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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长征(精) 6

6

报晓的雄鸡终于唱来了黎明,红军强渡乌江之后,一举攻克了重镇遵义。

红军医院进驻遵义,是在第二天清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护理着伤病员,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激动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多少年后,一位历史的见证人曾做了如下的记述:

经过战斗洗礼的遵义城,沐浴在朝霞里。我们看到,楼房鳞次栉比,街道宽阔,店铺很多,有的已经卸下门板开始营业,鲜红的橘子、松软的蛋糕、装潢华丽的云烟和装潢古朴的茅台……真是琳琅满目,这一应日用百货也都呈现着城市独有的景象。这种强烈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们最近一个时期,一直在十万大山里钻,一进城,颇有耳目一新之感。看久了茅屋、野店、小径和山路,再看到贵州第二名城,干部战士都颇为惬意。

红军医院刚刚在一所学校里安好家,上级就来了命令:原地待命,要想方设法、尽快地恢复和增强指战员的体力。对此,姚秀芝可没有像老马那样高兴得逢人便说:“老子的铁脚板可算捞到休息了,空空的肚子,也可以增添点油水了。”姚秀芝清楚地知道,遵义是贵州省的第二座大城市,北通重庆,南接贵阳,是兵家必争的要地。如果不是有着重要的原因,在此集结重兵是兵家的大忌!当然,她还十分明白,遵义并非红军突围远征的“家”。对此,霍大姐却有着另外的想法:红军敢于在此休兵,说明被动的军事局面暂时得到了扭转。造成这种主动局面的原因,她相信丈夫说的消息:中央被迫接受了毛泽东同志强渡乌江、攻占遵义的战略方针。当然,她们二人的心中都有着一种预感——或者是一种难以出口的欲念,可能会有重大的事件发生。

吃过早饭以后,姚秀芝在老马的“陪同”下上街采购药品。她看着喜气洋洋的红军战士奔走在街头,抢购着吃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她暗自激动地说:“多像在苏区的时候啊,红军战士打了胜仗,一回到瑞金就争着抢吃抢喝,不分你我……”但是,当她看到战士们穿的衣服竟有七八种颜色和式样,有的同志甚至把未经剪裁的棉布缠在身上,像原始人那样,也有的人披着用细麻绳串在一块的光板狗皮、羊皮,护着连衬衣也没有的前胸后背,抗御着黔北高原上穿胸透背的朔风,异常干冷的天气,她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隐隐作痛的情感!她知道这支英雄的队伍,经过跋山涉水,连续作战,脱离了“家”,得不到供给,吃尽了人间的苦。为此,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负荷更重了。

老马可没有姚秀芝这么多的联想和感慨,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战斗减员,天冷无衣,饥饿没粮都没关系,更不值得大惊小怪,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他看着货摊上摆的那鲜红的橘子,嘴里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口水;他看着挂在半空中的皮衣和棉袄,身上就冷得打寒战,暗自不平地说:“等革命成功了,老子也要买它一件穿。”所需的药品买齐了,回医院驻地的路上经过一条繁华的街道,面馆和酒店一家接着一家,各家堂倌像是唱歌般的叫喊,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老马听到“请喝茅台酒,醇香扑鼻,驱寒益身”的时候,他真想走进酒店,学着武松的样儿,病痛快快地喝它十八大碗;当他听到“贵州佳肴,川滇名菜,实惠便宜,快来吃啊”的时候,他的食欲大振,真想进去大吃大嚼一顿,但是一摸随身带的那点可怜的钱,就只好惋惜地离去了。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家卖羊肉粉的饭馆,铺面不大,赏光的顾客不少,其中也有红军战士在用餐。老马想起羊肉生暖,又是当地的风味小吃,遂产生了吃它一碗的念头。他唯恐上当,先在门外抽着鼻闻了闻味道,待到他的馋涎就要脱口流出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

“姚老师,咱们也去吃碗羊肉粉吧?”

