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2
花开花落自有时
1971年春节,我们从农场回上海探亲,当时,我们刚刚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想拍一张照片留个纪念。于是,就瞒着家人跑到复兴中路上的前进照相馆,忐忑不安地照了张像。当时,我们羞于告诉别人我们合了影,所以,只好悄悄地将照片珍藏着,直至四年后我们结婚。这件事大概是我恋爱过程中最浪漫的一件事了。
记得我的少女时代,学校、社会的教育是让我们尽量忘记自己的性别,男女平等被解释为“男女都一样,男的能做的事,女的也能做”。我们不烫发,不涂脂抹粉,不穿式样新颖色彩鲜艳的衣服,生怕被人指责为
“资产阶级作风”或“小资情调”。
那时候,“爱情”这个美丽的字眼儿几近被扭曲为贬义词。记得高中有个男生,是团干部,平时一直以先进的形象去帮助落后的同学。不料偶尔被人得知他偷偷地爱慕着班上的一位女生,顷刻间名声便一落千丈,被女同学们斥之为“臭人”, 自然也被撤去了团干部之职。
我去安徽黄山茶林场落户那年已经二十岁了,却仍是情懂愚昧。当时,我是和几位知己女友一起去茶林场的,我们在大串联中曾经结识了某大学中的几位才华横溢的大学生,他们中的一位悄悄地爱慕着我的女友,得知我们下放到黄山茶林场,便千里迢迢地赶来探望。当我们明白了他的来意,竟将他视为“罪人”。我们不给他好脸色看,不跟他说话,甚至不借给他饭菜票,弄得他十分尴尬和狼狈,只好带着深深的痛楚匆匆离去,从此,再也没有联系。事实上,我的女友对他也颇有好感,可她当时却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生怕我们笑话她、看不起她,反而装出更讨厌他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逐渐地醒悟到我们当时的行为有多么愚蠢、残酷、可悲又可怜!
可是,我们毕竞天生是个女人,我们被压抑被关闭的女性意识在文学中得到了潜移默化的培养和滋润。那时候流行的书籍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创业史》、《苦菜花》,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氓》等等。记得我曾经为林道静对卢嘉川无法实现的爱情而悄悄落泪,也曾经为梁生宝与改霞终因人生志向不同而劳燕分飞的结局扼腕叹息。记得《林海雪原》一书在班级里传阅,有一位女同学特别喜欢读它,经排在后面的同学催了好几次方才将书交出来。但后面那位同学第二天就悄悄地告诉别人:“某某某(指前面那位女同学)是下流痞,她看《林海雪原》就看少剑波与小白鸽谈情说爱的那一段,书页还折着呢!”于是,大家都看不起那位女同学,认为她思想不健康。其实,书传阅一圈下来,那折着的一页从来没有被抚平过,人人都爱看那一段。
我因为从小跟着母亲看家乡绍兴戏,心里装满了林黛玉祝英台崔莺莺这些演绎了一幕幕爱情悲剧的古代女子,初中时的班主任曾经痛心疾首地对我 说:“王小鹰呀,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哪!”团支部也一次一次地帮助我从“才子佳人”的泥潭中跳出来,我也
曾经一次一次诚恳地检讨自己,然而,终究意志脆弱,摆脱不了“才子佳人”的诱惑,背着老师同学,偷偷翻阅父亲书柜里的《王实甫戏曲集》、《汤显祖戏曲 集》、《关汉卿戏曲集》等等。
无论如何,我们的情感在压抑中艰难地饱满地成熟起来。花开花落自有时,突然有一天,我惊醒到我心中拥有了一份爱情,并且几经风雨,几番波折,我的爱情果实终于有了收获。
多余而又不多余
