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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命案 §大公务员之死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某大公务员,单位、职衔从略,用牙签剔着牙缝,大摇大摆地进入该市建造得最好的剧场,径往前排就座。舞台上,戏已演了二十多分钟。某大公务员,还有另一位外市来的大公务员,以及陪同他们的三位小公务员,心安理得地与别人的膝盖相摩擦,挤到了第六排当中的那五个居于正中的座位,坐下观剧。贴身的一位小公务员附着大公务员的耳朵,向他介绍剧情,并告诉他那位正在拔着高腔的女演员乃什么流派的传人……但他却并不打算把剧情闹明白,而且对那什么流派的传入也了无兴趣,他只是瞪眼望着舞台一隅的配角,那是个鼻子上敷粉的武丑,由一位矮胖的老演员饰演……忽然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大闸蟹!好个大闸蟹吆……”原来,他是由那舞台一隅的小丑,联想到了餐桌上的东西……外市来的那位,与他同级的大公务员,倒还能欣赏那位什么流派传入的尖厉啭鸣,跟他说了句:“……不赖啊!”他的思路还没从刚才的盛宴上移过来,便谦虚道:“哪里啊!……龙虾三吃,那最后的粥,赖透啦!以后,咱们换一家……”

坐在他们后面一排,正对着本市这位大公务员的,是本市的一位小公务员,不过,他们不在同一机构,当然互不认识。说来也巧,这种巧事,起码一百多年前,在世界上别的地方,就一度出现过——后排的小公务员,正当那什么流派的传入唱罢一段,台下有人鼓掌叫好时,突然鼻中怪痒,还没来得及掏出手帕,“阿——窃!”打出了一个大喷嚏,溅出了很不老少的吐沫星子,那些大大小小的吐沫星子,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以迅雷急雨之势,落在了前排本市大公务员裸露的脖颈上。

那是相当肥阔,而又相当敏感的一个脖颈,遭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自然反应强烈。大公务员猛回头,后排的小公务员这时已掏出了手帕,忙连连点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并赶忙用手帕擤鼻子。大公务员对他怒目而视后,也便扭转脖颈,掏出自己的手帕擦干那些黏糊糊的吐沫星子。台上锣鼓喧天,演变成一个火爆的武打场面……

戏还没演完,台上的悲离尚未以欢合结束,大公务员一行便起立,摩擦着许多同排观众的膝盖,走了出去……

在剧场门口,本市的大公务员与外市来的大公务员握别。这只是暂时的告别。外市来的公务员回下榻的宾馆,本市的大公务员回家。他们明天还要再见。

本市的大公务员坐在奥迪车里,开头情绪还挺不错。给他开车的是一位老司机。他有意挑选了这位老司机给他开车。老司机不仅经验丰富,开车安全可靠,而且决不调皮捣蛋,尤其是嘴严,不会乱传他在车上的只言半语。

奥迪车从容地在大街上行驶。一位小公务员坐在司机旁边。他既算是送大公务员回家,也是“蹭油”顺路回自己家。

汽车驶过的街面上,有一家新开张的饭馆,门面装修成茅蓬竹舍的模样,其实里面相当豪华,闪亮的霓虹灯勾勒出它的店名:“村味居”。小公务员望见便说:“好时髦呀!咱们明后天宴请,来这儿吧!”

大公务员便在后座上说:“时髦个鬼!卖些个窝窝头贴饼子,野菜倭瓜什么的,还有干炸大蝗虫、红烩粗粉条……吃那个!……嘿嘿,就是在三十多年前,叫作‘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我也不吃这些个玩意儿!……跟你们说吧,吉人自有天相,我那时候还是个中学生,就有福气天天吃‘富强粉’!知道什么是‘三年困难时期’,什么叫‘富强粉’么?……”

三十啷当岁的小公务员明明知道,“三年困难时期”,指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失败后,紧接着的那三年,城市里实行粮食配给,发粮票,而且所配给的粮食里,绝大部分是糙粮,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经常吃到白面,而“富强粉”,便是当年进口精制面粉的一种称谓,以纯白细腻为其特征……可他在大公务员跟前却佯作不知……只是说:“……不过,现在咱们吃油腻的东西多了,到‘村味居’这种地方换换口味,刮刮肚肠里的油,倒也必要!……”

大公务员很不以为然:“你才跟我上了几回海鲜馆呀?……就油腻了!哼,真正油腻的,像火腿烧腊什么的,你吃过多少?……”

小公务员没想到,大公务员并无刮去肚肠肥油的想法,竟遭到如此抢白;但既决心讨好,便需讨好到底,建议刮油没讨得了好,遂灵机一动,说:“是哇是哇,最近报上有报道,国外的营养学专家最新的研究结果证明,多摄取些动物脂肪,对身体不但无害,反有增强抵抗力的作用……肥胖者的平均寿命,超过清瘦者好几个百分点哩!……”

这时,老司机插了句话:“这些个专家!瞎研究些个啥啊!有那么些个闲工夫,不先把癌症、艾滋病什么的,给先研究出个灭了的办法来!”

