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夜絮语
清明节过去几天了。这是一个风软花香的暮春之夜。上弦月像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躲在邻家院中的绿杨背后,怯生生地侧着一只眼睛向校园中窥望。校园中的树梢上,花枝间,春夜在极其神秘地、轻悄地、温柔地絮语着。从树梢上望过去,几颗幽静的明星倚着雉堞残破的古城头,像小姊妹们并排儿坐在一起,悄悄地谈论着天上的荒唐故事,生怕被别人听见。黄梅和罗兰怀着奇异的飘然心情,都不说话,亲密地依偎着,耳朵和鬓发互相厮磨,在花影间走来走去。黄梅穿着新做的草绿制服,戴着军帽;那一个穿着淡紫色的短袖旗袍,两个小辫子搭在肩上。罗兰差不多是无力地倚靠着黄梅,而黄梅像男性似地扶持着她的朋友。走到丹桂树下,她们仍然不说一句话,只交换了一个眼波,在微带凉意的青石长凳上坐了下去。这正是十天以前鲁辉扬和王淑芬所坐的那条石凳,如今她两个相偎相依地坐在上边。罗兰心中一动,一方面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方面好像是被一个知心人温存一样,心头上感到了朦胧的爱的幸福。虽然她分明是倚靠在女友身上,但在她空幻的陶醉中,这女友却成了杨琦,而非黄梅。她只觉两颊燃烧,心魂摇荡,连自己也不知道眼前的种种情景都非真实。当扶着罗兰在月色微明、花影轻摇的石子小径上走着的时候,黄梅只感到她自己很像是一个男性,十分有趣,心头上飘着春意。一坐在丹桂树下,想起来那晚上鲁辉扬和王淑芬也正像她们现在似地坐在这儿,也不由得脸颊一红,心头噗噗地跳了几下。她本来用右手搂抱着罗兰,罗兰像带着三分醉意二分瞌睡斜靠在她的身上,如今她赶忙把右手抽回,从身上把罗兰推开。罗兰像从甜蜜的梦境中被人推醒,怔了一下,索性又闭着眼睛向黄梅的怀中倒去。黄梅把罗兰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摩着她光滑的胳膊,悄悄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心思呀?”罗兰已完全恢复了理智,故意不说话,也懒得睁开眼皮,像一个在姐姐怀中撒娇的妹妹似的,她装做睡熟了,轻轻地扯着鼾声。黄梅推一下她的女友说:“好好告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心思?刚才为什么那样烦闷?”“别同我说话,我已经睡着了。”罗兰合着眼皮,故意扯着轻轻的鼾声。“啊,原来你已经睡着了!那么你梦见谁了?”罗兰装做没听见。停一停,黄梅俯下脸去,凑近她的耳朵说道:“那天晚上,鲁辉扬和王淑芬就像咱们这样儿……”“讨厌,你想死了!”罗兰一骨碌坐起来,半嗔半笑地望着黄梅的眼睛说:“你只会记得这种混账事儿,不害羞!”黄梅红了脸,挤挤眼睛:“难道你已经忘了么?”“讨厌!”罗兰的脸颊也飞红了,一面笑着,一面扬起手来装做要打的样子,骂道:“人家的事情与你什么相干?你倒是心里边念念不忘!”“我是想着,想着,假若我是个男的……”“混蛋!”罗兰把嘴一撇:“别想疯了,你下一辈子也不一定托生成男的!”黄梅又搂抱着罗兰的肩膀,顽皮地笑了起来,小声说:“你心里想得比我多,却不让别人知道你想些什么;我是心里想得少,嘴里说得多。咱们俩恰恰是反个过儿。”“黄梅,你想什么问题都太现实,这一点我不赞成!”“想问题现实一点有什么不好?”“我认为现实的昧儿淡一点,空灵一点儿才有诗意。”“小姑……”“你怎么又叫我小姑了?不能改变称呼么?”“啊,我起小叫顺口了,以后坚决记住不再叫你小姑了。……罗兰同志,你是富里生富里长,从来不关心柴米油盐,不知道饥寒困苦。如今已经到了荒春,乡下人十户有九户没有粮食吃,还要应付乡保长不断来催逼各种各样的苛捐杂派。乡下小百姓见天遇到的只有苦难重重的现实,没有空灵。”“够了,够了。我就不爱听政治课。”“这不是政治课,是现实生活。”“你讲完了没有?”“还有几句话就讲完了,你听不听?”“好,你讲吧,反正今晚上的好兴致都叫你破坏完了!”黄梅笑一笑,接着说道:“日军占领我们的东三省,这是现实。日本发动了大规模的侵华战争,这是现实。日军每到一地,屠杀中国人民,焚烧村庄,强奸妇女,这是现实。