血的原因没有明确解释,但是透视结果,证明肺结核病比过去严重了。住在北平,他必须不断写稿,才能维持生活。考虑再三,他决定回家,住在乡下,由母亲照料,安心休养,同病魔斗争。在他动身的时候,因吴寄萍同罗明都在西山参加学生夏令营,他没有同他们见面,只给吴寄萍写了一封短信告别。当时他不晓得自己的痨病是否能够治好,常想着自己可能活不到三十岁就会死去,所以他在给寄萍的信中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封泛泛的告别信。在故乡住了差不多一年,所以在北平掀起的一二·九运动他没有机会参加。在家乡生活安静,山村中空气新鲜,加上母亲对他的用心照料,营养不成问题,他的健康很快地恢复了。他在家乡住了一年多,后来由于常有一些进步青年和热心求知的学生找他,于是出现了一些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他只好离开家乡,前往北平。他想了解开封学生在一二·九运动的救亡活动情况,所以先到开封同一些朋友见面。但他在开封小病一场,就被几个在开封附近一个私立中学工作的好朋友邀去养病。那时莽莽中原,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好像是长夜漫漫,全省只有两处中学校利用各种办法,抵制了国民党和三青团的活动。陶春冰去养病的地方是其中一个中学,教员中有潜伏活动的中共地下党员。陶春冰在这里又住了半年,第二年春天到了新乡,大约在卢沟桥事变前一个多月,才回到北平,居住在沙滩附近的中老胡同。当一二·九运动过后,陶春冰从罗明和其他北平朋友的信中知道吴寄萍和胡天长的恋爱故事。他回到北平以后,胡天长早已撇下吴寄萍离开北平了。他同寄萍又见过两次面,但是他们都竭力保持一种比较疏远的关系。最近都回到本县的小城市中,虽然见面的机会较多,互相关心,但是对于他们几年以前的那一次相对谈心,陪伴散步,金鳌玉蛛桥上并肩倚栏赏月,在府右街北口她坐在黄包车上的回头一笑,眼渡一转,素手一扬,不说一句话同他告别……那些曾经铭刻在心上的种种往事,好像被完全忘却了一样,谁也不再提了。今夜,陶春冰猜想着罗明可能是要告诉他吴寄萍的病情危重,但因为罗兰和老王的突然来到,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他从来不失眠,今夜却失眠了。为要给战时教育工作团送行,还在黎明之前,同住一个地方的战教团、讲习班、平津同学会的全体同志们都被起床的哨声叫醒了。罗明兄妹昨夜被父亲派老王来叫回去,住在家中,今早也赶在天明之前打着灯笼回讲习班了。陶春冰漱洗以后,等待着提前吃早饭的哨声,想着今天必须回乡下去看望母亲,明天就要往武汉去,对自己到武汉如何解决以后的工作问题,毫无把握。对于几年来受国民党反动派的监视、中伤、各种迫害,他完全能够理解,能够忍受,只是几个月来对于受一两位同志的气,最后以组织名义把他排斥在他参加创办的救亡刊物之外,对他做了极不公正的批评,这一段经历,他一想起来就感到痛心。现在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罗明匆匆走进来了。“春冰,你今天上午要下乡么?”“到乡下看看母亲,告她说我有事要往武汉。”“下午回城?”陶春冰点点头:“有什么事儿?”“请你早点回来。今晚到我家去,我们几个朋友为你饯行,也商量一下今后的工作。”“都是什么人?”“郭心清,还有讲习班中的三四位好同志。”“你家里谈话方便么?”“在偏院里,我自己住的地方,谈话很清静。我哥不在家。不用怕我父亲。我昨晚已经告他说你要去武汉,今晚约几位朋友为你饯行。他点点头,没有说话。其实,他虽然政治立场很顽固,思想坚决反共,可是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对黄梅母女的生活也很关心。人,就是这么复杂。我回到地方来半年多,现在才开始明白社会的复杂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复杂性,还有个别人物思想感情的复杂性。不考虑这些现实存在的问题,把本来是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在思想方法上都属于主观主义。我们在工作上,怕就怕主观主义。”