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将尽,顾倾城要的消息也到了,而且如我所料,来的是坏消息。
两名表情严肃的警察敲门进来,未开口,先把我和顾倾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两人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令我十分不舒服。
“顾小姐,你说有一名女医生、两名护士跟你一起帮孕妇分娩,还有一位男医生被你的朋友踹了一脚逃走了。事实上,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孕妇也没有婴儿……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你的幻觉臆造。你再好好想想,那女医生和助产护士的样子——”警察打开记录本,从里面取出三张女性的六寸半身照片。
照片中,一个女的穿着医生工作服,另外两个穿的是护士工作服。从胸牌看,她们都是敦煌市人民医院的正式工作人员。
我昨晚见过产房里的医生和护士,跟照片中身材微胖、五官平凡的女人完全不同。
不用过多解释,我和顾倾城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后无论作证还是自证,千万要说实话,不要瞎编乱造一些奇闻怪事来误导警察。否则,造成严重后果的话,警方会以‘造谣生事、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拘押你们,听懂了吗?”两名警察黑着脸,拿出印泥盒,吩咐顾倾城在照片上按手印。
这是一个大阴谋,不知道它针对的是谁,但我和顾倾城都在这阴谋之中,已经被死死缠住。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赶紧跳出圈外,远离这看不见的阴谋。
警察走后,顾倾城在屋里快速踱步,如同困在迷宫里的蚂蚁。
“我去找婴儿,只要……”顾倾城欲言又止。
既然任何说出来的希望都会落空,此刻什么都不说,也许是最上策。
我向昏睡中的明水袖看了看,低声说:“我去吧,我去找婴儿,你在这里坐镇。不管警察说什么,我只信你。”
警察相信证据,而我们拿不出任何证据,也就不能怪对方态度冷淡。如果这一次连婴儿都找不到,事情就可以彻底结案了。
“新风系统上下有四十个节点,逆向前进,只需要走三分之一节点,就能找到那充气袋中的婴儿。如果你找到他,直接由偏门带出医院去,我们找机会再会合。这医院里发生的事实在太诡异,都快把我逼疯了!”顾倾城没有过多争辩,立刻告诉我问题的重点,并且将手中的钢笔型强光手电交给我。
我把椅子摞在桌子上,用钥匙拧松了新风口隔栅上的螺丝,轻轻摘掉栅栏,缓缓地探身进去。
新风系统的分管道尺寸为八十厘米见方,仅容一个人爬行通过。前行三米后进入主管道,尺寸为一米二十见方,除了爬行,也可以躬身挪移。
“视野怎么样?”顾倾城在外面叫。
“很好,没问题。”我轻声回应。
管道通向所有房间,我大声说话,声音就会沿着管道无限扩散,形成大喇叭效应,那就会惹来更大麻烦。所以,我向前爬行时,必须谨慎地控制身体动作,尽量少发出声响,避免引起别人注意。
按照地理方位来看,我是由大楼的东南角向东北角爬行,等于是逆向循环,逆风而进。
新风系统与中央空调不同,风力柔和,若有若无,经过多重过滤的空气新鲜干净,使我犹如置身于巨大的氧吧之内,头脑越来越清晰,肢体越来越灵活。
“只有对明水袖感兴趣的势力,才会费尽心思,导演了一场假医生、真手术的大戏。无利不起早,现在,我百分之百肯定,手术中掺杂了其它的非法手段。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们跟幕后的势力本来毫不相干,但明水袖脑子里的秘密变成了导火索,让我们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想通了第一点。
一切纷争,皆建立在一点上,那就是“明水袖说的都是真话”,即“她真的进入了反弹琵琶图”。
“图中世界?她向图中去,又从图中来?雷动天爱上的是一位画中人?”我脑子里连连浮起问号。
“嗵、嗵”,左前方突然传来沉闷的响声,我身下的不锈钢风道也连续震动了两次。
我加快速度,到达直道尽头,慢慢地探出头,向左方窥视。
一个白衣人影伏在约三十米远的地方,头向着我这边,一动不动。
风里飘来淡淡的血腥气,我立刻作出判断,那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刚刚的“嗵嗵”声可能是锐器洞穿不锈钢风道产生的动静,人缩在狭窄的风道中,猝然遇袭,躲闪不及,只能硬捱重击。
我沉默地观察了一阵,确认危险已经远离,便快速爬行,到了那白衣人旁边。
对方的确已经死亡,我轻推他的肩膀,将他侧翻过来,仔细审视他的脸。他就是被铁镜王一脚踹翻的男医生,如今胸口、腹部各添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涌出的鲜血大部分沿着风道上出现的破孔流下去,小部分则被他穿的衣服吸收,是以风道内反而没有鲜血横流。
我移动尸体,从风道破孔中向下望。
