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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命案 §最后金蛇

烟消

我和老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们一同目睹了那个情景。

是那么个情景:一个中年人,很平常的一个人,不仅长相平常,穿着也平常,总之他原是最不应引起别人注意的那种人。他隔着一片草坪,走到正对着我们长椅的地方,忽然发生了变化。那可是极不平常的变化:他先是整个身子抖动起来,很软地,像一匹布似地,从上到下,或者是从下往上,波浪似的抖动;然后他的轮廓线便模糊起来;次后他整个身体便开始烟化。这整个过程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完成的。他化成几股白烟,那些丝丝缕缕的烟气迅即随风而散。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如此这般地由有化无。

信不信当然由你。可是对于我和老韩,这是亲眼见。我们先是“眼见为实”,后来却“眼见为虚”。你也许关心我们俩的反应。我的血压一定陡然升高或速降,因为立即感到胸闷、气短、眼发黑,头上身上几处冒出了冷汗。老韩似乎一切正常,他甚至连怪讶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冷静地问我:“瞧见啦?”我用手帕揩着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点头。

坐在长椅上,我俩半晌没话。

我心里飞动着思绪的碎片。也许该走过去看看,那人留下了什么痕迹?就算是自燃吧,总也该多少留下点残骸痕迹什么的……可是我们离那人烟消的地方并不远,毋庸走拢过去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连个脚印都没留下来,甚至连气味都了无残余,一只蝴蝶漠然地从那里飞过,毫无流连之意……要不要报告什么部门?……他是一个人到公园来的吗?他该有亲人吧?他家在何处?谁在等他回家?……我们既然目睹了他的烟消,算是见证人吧,那么,是否也便有了某种责任?……

我不知道老韩坐在我旁边都想到些什么,或什么都没想。只听他忽然招呼我说:“咱们走吧。”

老韩站起来了。我还坐着。他偏着身子,我们对视着。他用眼光问我:“怎么还坐着不动?”我开口反问:“就这么走开吗?”他一条眉毛微微上挑,似乎我说的是他听不懂的外国话。

我终于坐不住,也站了起来。老韩便开步走。我略犹豫了一下,也便走开。在走开的一瞬我朝四外望望,公园里其他人离我们都颇远,而且没人朝这边看。

我们没往那人烟消的地方去。我们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公园。

那天公园照例很美。而且照例很恬静。湖边的垂钓者仿佛静止的雕像,体现出十二万分的黄金般的耐心。花坛里的月季有开有谢,色泽都极艳丽,并且看上去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表情。

就这么走出公园了么?

就这么走出了公园。各自回家。

角落

一早起来就头沉。这是经常有的情况。一般用凉水洗过脸以后便能缓解。

洗脸时我一般不照镜子。使劲往脸上拨水,连耳朵眼里都溅进水珠了,可是,这回头还是头沉,甚至于越弯脖子洗脸越沉。

于是抬起脖子,不经意地往嵌在墙上的大方镜里望。呀!乖乖!我头顶上……那是什么呀?!

那是两犄角!两根对称的牛犄角!

忙用手摸。非常稳定。是谁夜里恶作剧,把这样两根牛犄角用强力胶粘到了我脑瓜顶上?!

反复推敲。竟不像是黏附上去的。是从脑瓜内部长出来的?唔,就是……

对镜发呆。为什么?怎么会?……

急得用双手握住,拼力摇拔,竟纹丝不离。倒让脑瓜疼得像挨火钳子烫一样。

在屋里团团转。想找出个锯条什么的。不能除根,先治治本也好!

从小就听说有“牛头”“马面”,是阎王爷派出勾魂的。那么我成“牛头”了,可阎王爷在哪儿呢?我这么个天生胆小的家伙,敢去勾谁的魂呢?……后来又常听到“牛鬼蛇神”的提法,那可是人间的罪人了;不过这提法是指牛、鬼、蛇、神四种东西呢,还是指“牛鬼”与“蛇神”两种怪物呢?……那么说我该是“牛鬼”了,这样的坏家伙,是不是该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呢?……然而老早便对这话私心里有过质疑:打倒在地的东西那体积该才多大?一万只脚都踏上去,必会造成脚踏脚的局面,其结果岂不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自相践踏而无谓牺牲?……唉,都这模样了,怎么还有联想到这些的闲情雅致!……