光在南京城,日军就屠杀了几十万没有反抗能力的中国人,这是血的现实。空灵在哪儿?你所说的空灵看不见,摸小着,大概只在你的想象中有!”“好了,好了。咱们今晚不谈这些好不好?”“好,不谈了,你别生气。”她们都不再说话,继续坐在桂树下,欣赏春夜小院中的幽静月色。虽然黄梅依然搂抱着罗兰的肩膀,罗兰依然紧靠在黄梅的身上,但是罗兰的情绪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充满着超脱于现实之外的诗意了。过了一阵,罗兰从石凳上站起来,拉着黄梅说道:“咱们到荷花池那边去坐。”“地上有露水,坐这儿不怪好吗?”“我讨厌这地方。?“小林讨厌这地方还有道理,你何必讨厌呢?”“这地方不干净。”“这有什么关系?别人幽会过的地方为什么这样惹你讨厌?嗨,你这个人真是古怪!”“反正我不高兴坐在此地,你愿意你自己留下好啦。”罗兰坚决地往荷花池那边走去,黄梅只好同她一道,但心里却觉得有点好笑。到了荷花池边,她们各自掏出花手绢摊在潮湿的青草地上,膀靠膀坐在池边。这池子只有四五丈长,两三丈宽,荷叶稀疏,一弯新月带着繁星落在池中,幽静地闪着银光。黄梅望着水面,回想着半个月来的讲习班生活,活泼而紧张,愉快而幸福,日子就像是闪耀着朝日金光的波浪,迅急地、忙碌地、一浪紧推着一浪地奔流过去。想着想着,她感到十分兴奋,凑近罗兰的鬓边问道:“罗兰,你看我比起才来的时候,不足长进得很多吗?”罗兰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因黄梅的话而想到自己身上,感到一种漠然的空虚和悲哀。黄梅又说道:“我觉得我以往十几年的日月全是虚过,这半个月来的生活才真是生活。半个月中我在知识上的进步比我上几年学校得益还多。真的,你批评批评我,我到底怎么样7”“你,又用功,又聪明,又能干,”罗兰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望着池中的纤月和微微动荡的星光怅然一笑。“见鬼!我请你给我个正确批评,谁请你往我的头上戴高帽子?”“我说的是实话。”罗兰转过脸来接着说:“你同张茵都是这伟大时代的新女性,小林也可以,只有我不配。我什么都明白,但是我……”“你为什么说自己不配做个新女性?这不是故意挖苦我跟张茵、小林么?”“你不了解我,黄梅。”罗兰低下头叹了口气,“只有我萍姐一个人了解我,她只恐怕找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会自杀。”“见鬼!你为什么这样悲观?”“这不是悲观。萍姐说我同时代很不凋和,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深刻。”“不调和是不是矛盾?”“也算是矛盾吧。”“有矛盾才有发展,问题是在你怎样克服这种矛盾,使自己向确的路上发展。你想,哪个人的思想上没有一点矛盾呀?”“你又满口术语起来了!黄梅,将来叫你嫁给个哲学家才好呢。”黄梅推了罗兰一下,说:“俺将来多读书,自己做哲学家,偏嫁一个不懂哲学的人,好让他低三下四地向我求教。”“不要鼻子!”罗兰被逗得笑了起来,又说道:“人家一肚子烦恼,你偏偏爱说笑话!”“不叫你笑一笑,我真怕你要跳进花池里自杀呢、,告我说,罗兰,你为什么近来总是忧忧郁郁的?是不是为着恋爱苦恼7”“别胡扯,我永远也不会恋爱!”“真的,你悄悄告我说,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到底,罗兰——你看,我现在真不再问你叫小姑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老使你不高兴?你只告我一个人说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为什么不快活;原因很多,我自来没有分析过。”“你真是古怪!算了,我也不白问你的心思了,反正日后我总会知道的。现在我同你说个笑话儿,你愿意听么?”“什么笑话儿?”“从前呐,”黄梅快活地开始说,“我恨你跟萍姑恨透了,连想起你们时也要咬一咬牙的。谁料到咱们会变成亲密的朋友?还有你二哥,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变得这么好,这样的叫我敬爱!”