“好!好!”陶春冰小声叫道。罗明接着说:“郭心清读的书并不比我读的多,哲学书他大概只读过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可是他因为长期在地方上领导地下工作,在考虑问题时就比我看的全面,想的深刻。据我看,他结合自己的工作实践,他所学懂的一点哲学就被用活了。”陶春冰点点头,感慨地说:“我们的革命尚未成功,共产党还不是执政的党,有的党员为革命无私地献出青春,献出生命;有的党员玩弄权术,在同志间勾心斗角,争权力,争地位,争出风头。为着出风头,不顾所处的环境条件,表现得越左越好。其实,我已经看透了,这种同志,虽然是共产党员,可是个人主义十分严重。他们利用目前国共合作的新形势,一般说没有被捕、坐监、杀头的危险,处处把自己表现得很‘左’,一方面可以得到地下党上级领导的信任和看重,一方面可以在狂热的青年中哗众取宠。这一类同志,哼,是共产党员,但绝不是马列主义者!”罗明明白陶春冰是为他在开封的一段生活受到了精神创伤,如此愤慨,不好多说话,但是忍不住问道:“现在的地下党领导人也欣赏‘左’的作风么?”“小资产阶级在中国好像是汪洋大海,中国共产党是在这样的汪洋大海中产生和成长起来的,不要认为王明路线被批判了,所有共产党员的头脑中的‘左’的思想根子就都拔掉了。由于社会基础在,退一步说,纵然某些人头脑中的‘左’的思想根拔掉了,在一定的湿度和温度中仍然会发芽。今天如此,十年二十年以后还是如此。”“你这样看法是对革命前途有悲观情绪?”“我不是谈论中国革命的前途,而是谈在革命阵营中那些活生生的人,在革命阵营中会随时随地起作用的人,人!”“春冰,我很理解你的感慨,但是你对人的看法未免太悲观了。”“这是中国性质决定的,不能由我们的主观愿望决定。”提前吃早饭的哨声响了。许多脚步声往食堂走去。罗明和陶春冰也厮跟着往食堂走去。罗明说道:“我今早一起床就来找你,一则是请你下午早点回城,同几个好朋友到我家去,谈谈今后的工作,晚饭为你饯行,二则是你去武汉的路费是不是很困难,有困难我就去想办法。”“下午我一定早回来。路费也没有问题。我不久前接到武汉的两位朋友来信,一位朋友约我写一本关于抗战文学创作问题的小册子,说是可以预支一点稿费,是普及性的理论读物。我已经将小册子的内容想好了,到武汉后很快就可以写出来,大约有十来万字。另一位朋友在武汉办了一个文艺刊物,他约我写一篇反映青年救亡活动的中篇小说,在他的刊物上连载。所以我到武汉后,生活上还有办法。罗明,我倒要问你:昨晚那么晚了,你父亲派人来叫你兄妹赶快回去,有什么紧急事儿?”食堂快到了。罗明在路边站住,小声说:“我哥听到一个消息,说省党部来有密电,指示严查讲习班是否有异党活动,前天县政府、县党部和县保安司令部三方开了一次机密会议,研究如何对讲习班来一次突然检查。昨日下午,县长因请教如何整顿本县民团的事,来看我的父亲。我父亲留他吃晚饭,又谈了许久,顺便问到了讲习班的问题。县长因为我父亲是本县有名的老反共专家,就将省党部三天前来密电的事告他说了。”“你父亲对这事有什么看法?”“他近来为抗日战争的事心中苦恼,对政府的腐败无能也很愤慨,所以他对我并没责备的话,只是说:‘明儿,你们宣传抗日救亡,老子没话说。你们要是受异党操纵,被政府抓到把柄,我决不会替你们说一句话!’这就是他的态度。”“这分明是把消息告诉你们,不要让人家搜查出什么把柄。”“我父亲担心万一夜间来军警围住讲习班,进行搜查,我妹妹会要受惊。而且他还担心罗兰同军警口角顶撞,有失大家闺秀身份。他要我同罗兰住在家里。我们坚决不同意,他也没有勉强。昨晚谈过话,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就住在家里。今早鸡叫头遍,我就起床,赶快跑来了。”“昨晚你对我提到寄萍,没有说下去就回家了。寄萍怎么样?”“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怎么,病情很严重了?”忽然,罗兰由春喜陪着,匆匆来到,看见罗明就抱怨说:“二哥,你来讲习班,也不叫我一道!”陶春冰急着问:“寄萍怎么样?”罗明摇摇头,使个眼色,不让他问,又向罗兰一挥手,一转身往食堂走去。陶春冰心中有点明白,叹息说:“他要将吴寄萍病危的消息瞒住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