电话铃响。本能地过去接听。是提醒我“不要晚了”。今天有重要的事,非去不可,且不得迟到。可怎么去呢?……未及称病,唔哈之中,那边已挂断了电话。

情急之中,找出了一顶西装礼帽。非常勉强地套住了两只牛角。然而用力往下一扯帽檐,只听“嗤啦”一声,险些把帽檐整个儿扯下来。

管他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上了街。

这个季节戴这么一顶帽子!人们看到会感到奇怪吧?……可是没人对我的礼帽有丝毫的反应。而且我一瞥之中看到有位妇女这个季节了还穿着件带兽毛领的皮夹克,我也并无记忆评说的心情。人们都忙于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在那目的地有人们的利益所在。

就在我快要走进地铁入口时,忽然来了一阵旋子风,把我头上的礼帽顶吸飞了,而撕落的帽檐便滑到了我额头上。我气急败坏地将帽檐取下,随风一扔。

竟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地铁。

正当高峰期。站台上人头攒动。

我顺着人流涌进了车厢。与周遭的人们相安无事。只是我站立处身前有个戴眼镜的中学生,他坐在座席上,翻着眼睛冲我看;还不时把眼镜托举着,以把我看得更清楚。总算有人因为牛角特别地关注我。我甚至于产生出一种感激那位中学生的心情。

到站下车。我往出口走。有个人从后面冲到我面前,站住,脸朝我发问。是那个中学生。他驮着很大很鼓的一个双肩背的书包,眼镜片闪闪发光。

我听见他在问我:“叔叔……您这……哪儿买的?”

我笑了。这牛角哪儿有卖的呢?居然会有人巴不得花钱买上一对呢!……

……可是我终于听明白,他问的并不是我头上的东西,而是我身上穿的那款t恤。那种牌子款式的t恤是我女朋友从境外给我弄来的。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中学生,在这座城市里他也许暂时无法买到。他满脸沮丧地走开了。

……到了写字楼,在走廊里遇到老韩,他搂着肩膀把我引到僻静的一角,絮絮地跟我透露了一串我应及时知悉的新动向,并嘱我应如何如何应变……他放松我肩膀后,迅即消失了。

老韩提供的情报至关重要。我超常地发挥出了应变能力。我们,包括我在内的利益无损。而有的人却因我们的无损付出了代价。此种付出是游戏规则中所规定的。

事毕。我给老韩一个电话,约好在底层“碧丽轩”吃工作餐,我做东。与伺仁们点头微笑后,遂乘电梯直落底层。

走拢“碧丽轩”,穿着大开衩缎面旗袍的领座小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您几位?”

我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嘴里说着:“就两位,靠窗吧……”却并不去落座,而是直奔洗手间。我这人总是进了餐厅便忽生如厕的欲望,而且急茬儿。

在洗手间小方便毕,到洗手处净手,这才一瞥间,又看到了头上的牛角。居然把它忘记了好久,也不曾一直地感到头沉。它们究竟是怎么蹿出来的呢?

对镜,用手握住,本能地摇拔。咦,这回居然松动了!

呀!一只角拔下来了!

呀!另一只角也拔下来了!

仔细看,似乎并未断根。严格而言,不是拔了下来,而是掰了下来。不管怎么说,犄角脱落了!摸摸头顶,似乎留下了两块牛角根。还会再长出来吗?……但不管怎么说,起码暂时算是正常化了吧!……

出了洗手间。去窗边餐桌与老韩聚拢。把两根牛角递给他,说:“嘿,送给你!”

老韩望着那对牛角,皱眉问:“你哪儿弄来的?什么意思?”

钱包

钱包里并没多少现钱。钱包虽是鳄鱼皮的名牌货,但用了好几年了,也并不可惜。

在报失的时候我向“碧丽轩”的经理强调:“问题是,里头有珍贵的纪念品,那是用金钱所无法衡量的……”

经理极谦卑地向我频致歉意。我想说的他都尽量替我说了,甚至我不想说的他也说了:“……在您这样的熟客身上出了这样的纰漏,影响尤其恶劣……”

钱包丢得有些个离奇。服务小姐们不至于做出扒窃的事来。进来用餐的按说都是些不缺小钱的人士,说不定大多数用餐者的钱包都比我的含金量要大。不用餐的闲杂人等在入口处便会被保安人员拦截住。究竟是谁拿走了我的钱包呢?