“你爱他吗?”罗兰突然拦住问,鬼祟地眨着眼睛笑。“该死!”黄梅照罗兰的背上打了一拳,骂道:“人家同你说正经话,你偏往一边胡扯!”“那么是我听错了。嗨,真讨厌,叫我只高兴半截儿。”罗兰笑了一阵,又问道:“你猜我二哥在这些女同学中喜欢哪一个?”“我管他喜欢哪一个!我们还是说正经话吧;你要是不让我说正经话,我可要走了。”“好,好,你就说正经话吧,我再不淡我的二哥了。”“我又没禁止你谈他,你的话何必带刺儿?你看我不敢把你甩在这里走么?”黄梅一面说着一面装做要站起来的样子,罗兰赶忙拖住她的一只胳膊,要求说:“你看,我刚刚快活了一点儿,你就要走。旱知道你是这样,我也不拉你来了。”说毕,装做生气的样子,把嘴唇噘了起来。“我说句正经话,”黄梅说,“从前我以为敌人永远是敌人,朋友永远是朋友。现在我才知道朋友也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可以变成朋友。问题是看斗争的目标是相同,还是相反。现在是民族利益高于一切。昨天张茵……”“你是要对我讲书么?”“别打岔。——昨天张茵说的对,革命是最崇高、最神圣的事业,只有在这事业上,人和人才能真诚地相亲相爱,相救相助,生死同心。罗兰,你如果能同革命事业打成一片,我想你决不会自己烦恼、苦闷、叹息、悲观。你越是把自己同革命事业隔离,你的灵魂就越是变得孤独、寂寞。真正的快乐是从胜利和希望中产生的,而胜利和希望都是人们自己创造的。我说的话你相信么?”罗兰点头说:“当然相信。”“我自己永远是乐观的,”黄梅继续说,“天大的不痛快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什么挫折磨难都经过,在大风大浪中长了这么大,要是同你一样,岂不早就不自杀也要忧愁死了?我的眼睛永远是望着光明的将来,将来的世界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丝毫没有疑问!”罗兰不说话,只望着黄梅笑着,不知心中究竟是怅惘还是感动。黄梅咽下去一口唾沫,越发兴奋起来,说道:“我时常想着,假若世界上的人没有受压迫的,没有受生活折磨的,都能受合理的教育,发展自己的天才,贡献自己的能力,这个世界不知要被创造得多么好呀!”罗兰带几分感慨地小声说:“你真是乐观,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我对于未来世界的希望毫不怀疑,只是我本身有许多弱点,带给我许多苦恼。我想我将来换换环境,也会变得同你一样的。”“你快点变吧,罗兰!我们都佩服你的聪明,只要你再充实充实生活,将来一定有很大成就。杨琦先生们都说你如果向文学方面发展,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哩。”“别听他们背着我胡说!”罗兰骂了一句,同时用肘弯向黄梅身上推了一下,但实际上她的心中忽然充满了快活和骄傲,忍不住从嘴角流出来一丝微笑。“你什么时候听杨先生们谈论我?没有骂我吧?”“昨天杨先生同罗先生一道谈起你来,我同张茵也在场,他们都说你很有希望,只是心中有许多矛盾。”“谁说我心中有许多矛盾?”罗兰急忙问道,呼吸有点儿急促起来。“都是这样说。杨先生说得最有意思——”“讨厌!他说我什么了?”“他说的话像作诗一样,你让我想一想。”“你真是讨厌!”罗兰又骂了一句,“反正不是好批评,我不爱昕他的!”但她的眼睛却盯在黄梅的嘴上,焦急地等待着她重述出杨琦的话。停一停,她又忍不住催促说:“你想起来了么?”“想起来了,”黄梅点着头笑了一笑,“他说:‘小林微笑的时候多,罗兰忧郁的时候多。’他还说:‘罗兰就是在快活时候,细看来眼睛里也常常含着忧郁,这种忧郁情绪,像月色一样朦胧,像浮云一样来去无踪。’你听听,不是像作诗吗?”“他对我观察得多么仔细!”罗兰想道,却看着黄梅说:“这话有什么可笑?你再笑我就……”一语未了,忽听有谁在宿舍院里叫道:“罗兰!罗兰!”罗兰没有回答。小林的声音在花园门口也叫了她两声,随即带着怀疑的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奇怪,小罗跟黄梅躲到哪儿去了?”黄梅看着罗兰,悄声说:“小林同谁在找你哩,怎么不答应?”