人活在世上忙忙碌碌地要干许多活儿,有些是为了生存必须干的,有些是为了某种责任或义务去干的,有些是为了追逐名誉金钱去干的,有些是被“命运”安排了不得不干的,等等。以上诸等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被动式的、,还有一种活儿,是凭自己的心喜欢至极了才去干的,完完全全是主动式的。
人生在世,倘若命运安排你于的、为生存而干的、为责任为义务为名誉为金钱去干的活儿,又恰恰是心里最喜欢的活儿,恐怕这个人是无比幸福的了。当然万事古难全,如此称心如意的境况甚少,人大多是在不尽如意中尽量地寻求满意罢了。因之喜欢去干的活儿,干起来身心愉快,能陶冶性情;你不干它你当然也能活得不错,而且也无良心的不安,抑或什么人的逼迫,因此,这种活儿干起来往往容易干好,却又极愿意花些力气去干,恰如顺风行舟一般。又因之仅为喜欢了才去干,无甚其他功利心,故而往往少实用价值,不过你也不会为此而动摇的。对于人生来说,这种活儿看似多余却又不多余,犹如一张脸上, 目能视、鼻能嗅、嘴能说、耳能听,那么眉毛呢?无眉毛照样能视能听能说能嗅,看似多余了的。然而,你且把它剃去了看看?浑身地不舒服,左右不像一张脸了。你方才明白,这眉毛实在不多余了。打个譬喻,或许不很确切。
观赏国画并偶尔习之即是我生活中多余而又不多余的“眉毛”。我无须靠卖画换钱度日,亦不想成为名扬四海的画家,更无什么东西逼迫我作画,细细想来,仅仅因为喜欢而已。这喜欢从何而起无从追根溯源,只还记得少小不懂事时蹲小书摊,看那小人儿书上栩栩如生的多情公子窈窕淑女每每如醉如痴,并依样画葫芦地描画下来。我记得有个叫董天野的人画的连环画特别使我人神,那些长袍水袖的小人儿情态万种,呼之欲来,实在惹人怜爱。小学里我画古装小人儿是很有些名气的,过年的时候画了赠予要好的女友,都十分珍贵的样子。1968年,我去安徽黄山茶林场落户,出发前夕,父亲送我一本清代董熊所作的梅花册页,他是从旧书店里淘来的,跟现在比比价格简直是便宜透了。父亲叫我空时临摹梅花,起初,我并不解其中真意。那本梅花册页每幅不过尺半长宽,墨骨花朵儿,疏密随意,确实耐人寻味。工余下来,我常于木箱垒起的书桌上临摹,渐渐有许多得益,画那姿态万千的梅花使我时而张惶时而渺茫的心境得以宁静。在黄山的山沟里呆了六年,抬头见山,抬脚登山,生活虽是清苦,那山景却是引人着迷。我所在的生产队三面环山,双溪夹流,若不是接二连三的什么运动弄得一百多号人哭哭笑笑无片刻安生,倒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了。我因喜欢山景,闲暇时便在纸上乱涂乱抹,总是画不出山景的精神,常常恼恨至极地摔笔。不久有著名山水画家应野平老先生率一帮学生到农场来体验生活,我像铁钉遇着磁铁似的跟着他转,随他在大山里跑来跑去,看他的笔在纸上随意摄下处处山景,拼命记,暗暗地仿效几下,略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仍不能笔随心意。应老先生后来送给我一把画扇,待我结婚时他又赠我一横幅山水画。此后,我有幸调回城,在机电设计院做描图工,此图非那图也。那时父亲尚健在,常有许多画友上门做客,一起尽情喝酒,喝得醉醇醇的,便研墨铺纸挥毫作画,十分地痛快。我看着羡慕不已。
最常来我们家的是唐云先生,号老药的,与父亲是挚友。还有一个叫戴敦邦的,与父亲遂为忘年交。父亲大概没有料到,他碎病过世后正是此两.人为他设计了一个精巧的红木骨灰盒。终于有一次,我于父亲的故友处见得一幅黄宾虹先生的山水画,顿时像灵魂中有什么东西被人唤醒了,但觉眼目精神,心窍透亮。那一幅野山小村以氰氢的水墨铺洒,层次极为丰富,初看苍茫一派,再看意趣无穷。我恍然大悟,这便是捉住了山水的灵魂了。 自此便对黄宾虹先生的山水爱之人迷,大小画册买了许多本,每每玩罢, 自叹不能为之。父亲得知我心,便领我去见翻译家裘柱常的夫人顾飞女士,拜她为师。顾飞女士乃黄宾虹先生的女高足,深得其师笔意,且为人厚道长者,我从未捧送任何礼品,却得她的精心教悉,嘱我遍临名家珍品,并手把手地做楷模。那一年的工夫,我于画间长进不少。后因考入大学读书,又鬼使神差地写起了小说,时间分不转了,渐中途辍学,如今想来亦是一件憾事。 日后又曾于政协力、的一所业余美校中学了两年,跟乔木先生的弟子詹仁左学习花鸟鱼虫,那时届已误人文学魔道,常被胡思乱想侵扰,用心不专,所获甚浅。