那钱包里确实有珍贵的纪念品。那是珍妮的照片。珍妮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一般的女朋友。她姓王,叫王珍妮。她父亲过世了,母亲叫王徐淑贞。由此你可以不至于误会,以为珍妮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她头发很黑,眼睛细长,颧骨有点高,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不过她又确实是个地道的外国人。她持有在世界地图上很不好找的那么一个遥远国家的护照。我们国家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因此她虽然定居在这座城市,可她当然已属于外宾的行列。她笑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吹口哨般的声音。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声音。

钱包丢了,珍妮给我的玉照没了,这是大败兴的事。当然我可以再问她要一张。但钱包里的这张可是非同小可的。每次我们约会,坐到一起时,她便会问我,她那张玉照是不是还在我钱包里。我便总是取出钱包来让她检查。一定还在钱包里,并且一定还在我的visa卡和mastercard卡之间的夹层里。那照片也是一张信用卡,对不?

我并没有很多时间和珍妮见面。或者说珍妮没有很多时间和我见面。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也不多。双方住处的电话,你打过去,往往是给你放录音:“对不起,现在我不在家,请听到嘟的一声后留言……”留言干什么?多半马上挂断。打手机,要么是忙音,要么是没有开机。呼对方bp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有时也不能及时回应。这便是现代人的生存常态。这种状态也好,使得我不必马上面临见面时拿不出旧钱包和她那张玉照的窘境。

万没想到竟突然接到“碧丽轩”经理的电话,说是找到了我的钱包,让我去他们那儿认领。

果然是我的钱包。经理让我核对里面的东西。信用卡全在。大钞小钞想必都对——我是一贯不记得自己钱包里究竟有多少现钞的。当然马上查验有没有那张照片。有。还在两张洋信用卡当中的夹层里。顾不得细听经理解释在哪儿找到的。忙道谢。

走出“碧丽轩”便想给珍妮打个电话。一时却想不清她那手机的号码。不要紧,她那玉照后面便有她手机的号码……

“喂……你吗?……当然,我呀!……今晚有空吗?……老地方吧!……就是那家吉利咖啡屋嘛!……八点?为什么?不能早点?……我有趣闻讲给你听!……现在不说!……你怎么了?感冒了吗?鼻子不通啦?没有?……我怎么会伤风了呢?我好好的嘛!……好,好,对,吉利,八点……”

我提前到了吉利。先要了一杯立顿红茶。从钱包里取出她的玉照。这是珍妮吗?怎么有点儿……眼生?难道丢失了几天,再看便产生出陌生感来了?……想想,想想,活生生的珍妮是这个样子吗?……怎么鼻子会这么肥大?嘴角边上的这颗痣又是怎么回事呢?……翻看照片背面,这电话号码刚才不是拨通了吗?……

我正拿着照片发愣,珍妮袅袅婷婷而来。

我用照片对比珍妮,不对劲。是照片上不是珍妮,还是来的不是珍妮?

珍妮一落座便嗔怪我:“怎么回事儿?十来天没见,你就不认识我啦?”

我还是举着照片发愣。珍妮大声质问:“你是办案的吗?核对真凶啦?”

珍妮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照片,凑到眼前。

她瞪圆眼睛:“这是我吗?”

我说:“怎么不是。你送我的嘛。我一直放在钱包里的嘛。”

她抗议:“鼻子怎么这么肥?这颗痣是谁添上去的?”

我试着幽默一下:“悬胆鼻是富贵相。美人痣是锦上添花嘛!”

珍妮瞪着我,眼珠子几乎弹跳出来:“你老实说,她是谁?你怎么好意思拿给我看?!”

我说:“就是你呀!背后还有你的手机号码,你亲笔写的嘛。”

珍妮翻看照片背面,嘴唇哆嗦着抗议:“这是谁的号码?!”

咦,这是怎么档子事儿?我说:“刚才我们不是通了电话吗?我就拨的这个号码呀!”