姚秀芝何尝不想吃碗香喷喷的羊肉粉啊!可她这位囚徒拿什么来买呢?她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老马很快明白了姚秀芝的心思,他掏出为数不多的一点点钱,在手上掂了掂说:

“这是我攒的钱,走,一人来它一碗,我来请客。”

姚秀芝知道老马这些钱,是从所谓的“伙食尾子”分得的。她自己虽然也是入伙者,但连分这点可怜的“伙食尾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不忍心花费老马的钱,尽管她真想走进小铺去吃羊肉粉——准确地说不是一碗,而是要饱餐一顿,所以她还是摇了摇头说:

“你去吃吧,我先回去了。”

“不行!”老马生气地说,“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现在我请你吃羊肉粉,将来你再请我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

姚秀芝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吃得是那样的香甜,那样的贪婪,一碗羊肉粉下肚,连筷子都没停一停,嘴也没歇一歇,头也没顾得抬一抬,她真的相信这样一句话了:

“遵义城的羊肉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

“来!再分一半。”

姚秀芝闻声抬起头来,她不知道老马是什么时候吃完的,也不知道他何时又买来了一碗,到这时,她才真的明白了“饥不择食”这句话的深刻含意了。说句实话,她真想再分食老马一半,可她还是违心地笑着说:

“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你骗人!再吃一碗也饱不了。”老马端起这碗新买来的羊肉粉,半开玩笑地说,“姚老师!将来你转运了,如果不想请咱老马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今天就不分吃这一半羊肉粉!”

姚秀芝知道拗不过老马,笑着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上级又下达了紧急命令:凡是原红军剧团的成员,会写大标语的指挥员,都要上街书写革命标语,宣讲党的政策。霍大姐找来了姚秀芝,高兴地说:

“这是你的老本行,今天这台戏,就看你领着大家来唱了。”

姚秀芝一听甭提有多激动了,真恨不得马上就行动,把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都刷满革命的标语,让各族人民都能了解党的政策。她首先与霍大姐拟好了如下的标语:

“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

“共产党是中国革命的唯一领导者!”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打倒卖国的国民党!”

“帝国主义滚出中国去!”

“取消苛捐杂税!”

“欢迎白军弟兄拖枪过来当红军!”

……

老马一看这阵势,顿时情绪高涨起来,他向老百姓借来两个水桶,搅好了满满两桶石灰水,哈腰担在肩上,大着嗓门说:

“霍大姐!姚老师!咱也帮你们,欢迎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

临时组织起来的宣传队,一看老马那憨厚可爱的样子,都禁不住地笑出声来。这笑声惊动了张华男,他拄着拐杖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上向院子一看,被这一派欢腾的情景弄糊涂了,他严肃地问:

“老马同志!你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上街刷标语去!”霍大姐抢先答说。她再一看张华男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火气陡然而起,她有意地补充说:“这是奉上级命令办的,你的伤如果好了,也一定会动员你去做宣传。”

张华男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在平坦的大路上行军,已经不需要坐担架了。他明白自己在这所医院中的位置,也懂得霍大姐把他排除在外的原因,所以他又暗自说:“过几天就归队了,第一件事就是向保卫局反映医院的问题!”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待命出发的宣传队员。待他看到姚秀芝拿着排笔的高兴样儿,心里又矛盾起来,他希望姚秀芝获得自由;他又不能同意姚秀芝自由行动,这就是“政治家”的双重性!他为了打击一下霍大姐的情绪,违背良心地问:

“老马同志!姚秀芝也是上街写革命标语的吗?”

“是!是……”老马自然知道这问话的下文,心有点慌了,没有底气地说。

“经过保卫局有关首长的批准了吗?”张华男声色俱厉地问。

“没、没有……”老马胆怯地说罢,身子一晃动,石灰水从桶中溢了出来。

“胡闹!你这是严重的失职,立即向保卫局写出书面检查。”张华男虽然刺伤了姚秀芝的心,但从政治上讲,他在打击霍大姐的同时,为自己塑造了大义灭亲的高大形象,这又取得了胜利。所以,他迅速转过身去,拄着拐杖,非常痛苦地走进了屋门。

