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3
世上只有妈妈好
要孩子在爸爸妈妈之间做出选择,这无疑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虽然我们一直憎恨残酷而崇尚善良,然而却无法逃避地要去做这一件残酷的事。我们只好安慰自己的良心:我们是为着善良的目的。
毛毛出世的时候,爸爸在国外学习;后来爸爸回来了,妈妈又出国留学了;后来爸爸再度出国了。因此,毛毛虽然长到十岁,但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少。妈妈出国时,毛毛三岁半;爸爸出国时,毛毛五岁。可以说,爸爸、妈妈留给毛毛的印象,都是从照片上得来的。虽然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但毛毛并不感到寂寞,因为爱他的人太多了。毛毛从小住在外婆家,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所以外婆特别宠爱他。外婆家有许多阿姨,都拿他当宝贝疙瘩, 自然也是毛毛特别乖巧聪明、讨人喜欢的缘故。上小学起,毛毛转到奶奶家住。毛毛是奶奶独养儿子的独养儿子, 自然要受到格外的宠爱,并且这种宠爱,还注人了保护家族之根的神圣意味。
开始,我们决定不将毛毛的爸爸、妈妈分手的事告诉毛毛,生怕给他稚嫩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是奶奶毫不留情地将这残酷的一页揭开了。有一天,奶奶把一张照片给毛毛看,照片上妈妈同几个男人在一起哈哈大笑。奶奶告诉毛毛:“你妈妈不跟爸爸好了,你看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么开心,你妈妈不是好妈妈。”奶奶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毛毛的爸爸已经与一个美国女士另组家庭,并有了一个女孩。奶奶生怕毛毛知道了这个事实会记恨爸爸。其实,奶奶也知道儿子的不是,故而母爱有时是伟大的,有时也是偏狭的、糊涂的。奶奶没有想到,她这么做会怎样地伤害了毛毛的心。毛毛的性格,善良憨厚像妈妈,而寡言内向却似爸爸。毛毛听了奶奶的话,嘴上不说,心里很难过很难过。星期六毛毛到外婆家,悄悄地问我:“大妈妈,奶奶说妈妈不跟爸爸好了,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拍照还穷笑,是吗?”我一听火冒三丈,心想,既然奶奶已经将事情挑开,我们也不必瞒着了,要让毛毛了解事实真相。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告诉毛毛:“是你爸爸不跟妈妈好,他去跟一个外国女人好了,还生了一个小妹妹。跟妈妈拍照的是妈妈的同事。你奶奶也经常有男同志来做客的,也一起说说笑笑的,不是吗?”毛毛听了我的话,一天闷闷不乐,饭也吃得很少。又过了两个礼拜,毛毛回来显得心事重重。我问他:“你怎么啦?”毛毛扑闪着大眼,轻轻地对我说:“大妈妈,昨天,我听见奶奶跟爸爸通长途电话,奶奶问爸爸,小因好吗?奶奶打完电话我就问奶奶:奶奶,你讲的小因是谁?奶奶说是小娘娘的女儿倩倩。我想奶奶一定在骗我,她要是问小倩倩,就会说,倩倩好吗?她说的小因一定是指爸爸跟外国阿姨生的小妹妹。大妈妈,你说我分析得对吗?”我听了毛毛的话,差一点哭出来,很后悔将这些事情说给毛毛听,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去察言观色揣摸大人的言辞,真是太难为他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作业写读书笔记,那本书叫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报告》,其中有一则故事,描述一个叫小蒂娜的女孩,因为父母离异而生活悲惨的遭遇。毛毛在作文本上写道:“……我的爸爸、妈妈分手了。要是他们不到外国去,我就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那该多么幸福呀。”毛毛年纪太小,他还无法理解沧海桑田般的人际变迁,以及爸爸、妈妈复杂曲折的感情世界。
