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1
无可奈何花落去
小时候,我听奶奶讲过一个故事:有三兄弟要去寻找幸福,在分手的三岔路口,他们相互约定,十年后到此相逢,比比看谁最幸福。大哥朝东走了,走到大海边,在一条商船上当了水手;二哥朝南走了,在平原的乡村里和一位农家女结了婚;小弟朝西走了,走到边疆,参加了军队。十年后,他们相逢在那个岔路口。大哥已是一位船长了,他的船远航许多国家,钱多、见识广,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小弟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了,他的士兵对他非常爱戴,敌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他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二哥还是一位普通的农民,但是,他种的稻谷方圆几百里都闻名,他栽的果树把一座山都遮住了,他们安居乐业,他觉得自己也同样很幸福。三兄弟都得到了幸福。
当时,我很傻气地问奶奶:“如果大哥朝南、二哥朝西、小弟朝东呢?或者大哥朝西、二哥朝东、小弟朝南呢?他们还会不会有幸福呢?”
“会的,勤劳勇敢的人总会有幸福的。”这是奶奶的回答,跟许多童话故事里说的一样。
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幸福,可是,到底怎样才算幸福呢?
很早以前,我曾经想当个越剧演员,我觉得能在舞台上生活,接受观众的掌声,那真是太幸福了。有一次,我差一点考上了越剧团,后来,因为父母的反对才没去成。现在有的人对我说:“王小鹰,幸亏你那时没去唱越剧,否则,现在哪能成为女作家?”可是,我却在想:倘若我当时真的去唱越剧了呢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被作为保送出国留学的选拔对象参加了体验、笔试、 口试,成绩优良,最后一关政审,校长让我写一份对自己地主外公的认识。其实,我外公是个小土地出租者,他从别人处租了二十四亩田,又转租给人家。因为,他觉得读书人种田丢面子。我如实地写了,结果,我就在政审这一关里被淘汰了。倘若我当时很“深刻”地认识一番呢?倘若我真的被保送出国留学了呢?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要上山下乡。妹妹正巧初中毕业,我们姐妹俩必定有一个要下乡的。当时,我们俩都争着到乡下去,想让对方留在城里。妹妹报名到黑龙江建设兵团,血书都写了,终因家庭出身是“走资派”,而未被批准;而我报名到安徽黄山茶林场,这个农场刚从劳改农场改成知青农场,用不上严格的政审,于是,我被“光荣”地批准了。我妹妹进了工厂,我到了农村,在大山里经历了六年的风风雨雨、坎坷曲折,并在那儿遇到了我的终身伴侣。现在有人对我说:“王小鹰,你那六年的山区生活,为你现在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素材,怪不得啊……”而我常常会想:倘若当年我妹妹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了呢?倘若当年我就留在城里当个工人了呢了
1974年,我从农场调回上海,分在机电设计院工作。设计院领导见我是高中生,对我很重视,不让我描图,让我参加设计组。我刚去不久就参加了电子分色机的设计任务,跟着技术员们测绘样机、制图、焊试验版、排程序,后来,机器搞成功了,我也分享到一份喜悦。我的师傅是一门心思地培养我,帮我补习《晶体管脉冲线路》和《程序控制》等课程,他说我挺聪明,很有希望当女工程师。1977年,高校恢复考试制度,我报了名,许多人劝我:“机电设计院这么好的工作单位,大学毕业后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别去考大学啦。”可是,我想起十年前被毁灭了的上大学的梦,我还是去考了,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告别了机电设计院。现在,偶尔碰到设计院的老同事,她们会说:“王小鹰,你很有远见,当时若不上大学,哪有今天呀!”“你们留在设计院不是也很好吗?”我颇得意地回答,心里却又翻腾开了,倘若我当时不考大学,在设计院一直干下去呢?