院中立即像炸了市一样,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有的说:“太不像话了,凭什么不让姚老师去?”有的说:“岂有此理!难道姚老师写出的革命标语,也会变成反动的?”有的说:“这位首长也太霸道了!想耍威风吗?回你指挥的部队,凭什么在医院中发号施令?……”霍大姐吃了个窝脖烧鸡,气得胸房一起一伏的,真想领着大家和张华男争一争、斗一斗,但一想到自己的职责,就又把满腹的火气往下压。她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姚秀芝,看见她的眼中饱含着委屈的泪花,又赶忙走到近前,宽慰地说:

“坚强些!要相信群众的眼光是亮的。”

姚秀芝望着那一双双愤然不平的眼睛,她那盈眶的泪水终于淌了出来。她用衣袖管擦去满面的泪水,抽泣着说:

“宣传党的政策重要,霍大姐,你就代我去唱这出戏吧!”

霍大姐微微地点了点头,遂把手一摆,说了声“走!”一马当先走出了校门。

姚秀芝唯恐老马步苦妹子的后尘,无故地遭到审查,她紧紧抓住老马的手,不安地说:

“老马同志,你就留下吧?再说,看护伤病员也需要人啊。”

“我偏不留下!”群众不满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诚实的老马,他倔强地说,“我光棍汉一条,无牵无挂,不怕谁来审查。”说罢,挑着两桶石灰水大步走去。

顷刻之间,偌大的校园静寂冷清,只有姚秀芝仍然伫立在院中。她思索着,最后,她几乎是诅咒似的自语:

“革命者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呢?不是杀头,也不是坐牢,而是被自己所忠于的组织剥夺了革命的权利,变成了革命的对象!一个革命者,面对敌人的屠刀无所畏惧,因为他可以把刑场变成讲堂,向人民作最后一次讲演;但是,他在自己的组织设的监狱里,那就只剩下受审的权利了!”

“秀芝!我请你来一下。”

姚秀芝被这呼叫惊醒了,张华男那可憎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但是,她有意向门内一瞥,却又看见了一副忏悔的形象,她觉得这忏悔更可憎,她大声啐了一口唾沫,端起一盆带血污的绷带,快步走出了校门。

在这所学校的后面,有一座郁郁葱葱、遍是绿色的山包,前面即是碧清的水塘,这是附近百姓用水的地方。姚秀芝为了不污染池塘的用水,先把绷带倒在一边,俯身舀上一盆清清的塘水,然后再细心地洗着绷带。近三个月来,她拼命干活的目的,是想把超负荷的工作当做精神麻醉剂,减少灵魂创伤的疼痛。然而实际效果却适得其反,她那受创伤的灵魂就像是倒上了硫酸——越发地疼痛难忍了!今天,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洗着绷带,灵魂早就飞到了大街上,幻想着自己像是一只飞出樊笼的孤雁,展翅追上北去的雁群,在碧天长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红军大姐,给个钱儿,我是干人儿。”

悲凉的乞讨声,惊散了姚秀芝那美丽的幻想,她抬起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苗族姑娘,穿着一件破洞很多的筒裙,冻得打着哆嗦,伸出双手向她讨要。姑娘怕姚秀芝没有听懂她的话语,又操着当地的官话,重复地说了一遍:

“红军大姐,给个钱儿,我是干人儿。”

姚秀芝早就知道“干人儿”就是乞丐,所不同的,北方人称乞讨者为叫花子,但乞讨者绝不以叫花子自称。贵州这个地方却不然,双方都称之为“干人儿”。姚秀芝看着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姑娘,顿时生出了一种怜悯之情,她手中有钱,真会倾囊相赠。可她是一名被剥夺了革命权利,连书写革命标语都不合格的囚徒,囊中空空,只好难为情地说:

“对不起,我没钱。”

“不!不……大家都知道红军有菩萨心肠,肯舍钱给我这干人儿。”

这个苗家姑娘说得太对了,红军就是为穷人谋解放的,自然肯舍钱给干人儿。但是,姚秀芝没有钱,也没有自由。她站起身来,沉吟了一会儿,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是来洗东西的,身上真的没有带着钱。”