毛毛的爸爸、妈妈都不肯放弃儿子的抚养权,于是只好上法庭打官司。我曾经听法院的同志说过,民庭的法官比刑庭难当得多,犯了刑法可按律判刑,可是民事案件当中,常常不是判决合法与非法,而是判断情理与是非。这种判断常要为人的价值观、道德观所左右,还常常被种种客观因素所制约。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法官有时也举棋不定,很难一锤定音。于是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孩子身上,要孩子作出选择,跟爹还是跟娘?我一方面为我们的无能与残酷而感到羞愧,一方面又觉得这确实是最简单而公正的判断,孩子的感情如水晶般透明而不可欺瞒,在他面前,大人们的种种复杂、成熟、圆滑、虚伪统统不堪一击。
原被告代理人谁都不知道法官什么时候去找毛毛的,毛毛确实成熟了,回到家里谁都不说。最后一次开庭的时候,双方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法官说,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就听听孩子的意见吧。我的心忽地悬吊了起来。这时,毛毛沉着冷静地说道:
“我想跟妈妈一起生活,因为爸爸有一个阿姨和小妹妹陪他,而妈妈孤孤单单一个人很寂寞。不过我放假的时候会去看爸爸的。”
当天晚上,我激动地给毛毛的妈妈打电话,告诉她她儿子的选择。毛毛的妈妈在电话里悲喜交加,泣不成声。毛毛的妈妈离开毛毛整整七年了。
毛毛知道,他做了这样的选择,奶奶心里会不高兴的。
毛毛又搬到外婆家来住了。想着这一场官司给毛毛心理上带来的压力,想着小小的孩子多少年没有得到母爱的抚慰,我觉得无论怎样疼爱毛毛,都是不过分的了。
毛毛每天上学要换两次车,早上六点三刻就要出门。我要给他买早点,要送他上学,只好将每天的早锻炼废除了。毛毛说:“大妈妈不要送了,我认识路的。”可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仍然坚持天天送他上车站,看着他上车才安心。毛毛最爱吃虾,饭桌上那盘虾,其他人不会去碰一碰。毛毛就夹两只塞到我碗里,说:“大姨父讲的,大妈妈也爱吃虾。”我就假装皱起眉头说:
“他瞎讲,我最不爱吃这种东西了。”检查作业是有分工的,大姨父管算术,大妈妈管语文。轮到考试了,自己手头交稿时间再紧,也要停下笔来帮毛毛默词做练习。外婆生病住了医院,毛毛点名要大妈妈陪他睡觉,平常毛毛喜欢跟在大姨父后面学做真正的男子汉,可睡觉时却要找大妈妈了。我想这是孩子的天性,孩子在寻找母爱,心里便感动得不行。毛毛要保障睡眠,九点以前必须人睡,那段时间却正是我看看书翻翻杂志报纸的黄金时间。毛毛说:“大妈妈,你开着灯好了,我睡得着的。”我就说:“大妈妈也困了,我们一起睡吧。”毛毛安心了,一熄灯,他便进人了梦乡。等他睡沉了,我再爬起来干活。如果有人问毛毛:大妈妈待你好在哪里?毛毛一定会说:大妈妈从来不批评我,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我要大妈妈做什么事,她都是有求必应的。毛毛的妈妈打长途电话来,说:“你们不要把毛毛宠坏了。”我说:“要管教留着你去管教吧,毛毛再也受不起任何委屈了。”
有一回我对毛毛说:“大妈妈待你像亲儿子一样吧?”他点点头。我又说:“那你就给大妈妈做儿子算了。”毛毛很冷静很坚决地回答:“不!”我说:“好吧,不真给我做儿子,就叫我一声妈妈吧。”他仍然回答:“不。”毛毛是想:我有自己的妈妈,干吗要叫别人妈妈呢2又有一次,毛毛来叫我检查他写的毛笔字,我对自己的女儿称妈妈习惯了,顺口说:毛毛你先去,妈妈马上就来。毛毛走了两步,停住脚,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纠正我:“是大妈妈马上就来。”在妈妈的问题上,毛毛没有丝毫的含糊。我假装生气地说:“毛毛好没良心,大妈妈待你还不像亲妈妈呀?”毛毛就说:“不是的呀,妈妈只有一个呀!”