罗兰摇摇头,叫她的朋友不要做声。一会儿,小林的声音又在教室院中叫了两声,就不再听见了。黄梅说道:“也许小林找你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寝室好啦。”“管她呢。反正是星期六,明天没有功课,我们在这儿清清静静地多玩一会儿。”停了片刻,黄梅又说道:“罗兰,你看我,我整天跟同学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有话就说,该笑就笑,一点忧愁的时候也没有。你呀,你近来为什么不好好儿玩一玩?你常说你心里烦闷,玩一玩不就没有烦闷了?”黄梅用闪着光辉的眼睛望着罗兰,等待着她的回答。罗兰又没做声,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她非常了解自己,认为自己的痛苦几乎是不可解脱的,在很小的事情上都表现出她的悲剧性格。即拿闲玩来说吧:黄梅入讲习班不过个把星期,就无拘无柬地跟男同学们打闹起来,她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然,不带半点儿做作或轻佻;林梦云虽不像黄梅那样,但如有男同学跟她打闹着玩,她也并不拒绝;只有她罗兰自己,表现得特别矛盾,平白的自己惹出来没有道理的烦恼。她每次看见男女同学们在一块儿打打闹闹,一方面觉得他们玩得过火,一方面又满心希望自己参加进去;但如果男同学们有谁同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会马上脸红起来,碰给他一个钉子。她仿佛有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灵魂要求她尽量保持少女(而且是大家闺秀!)的尊严和含蓄,另一个灵魂要求她随和一点。或者说,一方面她把自己弄得孤独,一方面她又不能忍受孤独所给她的寂寞之苦。“一个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矛盾呢?”她用一种谴责的口气在肚里问自己,同时心头上生起一种弱者的悲哀。黄梅等不着回答,又继续说道:“我说,罗兰,我们生在这个时代真是好!”“啊?”“你想一个人要是生活在平凡的时代,平凡地活了一辈子又平凡地死去,多么见鬼!”罗兰并不看她的朋友,仿佛只是在注意听着那从辽远的旷野里传来的催耕鸟的持续叫声,慢吞吞地说道:“不要谈了,我们回寝室也好,看小林找我干嘛。”“你真是!你为什么忽然又烦恼成这个样子,”“我没有什么烦恼,”罗兰凄然一笑,“快站起来走吧。”“你一定有什么心事,”黄梅用肯定的口气说,“别诳我!”“你是瞎猜的。我什么心事都没有。”“我不信,你的心事都表现在眼睛里和眉毛上,你当我看不出来?”“我不过觉得愤恨……”“愤恨哪一个?”“愤恨一切人,也愤恨我自己。”“为什么?”“不为什么。”罗兰眼睛湿润,喃喃地加了一句:“我不知道。黄梅不再问什么话,拖着罗兰从草地上站起来,同时捡起来已经大半湿了的两条花手绢,缓步向女生寝室走去。上弦月落下古城头,花园中变得昏暗了。林梦云坐在寝室中,正伏在桌上写日记。她听见黄梅和罗兰走进屋来,忙合住日记本,抬起脸孔来说道:“小罗,刚才你家有人来找你回去,说是你父亲叫你的。”罗兰沉吟了一下说:“没有什么事呀?我不信。”“我诳你有什么好处?”小秫说,“刚才你没听我前院后院的到处叫你吗?”“听是听见了,我怕你是同我捣鬼哩。”“信不信由你。我只管把消息转告你,你不愿回去拉倒。”罗兰顾不得找她的手电筒,立刻匆匆跑出寝室。林梦云目送着罗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以后,对黄梅笑着说道:“小黄,我猜她父亲是叫她回去吃什么好东西的,也许她父亲给她炖了一只鸡子。”“你怎么知道?”“你要晓得,小罗在这里没吃过一顿饱饭,常常回家去吃点好的。现在还有点习惯了;她才进讲习班的时候,吃起饭来简直像咽药一样。”“可是她并没有对别人诉过一句苦。”“啊,谁也不肯对别人示弱:一个革命的青年怕吃苦!”黄梅不相信小林的猜测,预感到会有不愉快的事儿发生,但是她不说出口,坐下去看起书来。过了一阵,她的心中实在忍耐不住,走过来突然抓住小林的一只手腕,说道:“喂,小林,见鬼,你明天得请我上馆子。