类似这样的“倘若……”,我可以自问上许多许多。
在人的一生中会遇到数不清的岔路口,而每个人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路,这种选择几乎是决定命运的。而选择的时候却往往是无意的,会不知不觉,会凭一时的冲动,会被当时的环境所左右。事后,人们常常叹息:
“当时我倘若怎样怎样该多好呀!唉!”
为一时选择的失误则悔恨终生的人,生活还有什么滋味呢?
经常要遇上刊物约写“你怎样走上了文学之路”一类的文章,于是,我也就常常思索,我究竟是怎样写起小说来的?可以说出许多理由,诸如历史的责任感、生活的感召力等等。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一种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命运之神力”,推着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正所谓“无可奈何花落去”!因为,我在人生最善于憧憬和幻想的年纪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当作家。
然而,我现在已经是非常地喜爱文学这个行当了。我常常向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感谢,感谢它安排我走上了这条路!
回顾往事,当我庆幸自己没有“倘若怎样怎样,幸亏这样这样”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探究“倘若怎样怎样”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当个越剧演员会不幸福吗?出国留学会不幸福吗?当个工程师会不幸福吗?哪怕在黄山茶林场呆上一辈子,就真的无乐趣而言了吗?那么,那么多的越剧演员、出国留学生、工程师,那么多的工人、农民、服务员、教师……他们生活得幸福吗?在这种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中,我常常品味到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滋味,正是由于这种滋味,我才一篇接一篇地写起小说来了。
我相信,人生总是充满艰辛坎坷,也充满韵味和乐趣的,没有这两方面的因素,小说是写不出来的。
实在不要去叹息、懊丧命运的不济和选择的失误,只需真诚而勇敢地生活下去。
生活与艺术
对于我来说, 目前这个阶段是最不能谈论艺术的时候。说起艺术,总是一种高雅的情趣,需要有清静圣洁的心境去感受它、品味它、欣赏它。然而我现在从早到晚像陀螺似的忙碌,买菜、收拾房间、给女儿把尿、冲奶……惟有阿姨将女儿抱到大街上去玩耍或者女儿闹累了睡着的时候,才能急急忙忙地爬几行格子。过去,着迷似的喜欢看戏,有好戏,路再远也会兴冲冲地赶了去:,现在一到晚上,就想靠在枕头上翻翻报纸,看几段有催眠作用的电视剧,然后呼呼人梦乡。过去,常有兴致铺纸研墨,学几笔黄宾虹山水,裱将起来自我欣赏一番。现在,书桌上永远堆满了女儿的奶瓶、尿布、手巾、围嘴和玩具,将它们挪挪开,摊上三百格小稿纸勉强可以,要铺开哪怕只有六十多厘米见方的宣纸却是不可能的了。过去早晨起床,头一件事是将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绿,容颜焕发。现在却常常忘了梳头,一件衣服不到人说不堪忍受的地步总懒得换。我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我时常自嘲而又自豪地这般说‘,过去的许多矜持、清高、浪漫情调让位与了随和、马虎、实惠等。思量起来,艺术仿佛离我很远了,不免兀自有些懊伤, 自惭形秽,却往往也只是瞬间而己,尤有太多的t1暇由你去伤感往事,一桩接一桩的现实逼着你去一作、去忙碌、去解决问题。
有故朋旧友搬了新居、应邀前去贺乔迁之喜,着实为那典雅精巧的室内装演所倾倒。小小过道,一壁贴一巨幅风景照片,马上拓开了视野,再放上一只造型别致的小圆桌两把长靠背软垫椅,俨然是一处幽雅的小餐厅;窗户原本简陋,却别出心裁加宽了窗权,错落有致地摆上几只瓷器的变形小动物,或彩霞满天或晴空万里或繁星点点,各各相映成趣。我赞不绝口,叹道:真可谓角角落落都是艺术了。朋友却说:“每天在厂里干八小时活,来回挤车起码两小时,回到家里再不艺术艺术,做人真没有意思了。不过讲到底,我们这也是附庸风稚,形式上艺术一下而已。在你面前可是班门弄斧了。”我连连摆手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忙得没有功夫去艺术了。”朋友真心实意地说道:“你们本来就是搞艺术工作的人,骨子里艺术了, 自然无需靠形式的艺术装点门面了。”我也真心实意地谦虚道:“你没上我家看看,现在是尿片与书报齐飞,奶瓶与墨水瓶共一桌呀!”朋友马上说:“太棒了,这才真正具有艺术性呢。”我愕然,随后是会心地大笑。朋友的话确实含有朴素的艺术见解。我在想:我与朋友的一番对话似乎也挺艺术的吧?