珍妮不像是装腔作态,她惊得双眉快飞出额头:“刚才?我们通过电话?”

我说:“是呀,要不,你怎么会来这儿?怎么会八点刚过就到?”

珍妮说:“咦耶!那不是上回我们分手的时候约定的吗?还说谁要是忘了谁变小狗!”

我忽然想起,确有其事,谁要忘了谁变小狗,不是变其他品种的小狗,是变沙皮狗,就是脸上挤满大褶子,身上光光的没什么毛的那种狗,珍妮觉得那是最丑陋的生命……看来我该变成那种丑东西……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恰恰最喜欢沙皮狗,倒也不是说它有多美,可是实在滑稽得有趣……

服务小姐来问我们点些什么,我刚说:“还是苏门答腊无咖啡因咖啡吧……”珍妮便挥手粗暴地截断说:“不!先不要!”

服务小姐离开,我想跟珍妮细说端详,可是我刚说出:“都是因为,前两天我把钱包丢了……”珍妮便把那张(是她不是她?)照片往桌上一扔,起身便走。

我坐在那儿喊了两声:“珍妮!珍妮!”她没回转身。我也没再站起来,追上去,拉住她什么的。我眼睁睁看着她快步走出了咖啡馆大门。

我对自己感到奇怪。我怎么没离座去追她呢?

我把她扔到桌上的照片重新拿在手中端详。又觉得明明还是她。否则不好理解。我又把钱包取出来,细加推敲。确是我的钱包。许多细节证明了这一点。两张我报失过的信用卡号码完全无误。难道退回的钱包里,唯独这张女人的照片被调了包?那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调换这张照片?跟我通话并约定来这儿会面的,如果不是珍妮,那她是谁呢?倘若那确系另一女人,会不会过一会儿,便翩然而至呢?

服务小姐又来服务,我还是点苏门答腊无咖啡因咖啡。小姐问我要小壶、中壶还是大壶的?我让她上大壶的。大壶足够三四个人喝。

我在期待与无聊的心情中坐在那里,喝了一肚子咖啡,一直待到十一点,也没等到照片上的那个,也就是我以照片背面号码跟她通过话的那个女人,露面。

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卫生间,痛痛快快撒了一大泡尿。第二件事,是按下了电话留言的放音键,于是我马上听到了珍妮的声音——那绝对她的声音,因为她嘻嘻哈哈的语调里伴随着一种类似吹哨的效果:“嗨!是我!你别生气,我八点没法子赶到吉利……今天整个儿晚上都不行了!……给你打手机总占线,就只好往这儿给你留个话……哈,我可不变沙皮狗……”

我直发愣。想从钱包里找出她(或不是她的照片)来再揣摩一下,可是……我发现钱包又不翼而飞了!

气球

我坐在家中沙发上看报。忽然听到窗外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开头我以为那不过是风拍窗牖,没大在意。然而那声音持续不断,并且还伴随着似乎是呼唤我的人声。于是我扔开报纸,走到窗前看究竟。

我拉拢百叶帘。于是我看到了窗外的老韩。我住在十五层高楼上,那扇窗户外面是陡峭的楼壁,老韩怎么会出现在窗外呢?难道他是登在救火车的伸缩式高梯上么?

我拉开铝合金窗,老韩确实就在窗外。哪里有什么救火车的伸缩式高梯!老韩一点立足和抓挠的余地也没有。敢情他是飘在了我的窗外。

我问:“嘿,老韩!你这是什么把戏?是气功的轻功吗?”

老韩身子飘飘悠悠的,脸涨得通红,腮帮子鼓得皮都快炸开了,闷闷地说:“什么气功!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也不练什么气功!我是,我是……”

我关心地问:“哥儿们,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会失重了呢?”

他说:“我气的!气成这样的啊!”

我问:“什么事把你气成了这样?”

他说:“我现在一肚子都是气!不,我整个儿五腑六脏,还有骨头什么的,都化成气了!……我成了一个气球啦!”

我细一看,可不。老韩分明是个人形气球。

我评价说:“气成了这样!……不容易啊!身体里的东西统统化成了气,也许不算有多稀奇……要是我,化成了气也飘不到天上,因为至多是化成普通的空气,那产生不了升力嘛!……你老韩到底是老韩,化气就化成氢气!氢气比空气贵多啦!……”

老韩说:“你凭什么断定我身子里的东西化成的气只不过是氢气?!”