下面是一个方形的仓库,摆着十几排货架,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看样子,那是一个药品仓库,平时一定是大门紧锁,人迹罕至。
在这里杀人,被人当场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我也看到了杀人工具,那是一支加粗型撬杠,约有一米半长,一头染血,丢在仓库的角落里。
这种撬杠通常用于抬举重物,医院里搬运、安装大型仪器时才会用到。
“假的男医生是螳螂,撬杠杀人者是黄雀,而我、顾倾城则是被所有人盯着、看着、嘲笑着的两只蝉。”我靠在风道侧壁上喘息,不禁自嘲苦笑。
同样的话,雷动天也在醉中向我说过。
他把港岛江湖里所有的帮派、山头、大佬、打仔都叫做蝉,连同各种形形色色的地下场所、暗黑职业的从业者,在他眼中,都是自诩了得、自以为是的蝉。
“蝉叫得再欢,只过一夏,春生而秋死,是不是可笑?港岛弹丸之地,澳门三里之城,能容得下多少蝉?几千、几万只而已。说白了,只是供更高层的大佬们游戏取乐罢了。那些大佬是谁?连最高级的娱记、政记都不知道,知道的也不敢说、不敢写。毫无疑问,大佬们是螳螂,看哪只蝉不顺眼,当头一刀,杀了剐了,吃了撇了,根本不当回事。真正的黄雀,就是大势。大势之中,大佬们也无法自保,但大势是什么,没有人确切知道。要想看清大势,就要向历史上去寻。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自盘古开天辟地至今,真正读懂历史、把控大势、居于黄雀之位的仅一人……”
这是醉话,雷动天只说过一次,此后绝口不提。
“既然是蝉,就得看清螳螂在哪里,其它的,以后再说吧。”我无声地告诉自己。
再次向前爬行时,我有种很坏的感觉。
假的男医生死在这里,假的女医生、护士也不会活太久了。
一叶落知天下秋,一只蝉死了,它的同伴侥幸活下去的可能性也不大。
我继续向前,控制手掌、膝盖、脚尖,几乎无声而行。杀了假医生的敌人不知藏身何处,既能杀他,也能杀我,这条狭长的风道如同一条绳索,只要还在其中,就永远处于搏杀的劣势。
十分钟后,当我即将抵达另一个拐弯处时,又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是一把锥子连续刺入败革的声音,噗嗤、噗嗤、噗嗤、噗嗤,总共响了四声,仅仅耗时两秒。
“高手!”我不免心惊。
杀人是一项技术活,锐器刺入皮肉部位,能够直达脏器,这是正确的落刀点。若是每一次都刺在皮下骨骼上,则刀具就会迅速磨损,更坏的情况则是卡在骨头碎裂之处,无法拔出来再刺。所以,真正的刺杀高手对人体骨骼分布研究透彻,确保每一刀都刺得足够深,撕裂更多脏器,给敌人造成深度的大放血。
杀人者一刺、一收、再刺的动作无缝衔接,没有任何迟延,娴熟老练,庖丁解牛一般,不是寻常角色能做到的。
我加速前进,贴近拐角,伏下身子,只探出半边脸,向拐角后面的风道里望。
这一次,我只晚了一点点,遇刺的白衣人仍在翻滚挣扎,伤口飙血的嘶嘶声不绝于耳。
杀手已经离去,五十步内不见人影。
我爬过去,白衣人的血在风道内蜿蜒成溪,缓慢地沿着风来的方向流淌着。
血被放完,她的挣扎力度也就大大减弱了。
“你是谁?谁杀了你?”我问。
她是产科里的假医生,跟顾倾城一起给妖不花接生的那个。一想到铁镜王亲手将自己的女人托付给一群假医生、假护士,而他自己却毫不知情,守在门外抵挡藏密人马,我立刻不寒而栗。
江湖上的险恶深不可测,一切危机全都隐藏于平静、正常、美好的外表之下。
如果没有顾倾城,大概一战之后,连妖不花也会消失不见,更不要说那婴儿了。
杀人者极卑鄙,第一次出手就刺在了女医生的喉部,使她出声求救。那伤口是圆形的,直径等于成年人的拇指盖,直接向后贯通,从女医生颈后大椎穴侧面穿出去。
“写给我那名字,写给我,我给你报仇。”我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右手,攥住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只留下食指伸着。
“写,快写!”我将她的食指在血泊中一蘸,然后横移,点在没有染血的干净之处。
女医生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想要拼命说话,但气管一动,伤口立即泛起两个半透明的大血泡,根本无法发声。
“写,写名字,我给你报仇!”我俯身下去,贴着她的耳朵低吼。
起初,她的眼睛惊恐、愤怒地大睁着,忽然之间,她眼中的光芒锐减,被一层悲哀的灰色覆盖,眼睑也缓缓合上。
我无奈,空着的左手轻轻一攥,拇指指尖自食指、中指的空隙中轻吐出去,形成“鸭嘴式”,发出“一指寸劲”,笃的一声,叩在她的左侧太阳穴正中。
那种武术手法会令中招者产生剧烈而短促的头部痛感,这也正是将其从浅昏迷中唤醒的最直接办法。虽然是饮鸩止渴,却也是紧急情况下最明智的变通之策。
女医生浑身一震,眼睛再度睁开。
“写名字,写杀手名字!”我贴着她的耳朵叫。
她的食指终于颤抖着动起来,写了长长的一横,然后是两个短竖,很明显是一个草字头的字。
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的食指指尖。
草字头起笔的姓氏很多,等她写出下一个笔画,其范围就能瞬间缩小至几个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