你说,你请不请?”“为什么?”“我发现你的秘密了,嗨!”小林挣脱她的手说:“胡说!我有什么秘密?”“还瞒我哩,见鬼!”黄梅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林有点吃惊的脸孔,用坚定的口气骂道:“鬼丫头,我什么都知道,你还瞒我!”林梦云的脸红了,怯怯地咬着嘴唇一笑,忽然站起来,扑在黄梅的肩膀上,因情绪紧张而呼吸短促起来。“是张茵告诉你说了么?”黄梅趁势说:“不是张茵说我怎么知道?哼,鬼丫头,你还在我面前守秘密哩!”“我正要找机会同你商量。”“好吧,你快说!”黄梅命令说,竭力地制止住笑。“张茵同我谈了几次,我当然很同意,不过我说我再考虑考虑……”“混蛋,谁问你那事情了?”黄梅骂了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嗨!我说的是你在恋爱呐,你这丫头!”林梦云愣怔一下,脸红得像海棠花一样,噘着小嘴说:“真讨厌!我以为你同我谈正经话哩!为什么故意诈我,说张茵同你谈过了?”“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你自己决定吧,我不管。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我随便一诈,就把张茵同你谈的话吐出来了?”“当然我是相信你才说的,你不诈我我还要找你商量哩。”黄梅在小林丰满的脸颊上轻轻地拧了一把,学着她的声调说:“你不诈我我还要同你商量哩!”小林被她逗得笺起来,搂紧了她的肩头,像一个小妹妹似地缠着她,要求说:“好姐姐,咱们谈正经话。你替我决定好不好?我知道张茵事前同你商量过的。好姐姐,我心里不是害怕,只是有一点矛盾。你说我明儿应该怎么答复她?”“她要介绍你加入民先的事,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不过你的个性同我不一样,你自己再想想,现在暂且不谈这问题。”黄梅稍停片刻,又接着问道:“你刚才在日记上写的什么?难道把张茵同你谈的话都写在日记上么?”“不是,我没有写。”林梦云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微微笑着,两个酒窝儿深深地陷了下去。“那么你一定在日记上记着恋爱的秘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真气人,你为什么要胡猜呢?”“胡猜?…:,,哼!我同小罗一进屋来,你就慌忙把日记本子合住,难道我没有看见?没冷病不怕喝凉水。来,你让我看看你在日记上写的什么?”“不,我不让你看!”小林说,同时赶快用双手按紧日记本。“不?……好吧,你不让我知道你在日记上写的是什么,我可要大声嚷叫。我要告诉隔壁的人们说,你看,我大声说——”黄梅装做大声叫嚷的样子,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低声:“都来看啊!林梦云的日记里夹着一封情书!”小林在黄梅的脊背上捶了一拳,急得无可奈何地说:“我让你看,让你看,可是你得替我保守秘密呀!”“那当然。”黄梅满意地笑着说,“我又不是替报馆采访消息的。”林梦云把日记本子翻开,心头怦怦跳着,脸上禁不住一阵发烧。她忽然翻悔,又忙用两只又胖又嫩的小手按在那一页正在写的日记上,不肯让黄梅看。黄梅勉强舒开小林的两只手,夺到日记本,发现一节尚未写完的有趣文字,看了下去:自从前几天萍姐请吃饭以后,我对陶有了更多的了解,越发对他敬爱。他天真、热情,心地单纯得像一个孩子,然而他又比一般青年人知识丰富,看问题敏锐。我知道他的内心里埋藏着深深的愤慨和苦闷,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在爱情上受了挫折?倘若不是由于他追求多年的一个美貌恋人忽然同他关系发生了波折,使他有难言之苦,他怎么有时流露出苦闷神情?有的同志猜测,说陶先生在工作上有不顺心的事,并不是爱情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我不理解!我爱读他的诗,爱听他的课,也爱听他讲故事。