妈妈,在孩子心目中是无比神圣的称呼,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推倒孩子心中牢牢竖起的妈妈的旗帜,除非当妈妈的自己打倒自己。难怪,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会在孩子们中间经久不衰地流传开去。
现在,毛毛天天都在等待与妈妈重逢的日子。
棒棒学艺记
我崇拜艺术,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从小就受一点艺术的熏陶。我一直以为艺术对一个人气质性格修养的形成有很重要的作用,特别以孩子们那璞玉般天真稚嫩的心灵去面对愈来愈商业化的社会的种种诱惑,要塑造他们健全的人格,艺术的熏陶实在是十分要紧和有效的途径之一。艺术之精神犹如高山之巅的太阳,它会使平庸的日子变得丰富多彩而饶有兴味;它会让人脱离低级趣味而追求崇高的理想境界。
棒棒未出世,我便先让她进行了一番艺术的洗礼。我怀着棒棒的时候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先是有人警告我,怀孕时老坐着伏着写字,对孩子成长不利;可又有人对我说,怀孕时写小说是很好的胎教啊。我采纳了第二种意见,挺着愈来愈沉的肚子拼命赶小说,一直写到医生说摸不到小园的胎心了,紧急将我送上了手术台。
棒棒四岁了,我送她到艺术幼儿园学钢琴,因为人们都说音乐是最能陶冶人性情的,而且双手活动有开发小脑的功能。
幼儿园先是让棒棒跟一位教授级的中年老师学琴,那老师原是教大学生的, 自然十分严厉,第一堂课就将棒棒训斥得哭了。我于心不忍,便与园长商量,我们并不想将棒棒培养成钢琴家,是否给棒棒换一个“水平低点”但脾气好点的老师呢?园长很通情达理,就把棒棒调到另一位陈老师手下,陈老师是少年宫的钢琴老师,一直跟小朋友打交道,故而上起课来循循善诱,温和亲切。加上幼儿园每天都有专职老师担任“陪练”,放学回家并没有太多的练琴负担,所以这段时间棒棒学琴学得蛮顺利。两年后幼儿园毕业典礼上,棒棒与另外三位小朋友表演协奏曲的八手联弹,赢得了许多掌声。我一激动,决定让棒棒继续学钢琴。
进小学后,我送棒棒到附近的一所艺校学琴,艺校的老师非常年轻,教学却十分严谨且专业,对手型、技巧、乐感诸方面要求都很高,如此棒棒便经常受到老师的批评;我和棒棒的爸爸都是“音盲”,我们根本分不清全音还是半音。每每我陪棒棒练琴,听她弹得蛮流畅了,便以为不错了。可回琴时老师就会指出,这个音错了,那个音漏了,一首曲子往往被老师挑剔得千疮百孔。老师生气,我也生气,狠狠地给棒棒下“最后通碟”:“棒棒,你仔仔细细练琴,一个音一个音地看准了,决不能再出差错!”棒棒信誓旦旦地说:“妈妈,这回我一个音也没错。”我听听她弹得蛮好听,也就相信了。想不到回琴时又是一大堆错!棒棒哭着说:“我在家是弹对的,一看到老师就弹错了。”
我们一直暗示老师,棒棒学琴是玩玩的,是否可以教得马虎点?但老师无法领会我们的意思,因为绝大多数家长总是希望老师教得愈正规愈好。由于经常挨批评,棒棒学琴的兴趣日渐减少,以至“谈”琴色变。见此状况,虽然她已考出了钢琴六级、乐理六级的证书,我还是下决心终止了她的学琴生涯。
现在棒棒不学钢琴了,可是双休日,一有空闲,她却常常主动坐到琴边,拣自己喜爱的曲子弹上几遍,自我陶醉一番。几天不摸琴,她会说,妈妈,我手有点痒。
因为我自幼喜好东涂西抹,便以为画画的遗传因子一定会传给棒棒。棒棒不到两岁,就会抓住蜡笔往粉白的墙壁上画些莫名其妙的图案,我从不责怪她弄脏了墙壁,我想,这大概就是美术天性的自然流露吧?于是我把日历纸翻过来贴满墙壁,鼓励她往上面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棒棒三岁多,我便送她到少年宫的儿童美术班.上课。教儿童画的黄老师很具有童心,他教小朋友们画天蓝的大象,画粉红的小熊,孩子们画得兴高采烈,在他们眼里,世界就是这样色彩缤纷的。
有一次,棒棒画小朋友们踢足球,一个小朋友的腿长长的绕过头顶去勾球。我说:“棒棒你画错了,人的腿哪里可以绕过头顶呀!”可是黄老师却对她大为赞赏,说她有想象力。