这是句无所谓的插话,本不值得描补,谁知那小公务员偏顺着往下发挥:“是哇是哇,现在癌症猖獗……艾滋病也蔓延得厉害啊!……原来以为,只有干那号事儿,还有血液什么的,才传染艾滋病,现在不又研究出来,连唾液,也能传染么!……”

小公务员本是没话找话,凑趣,贫嘴,万没想到,这话一出口,大公务员忽然一下子,感觉到脖子后头不对劲儿。他一时无话,但闷然不乐,满脸愁云,也没去再听小公务员在继续说些什么,移时,忽然大声地问:“咱们后头那排,坐着些什么人?!”

小公务员先是莫名其妙……等终于明白其所问,心想:这可怎么追查?但嘴里不敢松懈,忙说:“……这前几排,大多是单位定票……不难问出来……我明天去办!……”

当晚回到家,大公务员洗澡时,把脖颈后面,当作了重点……但越搓洗,越觉得不怎么对头;他把老婆叫过来,让老婆给他细看,老婆不知是因为什么,定神看了半天,说:“有些个发红……”发红?那还了得!他急了,命令老婆:“快!快打电话!”老婆更不明白,给谁打电话?……他把老婆推开,竟光着身子,奔出去打电话……

司机刚回到家,便接到他的电话,只好叹口气,再下楼去启动汽车。那位多嘴多舌的小公务员,在自家洗澡时,也接到召唤电话,虽满心的不乐意,却把接电话的口气装得活像喜从天降:“……哪儿呀哪儿呀……没关系没关系……应该的应该的……我马上下楼……”

小公务员下楼,等司机把奥迪车开过来先接他。大公务员只吩咐他有重要的事情要急办,让他下楼等车;直到车到,上了车,才知大公务员是要去医院急诊……于是小公务员埋怨司机前头那会儿不该提什么艾滋病,而司机也埋怨小公务员不该说什么吐沫星子能传染上艾滋病……当然,开到大公务员楼下,他们也便都偃旗息鼓。

奥迪车把大公务员送到了该市最好的医院。医生听了他的自述,给他检查了脖颈以后,告诉他没有事儿。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给他验了血,结果么,请他明天再来看。

出了医院,三个人在奥迪车上都松了一口气。司机把车往大公务员家的方向开,谁知大公务员建议道:“这么好个夜晚,为什么不吃吃夜宵、唱唱卡拉ok呢?”

司机不作声,因为想回家。小公务员不作声,因为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本市的这位大公务员虽然胃口超常地好,却从未自费消费过,并且,似乎也没有在并无接待任务的情况下,去饭馆吃喝而回单位报销过。他本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又没往家里拿!”这话基本属实。可是这个夜晚,倘若他们三个去吃夜宵,而最后是拿发票到单位报了销,算不算“往家里拿”呢?……

司机放慢车速,小公务员佯装轻轻咳嗽,而这时本市的大公务员用手机给外地来的那位大公务员挂通了电话:“……傻看什么电视啊!……这就接你去!……一边吃夜宵,一边谈工作嘛!……我这人总是晚上比白天脑子好使……好!你到大堂等着!……”司机听得明白,便不再问,也不等吩咐,将汽车很快调换到去往外地大公务员下榻的那个宾馆的方向;小公务员也便不再假咳嗽,他心中有数了:这顿夜宵的报销不成问题啦……

市里现在有那样的饭馆,通宵营业,而且,夜宵,或称宵夜,也并非只有茶点小吃,什么大菜,都可以随点随供。他们到了一处这样的饭馆,要了个单间。外地来的大公务员,说是要吃些个素淡点的菜式,本地的大公务员尖起喉咙嚷:“素个什么蛋啊!我活了半个多世纪了,连‘十年浩劫’里头,嘴里都没素过淡过,一路这么荤下来,不是——样样都好好的嘛!”外地的大公务员说:“你就那么顺遂?那时候起码下过‘五七干校’么!……”他嗬嗬地笑着说:“下过,下过……不过,我在干校里,是炊事班班长……”确也是,在这么多年的世事诡变中,他的顺遂,最朴素的证明,便是“从来没委屈过肚肠”;近十来年,托社会发展的鸿福,他几乎天天有“工作餐”可吃,而且随着他这公务员的身份由小而中、而大,他的口福,严格来说,已不能以一个“荤”字概括,因为,红肉类,从西餐的法式牛排,到中式的东坡肘子,他早都十分厌饫,他现在所钟情的,是海鲜,举凡龙虾、鲍鱼、大翅、鲜贝、牡蛎、海蟹、蛏子、响螺、基围虾、石斑鱼……都百吃不厌,且极能品评优劣。