我能从他的一句话里看出他的天才。尽管他内心中有苦闷,但是当他同青年们在一起时总是满面春风,那是一种真挚而健康的微笑,一点不搀杂虚伪成分。他的眼睛,啊,他的眼睛……黄梅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轻轻点头。重复读了两遍之后,她被日记中的真挚感情所感动,心中想道:“啊,小林很爱陶先生!可惜太渺茫了!”于是她抬起头来,望着林梦云的眼睛,静静地笑着,想不起一句话说。在这相对无言的片刻,尽管小林总想回避她的目光,但是她能从小林的那一双长着长睫毛的、大而有神的眼睛里,看出来这位少女特有的娇羞和热情,看出来她明亮的眼珠儿含着激动的泪水,同时有一种神秘的感情在眼睛里暗暗燃烧。她听见林梦云的呼吸失去了平匀。虽然黄梅没有这样的经验,但是小林的不平常的表现都使她看见和感觉到了。她感觉这初恋的心理有点儿神秘,有’趣,也可以理解。只是她自己还是少女,没有爱过男性,也没有被男性爱过,所以她羞于说出小林的心中秘密。同时,她在自己心中暗想:能成为事实么?很难说。傻姑娘,确实太渺茫了!……过了片刻,黄梅关切地悄悄问道:“小林,他知道你对他的感情么?”林梦云没有回答,越发低下头去,觉得两颊烧得更凶,后悔不应该让黄梅看了日记。又过了片刻,黄梅重新看了这一页日记最后未写完的一句话,悄悄问道:“你告我说,他的眼睛怎么样?”林梦云向黄梅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突然伏到桌子上,曲叠起两只胳膊把脸孔埋藏起来。听见黄梅又在翻她的日记本,林梦云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按在上边,小声说:“不许再看!”黄梅平日认为小林和罗兰的手都很好看,是那种非劳动家庭出身的姑娘们的手,小巧嫩白,十指纤纤,和她自己的手不同。她的手虽然也不算太大,也还秀致,但皮肤不白,也缺乏娇嫩,而且手掌上生有薄薄的膀子。现在她看着小林的手背,觉得真是可爱。小林的手背上,连接四个手指的关节处,竟然有四个小小的酒窝儿。黄梅忽然露出来她童年时的顽皮本性,伸出右手中指在茶杯里蘸一下,将一滴水滴进小林手背上的一个小酒窝中,林梦云将手猛一缩,离开了日记本。黄梅像闪电般地将她的日记夺走,快活地笑了起来。林梦云并不想办法抢回日记本,只是抬起头来,生气地在桌上一拍,说道:“真讨厌!我以后再不叫你姐姐了!”“不叫我姐姐没关系,只要你以后把我当做好同志就行了。”黄梅为着关心小林对陶春冰的真实感情,赶快翻到了清明节第二天的日记。这一天的日记有两页,关于陶的只有一小段,这样写道:今天下午我跑去看陶先生,顺便请他在我的纪念册上题几句话。他因昨天中午在杏花村多吃了几杯酒,晚饭后去看吴寄萍的病(她下午突然又吐血了),夜间没有睡好觉,今日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头脑闷腾腾的。谈到他要走的问题,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感到了一点儿怅然,他也望着我好半天默默无言。黄梅看了这一段还不满足,忙翻到清明节当天的日记去看。这一天,小林的日记满满的写了五页,把宴会上的情况详细地记了下来。陶春冰在饭后没有马上回来,而是被吴寄萍约去谈话,林梦云以为陶吃醉酒了,所以当天的日记写到末尾的时候,另起一行,写下这样两句话作为结语:夜深了,他的酒醒了没有?祝他晚安黄梅点点头,把这句话重复地读了两遍,又细细地品味片刻。忽然,她用合起来的日记本在林梦云的头顶上轻打一下,有一句刚才羞于说出的话再也憋不住了,俯身凑近小林的耳朵根,悄悄地笑着问道:“小林,你爱陶先生是不是?”林梦云猛然抬起头,夺去日记本,红着脸小声骂道:“放屁,早知道你要胡说八道,我不让你看我的日记了!”“我是同你说着玩儿的,”黄梅亲呢地从后边紧紧地抱住她,“何必发脾气?小林,这屋里没有别人,咱两个谈几句体己话好不好?”“什么体己话?……你可得同我谈正经话;说混账话我就把耳朵掩住!”“咱们正正经经地谈一谈你跟陶先生的事情,因为我对这件事非常关心。”“我跟陶先生的什么事情?”“小林,你别和尚戴个道士帽,假装懵懂僧。你肯让我打开窗子说亮话么?”小林点头同意:“好,你说吧。”