原本大家都说棒棒很有绘画天赋,可是进了小学以后棒棒就懒得动笔画画了,她的注意力被那些光怪陆离的电视卡通片勾引去了。她往往来不及完成黄老师布置的绘画作业,有时只好由妈妈代她画了去交账,加上学校里的回家作业愈来愈多,我只好忍痛割爱,让她退出了少年宫美术班。有时我很憎恨电视里那些平庸无聊的电视剧,在吵吵闹闹、打打杀杀之中把孩子们的艺术天性都磨平了。
棒棒是上小学一年级时到少年宫书法班学习书法的,这是她至今准一坚持下来的艺术学习。一来写字这桩事与她当前的学习关系很密切,二来也是因为书法班的王老师上课上得很艺术的缘故。
书法学习本来是比较枯燥而艰苦的,要让孩子们对它保持持久的兴趣确实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王老师上书法课却总让孩子们兴趣盎然。比如在孩子们学会了基本的楷书笔划后,有意识地插人几堂行书课,写一个气势磅礴的“龙”,或写一个行云流水的“鹅”,还有“虎”、“鹤”等等形态各异的字,这些字的行书笔划或飘逸、或遒劲、或雄强,变化无穷,孩子们充满了好奇而跃跃欲试,练习起来劲头很足。再回过头来练正楷,那运笔间亦有了行书的笔韵,便不觉枯燥了。有时候,王老师还给孩子们上艺术欣赏课,挂出一些作品让大家评头论足。有的字虽则写得四平八稳却缺少了韵味,有的字虽在结构上有待提高却笔墨变化具有艺术的灵动,有的笔划虽符合规矩却是死的,有的笔划虽然残缺却是活的。孩子们通过这样的评赏逐渐懂得了写字和书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范畴,写字是一项技能,书法是一门艺术。我很欣赏王老师书法教学的主旨―培养孩子们对艺术美的领悟,培养他们的艺术鉴赏和艺术审美能力,这对孩子们文化素质修养的提高一定是大有益处的。
现在社会上有五花八门的艺术学校艺术学习班,那些耸人听闻的广告中充满了名利的诱惑,打着艺术的口号只是为了赚钱赢利,这样的艺术学校已经很不艺术了。棒棒学艺至今,没有参加过什么比赛,也没有得过什么奖,没有显著的可供炫耀的成绩,有的还半途而废。但是我依然觉得非常值得。我相信,这些年学艺过程中获得的营养必定会在女儿的生命中留下美好的烙印。
最近,棒棒与书法班的几位小朋友一起正在筹办他们自己的《迎六一儿童书法展》。他们不要父母出钱,拿出各自积存的压岁钱去支付上海图书馆的场租费。艺术的精神已经丝丝缕缕“润物细无声”地浸润了孩子们的心田。
女人八十也精彩
妈妈今年八十三岁,不熟悉她的人很少有人猜得准她的年龄。有一回我陪她出去逛街,乘坐926路公交车,看见有个白发苍苍行动迟缓的老婆婆正上车,妈妈便伸手帮了她一把,还劝说道:“这么大年纪了,以后出门要叫小辈陪着。”问起岁数,那老婆婆叹道:“老了,今年七十又三了。”妈妈听罢仰面哈哈大笑, 自豪地说:“你不老,你比我还年轻十岁!”车上乘客都惊愕了:“老妈妈,你哪里看得出有八十三岁呀!”
妈妈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已经八十三岁了。她耳朵不好,说起话来声音总是很响亮,让人觉得她中气很足;她胜子急,走起路来甩开双手一阵风似的快,有时连我都追不上;她吃饭的速度也极快,稀里哗啦风卷残云,据说是年轻时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行军途中哪里有时间让你慢嚼细咽?其实,妈妈身上里里外外有许多病,听听都是蛮吓人的,糖尿病、胃窦炎、颈椎炎、冠心病……为此,妈妈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每天早中晚都要吞下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可是妈妈仍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并且常常趁我们不注意, 自己攀高落低地拿东西,让人心惊肉跳。为了妈妈的安全,我关照家中阿姨:“你的工作主要就是照顾妈妈,你要做到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阿姨非常尽责,却把妈妈惹火了,她大发脾气道:“我现在变成管制分子了,‘文化大革命’中在牛棚也没人日夜跟着我!”