日日上菜场买菜,便有了自己的经验,决不买公家菜场的菜,虽则价格稍便宜一些,然而除却拣剔去的老茎枯叶,实际上与自由市场上的菜差不多价格了,还得贴上比生命还宝贵的时间去拣。因此我从来是直奔自由市场,那儿的菜价格辣手,货色却也新鲜,葬菜菠菜一根根剔得煞煞干净,买回去只需洗一下便可下锅。天长日久,我渐渐有了自己的老卖主。那是一位中年汉子,他的摊位.上的菜总是码得整整齐齐如一垛垛城墙。他的菜绝对于二燥不渗水分,看上去虽有点干瘪,但分量实足,且少烂叶、他总是满面春风地接待顾客,称完秤、将菜仔仔细细装进你的篮里,末了总还要用五指撮上一小把菜加给你,让你感到得了点小便宜而心悦诚服。有一日,这位中年汉子的摊位空了出来,于是,不断有人去问他隔壁的菜贩子,得知他回乡去了,不做生意了,便引出了一大片遗憾的叹息声。虽勉强去买别的菜摊的菜,心.里总觉得那菜远不如他的菜好,凭良心说,菜实在是半斤八两差不多的。一位退休工人模样的老伯伯一边看菜贩子的秤星准不准,一边数落着:“你们总要扣人家一点分量心里适意点是吧?看看那位爷叔,总归多给一点的,人家心里舒服,就日日买他的菜。这就是做生意的艺术,懂吧?”当时我在旁听了忍俊不住,老伯伯瞪着我问:
“你笑什么?”我忙澎直:“大爷,你讲话有艺术水平。”
经常趁阳光明媚的日子带女儿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公园里有许多带孩子来玩的奶奶外婆阿姨们,凑在一起有没完没了的话题,那里是货真价实的婆婆妈妈世界,却很少有飞短流长,话题清一色围绕孩子,从孩子的吃说到孩子的尿,从孩子的笑说到孩子的哭,从孩子的头顶说到孩子的脚跟。那里的谈话总是那么的慷慨无私,每个人都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养育孩子的经验介绍给别人听,希望别人能采纳。他们介绍自己的孩子,那神气活像一个个雕塑家在向大家介绍他新创作的艺术作品,事实上,养育一个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不正是最伟大的艺术吗?醒悟了这一点,我心中充满了崇高而纯洁的激情。
我领着女儿回家,正是深秋的时节,落叶缓缓下坠,铺满了人行道。一岁半的女儿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她必须将每一片落叶都踩上一脚才肯往前走。我兴趣盎然地跟随着小小的她,看她小鸭似的摆动着身子,抬起小脚往翘起的落叶七踩去,落叶发出清脆的咕嚓声。我感到这真是一幅绝妙精伦的图画,一帧了不起的艺术品,于是心中又有了那种宁和安详高雅的感觉,这正是一种久违了的艺术的感觉呀!