随即把嘴唇咬了起来。“我有充分理由,”黄梅说,“证明你同陶先生之间……”“声音放小点儿!”黄梅放低声音接着说,“你同陶先生之间有一种神秘关系。许多人都看出来陶先生很爱你,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感觉。他喜欢你去找他玩,爱听你唱歌,常常称赞你有唱歌天才,前天中午他也是有一半因为你才多喝了几杯酒,难道这还是假的么?你近来差不多天天跑去看陶先生,从这日记上也流露出你的感情,你还想抵赖不成?”“我只承认我对陶先生十分敬爱,把他当先生看待。我从来没想到这是恋爱。”“难道敬爱不可以变成恋爱?”“你不懂,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哼,什么事情都是会发展变化的。如今你觉得你同他不可能发生恋爱关系,你对他只是敬爱。日子稍久,保不住一点一点地你对他的敬爱发生质变,到了那个时候,你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哼!”林梦云的感情激动得非常厉害,哀求一般地小声说:“咱俩不谈这个好不好?反正我知道陶先生心里喜欢我,我也敬爱他,小过,不过,”她咽下去一口唾沫,“我们之间有很大距离,永远也不会发生恋爱!小黄,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咱们不要谈这个,你将来瞧吧,不会的,我说不会就不会!我决不会自寻苦恼,也不愿给陶先生增加烦恼……咱们别谈这个无聊的问题了!……”黄梅好像受了小林的感染,也觉得心头上和眼睛里微微荡漾着平日不曾有过的感情,略带怅惘的口气说:“不愿谈就不谈。见鬼,现在是抗战第一,谈这事有点无聊!”她放下小林,回到自己床边,浑身困乏地躺了下去,眼睛茫然地望着灯光,面前出现了罗明的影子。“见鬼!”她骂道,“无聊!”罗明的影子不再出现了。但是她的心绪不宁,说烦恼不像烦恼,说空虚不像空虚;并没有想什么,但同时又仿佛想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她揉一揉微微发酸的眼皮,赶忙拿起来一本《社会发展史》,随便翻到一个地方阅读起来。无情无绪地读了两三页,她心中稍觉宁静,但书也不想读了,从床上坐起来,无所谓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叹气?”林梦云正在继续写日记,抬起头来问。“什么也不为。”黄梅回答说,确实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叹气。“不为什么?你的性情刚强,平常很少见你叹气的。”“我既然是个人,当然也有叹气的时候,不过不像小罗一样罢了。”“叹气都是有原因的,难道有没有‘内容’的‘形式’么?”小林笑着问,故意学黄梅近来的样子喜欢在谈话中生吞活剥地夹杂着哲学术语。黄梅骂道:“见鬼!”“见鬼!”小林学舌说。随即问道:“真的,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莫非你有什么心思么?”“呸!我捶不死你!”黄梅的心中一急,想不出来一个解释无端叹气的理由,接着说:“我想起来前天晚上小罗告诉我的一个秘密,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是什么秘密?同寝室就咱们这三个姑娘,整天都成秘密了,真好玩!”黄梅一板正经地说:“你不晓得,的确是一个秘密。前天晚上,小罗告我说,吴寄萍的生日不是清明节,清明节原是她爱人的生日。上星期她又接到吴寄芸从延安来的一封信,说他已经打听到胡天长的消息,说胡很平安,如今已经到胶东敌后,那里的武装斗争形势很好。信中还说小望西长得很健康,医生证明并没有染上肺病,已经学会说许多话了。寄萍接到这封信非常高兴……”‘林梦云截断黄梅的话头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前天下午小罗就告我说啦,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么?”黄梅把眼睛一瞪:“见鬼!你为什么不告我说?”“小罗不让我说。”