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从赵立洋这套说辞中，听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

首先他在介绍的时候，只说了“部队上的同志”，对部队的具体番号或者职能，他有意的忽略了。

如果是地方上的单位，以他赵主任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性格，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所以这四个军人很有可能来自某个有保密等级的单位。

而他们偏偏挑在两个美国人离开之后才来，应该也不是一个巧合。胡杨分析至少有过半的可能，就是专门挑了这个时间-。

避开外国人，保密单位，数控铣床，这些条件加起来，胡杨差不多已经猜出了要加工的东西是什么。

作为在场年龄最小的，胡杨主动伸出手：“我叫胡杨，叫我小胡就行了。”

看起来最多四十岁出头的中校也伸出手：“我是方达文，这是肖克，冯逢，李春元。这次要辛苦小胡同志加个班了。”

胡杨赶紧表态：“都是为国家做贡献，这是我应该做的。”

赵立洋在一旁拿来了鞋套，说道：“那咱们赶紧进车间吧。”

一众人全都换上鞋套之后走进了车间。头一次见这么干净车间，包括两个八级老师傅都会感觉有些惊奇。

四个军人表现稍微好点，估计也是见识过真正的无尘操作间。更多的是惊讶于，为什么要给铣床弄个无尘车间，数控铣床说到底也还是铣床啊。

工作台上，少尉冯逢把一张图纸铺开。他站在最前面，其他三个都隔了至少两步远。另一个叫肖克的少尉，更是自顾自的在车间里四处溜达。

就是这个叫肖克的人，胡杨现在非常确定，他肯定是自己的同行。甚至有可能，就这个系统里的某个前辈。

冯逢很明显是一个技术类军官，这次任务主要动手的就是他。

那位少校李春元也应该和冯逢稍微一样。而那位军衔最高的方达文，无论是从年纪还是气质上，都像是在一线作战部队待过的军人。

毕竟不是科班出身，胡杨看图纸的能力并不强。只能隐约看出，这个要加工的东西是有曲面的。数控铣床的确科技加工曲面，但他们面前这台不行。

曲面加工理论上至少需要需要三轴联动才行。而眼这台斯通公司的数控铣床只是普通的双轴。所以胡杨一时也弄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在两位老师傅面前，胡杨很明确自己操作员的身份。所以很懂事的站在边上，把主要的位置留给这三个人。

冯逢推了推眼镜，便开始对图纸的解说。

胡杨看的没错，这就是一个需要曲面加工的零件。当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简单曲面。

放在十几二年后，别说简单曲面，就是复杂曲面加工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工艺。可放在现在，这个工艺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此时我过技术落后，又被巴统限制技术进口，遇到这样的曲面，我们只能是用手工加工。

靠工人师傅用锉刀一点一点地锉出来。生产效率就不说了，关键是这样锉出来的工件，会有很多问题。

精度低，部件表面粗糙度，金属内残余应力等等...尤其是这最后一条残余应力。

胡杨对金属应力问题，还真是有些了解的。上一辈子，他曾经利用掩护身份，从欧洲一家破产企业中购入了一百多吨，存放时间超过十五年的大型金属基座。

当时胡杨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一度非常不解。为什么一定要购入这些看起来就像废铁一样东西。

在他的概念中，这些堆放了十几年都没用的东西，不是废铁又能是什么？

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胡杨专门找了金属加工方面的专家，询问了这个问题。听过原因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还真是宝贝。