人生的秋季
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倏忽已走进人生的秋季。在年轻的时候是很害怕长到这个年龄的,回想起来,当眼角发现一丝皱纹或从鬓间拔下第一根白发的时候,那种惊慌恐俱周章失措简直如同世界末日一般。以现在的心境去回想那时候的模样,便会从心底里发出爱怜的微笑,就像看见我的小女儿伸出小手去接被第一阵秋风刮下的落叶,紧张地呼喊着:“妈妈,怎么办呀?大树妈妈的孩子掉下来了!”小孩子总是喜欢朝气蓬勃的春天和热烈奔放的夏天,他们不喜欢树叶凋零的秋天,他们也不喜欢妈妈会老。我的小女儿总是很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看你很漂亮,一点也不老。”可是秋天总归要来的,妈妈总归要老起来的,就像孩子总归要长大一样。现在,我望着眼角抹不去的细纹和鬓间越来越多的白发,我已经很熟悉很坦然了,我想这便已经是我的风景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秋景常被文人骚客涂抹上萧瑟悲凉的色彩,却也有杨万里潇洒地唱出“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的新句,王勃笔下的秋色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瑰丽,我更喜爱刘禹锡秋词中“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清雅恬淡。人生走进秋季以后,渐渐地已经看得见生命的全过程了。譬如爬山,爬过了大半座山,前面爬过的路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抬起头,山峰也隐约可见了,还需爬多少路到达峰顶心里也有数了,于是便不再猜测,不再急躁,不再幻想,不再忧惧,对自己说:只管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往上爬就是了。:这就是秋天的心情,这就是中年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人生变得简单,命运也似乎变得可以由自己把握了。这种心情的转变和形成于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亦像秋风不知不觉地来了,树叶不知不觉地褐了一片,又红了一片,不知在什么时候竟都落下了。
在人生的秋季里,时间愈加珍贵起来,因为生命余下的已经不很多了,年轻人的富足和奢侈对我们来说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册着手指算,要做的事太多,只能放弃许多欲望和梦想,用有限的生命去尽力做好几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头等大事,便是养育女儿,因为我是母亲,养育女儿当然是非做不可的事。第二件事,便是写文章,因为命运派给我的角色是个作家, 自然是不可不写的了。说实在话,这两件事已经几乎耗去我全部精力,何况总归还有些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做的呀。舍弃了年轻时的爱好,淡漠了许多兴致,只专心做着必须做的事,做事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这件事作为存在的我必须要做。这样的日子平淡无奇却很实在,刘禹锡秋词后两句是“试上高楼清人骨,岂如春色曦人狂。”这就是秋季的状态,这就是中年的状态呀。惟一的期盼便是:愿我人生的秋季能尽可能地持久一些,因为我的女儿对中年的我来说还太小太小。
让母爱博大一些
母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感情,从前,我一直是这么认识的。对这个伟大命题的动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
女儿的托儿所开“六一”联欢会,邀请家长与孩子们同乐。联欢会内容丰富多彩,每个教室都有不同形式的游戏,还有“小吃街”,还有儿童美术片录像。各班级表演歌舞节目之后,便是自由活动,家长可陪着自己的孩子尽情玩耍。我女儿最喜欢看美术片,我领她去了电视室,女儿拣了张小椅子坐下,马上全神贯注地投人了小猴小兔小熊们的世界。我替她去“小吃街”领来了各种小点心,她都顾不上吃,我不再打扰她,悄悄地退到墙边,倚窗而立。女儿看电视,我看女儿,这是一种宁静的享受。然而,这种佳境维持了不多久就被打破了。陆陆续续有家长牵着孩子进来看电视,这儿位置好,那儿位置好,声音嘈杂起来。我看见女儿的小脑袋一会儿晃到右边,一会儿晃到左边,晃了一会儿,女儿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委屈地说:“妈妈,我看不见了。”我才发现有两位家长抱着自己的孩子坐在女儿前面的小椅子上看电视,大人尽管坐着也总比三四岁的小孩子高得多,女儿只好看他们花花绿绿的背脊了。