这个苗家姑娘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姚秀芝痴然目送,看见姑娘的肩部露着一块冻得紫红的肉,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翌日上午,遵义召开了空前的万人群众大会,霍大姐带着临时组成的宣传队去参加了,张华男也穿着整齐的红军戎装、拄着拐杖赶去参加,校园中又留下了姚秀芝看护伤病员。令她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消息灵通的霍大姐行前神秘地说:“秀芝!把心放宽些,把眼光放远些,再阴的天气也会放晴的。”姚秀芝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在庭院中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着同志们。

时至中午,参加万人大会的同志们都回来了,老马第一个闯进学校的大门,万分激动地说:

“姚老师!我见到毛主席了……”

这消息赛过了旱天的惊雷,给人们带来了莫大的喜讯!自从进入中央苏区以来,那些人逐渐地夺了毛泽东同志的军权,只剩下中华苏维埃主席一职,身为政治局委员,连参加中央决策会议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出席过群众大会,老资格的红军,尤其是被打成毛派分子的中高级干部,都天天翘首期望得到毛主席的消息!今天,他终于在遵义的万人群众大会上露面了,这说明了什么呢?难道还不清楚吗?!姚秀芝可能是太兴奋了,她一边捶打着老马,一边焦急地问:

“快告诉我,毛主席在大会上讲了些什么?一句话都不准贪污!”

今天上午的群众大会,是由遵义市各革命群众团体筹备的,头一天就到城内的大街小巷、郊区的四乡进行广泛宣传,因而到会的群众越来越多。会场设在第三中学的操场上,“赤色工会”的会员早一天就搭好了一座讲台,布置了桌椅板凳。场内站不下了,很多人坐到围墙上,甚至爬到屋顶上。场内场外红旗飘扬,会场情绪十分热烈。大会的主持者是学校的一位教员,他用喇叭大声报告了大会议程后,即请毛主席讲话。毛主席一走上前台,全场热烈鼓掌欢迎。毛主席向大家讲解了共产党与红军的各项政策,说明了共产党愿意联合国内各界人民、各方军队一致抗日。接着,朱总司令介绍了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些讲话受到群众的热烈欢呼,会场始终是热气腾腾的。

姚秀芝听后真是激动极了,但又觉得不满足,她迫不及待地问:

“快告诉我,还有哪位中央领导出席了今天的群众大会?他们讲演没有?”

老马并不理解姚秀芝问话的本意,他想了想,摇着头说:

“没有了!就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登台讲了话,明白了吗?”

姚秀芝明白了,又不明白。她知道老马无法解答她的问题,她又寻找霍大姐,奇怪的是她没有回来。姚秀芝有些焦急地问:

“老马同志,我们的霍大姐呢?她怎么没有回来?”

“她呀!”老马做了个鬼脸,“被中央首长叫去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谈。”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说不准。”老马看着急不可耐的姚秀芝,说:“不要急嘛,霍大姐真的被调走了,上级还会再派个人来的。”

霍大姐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而且是一手领着彤儿、一手领着苦妹子回来的。彤儿一见姚秀芝,叫了一声“妈妈!”扑到久别的母亲的怀里失声地哭了;苦妹子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姚老师!”抱住姚秀芝的肩膀啜泣不已。姚秀芝一手摸着彤儿的头,一手抓住苦妹子的衣襟,竟忘记了说些宽慰彤儿和苦妹子的话,无限的酸楚打心底生出,一串串悲喜的泪珠,滴在了彤儿和苦妹子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姚秀芝说:

“都不要哭了,快告诉我,是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

“不知道,是霍阿姨领我来的。”彤儿仰起泪脸,抽泣着说。

“姚老师,我也是霍大姐领来的。”苦妹子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欢欣的微笑。

“彤儿,霍阿姨要你来做什么?”姚秀芝疑惑地问。

“霍阿姨对我说:彤儿,回到妈妈的身边去吧,她可想你了。就这样,我就跟霍阿姨来了。”彤儿天真地说。

“苦妹子,霍大姐对你是怎么说的呢?”姚秀芝若有所思地问。

“霍大姐对我说:苦妹子啊,红军战士要听你的歌声,还是跟着我去当歌唱家吧!就这样,宣布解除了对我的审查,跟着霍大姐来到了这里。”苦妹子说。

姚秀芝仍然没有获得满意的答案。她带着彤儿和苦妹子来到了厨房,看见霍大姐正领着宣传队员们操办酒席。姚秀芝不安地问:

“霍大姐!你停一下手,我想找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再大的事情也不谈。”霍大姐似乎猜到了姚秀芝的心事,有意避而不谈。接着,她又极为开心地说:“民以食为天嘛!今晚会餐以前,主攻方向是温酒烧菜,然后是会餐。”

会餐开始了,红军医院的医务人员、伤病员,还有临时抽来的刷大标语、搞宣传的同志,一齐挤在了三间打通的教室里,围着一张张课桌开怀畅饮。姚秀芝是很敏感的,她从霍大姐这异乎寻常的言行中,已经感到了期盼变成了现实,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她:不要企求得到得太多,否则失望也就会太大。因此,她又不完全相信已经既成的现实。每个人都敬过酒了,只有姚秀芝还滴酒未沾。霍大姐趁着酒兴,大声地说:

“同志们!我提议请姚老师为大家敬杯酒,发表一段祝酒辞好不好?”

“好——!”众口一声地答说。

这下可难住了姚秀芝!她一是托派嫌疑分子,在同志们面前没有发言权;另外,她不了解中央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对她的托派嫌疑会作何定论,所以不敢贸然讲话。霍大姐自然理解她的矛盾心理,兴奋地告诉她:要放下包袱,解放思想,今天发表祝酒辞,说什么都不为过,因为我们朝思暮盼的大事解决了!但是,姚秀芝仍然没有这样的决心:当着同志们的面,把压在心底的话语一泻而出。霍大姐感伤地摇了摇头,然后向大家报告了一桩桩喜讯:

“同志们!万人大会结束以后,中央的领导同志把我找了去,告诉我,为了加强部队的作战力量,要我们立即恢复红军剧团的工作。鉴于姚秀芝同志的问题没有定案,由我兼任剧团的负责人。同时,立即解除对姚秀芝同志的审查,出任剧团的艺术指导。”

霎时,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姚秀芝看着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听着这经久不息的掌声,眼睛渐渐地模糊了,她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向着同志们频频地鞠着躬。这时,霍大姐又大声地说:

“凡是因为姚秀芝同志的问题,受到株连的人员,一律平反!”

教室里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苦妹子激动地走到姚秀芝的身旁,啜泣着说:

“姚老师!快拉响你的小提琴吧,我要唱一曲‘哎呀来’。”

“不慌!不慌……”姚秀芝忙说,“霍大姐还有更振奋人心的消息没有说呢!”

“是的!我还有一个更为振奋人心的消息。”霍大姐激动地跳上了凳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说:“同志们!毛主席又指挥我们的红军了——!”

课堂里的掌声犹如雷鸣,赛过海啸。不知何时,姚秀芝奏响了美妙的小提琴,苦妹子放声唱起了家乡民歌:

哎呀来……

遵义城飘红旗,

各族人民心欢喜,

心头迷雾吹散了,

千难万险何所惧!

心肝哥——

大家齐心又协力。

苦妹子发自肺腑的心声,感染了这许多老表的情绪,他们听见这歌声,似乎又回到了亲爱的家乡,又想起了亲手打出来的中央苏区根据地,一个个都淌下了滚滚的热泪。正当大家静静地欣赏的时候,苦妹子突然中断了歌声,双手捂住嘴,急忙跑出了课室。姚秀芝急忙拿着提琴追了出去,看着苦妹子呕吐不出的难过的样子,对刚刚赶来的霍大姐说:

“苦妹子可能怀孕了!”

“对!对……”霍大姐风趣地说,“我们的队伍中,又要多一个小红军了。”

姚秀芝被逗笑了,她蓦地转过身去,发现在漆黑的校园中,有一个怪物在一跛一跛地走动,她定睛一看,惊得失声说出:

“啊!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