林梦云抿嘴一笑,跟着问:“‘见鬼’是什么意思?”“‘见鬼’就是‘见鬼’,坏丫头!”黄梅用指尖在小林的右边酒窝上轻轻一点,又骂道:“你心里真能藏住话,见鬼!”隔壁的同学们都已睡熟了,但罗兰尚未回来。黄梅和小林暗暗诧异,只是都没有说出口来。听见陈维珍在隔壁喃喃地说着梦话,她们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波。黄梅将下巴一点,要林梦云靠近她的身边站着。她悄声地对小林说:“关于张茵同你谈的事情,我觉得你没有犹豫的必要,在这样的时代应该生活得勇敢一点。”“你自己呢?”“我已经加入了。我认为生活在当今世界上,首先要勇于斗争,既要勇于破坏旧的,也要勇于创造新的。我们要生活在集体中,战斗得更有意义,更有力量。”“张茵说咱们要组织一个宣传队往乡下去,经费有帽目么?”“罗先生已经同各方面进行接洽,大概没问题。”“这几天敌人从北边向徐州进攻,战争很吃紧,台儿庄看样子又保不住,你说徐州方面的局势危险么?”“怕什么?万一敌人打过来,咱们就打游击!”小林的心中一动,叹口气:“我倒不是怕……”黄梅从寝室里走出去,站在小院中行深呼吸。有一只猫在屋脊嗥叫两声,十分难听。黄梅弯腰拾起来一块坷垃向它打去,将它赶跑。小林听见房坡上哗啦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喘着气埋怨说:“讨厌!你为什么吓唬我?”“我不是吓你,我是拿坷垃打猫哩。”“多事!它在房子上叫春碍着你什么了?”“我怕它叫得同学们睡不着。”林梦云把黄梅的这句话品味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跑上_前死抓住黄梅的一只胳膊,在她的脊背上连捶两拳。黄梅有一点莫名其妙,随后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这句话有问题,也跟着笑了起来。等笑过一阵之后,黄梅用左胳膊搂着小林的脖子,右手从一株梧桐树的枝叶间指点着屋脊上边的几颗星星,在林梦云的耳边说道:“小林,说正经话,我教你认识几颗最有用的星星。你看,从这个树枝旁边直望过去,比屋脊高得有限,有七颗明星像一把勺子,就是北斗。你向我指的方向找,从这个树枝旁边望过去,看见了没有?”“啊啊,看见了,看见了。”小林高兴地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深蓝的远方天际。“你再看,小林,正应着勺子口有一颗星星,稍微有点发红,那是北极。看见了么?”“看见了。”“你记清,找到北斗就可以找到北极。北极的位置是不变的。将来你不管在怎样漆黑的夜间,不管在什么鬼地方,只要找到这颗北极星,就不会迷失方向。人类从很古的时候就认识这颗星星。它对于走夜路和航海很有用处。”“小黄,你告诉了我一个十分有用的知识!”“我告诉是天上的北极星,人间也有北极星,也会替人们引路。”“你说人间也有北极星,在哪儿?”“你自己想想,自己找吧。或者,你明天见了陶先生,问问他也可以。”林梦云恍然明白,笑着说:“我已经明白了。你说的话真有意思!”“小林,我想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听不听?”“什么消息?”“陶先生暂时不走了。”小林的心中一动,问道:“他原说两三天以内就走,怎么又改变行期了?”“他讲的通俗哲学课,同学们非常欢迎。罗先生们今天下午研究了以后,决定留住他把课程讲完再走,他也同意了。”“唉,这才好呢!”“这是好消息么?”林梦云掩饰了满心高兴,装做没有听见黄梅的问话,也装做对陶春冰暂时不走的“大事”不很重视,继续凝望着遥远天上的北极和北斗。她确实把这几颗星星的位置牢牢地记在心中。过了片刻,她忽然扭转头来问:“小黄,哪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哼!你心里就记着牛郎和织女,我偏不告诉你!”小林被讥讽得脸一红,在黄梅的大腿上拧了一把,骂道:“坏家伙!”黄梅没有报复她,拉她走回寝室,心中不安地问道:“罗兰到现在还不回来,你想,是不是她的家中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