婆婆比妈妈小几岁,今年整八十。婆婆的头发黑黑的,只夹杂些许银丝;面孔上总是笑容可掬,皱纹也很少,哪里像是八十岁的年纪?婆婆还极少进医院也极少吃药,她自己创作了种种自我疗法,凡遇头昏脑热腰酸腿痛的,便自行操练起来,按摩呀、扭捏呀、运气呀,据她说是很有效果。她曾经几次三番将她的自我保健法推销给我妈妈,怎奈妈妈没有那种耐心和灵性,总也学不会。
世俗间婆媳关系最难处,我自1975年结婚后,与婆婆在一月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有时候我与丈夫争吵,婆婆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批评她的儿子,逼她的儿子向我道歉。其实我知道,婆婆最疼这个大儿子,因为这是婆婆惟一自己接生自己奶大的孩子。我父亲去世得早,1988年,我小妹出国留学,我妈妈便是一人独居了。于是我和丈夫便离开了公婆家,搬去陪伴我妈妈。后来,小叔子一家移居美国,公公婆婆身边没有小辈同住了。逢周末假日,我和丈夫去探望二老,婆婆总是关照我:“你妈妈身体不好,你们要好好照顾她。”言词间仿佛她自己不是八十高龄也需儿女们照料的老人。
妈妈和婆婆都是抗战初期参加革命的新四军老战士,都是有着六十余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回首平生风雨,多少回出生人死,方有了如今亦无风雨亦无晴的豁达和恬淡。
“七七”卢沟桥事变,妈妈高中未毕业便辍学奔赴抗日前线,作为地下党领导的抗日流动宣传队,她们被派往国民党十六师工作。不久,国民党右派觉察到这支流动宣传队是“共党”分子,居心巨测地派宣传队上九江前线打仗,企图借日本鬼子之手歼灭这支“共匪”。九江失守后,妈妈和几位战友身陷重围, 口袋里揣着几把生米粒,钻进洪泽湖的芦苇荡,在湖水中躲了七天七夜,饿了就吞米粒,方才死里逃生。抗战胜利那年,妈妈在淮安市任市委书记。当时国共两党重庆谈判订立了双十协定,根据地难得有一段和平局面。妈妈决定将我奶奶接来共享天伦之乐。我奶奶独自在上海生活甚是艰辛,但她毕竟生活在十里洋场大上海,想着要与从未谋面的儿媳妇见面,便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绸围巾作见面礼。可是,我奶奶在苏北平原的田间小路上见到妈妈时,她愣住了:妈妈穿一件齐膝长的土布褂,腰间束了根麻绳,短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奶奶做梦也没想到她当大官的媳妇竟然这样“丑”,她终于没有将见面礼拿出来。我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这段往事,还对我们说:“你们妈妈是愈老愈俊了。”
逢年过节公公婆婆举办家宴之时,有一出常演不衰的节目便是听公公说他与婆婆的恋爱史,公公稍喝了几口酒兴致便高涨起来,每每将许多细节描述得活灵活现。那种时候婆婆通常是安详地微笑,偶然慎怪一句:“你们不要听爸爸瞎讲。”抗战胜利之后根据地刮起了一阵“结婚潮”,大家都将鬼子投降当作人生盛典,我公公甚至将生日都改在八月十五日了。公公婆婆也在那段时期结的婚,组织上发的两块土布、两斤棉花,缝了条新被子;门上贴上一副对联,就算是新房了。大喜之夜,公公开会直至半夜才归,次日清晨,值勤的同志特地到他们窗前使劲吹哨子,催新郎新娘起来出操。抗战胜利后的和平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国民党撕毁协议大举进攻解放区,当时婆婆调到后方医院工作,局势紧张,组织上决定整个后方医院北撤山东。婆婆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率领着孕妇及轻病号一行十多人艰难跋涉,与敌人抢时间,深夜冒雪越过了陇海路。他们前脚离开,追击他们的敌人后脚就到,却扑了个空。有个怀孕的女战士因牛车颠簸而早产,当时后方医院没有其他产科医生,婆婆便挺着八个月的身孕为那位女战士接生。婆婆曾是产科学校的高材生,所学的助产技术紧要关头派上了用场。又过了个把月,婆婆自己也临产了,婆婆只好忍着剧痛指导一位护士替自己接生,教她怎样做会阴保护;怎样把孩子肩膀抓住,顺他自转的方向拉出来;怎样把孩子嘴里的一口痰挖掉;怎样倒拎孩子双脚拍打屁股让孩子哭出声。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折磨,婆婆终于生下了一个胖儿子,他便是我的丈夫。却因为当时条件简陋,婆婆产后仅一个星期部队又要北撤,没有充分的休息,婆婆落下了种种后遗症,至今仍经常发作。所以说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譬如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因为我出生时,正值国民党大扫荡,妈妈乘一叶小舟隐蔽在射阳河中,就在河边的茅草棚中生下了我,却染上产后热昏迷不醒, 日后竟将我出生的那个日期忘记了,便胡乱拣了个数字给我做生日。