就是因为这残余应力。

机械加工和强化工艺都能引起残余应力。如冷拉、弯曲、切削加工、滚压、喷丸、铸造、锻压、焊接和金属热处理等，因不均匀塑性变形或相变都可能引起残余应力。

残余应力几乎都是有害的，如零件在不适当的热处理、焊接或切削加工后，残余应力会引起零件发生翘曲或扭曲变形，甚至开裂。或经淬火、磨削后表面会出现裂纹。

残余应力的存在有时不会立即表现为缺陷，而当零件在工作中因工作应力与残余应力的叠加，使总应力超过强度极限时，便出现裂纹和断裂。

零件的残余应力大部分都可通过适当的热处理消除。但这些用于精密机床基座的大型金属部件，很难通热处理释放残余应力。

所以长时间静置，让金属内残余应力自然消散，便成了最好的方法。所以这些看起来像废铁的东西，其实和好酒一样越陈越好。

同样道理，就是因为残余应力的存在。用高速机床加工出来的零件，与手工锉出来的零件，即使形状完全相同，其物理性能也会有很大的差异。

数控精密加工水平，是一个国家制造业的水平最直观的体现。

可能是高技术的人都有的通病。一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就不太爱说“人话”。

说了好一阵子之后，胡杨才逐渐搞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冯逢少尉说的很复杂，但用胡杨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伪三轴联动。

两位八级的老师傅，在冯逢少尉的构想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要用两位老师傅几十年的经验和功力，代替加工中的第三个轴。

这个解决问题的思路并没有错，而这次实验也应该会成功，但他真正目的却达不到。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虽然三轴联动就可以加工曲面，但实际上需要五轴联动，才能弄出一个能达到要求的零件。

一台数控机床的精度固然非常重要，但胡杨却明白加工程序中的核心算法，也是重中之重。这就像人都要两条腿走路，缺了谁都不行。

的确是可以用两个八级的老师傅代替一个轴。但走刀路径要怎么搞？胡杨并没有听到冯逢说清楚。

两位老师傅到底是阅历丰富，虽然理论水平不如冯逢，但人家毕竟是实际操作的大行家。所以很快便跟上了冯逢少尉的思路。从一旁取过笔纸之后，开始在上面手绘图纸。

游标卡尺，量角器，圆形的滑轨....等等部件一个个出现，然后拼凑到了图纸上。这个东西上面，还真是有点逆向思维的意思。

并没有试图改造刀头的部分，而是选择让材料本身发生位移。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大，但也透着深深的无奈。

胡杨推测，如果能得到允许的话，这个冯逢少尉肯定更愿意把这台数控铣床拆开，而不是想现在这样给它装外挂设备。

一台价值两万美金的数控设备，拆他是肯定没戏的。让他们这么折腾估计就是保机这边能接受的极限。

胡杨当然也不能一直在边上看着。两位老师傅在研究图纸的时候，冯逢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十分郑重的取出一张明显修改了很多次的图纸。

图上很多地方都明显修改过很多次，所以看起来乱七八糟。

好在胡杨最近一直在积累机械加工面的知识，所以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张加工方案。上面的看起来乱七八糟的线条，就是走刀路径。

做一个平静的旁观者，胡杨很容易就从冯逢的几个小动作上判断出，这张图是他的得意之作。

冯逢把胡杨拉到身旁：“这是我通过计算画出的走刀路线，这些数值标注的意思是...这个公式的代表....还有这个位置，我设计提刀到-7.25.....这里我想把数值设定成0可以吗？”

胡杨说道：“不行，默认最小0.01。我建议设成0.35，产生的冗余数据会比较少。”

“0.35吗...”冯逢立刻在草纸上进行演算。几分钟后冯逢完成了计算，看着结果说道：“这个结果还真是.....”

冯逢突然一脸意外的抬起头：“这些公式你都懂？”

胡杨轻轻点头：“能看到这几个。”

冯逢说道：“哦，那就太好了，我跟你说一下，这个公式的是....”

又是一轮讲解之后，胡杨还真的又弄懂了几个公式的意思。联系之前几个，胡杨竟然真的弄懂了冯逢这张纸上的东西。

胡杨下意识的说道：“这不就是有限元分析吗？”

冯逢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有限元分析...是finite element analysis，是这么翻译的吗？”

胡杨有些犹豫的点头：“差不多吧。”

冯逢略显激动胡杨：“你懂？”

胡杨愣愣的点头：“知道一点。”

冯逢一把抓住胡杨：“我就在外国杂志上看过这个，快快快，快和我讲讲！”

胡杨是真的愣了：“现在？”

冯逢反问：“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胡杨看了看其他人，说道：“你的零件不做了？”

冯逢终于想起了现在的正事是什么，哦哦了两声，说道：“先忙正事，忙完了就给我讲有限元分析，你可别跑了。”

胡杨一脑门子黑线。心说：我能跑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