如今似乎已经认认真真地当起作家来了,也搞不清是命运所遣还是责任所使还是名利所惑,总之,正儿八经地当起了作家,而且以生命的绝大部分用于构思种种莫名其妙的故事。然而,稍有空暇便捉笔玩墨地来过过瘾头。凡有好的画展,不去看便像失落了什么似的。记得有一次博物馆开任伯年大师的画展,我进去了便像被魔法定住了似的走不开了。在那神奇的笔墨间徜徉,可以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与不快。去年一年写一部洋洋四十八万字的长篇,闯进另一个世界不能自拔,加之十六平方米的小屋内我与丈夫各据一张写字桌便无周转之地了,要画画需得将桌上乱七八糟的稿纸收拾去再铺画纸,十分费时,故而有好一段时间不习丹青了。那时便在枕边放一本《黄宾虹山水册》,临睡前细细地读几页,不觉心旷神怡,一切疲劳与忧烦便都消除了。
我以为要当好一个作家实在是不容易的,禅精竭虑,终日神思恍惚,若不是常有笔墨丹青为我消神,恐怕寿命会折了许多的。我于绘画并无许多灵气,东涂西抹的也尽是一些幼稚的东西,然而,我却离不开它,就像脸上那两条多余而又不多余的眉毛一样。
山语
大山不开口,若一开口便是诗。
文人骚客爱把山引为知己,咏山的佳句不胜枚举。最早的《诗经·小雅》,“幽幽南山”一句,山势深远之态毕现,后来便有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孟子》中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便吟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同是怀抱天下的胸襟,却平添了许多苍凉。王摩洁与孟东野都咏《终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诗华彩而精致;“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孟句朴质,意境却奇崛。富贵王右垂与寒酸孟夫子看山的心境自然是不同的。苏东坡《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意象丰富,比喻贴切,正如他自己在《书吴道子画后》所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还有杨万里的妙句:“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活脱写出了山的质感与动态。诗仙李太白咏山的句子恰如群峰纷沓而至,气势澎湃,“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揉欲度愁攀援”,“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而我却最喜欢他的那首五绝《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一份几近透明的空灵是多少忧愤苦痛的煎熬才悟出来的呢?
大山是笨拙的,不似白云那般婀娜灵巧,机智善变;大山是沉默的,不如溪泉那样莺嘴巧舌,整日价玲睁涂涂。大山阅尽人间沧桑,却有满腹的话,更向谁人诉说?如今心气浮躁的人们,谁还有“独坐敬亭山”的耐心?谁还能大彻大悟地领会大山苍老的无声之语?