在我的“逼迫”和鼓励下,妈妈现在开始写她的回忆录。起初我给妈妈准备了一台录音机,让她口述,我以为这样比较轻松。偏偏妈妈怎么也搞不清录音机上那几个按键的用法,只好作罢。如今妈妈已经写满了厚厚三本笔记本,有时她写到激动处便会放下笔对我手舞足蹈地描述起来。妈妈写回忆录从来不打算拿出去发表,妈妈笔下提及的老战友已有不少先后谢世,每每收到那触目惊心的讣告,妈妈总是感慨良久。
婆婆也在写回忆录,让我惊讶的是婆婆在年近八十之际竟然学会了使用电脑写作。看着婆婆的文章一篇一篇排得整整齐齐地打印出来,婆婆的好学和勇气实在令我汗颜,因为至今我对电脑这个无所不在的精灵依然敬而远之。婆婆有很扎实的文字功底,她的回忆文章已有不少见诸于各种报刊杂志了。
妈妈和婆婆离休以后都开始习练丹青。妈妈以前从来没画过画,一提笔竟然就画得有模有样。我觉得每个人身上都蓄积着艺术的潜质,并且艺术原本就是人们心灵憩息的港湾。妈妈学画有个特点,哪怕对着老师的画稿一笔一划地临摹,最终画出的东西却总是不像老师的样。后来她索性不拜师傅了,只由着自己的性子东涂西抹。她最擅长画梅花,她笔下的梅花用笔朴拙,天然成趣,不是寂寞优伤的孤梅,而是茂盛兴旺的繁梅。妈妈还挑头组建了上海市老年书画会,年年举办各种画展和讨论会,忙得不亦乐乎。婆婆少年时代研习过书法,所以她弄丹青是有基础有功底的。婆婆却又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竟然学会了书画的装裱手艺!裱画原是桩耗神费力的活,婆婆胆大心细,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装裱得还很挺括呢!
妈妈有一次应邀参加一家公司的开张典礼,主办者发给来宾每人一只信封。妈妈回家后打开信封一看,原来是两百元钱。妈妈立即打电话给同去参加会议的老同志,讨论他们该不该收下这两百元钱。我对妈妈说:
“现.在时兴这样的,两百元钱算什么?”妈妈怔忡片刻,叹道:“我们是老了,许多事情看不懂了。”定居国外的妹妹要离婚,妈妈写信去狠狠批评她,以至这封信后来在法庭上成了对方指责妹妹的证据。妈妈在各级领导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却从来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出国访问过。妹妹们抢着接妈妈出国居住,妈妈却未到签证期满便回家了。一来,妈妈说她在外国成了“聋子”(听不懂话)、“哑巴”(开不了口)、“瘸子”(不会开车);二来,妈妈放不下她的社会工作。妈妈除了负责上海老年书画会的常务工作,还参加新四军研究会的各项活动。最近,妈妈和许多老新四军战士正在为老根据地的脱贫事业四处奔波。
大家都说婆婆福气好,有财运,因为婆婆的生日是农历年初五,正是财神爷的生日,可婆婆偏偏却是个极其节俭的人。为了更换客厅中用了二十多年的旧沙发,公公跟婆婆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装修厨房和厕所时,婆婆看看有的旧瓷砖还能用,舍不得敲掉,如今便形成了新旧瓷砖共存的尴尬局面。婆婆离休之后和妈妈一样还参与许多社会公益活动,按规定,她可以让单位里派车接送,婆婆却从来不提出要求,她说单位的车都很忙,能够不麻烦公家就尽量不去麻烦了。我们说不麻烦公家也行, 自己叫出租车,这点钱还是付得起的。可是婆婆总是不肯,婆婆说她要锻炼腿脚功夫,好几站路她就这么走去走回。我妈妈在花钱上比婆婆想得开,春节前,妈妈在徐家汇一口气买了三件新毛衣。妈妈美美地穿着新毛衣去给亲家拜年,并竭力鼓动婆婆也去买几件穿。婆婆却说:“我毛衣很多,小鹰送给我的还没穿坏呢。”说得我两腮发烧,十多年前我只花了二十九元钱买了件毛衣送给婆婆,可婆婆还不舍得丢掉。大约过了个把月光景,我们发现婆婆穿了一件款式花样与妈妈一模一样的新毛衣,我们都很惊喜,以为婆婆真的想通了,婆婆却笑呵呵地说:“这毛衣现在跌价了,半价还不到呢。”妈妈听了瞪直了眼道:
“怎么正规的大商厦也会宰客的?”婆婆为了将顺妈妈的气,故意说:“噢―仔细看看,你这件质地比我这件好,我这件肯定是假冒产品,所以才便宜呀!”
于是妈妈与婆婆相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