于是我轻轻走上前,低声对那两位家长说:“让小固坐着,你们站到边上去好吗?否则后面的小孩子要看不见了。”两位家长都没起身,一个说:“我这小因作来兮,不肯一个人坐。”另一个则将手中的食品袋朝我眼前举了举,那意思是:孩子要吃东西,我要喂他呀。无奈,我又重复了一句:“后面的小孩子看不见了怎么办?”一个家长缩了缩头颈,把背讴楼了起来,这样,她的高度就矮了一些,另一个家长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了。显然,她们对我的批评都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尽管她们的背脊依然挡住女儿的视线,我已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我只得将女儿抱起,站在墙边看电视。
这确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粒水珠淹没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也许,仅仅因为女儿那张委屈的小脸才引起我对这样一桩小事的反复思索。我也是母亲,我十分理解那两位母亲的举动。家长难得进托儿所与孩子们一起游戏,这种时刻孩子们是特别地会“作”,那两位母亲为了满足孩子的要求,一个宁愿弯腰屈背地坐着,一个甚至不顾有失风雅坐在地板上,她们为了孩子把自己的体面都抛在了一边,她们对孩子的爱应该说是无私的。可是,她们在无私地爱护自己的孩子的同时,却没有顾及其他的孩子因为她们的举止而受到了妨碍,她们忘我地沉浸在母爱中,甚至忘记了友爱以及公共道德等等。从这意义.上说,母爱好像又很自私,忘乎所以地排他。于是这个问题便在我脑海中长久地盘旋,像一只惆啾不止烦人的小鸟。
曾在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有一位年老的母亲,她的年届不惑的儿子因为她的缘故迟迟找不到对象,这位母亲为了不再拖累儿子的婚姻大事竟然跳楼自杀,母爱的无私无畏足以使世人震撼。然而,后娘虐待前妻孩子的故事从古至今我们己经听得太多太多,母爱的自私与排他似乎也是不可置疑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始终找不到答案,我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母爱无私与自私的选择,那是在我的女儿尚未出世的时候。我四十出头才怀上孩子,当孩子在腹中轻轻蠕动的时候,那种浸透全身的母爱的幸福感是无可言喻的。有一日,我去医院做常规检查,出门前家人千叮嘱万叮嘱,上车下车要小心。车来了,我正小心翼翼抬脚上车,但见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竟还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纸箱,也待上车,她哆嗦着抬脚,却无力举起那只纸箱。我本能地想伸手帮她拎一把,忽觉腹中婴儿“呼”地一动,便犹豫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我想装作没看见老人而自顾自上车,可是老人那被皱纹包裹着的眼睛却巴巴地望着我,我想伸出手去帮她,腹中的孩子却又阻止了我。售票员大声喊,“快点快点,上呀!”我进退维谷,仅仅两三秒钟的时间,我却仿佛经历漫长无边。幸亏后面又赶来两位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催促着:“上呀,上呀!”一边趁势一推,将老太太与我一起拥上了车,车门“呕哪”关上了,我汗如雨下!现在,每当我回想起以往的这一幕时,就问自己:母爱无私乎了自私乎?也许,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一如世界上许多问题尚未找到答案一样。当我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来安抚自己不安的心的时候,我想起曾经听到过的遥远的悲壮的传说:在过去战争年代中,根据地的一些老百姓,为了抚育革命者的后代,备尝艰辛,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不也曾吮吸过苏北射阳河畔不知名大嫂的乳汁吗?那种母爱是真正的无私得伟大,让人敬仰,那种母爱已不是单纯的本能的母爱,母爱与一种高尚的人格结合在一起,与一种不屈不挠的献身精神结合在一起,人格与精神的力量使母爱升华为一种人类之博爱!自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这种伟大而高尚的境界的。但是,人类社会不仅仅需要亲情的母爱,还需要道德的友爱与博爱,我们现在做母亲的,能不能让美好的母爱再升华一点呢?
当我在结束这篇短文时,我应该坦白地承认:我写这篇文章的动因也并非全然无私,真的,倘若在那个“六一”联欢会上,那两位家长的背脊挡住的不是我女儿的视线而是其他孩子的视线,我会有这番感悟吗?
