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李清河揽下业果的蒲留仙悬浮在半空中,双手结成一个奇怪的法印,静静等候天劫的到来。
天空中的乌云团却开始渐渐消散,被遮挡的清冷月光又重新泼洒入大地。
“天劫过去了?”李清河发问道。
只是他转移视线却只看见蒲留仙仍在空中保持着法印,双目愈发凝重。
“知道这普通天劫奈何不了我吗?”蒲留仙凝视着天空中那轮妖月,无奈摇头,“竟至于对我一个正牌圣人降下心劫。”
蒲留仙成圣之前,就曾发下“不归天管”的宏愿,并不是循规蹈矩的读书人,他的成圣契机并非顿悟天机,而是在于他笔下为鬼狐言志,替精魅请命,补足了先圣们只注重人道的缺陷。
成圣之后,蒲留仙更是跳脱了天道,也正因此,无论这天劫再浩大,也难以真正伤及他这抹没有肉身的神魂。
但这心劫——却是直奔他这神魂而来。
蒲留仙的眼中,那轮妖月急剧膨胀,分出数道幻影,随即开始飞速旋转,形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漩涡,似是要将他这抹神魂吸入其中。
若是真正的蒲留仙在此,以圣人清明之体,自然可以泰然面对。
可这缕残念,正是蒲留仙的一抹私心。
月光从他身影里穿透而过,蒲留仙的眉心,依稀可见一只紫色金狐正安逸歇息。
“罢了。”
月光慢慢收缩,最终全部聚集在他眉心,在地面上照射出一个巨大狐形影子。
蒲留仙笑着摇摇头,“阿紫,这回我躲不掉了。”
天地间一道白光闪过,月光随即消散,仿佛刚才的景象从没发生。
半空之中,蒲留仙的金色身影自下而上,逐渐破碎,不一会儿,小半个身子已经不见踪影。
地面上,初通灵智的二十二只精魅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蒲留仙竭力维持着余下的神魂传音道:
“李清河!”
“在的。”
蒲留仙一手递出,手上正是那个正在休憩的紫色狐影。
“你可愿接过这个担子?”
李清河看着即将消散于天地的蒲留仙,心下有些犹豫。
蒲留仙笑了笑,将手中狐影重新收回“罢了,没关系的。”
“蒲先生!”陆离去而复返,泪水已挂满两颊。
蒲留仙虚摸着陆离脑袋,说:“小狐狸,你做得很好。”
蒲留仙的身影已消散至胸口,他努力举着手中那道紫色狐影,似乎在进行最后的道别。
此时,李清河从怀中拿出家传书录,奋力向空中掷去。
蒲留仙看着飞至半空中的书录,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右手虚张,紫色狐影从他掌心飞出,缓缓落入书录之中。
送走紫色狐影,蒲留仙以仅存的头颅向李清河投去感激与赞许的目光,嘴唇微张,却已说不出话,脸庞渐渐模糊至透明,最终完全消失。
整座鱼目洞天之中,一些学子正在挑灯偷闲,读着已不知是从何流传而来的志怪小说,书中鬼狐精魅栩栩如生,字里行间流露着一股自来的灵气,让人难以舍弃。
但不知怎得,今日读来,却平白添了几分悲怆,不禁让人泪目。
李清河重新将书录揽入怀中,郑重地以后秦之礼向蒲留仙消逝的空中施了一礼。
有些东西,我现在还拿不起。
有些担子,我现在还接不住。
但有些读书人的风流,我李清河如今虽然做不到,但还是要竭力去维护。
总有一天,我会将前人们的风流与骨气,一并捡起,再与上天,说个明白。
皎白的月光洒在一干精魅身上,它们聚集在李清河身旁,发出阵阵低鸣。
陆离红着眼道:“它们说,蒲先生让它们听从你的吩咐,蒲先生走后,它们的去留就都由你决定。”
李清河点点头,手中握着家传书录,凭借之前与精魅们的链接,很容易便将话语传递到它们耳中。
“我现在暂时没有能力像蒲先生一样护佑你们,所以可能至少三年之内,你们都得蛰伏在山林之中。”
“赐名之后,你们都已灵智初启,在这山林之中生存甚至开始吸收灵气修炼都不是难事。”
“但你们要记住,无论是人类还是精魅,生于天地之间,各自有各自的自由,各自也有各自的约束。”
“希望我们都不要让蒲先生失望。”
众精魅互相看了看,齐齐后退十步,同时下跪,感激李清河的赐名之恩,跪拜之后,便在夜色中各自奔回山林。
送走了精魅,李清河审视着蹲坐在地一言不发的陆离,
“起来吧,归根结底,蒲先生早就以身化道,这次不过是更彻底一些罢了。”
陆离双眼通红,看着李清河说道:
“如果我没有强行要你给精魅们赐名,蒲先生的神魂是不是就能继续保存下去了。”
“你真想知道?”
“嗯!”
李清河坐到陆离身旁,拿出书录缓缓打开,只见书录中多出了一页金色书页,其上画着一只慵懒的紫色狐狸,正在憨憨入睡。
李清河指着书页上的紫色狐狸对陆离说:
“你知道蒲先生最后托付给我的究竟是什么吗?”
陆离摇摇头说:“除了那二十二头精魅之外,还有什么吗?”
“这只蒲先生成圣后也要留下一缕神魂守候的狐狸,叫阿紫。”
“阿紫?”
“嗯,正因为蒲先生在成圣之际对阿紫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为了守护阿紫,以身化道之前,他单独将这抹私心剥离出来,便是我们今天所见的那缕残魂。”
“因此,让蒲先生神魂陨灭的心劫,并不是你,我,或者被赐名的精魅招来,而是他的这抹私心。”
“私心?”
“天地圣人,不容有私,藏匿在蒲先生神魂中的阿紫一旦天道察觉,自然会招来比天劫更为严重的心劫,这缕残魂自然是抵抗不住。”
“身为圣人,蒲先生自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做了。”李清河从地上捡起那支本属于自己,后暂借给蒲留仙使用的小毫笔,递到陆离手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明知道会受天道责罚,蒲先生还是做了,蒲先生可是圣人……”
留下陆离在一旁独自揣摩,李清河起身到屋檐下,借着烛光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书页右下角以小楷写成的两行小字。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当初那位童子试连夺县、府、道三个第一的天才书生,却在某日起突然不读圣贤书,只撰鬼狐文,以致一生除了秀才外再无功名,只留下许多志怪小说,让后世扼腕叹息。
这其中的因果,大概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吧。
只是蒲先生,将这么大的担子交给我,未免还是有些太看得起我李清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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