我忙道歉:“当然当然,您化的可能是比氢气金贵多了的气体……可您就老这么飘着了吗?”

老韩说:“那当然不能!……不过,先这么飘着吧!……唉,气煞我也!”

我问:“您究竟生的什么气啊?”

他说:“你不是正在看报吗?”

我说:“是呀!您是不是为中国足球队的又一次惨败……”

他摇头摆臂:“不是不是!……不是体育版!……你没看法制版吗?……”

我说:“看啦!是不是那篇关于特大偷税案的报道?”

他晃脑摇肩:“是哇是哇!”

我说:“咳,这类报道不是经常地见于版面嘛!用得着你这么义愤填膺?!”

他咧开大嘴,像哭似地说:“你看那些个贪官污吏!……”

我说:“关于查处他们的报道这又不是头一回,而且说是‘特大’,其实还有比这个大的嘛!……”

他用充气的拳头直捶我家窗框,哇哇地叫:“你看那第五段!”

我说:“我仔细读它那第五段干什么?”

老韩用充气的腿脚猛踢楼墙,发狠地说:“你就以为跟你没关系么?”

我这才走回沙发,捡起那张扔到地毯上的报纸看。

老韩这时便把双臂停歇在我家的窗台上,等我把那第五段看完。

我找了好一阵才找准了地方。是第五段……呀!呀!呀!……

老韩在窗外嚷:“怎么样?”

我只觉得,胸口先是一紧,接着便气胀起来……

那第五段,严格地来说,是第五段的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几十个字,使我身体内发生了迅速而剧烈的气化效应。

老韩把半个身子伸进窗户说:“……可气不可气?……这下他们欠我的账全成呆账、烂账了!……我可是守法的经营者啊!……”

我心里“哼”了几声,守法不守法,只有天知道!不过,就这篇报道所涉及的事件而言,老韩倒是不至于扮演罪犯,恰恰相反,他被派定的反而是个受害者角色,整个儿一个悲剧里的倒了霉却不一定被观众同情的蠢蛋!

老韩还在对我嚷:“……你哩?你以为这案子对你没多少牵扯,你就能对我幸灾乐祸了!……可顺这逻辑……第五段讲的……想想吧……你那个项目不泡汤才怪!……”

我觉得身体内的气化过程达到了高潮,我头发胀眼迸金星,我对老韩大叫:“你这丧气鬼!你倒进来呀!……”

我听见老韩在嗤嗤发笑:“……我进去?……恐怕是,你老兄,你这个气球,你也飘出来吧!……”

我的气球化过程终于大体上结束。我只觉得双脚踏不稳地面,并且身体把握不住平衡,我想抓住合拢的百叶,却捞空了,于是我倏地飘出了窗户,并且和另一个气球,也就是老韩,撞在一起,我们之间发出了嘭嘭嘭的闷响。

一阵风旋过来,我们飘离了我家窗户,差一点被刮到了马路那一面。老韩和我本能地拉起了手,飘浮在空中。一张破报纸被风扬得跟我们一般高,并且迎着我的脸扑了过来,差一点拍贴到我脸上。这些个破报纸!……说来也怪,往常无论是什么贪官污吏,什么坑蒙拐骗,什么吸毒贩毒,什么拐卖人口,什么环境污染,什么假冒伪劣,什么卖淫嫖娼,什么公款豪宴,什么鱼肉乡里,什么特权裙带,什么白条欺农,什么挪用扶贫、教育经费……报上所登的诸如此类,我都早已懒得生气,甚至于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不仅不生气,而且照吃照睡,照喝咖啡,照与女友共舞,照样该开心时且开心,想荒唐时且荒唐……然而这一回,那该死的报纸,该死的报道,该死的第五段,该死的第五段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几十个字……它它它它把我我我我……活活地气成了这么一个鼓鼓的气球!