大山的语言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用心去听的,心被世俗腐蚀,便聋了。
我在二十岁那年被命运抛进大山的腹地,六个春夏秋冬两千多个日夜,与大山染苍染黄朝夕相伴,与丛林万木一起枯荣更替增长年轮。
那座大山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采云山。它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山峦,跟那些赫赫大名的喜玛拉雅山峨眉山五台山武夷山太行山五指山比起来,它恐怕只是一杯黄土,然而在我眼中,它也是绵延起伏、高耸人云、雄峻瑰丽、变幻莫测!以奇峰怪石著称的黄山山脉延伸到这里,猛然间兜了个圈子,就像大海的波浪打起一朵漩涡,那高高抛起的波峰就是采云山,方圆数百里间它也是绝顶了,终年云雾缠绕,仿佛九天仙女不肯轻易让人看清它的面庞一般。
我一直想把采云山的真面目描绘下来,让世人们了解她的不凡的美丽。
我想描绘采云山的博大精深、雄浑峻拔,描绘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心灵震撼。我那年决然离开正在“五七干校”的“牛棚”里“劳动改造”的父母到山区落户,说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真实的心情是逃避严酷的现实、不堪人格与尊严的被摧残被嘲弄。坐长途汽车凌晨从上海出发,颠簸了十多个小时,天擦黑才到农场场部。前途莫测,心情忧郁而沮丧,昏昏沉沉跟着采云生产队队长沿盘山路进山,松枝火把中四周黑幢幢的山影朝你挤压过来,令人恐惧而窒息。及至半夜才爬到采云队,山谷中几幢小小的土坯茅草屋,队长说天晚了人累了先睡觉,于是我们蜷缩在马尾松木钉成的粗糙的双人铺上昏然入梦。清晨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唤醒,伙伴说,快起来,去看看采云山!于是急急地披衣出门,抬眼望去,便怔住了:好一派山峦啊,劈面而起,万马奔腾,重重叠叠,直至天际;近处是翠绿色的,远处是青黛色的,山顶是玫瑰色的, 山脚是蓝紫色的,天地间锦绣斑斓,华彩绚丽,世界是多么大啊,个人是多么渺小啊!于是,郁结在胸中的块垒渐渐地消散,升腾起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希望。
我想描绘采云山的坚韧不拔与惜守不渝,虽然默默无闻却是天长地久。有一年秋天,向荒山进军,烧荒开田,知识青年有激情却没有经验,控制不住火势的蔓延,酿成一场山林火灾,大火从上午一直烧到半夜,全农场的人几乎都扑向火场救火了,有的迎面扑火,有的抢割防火带,还有的躺下来用身子压火,大火扑灭了,可我们的心情依然抑郁―被火舌吞噬过的山林一片焦黑、寸毛不长,真正是一座荒山了。谁知几天后下了一场细雨,那焦黑的山坡上窜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眨眼间那嫩绿又连成了一片一片的青翠。有一年夏天,我们农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倾盆大雨连日连夜地下,采云山脚三条溪泉水位猛涨,酿成一片汪洋。根据气象预报,暴雨还要下,很可能再次形成特大洪峰。危言蜂起,都说采云队要被洪水淹没,更有甚者,说采云山很可能会塌方。场部领导紧急开会,决定整个采云队全部撤离采云山坳‘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们撤离采云山时的那份凄惶和恐慌,大雨谤沱,采云山默默地哭泣着同我们告别,好多女知青都哭了,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采云山了。然而半个月以后,雨停了,洪水退了,我们整个生产队又返回那个小小的山坳。桥断了,路毁了,房塌了, 田荒了,却只有采云山啊,风雨洗涤之后愈显得苍翠欲滴、晶莹剔透!
我想描绘采云山像母亲胸怀一样的宽厚和温润,她一视同仁地关爱每一个走进她怀抱的孩子,用她的博大她的厚重她的坚韧她的长久细雨润无声地渗透你们的心灵,唤起你们对生活的勇气和热情。是采云山孕育了我的爱情,可那个年代,崇尚的是“革命”是“斗争”,谈恋爱只能偷偷摸摸呈半地下状态进行。当时我们年轻,我们渴望爱情,我和恋人便相约着待夜幕降临到大山里面去,在大山的掩护下我们可以尽情地倾诉任意地哭笑。有一段日子,我们非常委屈而悲观,周围的伙伴或读书、或招工,陆陆续续都回城了,而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却不能离开。有一日,我与恋人送走了又一批返城的知青,我们心情沉闷地登上了山顶,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峦,我们渐渐地神清气定了,大山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千几万年,我们即便与她相伴一辈子,也仅是她的几千几万分之一啊!
采云山是那样的包孕万象,蕴涵丰富,以致我好几次铺开纸张,研好了墨,想要画她,却无从着笔。那与采云山朝夕相处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如今回想起来,竟是一派混沌,仅是些重叠而斑斓的色彩,玄妙而迷蒙的云雾了,正被苏大学士一语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只是个多愁善感、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俗人,心里牵挂的凡人俗事太多太杂,终究没法修炼到李滴仙“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境界了!
我不再奢望什么,就把沉淀在心底的那重叠而斑斓的色彩,那玄妙而迷蒙的云雾落在纸上了,似梦似幻,好像是一步一步地走到采云山的心里面去了。
在其间一幅水墨简帧上,我题曰:“山峰阴阳相对,人生悲欢离合,小鹰学画渐悟平常之理。”那与采云山朝夕相处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全在这句话里了。
我听懂大山之语了吗?
