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的一声,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息。
我取出手机看,短信息是孟乔发来的:“几时回来?吃没吃饭?”
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平常这个时候,正是我们在小古玩店里共进晚餐之时。今天被坦克帮步步紧逼,我竟然忘记了孟乔还在等我。
我给她回了条短信息:“在外面吃,你先吃饭,我还得耽搁几个小时。”
从少年到青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孟乔都是相依为命,如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我和她都深信,假如有一天需要为对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绝对不会有半分迟疑,也不会皱半点眉头。
“好。”孟乔回了一个字。
我叹了口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人生成长的必然结局。可惜的是,我们虽然走得极近,却永远只是姐弟,不可能燃起男女爱情之火。换句话说,我们的友谊是超性别的,与肝胆兄弟、生死闺蜜一样。
“如果你经历了那么惨痛的事,是不是也想找一个乌龟壳将自己遮掩起来,埋头其中,再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要是恰巧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可以忘掉从前,如白纸一般重新开始,那算不算是你很好的归宿?”明水袖又开口了。
这次,她虽然仍不看我,话意却是问我。
我点点头:“嗯,没错,其实人人都希望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都能像笔记簿一样,翻过写满字的一页,在另一张白纸上重新开始。但是,人人这样想,却不一定人人都有机会。”
到了敦煌,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白纸一样重新书写人生,但思想、新闻、讯息、互联网却无处不在,就算不愿再关注港岛的局势,却又总在无意之间,看到那个滋养了我前半生的地方。
“我似乎已经找到了办法,出世入世,只不过是一转身之间的空儿,比翻开一页新篇,难不了多少。”明水袖说。
我想了想,淡淡地问:“既然如此,明小姐能不能教教我,让我忘掉过去的不良记忆,只剩下现在美好的东西?”
明水袖眼中的空洞光芒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有深深的哀愁。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良久,她用古语来回答我。
“明小姐,壁画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忍不住问。
在莫高窟112窟盘桓了接近一千天,我自信对于反弹琵琶图已经有了极为详细的了解,一闭眼,那壁画就好像横在我眼前一样,每一笔画、每一残损全都历历在目。
如果有人可以生活其中,那么她该何所遁形?
“平常巷陌,普通人家,如此而已。”明水袖回答。
我不禁摇头:“明小姐,但那些巷陌人家从何而来?那壁画中只有舞姬与乐工,难道她和他们是不存在的吗?”
明水袖冷笑了一声,目光注定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挪开去。她的这种漠然态度,无异于表示“不愿再对牛弹琴”。
我有些恼火,但并不觉得自己提的问题有多出格。
“难道说,壁画世界与我们看到的根本不同?”我又问。
平心而论,我太想知道反弹琵琶图后面隐藏着什么了,因为这已经成了我最大的心魔,所以一遇到与该图画有关的人和线索,就不由自主地跟过来。
以我的见解,“壁画世界”是依托于“壁画”而存在的,如果“壁画”被毁掉,该世界也就消失了。那么,正是因为“壁画”出现,才构建了后面的世界,两者应该是两位一体、紧密结合的才对。
从这种意义上说,明水袖自称进入画中,就一定是跟反弹琵琶的舞姬、投入演奏的乐工们生活在一起,不可能无限深入。
这些问题十分晦涩,以至于我无法用语言将其掰扯清楚,只能是笼统地东一句西一句地提问,根本不得要领。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明水袖举起手来,在半空中虚虚地画了个大圈。
我无言,因为我发现,即使是明水袖自己也无法讲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是我经历了明水袖遇见的那些事,能够清楚地讲给另外一个人听吗?就像一个遨游月球和宇宙的宇航员能将天外奇景通达地告诉一个原始人吗?
我能想到,明水袖所遇之事匪夷所思,她甚至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告诉别人,毕竟她是亡国公主,跟现代人的逻辑思维相去太远了。
“好吧,我懂了。”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你懂了?懂了什么?”明水袖反问。
“如果想解决你的问题,就得把莫高窟炸开,把鸣沙山刨一个底朝天,把每一方沙子都细细过筛,之后也许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了。”我回答。
这是笑话,也是气话,但此时此刻除了说这些,还能说什么?