不过那晚除了纯粹的海鲜,他也点了海鲜与诸种红肉合炖的“佛跳墙”,旱龟洋参枸杞汤,等等。唱卡拉ok的时候,除了大果盘,还叫了一钵猪油糯米八宝饭,说是权当冰激凌吃。直到零点左右,他才又回到家里。

一夜无事。

但第二天早起坐马桶,坏了!不是拉稀,而是便中带血;不是带血丝,而是鲜血几乎染红了排泄物的一多半!

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打电话,把接待外地大公务员的事宜转给了同僚;司机来接,老婆陪同,直奔医院。先取头晚验血的化验结果,血象竟有问题!……

住进了病房。接受全面检查。三天后得出结论,没直接告诉他,告诉了他老婆。老婆坐在他病床前,眼圈发红,他问:“究竟什么毛病?”老婆说:“不算太要紧,直肠有息肉……”他颓丧地往枕头上一仰,闭眼良久……老婆正发愣,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坐起来,冲老婆怒吼:“瞒什么瞒?!……是不是……艾滋?!”

老婆吓得瑟瑟发抖。瞒是瞒了他的,可……他怎么会想到什么艾滋病?

老婆只好把医生请来,建议跟他明说,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来跟他谈。对他说,是直肠癌。看来还没扩散,恐怕要做手术,割掉癌变部分。

“直肠癌?!……不会不会!……我从来不乱吃东西……!”

医生只好耐心跟他解释:“……恐怕是,多年来,你吃的东西,都太精细,太油腻了,尤其是,高密度的蛋白质吃得过多……你要是早些注意,多吃点粗粮,吃些个纤维素多的食物,也许情形就不一样了!……”

他不服。他左思右想,终于形成了一个固执的思路:是那晚看戏时,后面的那个家伙,打喷嚏溅了他一脖子的吐沫星子,造成了他的病变……他甚至回想起来,在那晚以前,有一天洗桑拿时,他的后脖颈子,在他伸手去挠痒痒时,就被用牛皮筋箍在手腕子上的钥匙——那是存衣柜的钥匙——不小心给划出了个浅浅的小口子,口子虽小,可别人的唾沫星子溅了上去,那里头的病毒,足以侵入,使他受害!……

单位的同僚来看望他,他郑重其事地让他们立案调查:那晚看戏时坐在他后面的,究竟是谁?那人偏偏把吐沫星子溅到他脖颈上,难道只是一个偶然的行为?……

对这样的病人一要多加抚慰,二要尽量满足他的诸种要求。同僚答应派人调查,所派的正是那晚跟他提及唾液可传播艾滋病的小公务员。那小公务员来看过他,提了一兜街边上买的鸭梨,个个都小得寒酸,显然是敷衍他罢了。嘴里说一定要查出那个打喷嚏的人来,心里想实在好笑,哪儿找去?纵使找到,又能怎么样?……他觉得这小公务员忽然显得面生了,眉眼儿似乎有些个错位。其实他早该想到,他既然被宣布得了这样的病,恐怕是难以回去行权了,既如此,那小公务员又何必再对他低眉顺眼、小心伺候呢?

倒是老司机对他依然如故,给他提来的,是一大兜正经的天津鸭梨,个个都显得硕大饱满。司机跟他说:“听大夫的。能动手术,别耽搁了,越早越好。”

他本来坚持要等到查出那个打喷嚏的人,给那人作了全面审查——政治性的、病理性的——之后,彻底排除了其具有恶性动机,及艾滋病毒携带者这两方面的可能,再考虑接受直肠癌的诊断,以及手术切除;但终于没有坚持到底,他同意手术。

手术前,他常喃喃自语:“我这人……除了贪个口福,一辈子活到这么大,没做过坏事啊……我怎么会得癌呢?……”

这逻辑当然不能成立。其实,按这个逻辑,他若得上了艾滋病,岂不是更难成立?

给他动手术,发现癌细胞已然有所转移。

术后一个月,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