我曾经是一个越剧迷
少年时代我独爱看绍兴戏,业余时间大都花在看戏上,学校里有许多课外小组,什么合唱队、舞蹈队、话剧队等等,我都不屑一顾,甚至连女孩子无师自通的织毛线绣花都没学会。
不怕别人说我是老古董或骂我俗气,如果同时将音乐会票、舞蹈票和戏曲票放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戏曲票(特别是古装戏)。
人的兴趣爱好是天生遗传的还是受环境影响的,我没有仔细探讨过。我是如何染上戏瘾的呢?说来话长。
小时候我是个胆怯而腼腆的小姑娘,不爱唱歌跳舞,惟一的嗜好是描小人儿书里的古代仕女。那时在书摊上一分钱可以借两本小人儿书,所以,我常常去借了来描。最喜欢描的是林黛玉,因为她好看,我觉得她比薛宝钗和王熙凤都好看。我描过很多林黛玉,如果都保存下来,大概就是林黛玉的一生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仅是一种本能的唯美的感觉在驱使着我去做傻呵呵毫无意义的事情。大概是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从父亲的书橱里偷得一本曹雪芹的《红楼梦》,便回回吞枣似的读起来,字是直排的,眼皮翻上翻下,还不住地淌眼泪。最好看的是黛玉葬花与黛玉焚稿的段落,看了再看,每每泣不成声。回想起来,读《红楼梦》是我少年时代感情受到的最大的一次冲击,仿佛人在一夜间便长大了许多。就在那一年,上海越剧院演出了《红楼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母亲一起去看了。一个聪慧忧恺、善良多情的林黛玉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一招一式、一肇一整,莫不与我想象中的相吻合,我是第一次看到活的“林黛玉”,便认定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就是这样的了,整个儿地被她摄去了魂儿。可以这么说,林黛玉是我与戏曲之间的媒人。除此之外,越剧如诉如泣的音乐也让我陶醉,那曲调柔美清丽,委婉流畅,又不失慷慨与洒脱之处,人耳觉得熨帖,不知不觉地被它拴住了心。加之剧情的跌宕波澜,舞台布景的绚丽多彩,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啊!从此,我便喜欢看越剧了,那时,我刚过了十二岁的生日。
60年代初是越剧的黄金时代,绍兴戏在上海十分流行,拥有大批观众,剧场里几乎总是座无虚席,门口总是有人等退票。经常上演越剧的剧场有许多,比如人民大舞台、美琪大戏院、大众剧场、瑞金剧场、徐汇剧场,还有大世界等等。上海越剧院总是在人民大舞台演出他们的看家剧目如《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情探》、《盘夫索夫》、《西厢记》、《追鱼》,等等。那时候,人民大舞台是有三层观众席的,在三楼看戏看不清演员的脸,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心和鼻子尖,但票价便宜,花三毛钱就够了,这对于像我这样的将点心钱省下来买戏票的女中学生来说还是蛮有吸引力的。
有一次,上海越剧院在人民大舞台举行汇报演出,名角演员大会串,徐玉兰饰宝玉、王文娟饰黛玉、金彩凤饰凤姐、 吕瑞英饰宝钗、徐天红饰贾政。因此,戏票也涨了两角。
坐的人可多可少,有时一条椅子上人满为患,大约演到四点半左右,这时,站在边上的观众逐渐散去,一些无力支撑到晚上的人也会离去。座位稍空了些,但我们是决不敢离开的,派一个人去买点棒冰来,就着点心当晚餐,胡乱填饱了肚子,便等夜场戏,同时议论日场戏中的演员。夜场戏从七点开始,临开场前人又会多起来,有的人是专为看夜场戏来的,周围又站满了人。而我们常常得意,以我们的耐心和毅力总占着前排中心的最佳座位,这一毛钱真是太合算了!十点多,夜戏散场,出来已是星月相辉,街上空旷宁静了。回到家常挨父母骂,却觉得挨骂也值得。