关于“银婚”的话题
据辞海中解释,金婚银婚钻石婚都是欧洲人的习俗,他们将婚姻关系保持二十五年的誉作“银婚”,将婚姻关系保持五十年的誉作“金婚”,至于“钻石婚”的年代愈发长久了。可见,西方的道德观价值观中对稳定美满的婚姻还是取赞赏态度的!
我们这辈人,即在社会上被称作“老三届”、“老知青”的,大都在70年代中后期结的婚,结婚时年龄都不小了,二十六七,三十左右。掐指算算,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若还保持着婚姻关系的,差不多都要到“银婚”之年了。
我有几个要好的女友,我们曾经约定,每对夫妻过
“银婚”都要摆宴庆祝。我们知己知彼,谁怎么谈的恋爱怎么结的婚,大家都很了解。两个人能够携手走过那么长一段人生路,确实很不容易,其间甘甜苦辣惟有自己知道。我们都约定了,举办“银婚”晚宴的那一天,
“老娘子”也要穿得像新娘子那样漂亮。我们结婚的日子差不多都是在“文化大革命”那苍白的岁月里,我们的婚礼都十分简朴,没有雪白的婚纱,没有盛大的酒席。隆隆重重办一席“银婚宴”也算是对我们人生的一种补偿吧。
父母辈都很赞同我们举办“银婚宴”,他们的“银婚” 日子正是在那“文化大革命”恶梦之中,哪里还能谈及什么结婚纪念?所幸,我的公公婆婆终于隆重地庆祝了他们的“金婚”。宴席上,公公喝多了酒,满脸红光,自豪地说:“我和你们妈妈结婚五十年来从没吵过一次架。”孩子们都抿嘴偷偷地笑,因为大家知道,公公婆婆不吵架,是因为婆婆总让着公公的缘故。而我母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我父亲过早谢世,使她不能像婆婆那样庆祝自己的“金婚”。父亲去世那年,她未满花甲,亦有好心的同事为她牵线搭桥,都被她断然拒绝了。
母亲与婆婆都是抗战初期投身革命的女战士,当年她们毅然抛弃一切投身革命洪流,反侵略反压迫,为民族解放,为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其中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为争取妇女平等独立的社会地位。应该说,她们是女性解放的先驱。然而她们在道德观上依然保持了优良传统,骨子里她们是很“贤妇”的。我虽然做不到像婆婆那样五十年不跟公公红脸,我与丈夫常有争吵,吵得几天不说话也是有的。不过,我还是基本上继承了她们的道德传统,所以我一直是很看重我的结婚纪念日,对“银婚” 日是期待已久了。
当我们兴致勃勃地筹办我们的“银婚”庆典时,举目周围,愈来愈多的婚姻没有坚持到“银婚”就破裂了,我终于伤感地意识到,现代社会,能够拥有“银婚”纪念日的人愈来愈少,能够如我公婆那样恩恩爱爱庆“金婚”的更风毛鳞角。 日后,会不会有一天,“银婚”、“金婚”被当作稀罕的古董放置在博古架上供人品尝玩味呢了
从前,“贤妻良母”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褒扬,可现如今,如果你说这个女人是“贤妻良母”型的,至少是带点轻蔑的意味吧?