当然,到头来,我们终于还是都落回到了地上。

金蛇

你当然知道,有个乐曲叫《金蛇狂舞》。我看过关于这个乐曲的解说,它所表达的意境当然不是动物园的爬虫馆里的某种可能景象,而是一排灯火在湖水里的倒影,风吹过水面,灯影如金蛇般舞动起来,风越来越大,金蛇便狂舞不息。那真是个好曲子,很悦耳,并且金蛇舞动的这个意象也确实富有诗意。

我们这个城里有个大家都知道的湖。近几年湖滨一条街成了全城入夜灯光最璀璨的所在。而我们这个城的夏夜几乎总是有风,因此湖中总是名副其实地有金蛇狂舞。

我讲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特别会欣赏风景。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对所谓风景也是越来越麻木。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发明家,或者说是发明家找到了我们,开始我们怎么也不相信发明家,而发明家也不相信我们;我们不相信他的发明,他不相信我们一旦投资并有所斩获后真能给他极高的报酬;然而我们终于达成了初步信任,签了合同;于是我们干了起来。

我们是谁?不消说,首先是我,其次是老韩,还有珍妮,我们组成了董事会,我是总裁,老韩是总经理,珍妮是财务总监,而发明家则是总工程师。我们可算是珠联璧合。

我们干的是什么?是捞金蛇。什么叫捞金蛇?就是趁着夜色,把城中湖里舞动的金蛇捞上来。这当然具有开采黄金的性质。本是不允许私人开采黄金的,尤其是有珍妮这样的外国人投入外资来开采,然而我们巧妙与笨拙的办法并用,终于使有关的部门与官员批准了我们的项目,给予了我们开采权。这也确实足可心安理得——没有法律和法规限制我们从湖中的灯影采出黄金来啊!

闲话少叙,长话短说,总之,我们干得很成功。在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以后,我们在一夜之间,便以特殊的工艺,从湖水中捞取出了全部的金蛇。这些金蛇被整筐地倒在了我们的仓库里,它们盘成一团团,扭动了好长的时间,才慢慢伸直了身躯,变成直挺挺的一条条灿然的金条。整理这些金条的时刻真叫激动人心!唯一的缺憾是,在整个作业的过程中,本来是要播放《金蛇狂舞》的乐曲,却不知怎么搞的临时找不到录音带,竟以一盘美国摇滚乐来充数,不过那狂放的节奏似乎更吻合于我们一伙的昂奋的心情。

第二天晚上,许多市民围聚在湖畔,议论纷纷。其实每天晚上湖畔都有不少市民游来逛去,或是坐在长凳上欣赏夜景,主要是看那湖中的金蛇狂舞。这天他们同往天一样来到湖畔,却发现岸上的灯火依然,湖中却不见了灯火的倒影,再没有一条金蛇,更不见风拂湖面后的金蛇狂舞。难怪他们议论纷纷。

我们何尝没有议论?虽然发明家跟我们事先说过,金蛇的打捞只能是一次性行为,我们也觉得一次所捞收获便极为可观,然而到了第二夜,我还是逼问发明家:“岸上灯火分明还在,湖中怎么就不再金蛇狂舞?是不是你小子留了一手?”老韩差点揪他的脖领子:“你要是不把继续打捞金蛇的方案拿出来,我们就不付你这回的酬金!”珍妮则发出吹口哨般的笑声:“哈,我明白了,金蛇总得再重新由小长大啊!发明家,你要把金蛇成熟的周期准确地计算出来!”发明家却赌咒发誓地说:“这捞金蛇就是一次性行为!不信,你们天天去湖边瞪圆了眼看!”

市民们瞪圆了眼看湖。湖中没了灯火的倒影,没了金蛇,更没了金蛇狂舞。湖中黑乎乎的,望去堵心、气闷。当晚市长接待室、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社等处值班室的电话不断。湖畔的议论声渐渐演变成了愤懑的交响。

我们分别开着自己的豪华轿车,驶过了湖边。我开的奔驰,老韩开的法拉利,珍妮开的林肯都没停。发明家却把他的那辆帕萨特停下了,他走出汽车,走到人群中,试图向人解释,为什么应当捞取狂舞的金蛇,以及为什么既然捞取成功,就不会再有金蛇狂舞,等等;可是,或许是没人能理解,或许是理解了也没一个能谅解,总之,详情我们也搞不清,也不大想搞清,只知道那结局是分外地悲惨——他在一阵骚动中,不幸牺牲了!

1997年初夏于绿叶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