明水袖无声地摇头,无声地冷笑,再度望向窗外。
“聊什么呢?我刚刚似乎听到要将莫高窟炸开,是不是?那样太暴力了,非我文明人类所为。”顾倾城打完了电话,微笑着回客厅里来。
她看出气氛不对,故意讲笑话来打圆场。
我不是鼠肚鸡肠之辈,气话讲完,气也就消了,马上追问最关心的问题:“骨扫描资料有吗?你朋友有没有说过骨扫描结果是否异常?”
顾倾城的表情十分轻松:“五分钟后,资料就通过互联网加密电子邮件传到我的邮箱里。我朋友说,没有异常--”
我脱口而出:“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这句话的意思是,亡国公主的右臂被宝剑砍断过,就算在逃亡过程中遇见名医替她驳接缝合,也会留下明显的骨骼切断点,在射线透视机下看得十分明显。如果明小姐的右臂骨骼没有异常,那她的身份就有异常;如果明小姐的臂骨的确断过,则这条右臂又是哪里来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明小姐的出现就是最大的怪事,越是深究查探,就越是怪事层叠,源源不尽。
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放下心来慢慢等,资料一到,真相即可大白于天下。不过,我看顾倾城的神色,似乎并不轻松,反而多添了一丝愁容。
“你那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甘愿为了明小姐付出一切,与当年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大将军倒真的是有一拼呢!”我笑着扯开话题。
房间里的气氛实在太沉闷了,我的用意与刚刚顾倾城一样,想驱散这种压抑的感觉。
“对于一位美女而言,冲冠一怒为红颜是最好的恭维。自古至今,除了褒姒和陈圆圆,还有什么女子值得一个男人竟为了她发动一场战争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吴三桂大将军是性情中人,并非史书所载‘为女人叛国’的蟊贼。”顾倾城说。
明水袖突然站起,满脸都是不悦之色。
顾倾城顿时醒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吴三桂是大明旧将,曾经深为崇祯皇帝所倚重。北京城破前后,吴三桂手握重兵,如果能及时地赴京勤王,或许就能凭着数万精兵猛将,消灭李闯王义军于城外,将明政权再次扶正。可惜,当时他刻意保持中立,既不护驾,也不对抗义军,变成了战乱中岿然不动、拥兵自重的一支力量,同时也变成了明、清、义军、台湾等多家势力争取的对象。
明水袖将吴三桂定为国破家亡的祸首,此刻顾倾城公开赞美后者,她当然听不下去了。
“一介无知武夫,叛国投敌,卖主求荣,将一名娼妓看得比家国荣耀更重,有什么值得赞美的?”明水袖愤然驳斥。
顾倾城向我做了个鬼脸,然后低头不语。
“我大明江山如果没有李逆自成、张逆献忠以及吴三桂这种狼子野心、脑后反骨之徒,岂会在短短数年之内就分崩离析?唉,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生子当如孙仲谋……”明水袖一边自怨自艾地低语,一边飘然进了卧房,回手关门,再无声息。
顾倾城摇头,懊恼地低语:“哎,怎么能说错了话呢?真是失败。本来,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戳到明亡旧臣的痛处,这一次,恐怕明小姐的情绪好几天都不能恢复了。”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话题是首先我引起的。
“抱歉,我也是--”
顾倾城举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笑着摇头:“我们都不要太自责了,在这件事当中,人人都在学着适应,我们要适应明小姐,而明小姐也要适应这个缤纷多彩、团结和谐的新中国。现在,没有皇帝公主,也没有三纲五常,只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每个人都有言论自由,绝不会仍然将三座大山顶在头上。早一点从梦中醒来,对明小姐是件好事。我有时候想,可能是我那位朋友对明小姐太宠爱了,以至于让她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仍然有可能活在威仪天下、四夷宾服的大明政权之中。龙先生,该说抱歉的是我,但我们大家既然开始合作,就没必要总是来虚的,而应该开诚布公、坦诚相待。你说呢?”
我点头微笑:“固所愿也,未敢请尔。”
礼貌过重,就限制住了合作的热情,无法达到心有灵犀、一点即透的境界。早在孤儿院里,我就知道“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的真理,所以才找到孟乔那样的好朋友,彼此扶持支撑,共同挑战险恶人生。
因为明水袖拂袖而去的插曲,我和顾倾城已经没有享用美食的心思,只等港岛那边传来的骨扫描资料。