和我要好的戏迷朋友一共三人,是初中的同班同学。我们四个人中有的钟情范瑞娟。有的喜欢毕春芳,有的迷上了徐玉兰和王文娟,但看戏总是四个人一起去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看戏看了三年,初中一晃儿就毕业了。记得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我们又浑身轻松地赶往剧场等退票。一大堆越剧迷围在门口,听说我们考取了向明中学,都既吃惊又羡慕,好像越剧迷中考取重点中学的是极少的,而向明中学里竟会有越剧迷也实属罕见。我看越剧也是付出了一定代价的,当时,班上的其他同学,特别是团支部的委员们,对我们这几个戏迷印象很不好,认为我们是迷恋才子佳人、思想颓废。班主任老师也几次三番地找我谈话,真可谓是苦口婆心。我这个人表面上懦弱内心却很倔强,我认为我没做错什么事,喜欢看戏又有何不可?况且戏中的故事大多是扬善惩恶,烦扬真诚、正直的嘛。于是,老师讲归讲,我仍旧看我的戏,而且和团支部的委员们相处得很僵,久久地人不了团。如今回想起初中那三年的时间,我并不后悔,虽然三好学生、积极分子之类的事从来没有我的份儿,然而,我感到我所获不少。因为,看了许多戏,使我对中国古典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专门到父亲书橱里去找剧本看。王实甫的《西厢记》、关汉卿的《窦娥冤》、孔尚任的《桃花扇》、马致远的《汉宫秋》、汤显祖的《牡丹亭》、洪异的《长生殿》等等,翻阅了许多许多。我不能具体地说出十五六岁的时候读了这些古典名剧,对我如今的创作有什么启发和帮助,但是,我敢肯定,对于我的文学修养、素质的提高、积累,它必定是有很大影响的。
除了喜欢看越剧,我还喜欢听黄梅戏。我用个“听”字,是因为在上海很少能看到黄梅戏。大概是因为我曾在安徽黄山茶林场呆了六年,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这人生中最美好的六年。安徽有些地方小调、民间山歌,与黄梅戏的曲调很接近,譬如,那首如今很时兴的《打猪草》,就说不上它究竟是民歌呢还是黄梅戏。黄梅戏曲调的质朴、流畅、清新、朗朗上口,听了让人觉得轻快而淡泊,在当时那个六亿人口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年代中,如何不让我倾心而如获至宝呢?想起来,我与黄梅戏好像是有点缘分似的。也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母亲生病住在华东医院,与她同病室的一位年轻的阿姨长得很美,跟别人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很甜。母亲告诉我,这个阿姨是演黄梅戏的,叫严凤英。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我看了她主演的电影《天仙配》、《女附马》、《牛郎织女》。我被她征服了,我崇拜她、怀念她。再后来,已是在安徽黄山茶林场期间,我风闻这位天才的表演艺术家惨死的消息,心中有说不出的愤然、凄然、茫然。过了若干年,我辗转回到了上海后,电视里曾播放过严凤英主演的《女附马》,我把它全部录了下来,闲暇时拿出来听听。看来我喜欢黄梅戏的感情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为着屈死的严凤英的。
我认为艺术是相通的,各类戏曲更是有着丝丝缕缕割不断的联系。因为,我爱看越剧,爱听黄梅戏,故而对其他一些地方戏曲也或多或少地看了一些。沪剧、锡剧、雨剧、婆剧以至于昆曲和京剧,我觉得中国的地方戏曲有着不可比拟的独特的艺术魅力。当今的现代艺术,现代舞、迪斯科、流行歌曲等等,给人以旋风般的冲击力,让人亢奋和激动,而地方戏曲却给人一种嚼青橄榄品味无穷的感觉。有些传统剧目,演了几十年,仍经久不衰,观众完全摆脱了剧情的纠葛,仅被演员的‘个眼神、一个水袖、一句唱腔、一句念白而倾倒。艺术奥秘无穷无尽,这实在是很值得探讨一番的!如今有些年轻人不喜欢戏曲甚至鄙视戏曲,以鄙视戏曲来显示自己的现代意识,我以为你尽可以不喜欢,然而,你不能鄙视,你的鄙视只能显示出你的浅薄与俗气!