现代社会,各种思潮横流,道德、价值甚至是非都没有了统一的标准。那么,究竟怎样的女人方称得“贤妇”呢?倘若你在单位里劳碌了一天,下班回家,又有一大堆家务事等着你去做,而你的丈夫却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报;或者你的丈夫经常地不回家,你将会如何对待?再深入一步,倘若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义将如何处置呢?你会像外婆祖母们那样默默地容忍吗了
我的妹妹们出国留学而导致婚姻破裂,我母亲开始是坚决反对,写信苦口婆心地劝说,义正辞严地批评,仍是挽回不了妹妹们的婚姻,母亲为此感伤叹息了许久。而我,因妹妹身在他乡,便担当了她们的诉讼代理人,虽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心中却忐忑不安,仿佛是我拆散了妹妹们的婚姻似的。许多年过去了,妹妹和前妹夫都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母亲也终于接受了现实。当母亲八十岁生日的时候,远在法国和美国的妹妹阖家回来给她庆贺。面对不同国籍的女婿们,我母亲表现得宽容大度,热情好客。
我十分佩服我的外甥,当年,妹妹与妹夫离婚时对簿公堂,主要就是为了争夺对儿子的监护权,那年外甥正好八岁。如今,他已是纽约的大学生物系的高材生,一米七六的帅小伙子了。他跟他妈妈生活在一起,与妈妈现在的老美丈夫相处得如同知己朋友一般;而每年圣诞节他去他爸爸那儿,又跟他爸爸现在的老美妻子及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相敬如宾,友善和睦。他生活得勤奋努力、快快乐乐,丝毫不见离异家庭的孩子们常有的阴郁和伤痛。
我还有个外甥女高中毕业考取纽约朱丽叶音乐学院学钢琴,全家都为她高兴。头一年放假回家探亲,她给我们看一张男朋友的照片,是个金发碧眼的有着爱尔兰血统的美国少年,与她一起学音乐的。虽然我们都觉得她谈恋爱为时过早,但我们都告诫自己:不要太保守,不要太落伍!于是我们苦口婆心说服了我母亲,按我母亲的本意,十八岁的少女,刚上大学,怎么能谈恋爱!何况还是个外国人!我们没有批评外甥女,我们都对她表示衷心的祝福。第二年,外甥女回家探亲时我们又关切地问起了那位美国少年,不料小姑娘轻巧地一挥手说:“不理他了。”随即又拿出一张照片给我们看。这回是一位黑发黑眼珠的台湾籍小伙子,还穿着海军的军服,十分英俊漂亮。她甜滋滋地告诉我们,这是她现在的男朋友。我们一时都呆住了,我们虽然都努力地加紧脚步跟上时代的发展,但我们还是看不懂现代的青少年,我们不是不承认自己是落后了。当然,最终我们还是扭转了自己的情感,我们还是诚心诚意地给予外甥女最美好的祝福,不是祝福她天长地久,而是祝福她快乐。
我的父亲逝世已经整二十年了,我们姐妹们为他在福寿园竖了一块大理石浮雕墓碑,以寄托我们对父亲无尽的思念。墓志铭后要镌凿竖碑人的姓名,我们为此犹豫再三,反复掂量。开始我们打算将五姐妹五女婿的名字一起刻上去,我们想父亲是一定喜欢看到我们夫妻恩爱的。可是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只将我们五姐妹的名字刻上去。我们生怕日后又有谁的婚姻发生变故,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要抹掉就很困难了。。我们并不怀疑我们爱情的真诚与牢固,我们只是更现实更理智了,我们知道如今的世界诱惑太多,变化太大,有时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故友隔几年重逢,常常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那位还是从前的那位吗了”我们的丈夫们都大度地表示理解我们的决定,我们为这份理解而感到幸福。
近日,在一份妇女报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刚刚过去的20世纪,社会价值观已经出现多元化态势,现代爱情观在和古典爱情观进行了无数次碰撞、较量之后,依然难分胜负,最后以并驾齐驱的姿态进人21世纪……现代爱情观以不可小觑的力量,冲击和侵人我们的生活。”
我将这段话读给丈夫听,我小自翼翼地问他:“我们在21世纪来庆祝银婚,是不是有点太落伍了了”丈夫笑道:“有什么落伍不落伍的了不是说并驾齐驱吗?西方社会现在也越来越回归传统家庭了呢!”我一颗心落了地,其实我是在试探他的。
不管社会进化到如何现代的程度,祝福一段诚挚和谐的感情总是不会落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