我已步入不惑之年,少女时期那种不顾一切的热情已经没有了,多了许多克制精神,加之生活坎坷而繁忙,闲情逸趣亦减少了许多,我已经变得很难再崇拜什么或沉迷什么了。戏院是极少地去了,戏也是难得再看了,不过大凡电视里转播越剧或黄梅戏,我还是尽可能地看上片刻的。说一句老实话,现在看越剧总不像少女时代那般如醉如痴,妙不可言了。是人“老”了、兴趣爱好转移了呢?还是如今的越剧确实不如以前的好看了呢?我琢磨着大概是兼而有之吧。老一辈的越剧演员在儿十年的艺术生涯中磨出了儿出拿手好戏,60年代正是她们达到艺术顶峰的时候,那戏演得真叫炉火纯青,令人叫绝。如今,这一辈的越剧演员大都已年过花甲,客观地说,外形和嗓音都不及以前了。而年轻一辈的越剧演员学习她们的唱腔,学习她们的剧目,一招一式、起调拖音可以摹仿得以假乱真,然而,那种内在的神情气质却不是单靠摹仿就能学得会的,这样一来,戏的魅力不可避免地减少了。观众在看戏的时候仅仅说:
“哦哟,这个人学王文娟学得像睐!那个人学尹桂芳学得像味!”可是,对戏的评价呢?对这个青年演员本身的创造力的评价呢?我很担心,长期下去越剧的观众会失望的,摹仿力毕竟不是最高的艺术境界,惟有创造力才能使艺术具有永不衰老的魅力。
也许我是在妄加评论,对于戏曲我毕竟是个门外汉。
我以为越剧及其他地方戏曲的发展,关键有两方面,一是剧目的充实与更新,二是演员素质修养的提高。近几年来,在我所看到的越剧中,最好的是浙江小百花剧团演出的《五女拜寿》。戏是新戏,编剧好,演员也不错。看了《五女拜寿》,我感到越剧实在是大有发展了。可惜的是,像《五女拜寿》这样的好戏、新戏实在不多,特别是在拥有全国实力最强的上海的越剧院。地方戏曲剧目的更新要符合本剧种的特点,像越剧这种基本格调抒情的剧种比较擅长表现心理情感的跌宕起伏,选择题材时可以尽量朝着这方面靠拢。我讨厌不顾自身特点地去赶时髦的做法,那样只会在矫揉造作中丧失了自身。说到越剧表现现实题材我举双手赞成,不
过,我觉得最好让男女合演的剧团来担负这个仟务,我看过上海越剧院三团演的《浪荡子》,确实不错。但是,如果让女小生装扮现代男子,少
了长袍高靴的掩护,女人总归不像男人,总让人感到别扭石上海电视台举办了两届越剧青年演员大奖赛,一大批优秀的青年演员脱颖而出。遗憾的是大部分青年演员还只是停留在学习流派学得惟妙惟肖的程度。我以为真正有志于从事越剧艺术的青年演员应该有这样的抱负:学老师是为了超出老师而创造自己的流派,创造自己的保留剧目。这不是狂妄,而是干事业的气魄!
上海电视台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同时拍老、少两组《梁山伯与祝英台》。当时我去剧组采访,我对“小英台”陈颖说:“你真幸运!”她先是很天真地笑了,随即又露出一丝苦恼,说:
“我很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但是,如果不来拍电视的话,我就可以参加《燕山棋缘》的演出了。”她为失去塑造一个新角色的机会而遗憾,我以为陈颖在别人看来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有这种遗憾,她的内心是充实的。我还采访过赵志刚,我问他最喜欢哪个角色?我以为他会回答是何文秀或沙漠王子,那是尹桂芳老师的名剧,亦是他学得最好的剧目。然而,赵志刚回答我,他最喜欢《玉镯记》里的知府大人严天民。赵志刚答得好,《玉镯记》是新剧目,严天民是赵志刚独立塑造的角色,他这般回答表达了他超越自己和别人的决心与信心。可惜我没有看过这出戏,但我相信那必定是一出好戏。
因为,我曾经是个越剧迷,而现在仍旧是越剧的忠实观众,所以,我盼望越剧艺术之花愈开愈盛。而我相信无论时代如何贬速地朝着现代化发展,作为体现民族传统文化的地方戏曲将永远有它生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